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紗帳外春意闌珊,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風為山巒吹開了白花,王庭的背後,有一座連綿數百裏的高山,名叫昇龍。這座山橫亘在漠北草原上,像一道天然的屏障,為草原擋住來自極北的冰雪。
道袍的下擺在風中獵獵作響,清明默默望着這座高得仿佛上達雲端的山巒,鐘品清過世之後,遵照她的遺囑,将她火化,骨灰撒在山中,與山融為一體。
現在,她未出世的女兒也成了雪山的女神,與品清葬在一處,這是上天的安排罷?品清一生未曾有孕,這個孩子,是上蒼欠她的。
俯身摘下一片牧草,放在唇下,悲傷的調子倏然而起,風卷起草屑,紛飛如雪。
“昨天朱厭城的使者到了。”景檀之在她身後說,“已經定下雙龍會的地點,就在乘風城,這座城池位于朱厭與王庭的正中,最合适不過。”頓了頓,他略含深意地道,“你放心,我一定玉成此事。”
清明回頭,詫異地望着他。四目相顧,那雙清澈如山泉的眸子裏只能看到溫柔。
“你是誰?”不顧脖子上剛剛愈合的傷,她輕聲問,傷口又滲出點點血絲。景檀之笑了一聲:“我是為了幫你而來。至于我是誰……你不必問,我不會說。”
清明沉默片刻,鄭重地說:“謝謝你。”
雙龍會的時間定在三月底,清明借口清修,什麽人也不見,只将心思全放在安慰文卉的身上。這分別的半個月所發生的事,她沒有問,那一定是文卉不願想起的噩夢。景檀之卻常常出入金帳,商議國事。
丞離曾命人送給她拂塵之類的寶物,被她拒絕,之後便沒有再來騷擾。倒是從南邊來的商人帶來了大曦的消息,赤誠帝下了檄文,說慕容北擁立假皇帝,意圖謀反,發二十萬大軍前往朱厭城。這座千年城池下爆發了一場震驚天下的戰争,朱厭城先鋒文羿以三萬鐵騎在幽月谷伏擊曦軍,大勝而歸,一戰成名,曦國上下,說起這個出身卑微的将領,沒有不正容低聲的了。
文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眸中迸出萬千光華,但立刻又黯淡下去,目光茫然而悲傷。身體的傷遲早會好,而心頭的傷,何時才會痊愈?
轉眼就到了三月中旬,丞離帶着右大将父子和三千騎兵,動身前往乘風城,在景檀之的要求下,清明與文卉也同行。
離乘風城越近,清明的心就越忐忑,一別半年,不知楊恪是否還念着她,他會相信,她還是清白之身嗎?
“清明。”景檀之指着前方,“你看,到了,那就是乘風城。”
清明極目遠眺,看見地平線上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池,青石的城牆高聳入雲,比之月門關,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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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池的城主是丞離的表兄弟拉莫,因自小父母雙亡,被舅父收養,在王庭長大,半年前才回自己的領地。
此時的乘風城,城門大開,一身狐裘的城主帶着盛大的儀仗恭候多時。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清明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景檀之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輕握住她的手:“你沒事吧?”
清明搖頭,背上的鞭痕卻無比疼痛。鞭子着肉的啪啪聲,至今還在耳邊萦繞。
丞離與拉莫寒暄了幾句,領着隊伍進城,清明死死地盯着他,瞳仁彌漫起猩紅的血絲。後來每當她憶起這一天,都會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是極可怕的,不然景檀之不會露出那樣恐懼的神情。
似乎察覺到她冰冷刺骨的視線,拉莫回頭望了一眼,隔着重重人群看見那一身白衣的小道士,疑惑地皺起眉頭。
他已經不記得她了。清明用力咬着下唇,他竟然忘記了!
