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難得她深明大義,但畢竟他,身系江山社稷。〕
纖纖素手握住一縷發絲,在頭頂绾起,然後插上一支攢金絲嵌寶石鳳簪。清明望着鏡中的自己,畫着時興的宮妝,額間繪梅花,高貴豔麗。她覺得像在看另外一個人。
“雲兒,随便绾個發髻就行了,不必這麽麻煩。”
正替她绾發的少女笑道:“娘娘,這可不行呀。今日是端午,又正值文将軍在前方打了勝仗,皇上下旨命您在後宮開宴招待朝中重臣的夫人。這可是好久都沒有的盛會啊,您當然應該打扮得越漂亮高貴越好啦。”
自從楊恪回朝,京中百廢待興,杜九重拟了許多改革的法子,聽說幾個大的市集已恢複得差不多。江王南渡之後,定都杭州。西川、荊州等地又有幾支叛軍,楊恪便命慕容北與重汐南下,而文羿則北上與崔翰的軍隊彙合,圍月門關,招降司徒烈。幾日前傳令兵來報,司徒烈已降,北方平定。
“娘娘,好了。”尚衣女官景寒雲插上最後一支釵,贊嘆道,“娘娘真美。”
“娘娘。”一個小宮女走進來,“宮妃夫人們送您的禮物都在外屋,您要不要看看?”
“你挑幾件端過來吧。”
“是。”不多時,宮女們便抱了幾只做工精美的箱子進來,不過是些珠寶首飾、缂絲刺繡。最後一只盒子尤為精美,上面雕刻着繁盛的牡丹,清明看得喜歡,親自打開,眼前忽的一花,一條手腕粗的毒蛇一躍而起,朝她的脖子咬來。
“娘娘,小心!”雲兒驚呼,話音未落,那蛇已被清明牢牢攥在手中,蛇身蜿蜒掙紮,卻逃脫不得。
幾個宮女全都吓白了臉,紛紛跪倒:“娘娘恕罪!”
“拿只籠子來。”
宮女們拿來鳥籠,清明将蛇放進去:“交給禦膳房,做一盆蛇羹。”又問,“這只盒子是誰送的?”
雲兒找來禮單,仔細看過:“娘娘,上面沒有這盒子。一定是哪位嫔妃看不得娘娘得寵,意圖毒害娘娘,奴婢告訴皇上去。”
清明嘴角勾起一道冷笑:“不必了,小把戲而已。走吧,別耽誤了時辰,讓夫人們等。”
設宴的昭華園中百花盛開,風卷花叢,飛花如雪,園內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衆多身穿華衣頭戴珠翠的夫人已按身份就坐。清明不滿地皺眉:“我不是吩咐一切從簡麽?”
Advertisement
“娘娘,沈婕妤說這樣才有皇家的貴氣。”
沈如吟進宮後封了正三品婕妤,而清明一直沒有位分,雖然宮中所有事務都由清明打理,但面子上依然是沈氏最大,她也不便說什麽,走進園中,一衆女子都起身見禮。
清明的座次設在主位,她緩緩步上白玉宮階,轉身坐下,儀态高貴。這步子她練了很久,只為不讓這些出身高貴的夫人們嘲笑了去。
她低頭看了看,沈如吟所衣服飾最為華貴,五彩的織紋仿佛要與日月争輝,心中不禁低笑一聲,又望向另兩位妃子。靜充媛因貞烈不屈,已封了從三品貴嫔,她與怡美人都穿着素色衣裳,容止得體。
“瑤光娘娘。”管事太監恭敬地道,“筵宴齊備,請娘娘下令開宴。”
“不忙。”清明淺笑,環顧四周,“開宴之前,我有一味開胃菜,要請各位品嘗。”側臉對雲兒道,“端上來吧。”
一名小太監捧了一只大青花瓷碗來,畢恭畢敬地放在桌上。揭開蓋子,菜香四溢,衆人定睛一看,裏面是滿滿一盆白色的肉羹。
“娘娘,這是什麽肉啊?”沈如吟笑吟吟地問。
“這是蛇羹。”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蛇肉雖然鮮美,但畢竟上不得國宴,瑤光妃竟然用它當開胃菜,這是何意?
