第18章 複仇
〔過去所經歷的一切宛若流星,一閃而過,像是夢境一般。〕
雲娜喝得大醉,伏在床上休息,一名長相俊俏的男奴坐在床角,小心地為她捏腳,她一臉惬意,口中發出低低的呻吟。
“西爾,外面怎麽這麽吵啊?”
男奴仔細聽了聽,好像歌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恐的呼喊:“公主,奴才出去看看。”
“去吧。”
男奴出了帳篷,她半睡半醒,似乎聽到門簾響動:“是西爾嗎?”
“公主,是屬下。”
雲娜睜開眼睛:“南奴,是你?誰許你進來的?”
“我受景道長之托,有一件東西要轉交公主。”
聽到景檀之的名字,雲娜臉上立刻泛起紅潮:“什麽東西,拿過來。”
清明來到她的面前,笑容明媚如江南春光。
血肉模糊的鈍響在帳篷中回蕩,雲娜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着插進胸膛的長箭。
箭上赫然刻有“休屠”二字。
血流如注。
“你,你這個南奴,竟敢……”
清明捂住她的嘴,目露兇光:“我不叫南奴,我叫清明。這一箭,是為我的女兒所刺。”說罷,從懷中抽出牛耳刀,割斷她的咽喉,“這一刀,是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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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噴了她一臉,雲娜緩緩地倒在她的腳邊,她手執利器,渾身浴血,仿若阿修羅。
身後響起腳步聲,清明回過頭,與同樣浴血的孤塗對望。
“你想殺的人,我已經幫你殺了。如今大勢已去,赫特部是保不住了。但只要活着,這個女人給你的恥辱,大單于給你的恥辱,總會有雪恥的一天。”将刀回鞘,清明從懷中掏出一根金簪,“拿着這個,去沙漠找蠍王。”
“蠍王?”
“只要有這根簪子,他就會收留你,更會給你報仇的機會。”清明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這個機會很快就會來了。”
孤塗像是不認識她一般,雙目圓睜。
面前這個人,真是那個在雪中如扶風弱柳的美麗少女嗎?
“快走!”清明将他往外一推,“再不逃,就逃不了了!”
“跟我一起走。”孤塗抱住她的腰,強行帶她上馬,忽然聽到有人大叫:“孤塗王子在這裏,誰能砍下他的頭,封千騎長!”
孤塗一驚,環顧四周,清明乘機擡起手肘,狠狠擊在他的胸口。他悶哼一聲,手臂一松,清明滾落馬下。景檀之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往馬屁股上刺了一刀,馬兒受驚,人立而起,嘶鳴數聲,發瘋似的奔馳而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兵荒馬亂中。
“恩公,你沒事吧?”景檀之将她扶起,她說:“我殺了雲娜。”
“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跑。”道士拉起她的手,兩人開始在火光中奔跑,戰火紛飛,四周都是無辜百姓的哀嚎。
周圍的景色變得虛無,像是幻夢一場,她滿目的血光,只看得見景檀之俊美而蒼白的側臉。
從今以後,草原上不再有赫特部。
“那就是王庭了。”景檀之牽着馬,用馬鞭指向前方。那是比赫特部大上好幾倍的營地,山巒般的帳篷中,有一座特別高大,黃金做的頂,映照春日的陽光,炫人眼目。
離那場戰争已經過去十天。赫特部被攻陷之後,領兵的大單于下令,将族中高過車軸的男子全部用草席裹起來,排在草原上,然後命自己的鐵騎縱馬踩過去。
整片草原都被鮮血染紅。
清明目光惆悵:“離開一年了,沒想到還能再回來。”
“怎麽?你曾來過這裏?”
“我在這裏住了三年。”
景檀之笑道:“你的人生真是充滿傳奇呢。”
“如果不是文卉在這裏,我不會再回來。”清明穿着白色的道袍,依然女扮男裝,宛若翩翩佳公子。
景檀之的目光落在遠方:“只是……不知她是否還活着,就算活着,恐怕也不是清白之身了。”
清明顫抖了一下:“這很重要嗎?”