“你真的沒事?”乘風宮中,景檀之憂慮地問,剛才她的模樣,就像是一頭憤怒的野獸。
清明深深吸了口氣,瞪着眼望床帳上繡的纏枝牡丹:“我沒事。”
景檀之在屋中來回踱步:“這次訂盟之事,我以天意之名在丞離面前進言多次,他是個聰明人,也知道自己剛剛登位,地基不牢,各部皆有異心,不是南下的時機,只是舍不得這麽好的機會。清明,我需要你去見他。”
清明詫異地望着他。
“你不要誤會,我絕不會讓你用身體做交易,只是這關鍵時刻,你去說與我去說,結果大不相同。”他從懷中取出一只紙包,“這是我珍藏多年的凝神香,最近大單于一直心口痛,這東西對治療心痛有奇效。”
清明望着香料,沉默良久,終于接了過來。
看着她的神情,景檀之沒來由地覺得心痛和愧疚:“若你不願意,也可以不去,我另想辦法。”
清明搖了搖頭,這本就是她分內之事,想必丞離也不會碰出家的道姑。
大單于身份顯貴,住在拉莫的寝殿,拉莫則搬到西宮。此時的單于正靠在絲絨墊子上喝酒,忽然聽見侍從來報,清明道長求見。
“讓她進來。”
清明緩緩走進殿中,宛如一道不食人間煙火的白光。丞離有些失神:“國師讓你來當說客嗎?”
“不,我只是來給單于送藥,西域的凝神香。”清明拿出紙包,“我聽說您近來心口不适。”
“老毛病了,從娘胎裏帶來的。”丞離将紙包交給八都,沉默了一陣,“清明,你說,這是不是上天給我的機會。”
清明淡淡地笑:“單于認為是機會嗎?”
“這機會……千載難逢。”
“單于還記得前朝的事嗎?大堯的英宗親征犬戎,被犬戎的英雄加納單于俘虜。加納單于以為大堯的天下都握在他的手裏了,押着英宗皇帝想要兵不血刃地打開大堯國門。但月門關的總兵以不認識英宗為由,斷然拒絕,加納單于只好領兵到朱厭城,甚至将皇帝押到陣前喊話,朱厭城總兵依然不買賬。加納單于見得不到領土,便向皇室要求錢財贖人,但得到的卻是大堯另立皇帝的消息。”清明說,“那可是當朝的皇帝,而您要見的,不過是遜帝罷了。”
“那時的大堯國內寧靜,而現在,大曦已經亂了。”
“大曦是亂了,可犬戎也不平靜啊。”
丞離冷笑一聲:“你果然是來當說客的。”
清明不置可否,望向窗外,夕陽西下,萬物都籠罩在金光之中:“單于,您相信天意嗎?”
“天威難測。”
“不,是天意弄人。”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我一直想要對抗命運,詛咒命運的不公。可是後來才發現,無論我能改變的,還是不能改變的,都是命運。”
丞離細細咀嚼她的話,若有所思。
良久,他忽然說:“清明,我們的相識也是命運的安排嗎?”
清明顫抖了一下:“我……将單于當成兄長一般尊敬。”
兄長嗎?單于自嘲地笑了一聲:“看來南下的時機确實未到,我會遵從命運的安排。你下去吧。”
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清明露出難得的笑容,正要起身,拉莫未曾通報地走進來,“二哥,我為您挑選了十幾個美女,您看看,可滿意?”
他身後,果然跟着一隊犬戎女子,個個都是少見的美人。
清明的雙眸,再次露出兇光。
拉莫朝她看了一眼,暧昧地笑道:“原來二哥已經有美人在懷了,小弟真是不識相……”
“拉莫!”丞離忽然打斷他,“不要胡說八道,她是我的妹妹。”
話一出口,兩人都驚詫莫名,拉莫滿腹疑惑,這道士怎麽看都是漢人啊。
丞離拿起酒壇,仰頭猛灌了半壇子烈酒,大笑道:“她是上蒼賜給我的結義妹妹!”
“我都聽到了。”拉莫的臉在燭火下扭曲,“那個妖道勸說大單于與節律帝結盟,大單于居然信了她的鬼話!”
右大将皺起眉頭。
“什麽?大單于要放棄這個天賜的好機會嗎?”休屠着急地喊,“父親,咱們得想個對策,節律皇帝明天就要到了!”
右大将的指頭輕輕敲擊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父親,您倒是說話啊!”
“右大将,明天晚上大單于将在乘風宮正殿設宴,為節律帝接風。不如咱們選三百勇士,埋伏在正殿廊下,以摔杯為號,在酒宴之上将那節律皇帝拿下。”
右大将望了他一眼:“大單于怪罪下來怎麽辦?”