“不瞞各位,這條毒蛇是從各位送來的禮物中找到的。《本草綱目》中說,蛇肉食之有祛風除濕、活血祛瘀、消腫止痛、解毒潔膚之效,那位送毒蛇的夫人真是用心良苦,我柳清明在此謝過,只是不敢專美,命禦膳房烹為蛇羹,與諸位一道食用。”清明道,“來,給各位夫人各盛一碗。”
諸夫人都聽出其中的緣由,望着面前的蛇羹,不敢動筷。清明微笑:“蛇毒在牙,此蛇毒牙已拔,沒有毒性。諸位不吃,怕是駁了送禮人的好意啊。”
諸夫人偷偷互望,還是沒人敢動。
清明斜了沈如吟一眼,見她臉色難看,不由得心中痛快:“也罷,雲兒,去給我盛一碗來。”
雲兒依言盛來一碗,清明端起,忽然有太監高唱:“皇上駕到——”衆人連忙起身見禮,楊恪一身紅色龍袍,豐神俊朗、氣宇非凡:“朕是聞香而來,今日國宴,各位不必拘束。”
說罷,與清明攜手在主位坐下:“這是什麽吃食?”
“陛下,是蛇羹。”
“蛇羹?正好,朕最愛吃蛇羹,也給朕盛一碗來。”
楊恪從太監手中接過白瓷碗,嘗過之後含笑點頭:“美味,果然美味。”
沈如吟見狀,為了邀寵,也吃了一口:“臣妾從未吃過蛇肉,沒想到竟這般美味。”諸夫人也都紛紛端起碗來享用,不時地誇贊味道鮮美可口。
楊恪湊到清明耳邊,低聲說:“虧你能想到這個法子,當年朕剛登基,有人往朕的龍床上扔了毒蛇,朕也只能忍着。”
清明笑容燦爛:“我柳清明又豈是那麽好欺負的?”
楊恪着了魔似的望着她,英俊的面容神采奕奕,上天垂憐,竟然為他造了這麽一個妙人。
酒過三巡,沈如吟笑道:“陛下,有酒、有花,怎可無詩。臣妾幼時便聽說皇上詩畫琵琶皆是一絕,不如今日便請陛下為見證,我們這些女子來鬥一場詩?”
夫人們都點頭附和,京都的貴婦們常常聚在一起開詩會,大都才華橫溢,想乘着這個機會一展才情,博得才女之名。
清明的臉色有些難看,她自小喜歡墨家機關術數,對于詩詞歌賦,可謂一竅不通,哪裏做得來什麽詩?
“好好,上次在宮中開詩會已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朕甚為懷念啊,今日詩會,也算美談一樁。婕妤,這第一首,你是當仁不讓的。”
沈如吟在雷州時已有才名,柔媚地道:“還請陛下出題。”
“既然今日是端午賞花,便以花為題。”
太監端來紙筆,沈如吟思酌片刻,笑道:“有了。”便在紙上寫出詩句,念道,“醉卧花間蝶滿身,還憐風月屬騷人。紅塵深處歌聲鬧,不見江南絕好春。”
“好,好個‘不見江南絕好春’。素聞婕妤才高八鬥,果然名不虛傳。”楊恪撫掌贊嘆。
沈如吟臉飛紅霞,半分得意半分謙遜地說:“陛下謬贊了,臣妾不過是抛磚引玉。瑤光娘娘是犬戎公主,想必也滿腹詩文,還請娘娘也作一首。”
清明的笑容有些勉強,偷偷朝楊恪望了一眼,楊恪含笑不語,只拿過她的手,輕輕撫摸,像在把玩一件珍寶。沈如吟眼中掠過一絲陰霾和尴尬,面上卻依然笑容盈盈。
清明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大庭廣衆之下,他竟如此親昵,不知又要招來多少非議。忽然,手心裏傳來溫柔的觸感,他的指頭快速地動着,像在揮毫。清明頓時會意,片刻之後,她也道:“有了。”
執起筆,蘸飽了墨,在摻了金粉的紙箋上寫就一首:“春來詩酒養精神,醉卧花間蝶滿身。此亦風流清者趣,人生過得幾芳辰?”