“貧道是不介意的,但并不是每個男人都不介意。”
愁容爬上她的額頭,她在犬戎雖說沒有失身,但楊恪會相信嗎?她又能用什麽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呢?
似乎看出她心裏的憂慮,景檀之岔開話題:“走吧,今晚我們還得找人家借宿。”
心口有些疼痛,她又憶起往昔,終于要回王庭了麽,想必,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吧。
“這是剛剛熬好的酪漿,請不要客氣。”穿粗布衣裳的老婦将陶碗捧到二人面前,兩人接過,感激地道:“大娘,謝謝你收留我們。”
“別這麽說,咱們大單于篤信道教,能夠招待兩位道長,是老婦的榮幸。”她睜着一雙細長的小眼,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漂亮,真漂亮啊,兩位道長仙風道骨,一定是得道的仙人。”
“哪裏,您過獎了。”喝完了酪漿,景檀之說,“大娘,我向你打聽一下,您可知有位名叫休屠的大人?”
“休屠?”老婦驚道,“你說的是那個射殺雲娜公主的逆賊嗎?”
射殺雲娜?景檀之朝清明望了一眼,頓時會意:“正是。”
“哼,那個逆賊!公主可是大單于最寵愛的妹妹啊。單于大怒,今晚就要開薩滿會議,定那逆賊的罪呢。”
薩滿教是犬戎的原始宗教,薩滿祭司在族中有很高的威望,一旦處理有身份的貴族,都會召開薩滿會議,請五位大祭司當着全營的面,會審定罪。
清明嘴角一勾:“看來,今晚有好戲看了。”
在清明的記憶中,那三年之內只見過一次薩滿會議,先單于的長子離奇死在帳內,所有證據都指向二王子丞離,但并無決定性證據,先單于只好在金帳外圍起栅欄,召開薩滿大會,由五位大祭司定罪。
那個時候,她只是流民,雖說不是奴隸,但地位極低,沒有權利進栅欄,她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奴做了一雙草鞋,那奴隸就讓她站在自己的肩上。遠遠地看去,五位大祭司圍坐在一張圓桌旁,每人手中都拿了兩塊牌子,這就是“定罪牌”,一張寫着有罪,一張寫着無罪。最後表決時,若認為有罪,就投有罪牌,若認為無罪,就投無罪牌。這就是薩滿會議神聖的“投牌定罪”。
丞離王子跪在祭司們的面前,因為太遠,看不清他的容貌。他大聲陳述自己的冤屈,說得左右皆動容,投牌時祭司們思考了很久,最後結果是有三張無罪牌,丞離無罪。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年之後,有兩位大祭司死于非命。
這一次,作為道士,兩人得到了進入栅欄的資格。
侍衛們高舉着火把,将栅欄中照得宛如白晝,五位大祭司神情肅穆,與一年前并無二致。一位頭戴折檐暖帽的壯碩男人高坐在王座之上,清明只看了一眼,後背就生出一絲涼意。
是她在襄月城北會同館內遇到的那個男人!
她後退一步,躲進景檀之的陰影中。
一切準備就緒,司禮官朝丞離單于拱了拱手,丞離點頭,他立刻高聲道:“帶休屠!”
休屠脖子上壓着重枷,一上來就大聲喊:“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射殺公主!”
“住口!”丞離威嚴地大喝,“你有沒有罪,自有大祭司們定奪。”
休屠被他氣勢所震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幾位祭司互望一眼,沉聲道:“休屠,既然你說雲娜公主并非被你射殺,為何你的箭會插在她的身上?”
“這……”休屠遲疑了一下,“也許是嫉恨我的人,從戰場上撿到我的箭,射殺公主嫁禍給我。”
“你有什麽證據嗎?”