“單于難道不想問鼎九州嗎?他只是一時半會被妖道迷惑,拿不定主意。只要您将節律皇帝拿下了,他必然會下定決心南下。到時候,您就是開國的大功臣啊!”
右大将沉默,休屠心急如焚:“父親,再不做決定,我們就要痛失良機了!”
這位征戰多年的犬戎勇士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休屠,你去辦吧。”
拉莫和休屠都面露喜色:“是。”
正午的時候,乘風城迎來了大曦的皇帝,他并沒有乘天子車辇,而是穿一身月白色戎裝,騎在雪白的馬上,衣服上所織的龍栩栩如生,仿佛轉瞬間就要騰空而起。
乘風城的百姓們萬人空巷,只為了能瞻仰這位皇帝的儀容。
很多年後,乘風城的人們還在傳說那天的情景,大曦的節律皇帝儀态非凡、氣宇軒昂,容貌漂亮得像美女,卻自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英氣,讓人情不自禁生出敬畏之意,望得久了,竟想要跪地叩拜。
清明和文卉混在人群當中,時隔半年,她又見到了他,他變了很多,比以前清減了,卻越來越有男子氣。
她捂着嘴,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文卉也看到了文羿,他騎着棗紅馬,跟在皇帝的身後,一身純黑鐵甲,目光如電,臉上有兩道猙獰的刀疤。心忽然疼痛難忍,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她的丈夫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守城的巡檢了,他是威震天下的大将軍,他再也不會為她做飯,幫着她煎藥,她也再不能為值夜的他送去香噴噴的飯菜。
她突然覺得,她已經永遠失去他了。
回到寝殿,兩人相顧無言。
“卉兒。”清明握住她的手,“你做好回他身邊的準備了嗎?”
文卉搖頭,目光空洞:“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他嫌棄你,他就不配擁有你!”清明忽然很生氣,不知道這些話究竟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就算他不要你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說罷,她拿出拂塵,在屋中一陣亂掃,陳設器物都被掃落在地,裂的裂、碎的碎。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生這麽大的氣,頹然地跌坐在文卉的身邊,陽光從镂空的窗棂中透進來,灑在兩人的臉上,眼淚無聲無息,流淌成河。
夜幕降臨,遠處的正殿燈火輝煌,人聲鼎沸,想必正在舉行接風的盛宴。作為國師的景檀之去之前囑咐她們少安勿躁,他一切都會安排妥當。
清明站在門外的長廊下,極目眺望,心中沒來由地有些不安。
“清明。”文卉在她身後輕聲說,“我的眼皮一直跳,今晚……不會發生什麽事吧?”
清明皺起眉頭,大單于金口玉言,不可能會反悔,可今日這宮中的氣氛,卻極不平常,隐隐間仿佛能察覺到暗流湧動。
難道,是右大将和休屠?
侍者送來飯菜,三菜一湯整齊地排列在桌上。清明看了看,心中疑惑,她們如今是道士,三餐吃素,為何上的都是肉食?
“道長。”侍者謙卑地說,“這些菜色是國師特意吩咐廚子做的,還說您要特別注意吃法。”
“吃法?有何講究?”
“國師說,應當先吃‘碧菜肉絲’,其次是‘鹽炒夏菜’、再次是‘三絲鱿魚’,最後才喝這‘南瓜肉片湯’。”
心頭精光一閃,清明露出一道淡淡的笑容:“有勞了,退下吧。”
侍從恭敬地退下,她跟過去朝門外看了看,然後關上房門。
“糟了,他們想要對楊恪不利!”清明一臉焦急,文卉詫異地問,“你如何知道?”
“你看這四道菜,‘碧菜肉絲’的碧字,‘鹽炒夏菜’的夏字,‘三絲鱿魚’的鱿字,‘南瓜肉片湯’的南字,合在一起是什麽?”
文卉臉色慘白:“陛下有難!”
“沒錯,這是景檀之給我的密信,他是叫我想法子救楊恪。”清明在屋中踱步,眉頭深鎖。
“那,那我們該怎麽辦?”
燭光搖曳,清明的心頭如火燒,又來來回回走了幾次,驀然看見鏡中的自己,一個計劃漸漸成形。
“卉兒,你立刻去跟侍者要一把琵琶和一件宮衣。”
“什麽?”
“別問那麽多了,快去!”