諸夫人滿臉訝異,交口稱贊,沈如吟臉色有些發白,勉強笑道:“好詩!”
“清明此詩,與婕妤同用了‘醉卧花間蝶滿身’一句,意境卻在婕妤之上,妙哉!”楊恪拿過紙箋,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跡,心中忽的一動,這字跡,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
怡美人讨好地道:“瑤光娘娘錦心繡口,才學過人,我等不如也。”
凝華宮中,绮帳低垂,鴛鴦交頸,香汗浸紅紗。雲雨過後,楊恪摟着清明,輕輕喘息:“許久沒作詩了,今日作的這一首,還不算辱沒了朕詩詞皇帝的名聲。”
清明的食指在他胸膛上畫圈:“要是讓那些夫人們知道你幫我作弊,不知道要編出些什麽話兒來說我呢。”
楊恪哈哈笑道:“朕助你立威,你要如何謝我?”
“你……”清明嗔道,“剛才不是謝過了麽?”
楊恪笑得更歡,神采飛揚的神色仿佛将床帳都照亮了:“清明,朕在朝堂上那麽多煩心事,一見你就高興了,朕這天樞,果然離不得搖光。”
清明目光一黯:“只因為我是搖光麽?”
“不。”楊恪将臉埋在她的胸膛上,“不是因為你是搖光,而是因為搖光是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移,有夫若此,她還有何求呢?
她輕輕嘆息,以前的雄心壯志,仿佛一下子如琉璃般崩塌,她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啊。原來情愛不僅僅能消磨男人的意志,更能消磨女人的心。
恍惚間仿佛聽到翅膀撲棱的聲音,她如遭雷擊,猛地睜開眼,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罩在身上,再仔細看,原來是一只蝙蝠倒挂于帳外。
“是菲兒。”她起身,楊恪的身子略微顫抖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
從蝙蝠身上取下信紙,清明臉色一變,回頭望着少年皇帝:“你将西寧侯和菲兒關在诏獄?為何沒告訴我?”
“西寧侯乃江王一黨,其罪當誅,他的家眷都關在獄中,等候處置。”
清明急切地問,“你打算如何處置?”
“南宮軒茗已被削去爵位,不再是西寧侯了。他犯了謀逆之罪,自然是要淩遲處死,至于那些家眷,一個都不能留。”
“菲兒救過你,也救過慕容将軍!”
楊恪握住她的肩,輕輕地說:“但她懷了南宮軒茗的孩子。”
清明驀然怔住,菲兒竟然會懷上他的孩子?難道……她愛上他了?
“清兒,不要任性了,斬草除根。”
沉默半晌,清明輕蹙了眉頭:“菲兒在信中說,有要緊的事要向你禀告,請你務必見她一面。”
菲兒手腳上纏着巨大的鐵鏈,步履蹒跚地來到宮門外,停在門檻前。
“給我爬過去。”押送的錦衣衛高傲地說,逆賊的家眷,何況又是個色目女人,自然是想如何折辱都行。不過這女人還真是漂亮,自從節律皇帝回朝,錦衣衛中不少人因攀附過江王而獲罪,他們整日裏都提心吊膽,也估摸着該壓壓驚了。
“喲,軍爺,小女子我天生骨頭硬,不知道怎麽爬。”菲兒冷笑一聲,唇角上勾,妖媚無比,“不如軍爺爬給小女子看看如何?”
“你這個臭婆娘!”那錦衣衛抽出馬鞭,舉手要打,忽然聽到一聲厲喝:“住手!”