休屠皺眉,朝四周望了望,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人。
“他一定在等他的父親。”景檀之笑着說,這場剿滅赫特部之戰,右大将作為內應,可謂功不可沒,他若出面,大單于不會不給面子。
果然,右大将走到五位祭司前,先行了一禮:“大單于,各位大祭司,屬下有話要說。”
“右大将請說。”
“屬下請各位見一個人。”他一揮手,一位年老的婦人被帶了上來,“這個女人就是為公主洗淨屍身的女奴。”
大祭司問:“你帶她來,是什麽用意?”
右大将對老婦說:“把你在公主身上看到的告訴單于和祭司們。”
老婦有些惶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說:“參見大單于、大祭司,奴婢為公主淨身,發現公主除了胸口的箭傷之外,脖子上還有一處刀傷。這傷口割得很深,公主應是被刀所殺。”
五位大祭司愣了一下,壓低聲音讨論一番,又問:“就算死于刀傷,也有可能是被休屠所殺。”
老婦說:“那刀傷平整、窄小,應是牛耳小刀所致。”
休屠喜道:“我從來不用牛耳小刀。”
旁觀的犬戎人開始竊竊私語,大祭司們朝單于望了望,他一臉肅穆,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既然一切真相大白,請各位大祭司投牌吧。”右大将成竹在胸,清明卻心口發涼,當時只顧着解氣,竟忘了換一把軍刀。
大祭司們開始投牌,她握緊了拳頭,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難道就這樣讓休屠無罪釋放嗎?誰又來還她女兒一個公道?
一只手伸了過來,從她腰間取下刀,徑直朝圓桌走去。
“景檀之!”清明大驚,他究竟想要幹什麽?
犬戎士兵擋在他面前,喝道:“什麽人!”
景檀之笑嘻嘻地說:“雲娜公主有一件東西,托在下轉交大單于。”
“胡說!”士兵怒道,“公主已升遐,你這臭道士,這裏是你胡鬧的地方嗎?”
“誰在喧嘩?”丞離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
士兵走過去,行了一禮:“是位漢人道士,瘋瘋癫癫,竟說雲娜公主托他轉交東西給單于。”
“道士?”丞離篤信道教,肅然起敬,“快請!”
在衆人驚詫與疑惑的目光中,景檀之踏着清輝而來,一身白衣若雪,像是湧入濁水中的一股清流。衆人望着他,只覺眼前一片亮白,真如九天之上的仙人降下凡塵。
丞離心中大悅:“請問道長是何人?”
“貧道景檀之。”他欠身作揖。
“道長見過舍妹?”
“貧道在四海游歷,年前正好到了赫特部。雲娜公主信奉黃老之學,請貧道講道。赫特部破時,貧道想去公主帳中保護公主,卻遠遠地看見休屠從帳中出來,渾身是血。我猜到他必定是對公主不利,進入帳內,果然看到公主倒在血泊中。”
“胡說!”休屠大怒,“你這個臭道士,竟然敢在這裏胡說八道!”
右大将朝丞離一拱手:“公主怎麽會請這種江湖騙子講道,何況漢人詭計多端,不可信任。大單于,您千萬不要上了這個道士的當。”
景檀之一臉泰然,将牛耳小刀雙手捧上:“這把刀,是貧道在公主身邊發現的,正是殺死公主的兇器。貧道不遠千裏來到王庭,就是想将它呈給單于。請單于過目。”
“呈上來。”
一名侍者從丞離身後走出,年紀不大,模樣清秀。
是八都。
清明心中忐忑,景檀之竟然作僞證,那把刀分明是她在鬥獸場時拾來的,不過,赫特部人盡皆被殺,已經沒人能夠指證了。
單于将刀反複看過,又命老婦看,老婦看了一陣,點頭道:“沒錯,公主是被這把刀所殺。”
丞離目光一冷:“休屠,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單于,我……”
右大将按住他的肩:“單于,我兒子與公主無冤無仇,還對公主敬慕有加,怎麽會殺了公主。這把刀并非我兒之物,說不定是這個道士殺了公主,來此誣陷我兒!”