正殿之中,燈火輝煌,為了表示對節律皇帝的尊敬,丞離并未高坐上位,兩國的君主坐在相等的位置,相談甚歡。
拉莫端起一杯酒,借着酒杯遮住面容,朝右大将望了一眼。右大将會意,握杯子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目光又落在文羿的身上。
文羿站在楊恪身後,神色凜然,一身黑甲反射着燭火的光,炫得右大将心頭有些微微顫抖。
似乎發現有人在看他,文羿回過頭,與右大将對望,握着刀柄的手又緊了一分。
休屠見父親還沒摔杯,有些急躁,三次拿起杯子向他示意。他猶豫了一陣,刀斧手早已在殿外廊下埋伏妥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咬了咬牙,正要将杯子扔出去,卻聽到一陣低低的驚呼。
他回過頭,衆人都回過頭,看見一位穿堇色宮裝的女子迎面走來,她那一頭青絲長發沒有绾成發髻,而是披散于身後,在腰部處用粉紅色的絲帶紮住,臉上淡施薄粉,膚白如玉,懷中抱了一把琵琶,是曦國的産物,楠木的面板上繪着一枝豔麗的梅花。
所有人的視線都凝聚在她的身上,照亮正殿的火光也都灑落在她腳下,仿佛她的美麗令光線也臣服了。
看到她的那一刻,楊恪幾乎沒能握住玉箸。
她比幼年時,還要美麗奪目,只看一眼,就覺得驚心動魄。他忽然很害怕,害怕這只是一場幻覺,害怕因為太過思念,而将別人看成了她。
他激動得想要過去擁抱她,卻被文羿輕輕按住肩膀,他幡然醒悟,他現在是曦國的帝王,任何一個動作、一句話,都象征着大曦皇室的威儀。
景檀之望着她,心底一陣疼痛,如命運光臨,避無可避。
清明并不知道,她的出現,牽動了多少人的心。
“清明,你……”丞離怔怔地開口,活了三十年,他從沒像現在這般笨嘴拙舌。
“清明參見王兄,參見曦國皇帝陛下。”
王兄?衆人驚詫,丞離記起昨日所說的話,大笑起來:“好,王妹不必多禮。”
楊恪心中疑雲密布,她是清明沒有錯,怎麽成了單于的妹妹?這其中究竟有何緣故?
“啓禀王兄,臣妹聽聞曦朝節律皇帝精通音律,絲竹管樂之中,尤善琵琶。臣妹不才,也學過幾天,想要向皇帝陛下讨教。”
“你會彈琵琶?”丞離欣賞地說,“那便彈一曲來聽聽,想必皇帝陛下不會介意。”
楊恪深深地望着她:“能聆聽公主的仙曲,是朕的榮幸。”
“那臣妹就獻醜了。”清明跪坐在竹席上,拿起撥子,在弦上一劃,急促的調子迸裂而出,衆人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是《十面埋伏》。
這本就是描繪楚漢之戰的樂曲,此時被她彈來,兇險非常,只覺得有千軍萬馬在其中奔騰咆哮,隐約間仿佛看見刀光劍影,生死搏殺。
楊恪越聽越心驚,當最後一個音彈完,他的身子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清明望向他,以目光詢問:“你聽懂了嗎?”
朕聽懂了,朕什麽都聽懂了!楊恪額頭上滲出汗水,這是一場鴻門宴,四周埋有刀斧手!
“公主的琴藝,朕佩服。”楊恪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禮,“若有機會,朕一定要向公主請教。”說罷,身子搖晃了一下,文羿連忙扶住:“陛下,您沒事吧?”
“朕沒事。”他裝作酒醉的模樣,朝丞離拱手道,“大單于,朕不勝酒力,先行告辭了。”
“皇帝陛下請便。”
楊恪朝文羿使了個眼色,文羿立刻會意,護住他往殿外而去,剛到殿門前,他忽然停下步子,回頭望向清明,四目相對,兩兩相望,重逢的喜悅與惶惑在兩人心中蔓延。
“父親。”休屠壓低聲音,“難道就這麽……”
右大将舉手阻止他說下去,看着楊恪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滿是不甘。都是這個女人,壞了他們的大事!
“王妹。”丞離柔聲道,“你也下去吧。”
“是。”
清明出了殿,丞離目光驀然一冷:“右大将,廊下那些刀斧手,也該撤了吧?”