錦衣衛一驚,連忙俯身跪下:“參見瑤光娘娘。”
“你想要幹什麽?”清明瞪着他,“這姑娘對陛下有恩,你知道鞭打皇帝恩人是什麽罪名?”
錦衣衛吓得臉色發白:“娘娘恕罪,臣實在不知……”
“還不快把鐵鏈解開!”
“可是……”
“解開!”
錦衣衛只得将鎖鏈解了,清明執起菲兒的手,潔白如玉的手腕上血跡斑斑:“菲兒,你……疼嗎?”
菲兒咯咯輕笑,仿佛剛剛踏青而回,而不是來自地獄般的诏獄:“真難得,你以前不是讨厭我麽,怎麽突然關心起來?”
心中一痛,清明替她捋了捋額前散下的秀發:“你怎麽都是我的師妹啊。”
菲兒犀利的目光溫柔下來,清明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前我從未想過,你竟然也會有孕。”
“是啊,我說過不會愛上任何人。”
“現在呢?”
菲兒笑而不語,天藍色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動人。
清明握住她的手:“跟我來吧。”
凝華宮中,高燒紅燭,楊恪斜倚在長榻上,唇角勾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清明領着菲兒進來,欠身行禮:“參見陛下。”
“起來吧。”楊恪應了一聲,望向菲兒,“你為何不跪?”
菲兒一臉戲谑的笑意:“我連師父都不跪,何況是你?”
清明神色一變:“菲兒!”
“你竟然敢這麽跟朕說話?”
“為什麽不敢?一年前我就這麽跟你說話,現在也不會因你的身份改變而有所不同。”
“放肆!來人,給朕拖下去,重責三十大板!”楊恪大怒,清明心中焦急,喊道:“皇上,菲兒懷着身孕!”
菲兒咯咯輕笑:“皇上,你以為我今日是來求你的嗎?”
“難道不是嗎?”
“皇上,您若殺了自己的恩人,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
“恩人?”楊恪冷笑,“你是說你麽?”
“不,我說的,是西寧侯南宮軒茗。”
楊恪擡了擡眉角:“哦?願聞其詳。”
“當日你攻帝都,久攻不下,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打開了南門,放你的軍隊入城,你可還記得?”
“自然是記得的,朕也曾派人打聽,究竟是哪位義士。”
“不必打聽了,皇上。當日岳家軍攻帝都,之所以如此快便攻下,是因為軒茗開城,致使江王帶赤誠帝南逃。岳如楠要封軒茗為國公,軒茗堅決不受。當日駐守南門的副将,卻是他的親信,副将接了軒茗密信,殺死主将,放你入城,你才能重登皇位。”頓了頓,菲兒揚起下巴,“他不僅對你有恩,還對曦國有恩,你若殺他,不是恩将仇報,贻笑大方麽?”
“好,好,好一個忠君愛國的西寧侯!朕倒是很想知道,為何西寧侯要棄自己的親舅父,而歸順朕?”楊恪似笑非笑,眸中的神色令人心驚。
“那不是他的舅父。”
“他不是昭安公主之子麽?楊遠山怎麽不是他舅父?”
菲兒望着楊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那是他的親生父親。”
清明大驚,南宮軒茗是楊遠山之子?這其中究竟有何緣故?
隐隐間,她察覺到一絲詭異的意味。
“皇上,你可還記得昭安公主是怎麽死的麽?”
“那年公主府失火,公主與驸馬未來得及逃離,一同燒死在府中。”
菲兒哈哈大笑:“楊遠山不愧是權傾朝野的江王,這等滅絕人倫之事,也能做得如此人不知鬼不覺!”
楊恪目光一冷:“這是何意?”
“當年燒死的,只是驸馬和一個婢女,而真正的昭安公主,卻被楊遠山帶走,藏在江王府中,被逼委身于他,成為親哥哥的禁脔。”
清明抽了口冷氣,殺死妹夫,強奪親妹,這可是亂倫的大罪,簡直天理不容!