“我若是兇手,為何不逃走,反而不遠千裏來這裏自投羅網?這牛耳刀在赫特部随處可見,說不定你只是情急之下,随手拿來使用。”
“你胡說!”
“夠了!”丞離喝止,“還是請五位大祭司投牌吧。”
大祭司們臉色凝重,充滿敵意地朝景檀之望了一眼。片刻之後,他們将木牌丢入桌上的金盆。
八都将金盆捧給單于,丞離把牌子一塊塊翻過來,四周鴉雀無聲,只等着他們的王宣布“投牌”的結果。
丞離站起身,環視四周,聲音中氣十足:“休屠,無罪。”
景檀之驚詫地擡頭,似乎不敢相信這樣的結果。
右大将父子大喜,大祭司們瞥了景檀之一眼,滿臉的幸災樂禍。
清明渾身冰涼,終于明白,單于篤信道教,已經令大祭司不滿,他們當然容不得景檀之這個異教徒。
“這道士妖言惑衆、陷害貴族,其罪當誅。來人,給本單于抓起來!”
天快要亮的時候,正是值夜之人最為疲憊之時。景檀之被關押在一只很大的木頭籠子裏,由兩名士兵看守。士兵們正靠着籠子打盹,清明放輕了步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将一把草灰往他們臉上一吹,兩人頭一歪,睡死過去。
從守衛身上找出鑰匙,她打開籠門,卻看見景檀之盤腿而坐,拿着塊石頭,在地上專心致志地計算着什麽。
“你還有心思演算術數?快跟我走,否則……”
景檀之擡起頭,嬉皮笑臉地說:“就算逃出了籠子,咱們能從這守備森嚴的王庭逃出去麽?”
清明臉色沉重。
“別擔心。”景檀之哈哈一笑,“我已經有計策了。”
“什麽計策?”
“附耳過來。”
他在清明耳邊細細說了一番,清明驚詫莫名地望着他:“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剛剛演算出來,還有假?”
清明的柳眉幾乎交纏在一起,天色已經快亮了,沒有太多時間猶豫,她咬了咬牙:“我本不該去見大單于,但你是為了我才落到這步田地,我豁出去了!”
不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是巡營的侍衛,清明關上籠子:“保重。”
景檀之突然想到了什麽:“等等,記着,有誤差啊,誤差!”
清明的身影已經遠去了。
丞離單于在帳中擦拭心愛的升陽弓,這把弓箭從十五歲起就跟随他,歷經大小數十場戰役,未嘗一敗。
就是靠着這些赫赫戰功,出身低微的他才能得到今天的地位,他不過是個女奴的兒子,小時候他們母子所受到的非人待遇還歷歷在目,如今,那些曾嘲笑他們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俯首稱臣。
王權,真是個好東西。
“現在這樣的情況最好。”犬戎太師巴爾思說,“右大将父子功勞太大,剿滅赫特部後開始驕縱,在王庭橫行無忌,這次的事正好是一個教訓,他們收斂了不少。”
丞離彈了一下弓弦:“這對父子不是忠義之臣。”
“單于說得沒錯,遲早是要殺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單于。”八都在帳外道,“有位道長求見。”
“道長?”丞離側過頭,“是什麽人?”
“他說是先前那位的師弟。”
“師弟?有意思。”丞離笑道,“讓他進來。”
侍從挑起門簾,迎面走進一位白衣道士來,大單于的瞳孔驀然放大。
他仿佛又回到大半年前,在那座繁花似錦的曦朝帝都,身穿粗布衣服,手提花籃的少女朝自己走來,那張面容,既熟悉又美麗。
今日的她,手中已沒有了白牡丹,但她本身就是開得最高貴最嬌豔的那朵。
“原來是你!”