右大将三人大驚,紛紛跪倒在他的面前,驚恐地道:“大單于,臣等只是不願意看到您錯失良機啊。”
“你們!”丞離氣得渾身顫抖,将三人一個個踢翻在地,“都是些目光短淺之輩!你們真以為抓了這個遜帝,我們就能長驅直入,主宰中原?莫說他是否能助我們打開大曦國門,就算進入了大曦,也只是陷入中原混戰,到時候,我們就是衆矢之的!如今犬戎十六部,赫特滅了,還有至少七個部族有異心,說不定我們還沒能從中原回來,王庭就換了單于!蠢材!”
“單于息怒,我等知錯了!”三人不停磕頭,丞離一揮手,“滾下去!”
三人如蒙大赦,跑出殿去,丞離獨自一人立于殿內,四周燭火晃動如鬼魅。
此時此刻,他的腦子裏全是那個女人的身影,他覺得自己的心開始變得柔軟,這種想法令他心驚。
不,不能留着她,要是有她在身邊,他就會失去鬥志,這一生就完了。
“那是清明,文愛卿,那是清明!”楊恪不斷重複着這句話,激動得臉色泛紅,“她還活着,太好了。”
文羿的手也在輕輕顫抖,如果柳姑娘活着,那卉兒也會活着吧。
“愛卿,你去打聽一下,那位公主住在何處。”
“不必了。”熟悉的聲音,那麽近又那麽遠,楊恪幾乎又要認為是幻覺。
門緩緩打開,清明就站在門外,護衛們都不知道哪裏去了,月光皎潔,開在園子裏的花,香入骨髓。
“清明,真的是你!”楊恪過去抱住她,“真的是你,不是夢,太好了。”
文羿識相地退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清明,這半年,你過得還好嗎?”楊恪捧着她的臉,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那裏還纏着白色的繃帶,他抽了口冷氣,“清明,這是怎麽回事?”
清明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着他,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下來:“對不起。”
楊恪的心徒然一涼。
“孩子……”清明號啕大哭起來,她已經強撐了很久,犬戎沒有她可以哭泣的地方,“我們的孩子沒有了。”
這句話像一把刀,準确無誤地插進他的心髒,少年帝王将她緊緊地擁入懷中,胸膛裏湧起強烈的悲傷:“是誰,是誰害了我們的孩子?”
清明搖頭,伏在他的肩膀上痛哭,像是無助的小孩。
楊恪心疼得快要窒息:“別哭了,我不問,我不問就是了。”
命運的重壓令他們幾乎都要忘記了,他們都只是不滿二十歲的孩子。
少年帝王将心愛的女人橫抱而起,輕輕放在床榻上,然後吻住了她的唇,他想要用溫柔來安慰她、補償她。這一次,她沒有掙脫,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清明的動作很生澀,楊恪吻去她腮邊的淚水,寵溺着她,也教導着她,她從來沒有感受到這麽強烈的幸福,像夢一樣不真實。她伸出手去,撫摸他如絲緞般的裸背,汗水随着他的動作從每一個毛孔溢出來,滴落在她的身上。
兩人沉浸在這久別重逢的幸福中,忘卻一切,一起沉淪。
原諒我,品清姐姐。清明抱着楊恪,在心中吶喊,對不起,我沒能堅守我們最後的約定,我……愛上了他。
紗帳外春意闌珊,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巫山雲雨之後,清明伏在她的胸口,聽着他的心跳。他握着她的發絲,讓它們與自己的手臂糾纏。
“恪,你不問我,我有沒有……”
楊恪伸出手,輕輕點在她的唇上:“你脖子上的傷已經告訴我了。”
眼淚再一次流出來。
少年帝王親吻她的手背,打趣道:“何況我剛剛試過,你對男女之事,還是一竅不通。”
清明嗔怪地在他胸口捶了一記,楊恪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你怎麽會成為犬戎單于的妹妹?”
“說來……話長。”
楊恪的笑容淡了下去:“清明,我們的孩子……什麽時候走的?”