楊恪似乎有所動:“昭安公主現在在何處?”
“自從進江王府後,公主就音訊全無。楊遠山南逃走得很急,連赤誠帝的皇後都來不及帶走,自然也不會帶走公主。我今日來,只是希望你能念在我們都曾幫助過你,恩準軒茗到江王府去,找回他的母親。”
南宮軒茗竟然是兄妹亂倫所産下的孩子,怪不得他行事如此詭異。清明不由嘆息,他自小被迫與母親分開,又面對着那個不知是他的舅父還是父親的男人,他心中不知藏了多少恨意。
思及過去一年中所發生的種種,她暗暗心驚,難道……
楊恪沉默良久,揮了揮手:“來人,把她帶下去。”
菲兒一驚:“難道你真的不念相助之恩?”
“相助之恩?”楊恪霍然站起,怒容滿面,“南宮軒茗為了一己之仇,縱容手下謀士曹監軍在月門關外截殺清明的車隊,意圖令蠍子軍攻下山陽鎮,禍水南引;其後又與犬戎赫特部勾結,乘司徒烈攻首陽山之時開城門引蠻族入侵,致使清明被劫持到犬戎,朕的孩兒流産,清明更是差點死于非命!這樁樁件件,哪一條不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以為開城門迎朕入城,朕就會感謝他嗎?你回诏獄去告訴他,朕絕對不會饒了他!”
念及死去的明君,清明心中就像被千萬只蟲子噬咬,那種刻入骨髓的痛,令她一時無法思考。
兩名錦衣衛進來,想要架起菲兒,被她掙脫:“我自己會走!楊恪,你既然不肯開恩,我也無話可說。”她側過身子,望着清明,神色語氣都柔下來,“清明,對不起。”
再次戴上重枷的菲兒步履艱難,清明心痛難忍,轉身來到楊恪身旁,輕輕地道:“恪……”
“不必再說了,其他的都依你,只有這事,絕對不行。”楊恪握住她的肩,“清明,難道你忘了明君是怎麽死的麽?”
她如何能忘?
“至少……放了菲兒吧。”
楊恪略一沉吟:“也罷,若她肯堕去腹中胎兒,我便饒她不死。”
清明打了個冷戰,燭火搖曳,将楊恪的臉照得陰鸷而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推開他,他有些不悅:“朕已做了最大的讓步,不要得寸進尺。”見她不說話,又放柔嗓音,“清明,不要怪朕心狠,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天色已經晚了,咱們早些歇息吧。”說罷,将她抱入懷中,伸手解她的繡花腰帶,她心中煩躁,粗魯地将他推開:“我今晚很累了。”
楊恪怒道:“你為了一個卑賤的色目女人,竟然拒絕朕?”
“卑賤?”清明怒目而視,“我也是個卑賤的流民,你最好別再碰我,免得髒了你高貴的身子!”
“你……”楊恪的眸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拂袖怒道,“來人,擺駕鳳藻宮!”
天子車辇轱辘辘遠去,每一聲都像敲打在清明的心頭,不知從哪裏來的冷風,掃過凄清的凝華宮,景寒雲捧了披風過來:“娘娘,夜裏涼,穿上吧。”
清明披上披風,還是覺得冷入骨髓。
“娘娘,這些話本不該奴婢說。皇上畢竟是皇上,您何必與皇上争得臉紅脖子粗呢?”
清明沉默不語,景寒雲輕輕地說:“明日……若皇上再來,娘娘說些軟話吧。”
“雲兒,你替我準備一下。”清明打斷她,“我明日一早要出宮。”
“出宮?娘娘要去何處?”