“貧道見過大單于。”清明稽首。
“天意莫測啊,丫頭,襄月城讓你跑了,今天你卻自己送上門來。”丞離有種失而複得的快意,清明心中狂跳,面上卻一片平和:“大單于在說什麽,貧道不知。貧道是男兒身,從未去過襄月城,想必是大單于認錯人了。”
“認錯人?”丞離抓住她的胳膊,目光犀利如雄鷹,“化成灰本王也認得。當日你既然答應了我,就是我的人,私自逃離就是背叛,你知道本王是怎麽處理叛徒的嗎?”他又湊近了一分,聲音低沉而狠辣,“砍掉他們的四肢,挂在拴馬樁上,只要止住血,通常要暴曬七天才會斷氣。你想試試嗎?”
禽獸!清明在心中大罵,嘴唇因恐懼而顫抖:“大單于不要忘了,貧道現在是出家的道人。”
對于道者,丞離還是有幾分忌憚的,他放開清明:“你真的出家了?”
“沒錯。大單于不想知道貧道為何來見您嗎?”
丞離轉過身去,負手而立:“說。”
“我師兄本是為了替公主雪恨才千裏迢迢來王庭指證休屠,沒想到卻遭此不白之冤,有罪之人卻依然高官顯赫。”她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氣,“這冤氣已經上達天庭,蒼天有怒,三日之後,将降下萬千流星,警示王庭。”
“什麽?”巴爾思驀然站起,“你說三日後上天會降下萬千流星?”
在犬戎人的信仰中,流星是不祥之物,每一顆星辰隕落,都預示着一個生命的結束。而萬千星辰同時隕落,則會帶來嚴重的災難,有滅族之危。
“沒錯。”清明念了句無量天尊,“貧道在打坐修行之際得到了上天的啓示,為救犬戎蒼生,貧道拼着洩露天機之罪,也要告知大單于。”
丞離忽然大笑不止:“丫頭,你确實很聰明,為了救那位道長,而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你以為我還會上當麽?”
“是不是謊言,三天後的寅時就知道了。”清明倔強地仰起頭,與這高大強壯的男人對視,不肯在氣勢上輸掉一分。
丞離死死地盯着她,巴爾思神色有些慌張:“單于,如果她所說屬實,我們就必須盡快召開祭祀大典,請蒼天息怒。”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你這個女人,讓人捉摸不透啊。”丞離冷笑,“好,就讓本王看看你的修為究竟如何。本王要與你賭一局。”
“怎麽個賭法?”
“本王留那景道長的命到三天後的寅時,若寅時沒有萬千流星,他就要被砍去四肢,而你——”犬戎之王故意拖長尾音,湊到她的耳邊,危險而暧昧,“你就要還俗,做本王的女奴,終身伺候本王。”
手心裏噙滿了汗水,清明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這場賭局,賭,還是不賭?
“好!我賭!”
丞離在金帳旁搭建了一座小帳篷,清明就住在其中,四名侍衛時刻守在門外,說是保護,其實是監視。
南方來的道士預言流星雨,這個消息不胫而走,整個王庭都開始騷動不安,驚恐的牧民們紛紛來到清明的帳外跪拜。
五位大祭司聚集在金帳中,義憤填膺,要求大單于處死妖言惑衆的道士。
丞離一直沉默。
清明盤腿坐在帳中,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她的手從來沒停止過顫抖。
真的會有流星雨嗎?她雖然跟着師父學過一點天官歷學,但學藝不精,只能觀測一下天宮圖。如果景檀之的演算錯誤會怎樣?
她不敢想下去。
摸了摸袖子裏的匕首,她的目光從惶恐變為堅定。
“滾開,讓我進去!”
“請等一下,休屠大人,單于吩咐……”
門簾被粗魯地撩起,休屠氣勢洶洶地進來:“你就是那個妖道?”