“十二月初八。”
那是一個,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日子,那晚的雪,遮天蔽日。
“十二月初八……”楊恪默默地念着,皺起劍眉,眼底閃過一絲愧疚與不忍,他遲疑了一陣,欲言又止。
“怎麽了?”清明擡頭注視他。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清明,我……”
不知從何處傳來梆子聲,打斷了他的話,已經四更天,清明坐起身:“我得回去了,恪,你想和我長相厮守嗎?”
“當然。”
“那麽,明日就向丞離單于提親吧。”
提親?是了,現在的她,是丞離的結義妹妹,犬戎的半個公主。
能夠娶到犬戎的公主,對兩國結盟也有莫大的好處。
“好,我明日就提親。”楊恪在她腮邊輕輕落下一吻,“我要正式迎娶你——柳清明,做我的妻子,我的皇後!”
從寝宮中出來,文羿坐在宮階下,已經等候多時。
“柳姑娘。”他站起身,有些局促,“我……對不起……”
“你想問文卉吧?”
“是。”
“她不想見你。”
文羿大驚:“為何?”
清明逼視他的雙眸:“你知道原因。”
文羿顫抖了一下,目光飄忽:“她、她難道……難道已經……”
清明沉默。
這位被曦國百姓稱為英雄的将軍踉跄着後退一步,幾乎站不穩。他轉過身,像行屍走肉般離去,背影落寞。
他果然還是介意!清明咬着下唇,恨恨地說:“你根本不配做她的丈夫!”
以大曦的紀年算,赤誠二年四月初二,遜帝楊恪與犬戎大單于丞離在乘風城訂立盟約,犬戎借給遜帝駿馬五萬匹,而遜帝奪回帝位之後每年都必須送給犬戎歲幣白銀三十萬兩、絲綢十萬匹。兩位君主結為異姓兄弟。
楊恪鄭重地在盟書上印下自己的玺印,傳國玉玺被江王把持,而他自己的玺印卻一直随身帶着,從不離身。
望着那朱紅色的印泥,少年帝王熱血沸騰,他離他的夢想,又近了一步。
交換盟書,兩位君主對望,丞離将拳放在心髒處,鄭重地道:“永不背盟!”
“永不背盟!”楊恪也做同樣的動作,兩人的氣勢,勢均力敵。
“尊敬的單于。”他頓了頓,又說,“為了使盟約更加牢固,請允許朕迎娶您的妹妹為妻。”
丞離目光一凜:“你要娶清明?”
“沒錯。”
國師景檀之早已料到,心口卻依然疼痛不已,這種疼蔓延開來,像逆流的河。
單于沉默着,眼前又閃現清明那張美如白牡丹的臉,她的目光像劍,一瞬間就穿透了他的心。
他不能,他不能留她在身邊,要将她送得越遠越好!
“按犬戎的風俗,女兒擇夫家,需要請祭司占蔔吉兇。國師。”
“在。”
“便由你來占蔔吧。”
侍者端了一只金盆上來,輕輕放在屋子正中,另一名侍者捧着一只盤子,盤中有兩只新月形的金塊,由祭司将金塊扔進盆中,若兩只新月朝着同一方向,便為吉,朝着不同方向,便為兇。
景檀之拿起金塊,手有些顫抖。
所有人都望着他,容不得他遲疑。
他閉上眼睛,将金塊扔了出去。
楊恪的目光追随着金塊,落入金盆中,其中一塊很快就靜下來了,另一塊卻不斷地旋轉着,旋轉着,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在旋轉。
景檀之鬼使神差地跺了一下腳,金塊停下,兩只新月背道而馳。
楊恪的心一片冰涼。
犬戎的單于和國師都不約而同松了口氣,正要開口,大地卻忽然震動起來,衆人幾乎站不穩,只能扶住離自己最近的家什。震動只持續了片刻,拉莫道:“兩位國君不必驚慌,這只是普通的地震,乘風城時常發生,已經習以為常了。”
當楊恪的目光再次落在金盆中時,他詫異地大叫:“金塊……”
衆人看過去,兩枚新月竟然朝着同一方向!
天意,真是天意!景檀之苦笑着搖頭,丞離忽然想起清明所說過的那句話。
無論你能改變的,還是不能改變的,都是命運。
“皇帝陛下,恭喜你。”他端起酒,“今天,你有上蒼眷顧。本王就将義妹嫁給你為妻,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成婚!來,幹!”