“江王府。”
“皇上駕到——”
太監的唱詞于沈如吟就如天籁,她原本正對着銅鏡顧影自憐,聽到皇上駕臨,心中狂喜,連忙整了整衣衫,匆匆出殿迎接:“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必多禮。”楊恪怒氣未消,徑直走進鳳藻宮,沈如吟從侍女手中接過茶點:“陛下,這是今年武夷山進貢的大紅袍,您嘗嘗。”
“放那兒吧。”
沈如吟早從小太監那裏打聽到皇上為何發怒,心中暗暗盤算,自己的機會到了,便柔聲說:“皇上,您累了一天了,臣妾為您揉揉肩。”說着,柔若無骨的雙手已經按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揉捏起來。
力道恰到好處,楊恪閉上雙目,舒适的觸覺随着四肢百骸游走,頗覺惬意:“婕妤,沒想到你還會揉骨。”
沈如吟溫順柔媚地笑:“皇上過獎了。皇上整日裏為江山社稷操勞,臣妾能為您分憂,是臣妾的榮幸。”
楊恪嘆息:“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朕就知足了。”
“皇上說的可是瑤光姐姐?”沈如吟道,“您別生姐姐的氣,姐姐每日都要料理後宮事務,殚精竭慮,自然在伺候皇上一事,就力不從心了。”
想到與清明的争吵,他心中煩悶:“拿酒來,朕今日要與婕妤痛飲一番。”
“臣妾遵旨。”沈如吟喜不自禁,忙命人取來十九年陳釀的雷州好酒,在汝窯瓷杯中滿上一泓,“皇上,請。”
楊恪接過來,一飲而盡。
他的酒量本不錯,只是在外流亡一年,極少飲酒,又因剛剛動過怒,沒喝多少便醉了。醉眼蒙胧中,見沈如吟妩媚動人,不由大悅:“愛妃,今日你讨得朕歡心,朕要賞你,你要什麽?”
“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鳳藻宮也不缺什麽。”沈如吟靠在他的肩上,嬌滴滴地笑,“您……就賜臣妾一首詩吧。”
“好,拿紙筆來!”
上好狼毫毛筆,蘸滿松煙墨,在粉色的薛濤箋上揮毫,借着酒興,筆走龍蛇舞,七絕詩一蹴而就。
沈婕妤手捧薛濤箋,一字一句地咀嚼詩中意味,忙跪下道:“皇上詞帝之名果然名不虛傳,臣妾謝皇上賞賜,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狼毫筆一扔,楊恪将沈如吟橫抱而起:“說得好,朕今日要好好賞你。”說罷大笑不止,走進內殿,鳳藻宮的宮女們歡喜不已,忙吹滅蠟燭、放下紗帳。沈如吟在帷帳中嬌笑,玉體彌漫着牡丹香味。
次日醒來,看到枕邊人不是清明,楊恪有些惆悵。沈如吟溫順地服侍他梳洗更衣,今日并無早朝,她吩咐太監們擺飯,各色菜品上齊,她回頭望了望貼身宮女槿兒,槿兒沖她點了點頭,她立刻會意,笑道:“皇上,天色尚早,想必瑤光姐姐也還未用膳,不如請姐姐來一同用這早膳吧。”
“她未必肯來。”楊恪飲了一口茶,沈如吟聽出他話中的眷戀之意,只是拉不下臉面,心中不禁妒火中燒,面上卻依然笑語盈盈:“今日臣妾僭越做個東道,請姐姐給皇上賠不是,瑤光姐姐知書達理,必然不會不來的,皇上,你就原諒姐姐吧。”
“也罷,你差人去請吧。”
沈如吟派了宮女出去,不多時便回轉,楊恪見她一人回來,臉色有些難看:“怎麽?她還是不肯來?”
“回禀陛下,瑤光娘娘……不在凝華宮中。”
“她去了何處?”
“聽說是出宮去了。”
“出宮?”楊恪大怒,“誰允許她出宮的?”
江王府的奢華比之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随處可見珍禽異獸、奇花異草,屋梁之上也多畫有五爪之龍,僭越欺君,俨然太上皇。
清明站在中堂之上,已升為錦衣衛指揮使的陳澗西走進來,恭敬地道:“娘娘,臣命錦衣衛仔細查過,雖發現幾座暗室,但并沒有見到可疑之人。”
清明環視四周:“我聽說江王有一處極隐蔽的所在,裏面亭臺樓閣、風景秀美,藏有世上最珍貴的珍寶,并從各地搜羅美女,藏于其中,供他淫樂,可有此事?”