清明緩緩擡起頭,與他對視,休屠大驚:“你、你不就是那個南奴?”
“休屠大人,好久不見。”
“你到這裏來幹什麽?”休屠惡狠狠地拔出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你們究竟有什麽企圖?”
清明在心中冷笑,休屠,你有萬夫不當之勇,但不夠聰明。
“我們來這裏,是上天的旨意。”她稽首道,“休屠大人,你打擾了我的清修。”
“放屁!”他暴怒,将刀一舉,“我殺了你這個妖道!”
“住手!”一聲暴喝,他的刀停在半空。丞離威嚴地走進來,怒吼道:“休屠,你要造反嗎?”
蠻橫的休屠在丞離面前就像被馴服的野獸,氣焰一下子消失無蹤:“大單于。”
“出去!”
“大單于,您怎麽能信這個妖女的話?大祭司們都說不會有什麽萬千流星,您難道不信任他們嗎?”
“明日寅時,一切便可見分曉。”丞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急什麽?”
休屠不甘心地瞪了清明一眼,氣呼呼地出去了。清明握緊了拳頭,她想問文卉怎麽樣了,卻問不出口,她很害怕,害怕聽到噩耗。
帳篷裏只剩下兩個人,天色漸漸暗下來,離預言的時間又近了一分。
“還有九個時辰。”犬戎之王望着她,“希望你已經有所覺悟。”
清明沉默。
這個夜晚,在沉默中過去,她徹夜未眠。
春風吹過草原,綠意融融,清明在帳中,覺得自己像一只作繭自縛的蠶,各種各樣的重壓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若真是有繭,就躲在裏面,一輩子不出去了吧。
度日如年的滋味,真像是淩遲。
夜幕終于降臨,還未到寅時,但王庭的牧人們都從帳篷裏出來,擡頭望着天空,等待着上蒼的安排。
景檀之也在等,但他從沒有停止演算,直到算出了最終的結果,他丢下石塊,對着天空哈哈大笑。
“天意,真是天意。”
細沙從沙漏的一頭流到另一頭,時間到了,五位大祭司簇擁着大單于從金帳中出來,天空中一片安靜,星辰璀璨。
又等了一刻,寅時早已過去,牧民們開始騷動,大祭司興高采烈。
“大單于,現在你明白了吧,那妖道不過是個騙子!”
“大單于,請您嚴懲那個騙子!”
休屠從人群中搶出來:“大單于,臣願意替您殺了妖道。”
“不必。”丞離嘴角微微勾起,“我自會妥善處置,各位回帳休息吧。”
說罷,只帶着八都一人,往清明的帳中來。清明看到他,只覺得渾身發冷,往後退了幾步,但坐得太久,雙腿發麻,不慎跌倒在地。丞離沖過去掐住她的脖子,邪惡地笑:“丫頭,謊言不攻自破,你欺騙了整個王庭的人,你說,我要如何懲罰你?”
清明瞪着他,如點漆般漂亮的眸子裏滿是絕望。
“現在,該你履行你的諾言了。”大單于放肆地笑,“你要是能讨得我歡心,說不定我還能饒那個景道長不死。”
說罷,将她抱起,狠狠扔在床上,正要撲過去,卻看見她從袖中拔出匕首,指着他的脖子:“別過來!”
丞離譏諷地說:“你想靠這把小刀來殺我?”
“大單于,你聽着。”清明一字一頓,“我柳清明的命運,只有我自己能夠掌握,誰都不能勉強我做任何事!”
她的話令丞離心驚,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撲上去想要抓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把刀割開了她的喉嚨,頓時血流如注。
爐竈中啪地爆起一朵火花,血光之中,清明仿佛回到了那個暴雨的夜晚,楊恪背着她,用荷葉為她遮雨。
那時那麽溫暖,這時卻冷如骨髓。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罷。
丞離用衣襟按着她的喉嚨為她止血,八都聽到響動,掀開簾子,大單于沖他吼道:“快!去叫大夫!”