楊恪一身紅衣,走進婚房,腳步有些踉跄。犬戎的臣子們拉着他喝了太多的酒,犬戎酒烈,他覺得渾身都像火燒一般燙。
這場婚禮是按照犬戎習俗舉辦,沒有交杯酒、挑喜帕那一套,新娘子脫光之後,用絲絹裹了,躺在床上,等待她的丈夫。
“清兒。”楊恪輕輕叫着她的名字,在床邊坐下,拿起床頭的匕首,“犬戎的習俗真有趣,絲絹裹新娘也就罷了,還要用刀子将絲絹割開。”
清明不滿地瞥了他一眼:“你以為我願意麽?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綁成粽子。”
楊恪哈哈大笑起來,手一揮,裂帛之聲響起,絲絹已經從中割斷,朝兩邊緩緩滑去。清明臉色通紅,蜷縮起身體:“你……動手也不先說一聲。”
“半年不見,我的功夫可有長進?”
清明翻了下眼睛:“還算過得去。”
楊恪湊過去,在她耳邊輕輕呵氣,“待會你就不會這麽說了。”
清明的臉更紅,伸手便打,楊恪笑着抓住她的胳膊,順勢将她拉入懷中:“清明,我總算娶到你了。”
清明将臉埋在他的胸口:“嗯……”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子,朕的妻子。”他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背,指尖順着每一條鞭痕游走,“我不問你的過去,只問一件事,這些疤痕,究竟是誰留下的?”
清明顫抖了一下,擡起頭,看到他那雙憐愛而略含憤怒的眸子:“你……真想知道?”
“是。”
“那我便告訴你。”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三年前,我将品清姐姐救出,曦國是不能再待了,只能來到犬戎,在王庭住下。我們只能算是流民,并不比奴隸高貴多少,每日必須織出一匹布,才能換得兩人的口糧。我永遠都記得,白色的棉絮在帳篷中飛舞,品清姐姐一邊織布一邊咳嗽,那咳嗽聲至今還停留在我耳邊。”
楊恪的心一陣揪緊,沒想到,她們受了那麽多的苦。
“如果這樣,還能活下去,可是品清姐姐被一個貴族看上了,他想要得到她,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但品清一概不理。他終于大怒,硬說我偷了別人的布匹,将我綁在拴馬樁上打了五十鞭子。”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都不算什麽,我能忍,我都能忍。可是品清姐姐看不過去,為了救我,她……她……”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楊恪能夠猜出來,憤怒像熊熊的烈火,要将他燒成灰燼。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那個貴族是誰?”
“他,就在這乘風城裏。”
楊恪抽了口冷氣:“丞離?”
“不。”清明将指甲摳進他的手背,一字一頓,像要将那個名字刻進他的心裏,“他叫拉莫!”
楊恪幾乎失去理智,他轉身下床,拔出牆上所挂的長劍就往外沖,清明大喝:“站住!”他步子一頓,清明又說:“我告訴你這些事,不是讓你現在就去複仇,這仇恨,要牢牢地記在心中,總有一天,要替品清姐讨回個公道!”
少年帝王望着手中長劍,沉默良久,忽然手一抖,劍矯如游龍,“奪”地一聲顫巍巍釘在房梁上。
“我楊恪,若不殺這狗賊,夷平乘風城,誓不為人!”
清明披上衫裙,來到他的背後,目光深邃:“這個機會,不會等太久。”
窗外的夜色,忽然亮了一亮,清明覺得奇怪,推開窗戶,倏然變色。
燦爛的星宮圖中,搖光星放出耀眼的光芒,與天樞星共同照亮星空,那一輪月,頓時黯然失色。
兩人互望,看到彼此眼中的驚詫。
摩揭陀的預言,天樞星與搖光星二星同耀,便是赤誠朝破滅之時。
“陛下!陛下!”門外傳來文羿的喊聲,聲音顫抖,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惶恐,“朱厭城有緊急軍情傳來。”
“說!”
“襄月城的消息,一月前叛賊岳如楠開始圍城,城中斷糧,百姓易子而食,各路諸侯又無意勤王。江王決定帶赤誠帝遷都杭州,今夜已殺出城,随行兩萬兵馬折損大半,往南逃去了。”
“檀之,你真的不跟我們走嗎?”清明望着對面送行的犬戎國師,他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