“臣也有所耳聞,只是無緣得見。”
“帶幾個王府的下人來,問問楊遠山平日裏都喜愛出入哪一處殿閣。”
“是。”陳澗西領命去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回來,“娘娘,下人們說楊遠山常出入月華閣,那是一座藏書樓,臣等派人仔細搜過,并未發現暗室。”
“帶我去看看吧。”
穿過長長的走廊,繞過一一風荷舉的小湖,梧桐掩映之下,一座質樸的藏書樓映入眼簾。清明站在樓下,樓倒映在她如水的黑眸之中。
陳澗西見她只是望着藏書樓發呆,不明所以,輕聲道:“娘娘,要進去看看麽?”
清明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下令開門。樓內陰暗無光,陳澗西親自舉了一柄燭臺,清明在林立的書架之中一一摸索,停在南邊最深處,靠牆的書架上放的都是孤本善本,她略一沉吟,抽出正中的一套書,四周立刻響起機關轉動之聲。
沉重的書架緩緩移開,露出一條通往地下的通道。
陳澗西不敢置信:“娘娘,您怎麽知道這裏有密道?”
“這座藏書樓是按照五行八卦修建,其底座方位符合河圖洛書的演算之法,我曾在書中看過,這種建築名為‘洛書陣’,密道通常建在南方朱雀之位。”她從陳澗西手中接過燭臺,“密道內有機關,你一定要緊跟着我,只有我踏過的地磚才是安全的。”
地道幽深綿長,隐隐間有一股異香彌漫,大約半刻之後,面前豁然開朗,兩人都不禁呆了一下。
湖光潋滟,來自西域的紫色夜舒荷開得重重疊疊,湖中有一處白玉水榭,連渡船都是上等的楠木。湖對面是一座精美的宮殿,兩人劃船過去,宮內長橋卧波、複道行空,随處可見珍貴寶物。
“娘娘,這裏的東西,大多都是往年各國的貢品。”
清明冷笑一聲:“如此也好,江王又多了一項大罪。”
不知從哪裏來的風,鼓起四周低垂的紅紗簾幕,陳澗西忽然大喝:“娘娘,小心!”
清明回頭,身後的紅紗被一柄鋒利的匕首劃開,一道纖瘦的身影撲過來,她側身閃過,陳澗西已擋在身前,一腳踢在那人的腰上,那人低呼一聲,跌倒在地。
長劍抵在那人的脖子處,竟是一位穿着舞女衣裳的美麗女子,陳澗西喝問:“你是何人,為何行刺瑤光娘娘?”
美女瑟瑟發抖:“奴婢是王爺的舞姬……奴婢不知道什麽娘娘……王爺說,如果見到外人來,就……就要以死相抗,否則……否則我們都會被淩遲處死……”
清明撩開紅紗,看見好幾名穿同樣衣裳的舞姬縮在角落裏,吓得面如土色。
“你們可曾見過昭安公主?”
舞姬們面面相觑:“奴婢們這等卑下之人,哪裏能見公主。”
清明讓陳澗西取來備好的公主畫像,舞姬們一眼認出:“這位姑娘很受寵,王爺将她關在美人閣中,不許我們入內。”
“快帶我去。”
美人閣在宮殿深處,一把金剛大鎖橫在門上,陳澗西用寶劍砍了幾劍,鎖上竟連缺口也沒有。他拉過舞姬:“說,鑰匙在何處?”