八都吓得臉色發白,剛一轉身,天空忽然一亮,萬千光華劃過天際,星隕如雨。
“星星……星星隕落了!”有人大叫起來,原本已經回帳的人們又紛紛跑出來,驚恐地看着這個奇觀,俯身跪拜。
“發怒了啊,蒼天發怒了啊!”
清明覺得自己陷入了泥淖之中,四周一片黑暗,她無法呼吸、無法動彈,只能這麽直挺挺地躺着。
想必,她已經死了吧。
過去所經歷的一切又開始在眼前閃現,快樂的、悲傷的、憤怒的、痛苦的,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夢境一般。
恪,當你老去,你還會記得我嗎?記得那個在你生命中昙花一現的女人?
意識開始模糊,她覺得連自己的靈魂都要死了。忽然間,黑暗之中灑下一道白色的光束,光束之中,一張俊美的容顏在微笑。
景檀之?
他伸出手,輕輕握着她的柔荑,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胸膛中似乎被什麽東西填滿了,她掙紮着,終于睜開雙眼。
草原初春的風,還有些冷,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太好了,你終于醒了。”景檀之将自己的衣服脫下,裹住她的身子,“傷口比想象的深,我還以為救不活了呢。”
清明張了張嘴,剛發出一個音,喉嚨就劇烈地痛。
“別說話,雖然沒有傷及聲帶,但說話會撕裂傷口。”景檀之溫柔地說,“都是我的錯,沒有跟你說清楚,再精密的計算,也會有誤差。流星雨已經發生了,只是比預料的要晚兩刻。”
她看了看四周,發現兩人都被關在籠子裏,心中驚詫莫名。既然流星雨已然發生,怎麽還會被關起來?
遠處傳來吟唱之聲,仿佛是什麽人在唱着遠古的歌謠,贊頌神靈。
景檀之朝歌聲傳來的方向露出一道冷笑:“是那些大祭司,他們說是我們帶來了災難,我們是妖物。此刻正在舉行祭天大典,請天神息怒,還說明日要将我們燒死祭神。”
清明大驚,抓住他的中衣,目光焦急。
景檀之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長發,笑容如清泉般漾開:“清明,昨晚你沒來得及欣賞流星隕落,今晚,我便給你補回來。”
說罷,看了看天空中所懸挂的那一輪朔月:“是時候了。”
天空再次亮起,星子如雨,比昨晚還要盛大,流光溢彩,令人嘆為觀止。
“連續兩個晚上出現萬千星子隕落,清明,你說,這是不是天意?”景檀之回頭看她,“現在,整個王庭,都在我們的手中了。”
祭祀的神壇傳來騷動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丞離領着百官走來,在籠外整了整衣袖,朝二人深深一揖。
“請兩位道長原諒本王無禮,為天下蒼生計,望道長擺神壇、做法事,請上蒼息怒。”
景檀之扶着清明站起,她側臉看他,眼熾熱地疼痛起來,眼淚無聲無息,為她慘白的臉添上一縷亮色。
在一座陰暗潮濕的小帳篷中,清明找到了文卉,她滿身都是傷痕,蜷縮在角落裏,一見到人就瑟瑟發抖,就像一頭受傷的小鹿。
清明心口疼痛,過去緊緊抱着她,無聲地哭,兩人就這麽相擁而泣,這幾個月來的屈辱與痛苦、悲傷與絕望,化為傾瀉的河流。
景檀之輕輕嘆息,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開壇的時間到了。”
抹去淚水,清明将文卉扶起,換上幹淨的道袍,來到神壇。這是景檀之開壇作法的條件,需要一位寅年戌月醜日子時出生的女人護法,這個女人,正是文卉。
祭祀做得很順利,景檀之手拿長劍而舞的模樣,宛若天人。
第二日,大單于正式封他為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