“鑰匙……王爺随身帶着……”
“可惡!”他低咒一聲,“娘娘,待臣去尋開鎖的鐵匠來。”
“不必。”清明拿起鎖,仔細看了看,“這是‘河圖子母鎖’,并不難解。”說罷,拔下頭上的金簪,在鎖孔裏鼓搗一陣,大鎖發出咔地一聲輕響,跌落在地。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股異香夾雜着強烈的臭味迎面撲來,清明連忙用袖子掩住口鼻。陽光緩慢地灑進殿中,露出一雙懸空的玉足,上面布滿了屍斑。
陳澗西連忙将屍身解下,仔細查看了一陣:“娘娘,公主已升遐多日了。”
清明只覺心中悲涼,扯下殿中的白紗,為她蓋上,即使已死去多時,她依然美得令人心驚,難怪連楊遠山這等見慣了美人的人,為了她也不惜犯下亂倫的大罪。
“擡出去,好生安葬了罷。”她幽幽嘆息,目光在屋中掃過,看到梳妝臺上倒扣着一面菱花銅鏡。菱花花紋的中心,竟然鑄造着三個字。
穆凝裳。
她心內一驚,穆凝裳是楊恪的曾祖母穆太後的閨名。這位執掌朝政近二十年的鐵血太後來自西域,雖是漢人,身份卻卑微,初入宮時只是廣廉帝的從六品選侍。廣廉一朝,後宮美女如雲,穆太後并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步步為營,從選侍到貴嫔再到德妃,最後一躍成為太後,其中不知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争鬥。天賜帝喜愛四處征戰,朝堂都交給穆太後,她以鐵血手腕安定內政,可謂功不可沒。
在廣廉到天賜的時代,京城盛行為未出閣的女人鑄造銅鏡,背面鑄上女子的閨名,女人們将這面鏡子送給誰,誰就是她的心上人。
如此說來,莫非楊遠山曾是穆太後的男寵麽?
“娘娘。”陳澗西在身後道,“臣在公主身上找到了一封絕筆信。”
那是一張撕破的白绫,猩紅的字跡扭曲如蛇,像是煉獄中孤苦悲戚的靈魂。
軒茗,娘無顏見你。你一直想知道,為何哥哥對娘如此執著,娘今日便告訴你,我并非他的親妹妹,而是穆太後當年與歐陽摩歌的女兒,我出生之後,母親将我送給遠山之父撫養。哥哥長大成人,母親召他來京城任職,哥哥愛上了她,就像她當年愛上我的父親,江王府這處隐蔽的園林,便是他們私會之所。或許是孽緣,我慢慢長大,竟與母親越來越像,母親崩黜,留下一面銅鏡給哥哥,哥哥便像是瘋魔了一般,移情于我,要我代替母親與他天長地久。孩子,不要怨恨他,他也只是一個癡人。
捧着白绫的手在輕輕顫抖,歐陽摩歌是當年出使西域的使臣,穆太後便是他從西域帶回,獻給廣廉帝。楊遠山來京時,穆太後快四十歲了,能夠令他一見傾心,終生念念不忘,這個已經沉入歷史洪流中的女人,當年該是多麽風華絕代。
身後傳來低沉的腳步聲,清明抽了口冷氣,回頭看見一襲月白色的龍袍。
“恪……”
“誰許你出宮的?”楊恪低聲問,連胸口的團龍都仿佛在發怒,“是不是朕太寵你了,你已經忘記自己的身份?”
“恪,你聽我說……”
“朕不想聽!”楊恪怒喝,“來人,将瑤光妃帶回去,禁足凝華宮,面壁思過。宮中事務,一應交由沈婕妤處理!”
兩名太監扶起她便往外走,她回過頭,嗓音哽咽地喊道:“楊恪!”
楊恪閉上雙目,他不能心軟,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他必須小示懲戒,否則如何服衆?
“傳朕的旨意,三日之後,将南宮軒茗與他的家眷一同斬首。”
凝華宮門緊閉,清明坐在院子裏,牡丹盛極而衰,已到了凋零的時刻,晚風過處,一夜花飛如雪。
“娘娘,您吃點東西吧。”景寒雲擔憂地說,“皇上一定會回心轉意的,您要是餓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