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她的身上藏着那麽多的過往,一一道來的時候,他為何只覺得是背叛?〕
山上風吹笙鶴聲,山前人望翠雲屏。
孤零零的墳墓前擺放着幾樣精致的祭品,香燭煙霧缭繞,南宮軒茗與菲兒在墳前磕頭,雖然穿了白色素服,依然難以遮掩二人的絕代風華。
“南宮公子。”清明從懷裏取出白绫,“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南宮軒茗接過來,卻沒有看,扔進燒紙錢的火盆之中。清明大驚:“公子,你這是為何?”
“前朝事,譬如昨日死,就讓它随着母親一起去另一個世界罷。”
看着白绫被火焰吞噬,清明仿佛看到了那兩個絕美的女子,就這般由紅粉化為骷髅。
祭拜結束,清明所準備的馬車早已等候在一旁,景寒雲端來一只木托盤,盤中有一壺清酒和三只酒杯。清明斟滿酒:“南宮公子,菲兒,今後恐怕不能再見了,這一杯,當作訣別吧。”
說罷一飲而盡,菲兒動了情,也端起酒杯,南宮軒茗忽然伸手過來,将酒杯奪過:“你懷有身孕,還是別喝酒為好。這杯,為夫替你喝了吧。”
兩杯清酒下肚,南宮軒茗臉色有些泛紅。清明笑道:“菲兒算是找到個二十四孝丈夫了。”神色一黯,“你的孩子,我真想抱抱啊。”
“清明……”
清明揚起笑容:“天色不早了,你們上車吧。”
南宮軒茗扶着菲兒走上車去,她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清明一眼:“後會無期。”
車簾垂下,馬鞭劈啪響起,車子遠去,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他們自由了,從此天高地闊,任君攜手遨游。
“娘娘,我們也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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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回那只精致的鳥籠。
她騎上駿馬,打馬而歸,那裏雖是鳥籠,卻藏着另一片廣闊的天空。更重要的是,那裏有他。
有他的地方,便是她的天下。
夜色漸漸深沉,菲兒挑起窗簾,望望天上所挂的那一輪月,月色猩紅,是不祥的征兆,她心中有些不安。
南宮軒茗躺在她的雙腿上,車內昏暗,看不清神情。
“軒茗,我們不去犬戎了,去西域吧。”菲兒撫摸他的額頭,動作溫柔,“去我的故鄉。”
“你的故鄉?”南宮軒茗有了一絲倦意,“在什麽地方?”
“很遠很遠,在天竺、波斯帝國的另一邊。”
“你還有親人麽?”
“有的。”她的目光飄遠,似乎想起了悲傷的過去,“只是……他們恨我,恨不得殺了我。”
“為什麽?”
“因為……我是魔女啊。”菲兒的藍色雙眸泛起光澤,“他們說我會帶來瘟疫與災禍,為了讓我認罪,對我嚴刑拷打,還要将我燒死。”
“後來呢?”
“後來……”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車外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臉色一變,伸手拔出佩劍,“有刺客!”正要站起,南宮軒茗卻順着她的雙腿滑了下去,她大驚,将他扶起,才發現他的嘴角帶了一條血絲,“這,這是怎麽回事?酒裏有毒?”
“不,酒裏無毒,但和香燭的煙霧混合在一起,就是劇毒。”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喝啊?”
南宮軒茗擡起頭看她:“我若不喝,你和孩子,又怎麽走得了?”
心像被人剜走了,菲兒死死地抱住他,清明、清明,難道是你……
車外的人動手了,劍鋒掃過,四壁炸開,她一躍而起,橫抱着南宮軒茗,立在月光之下,緩緩轉身,藍色眸子淩厲宛如鬼魅。
身穿黑衣的刺客圍過來,清輝灑下,将她的影子無限拉長、放大。
她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凄厲,憤怒、仇恨、不甘、不舍,所有的情感都像宣洩的河流。刺客們愣住了,她身後的影子竟然有一對漆黑的巨大翅膀和山羊一般尖銳的長角。那雙翅膀猛然張開,發出展翅的撲棱聲,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鴉,尖聲鳴叫着沖入夜空,成群結隊。
“鬼……”
清明從噩夢中驚醒,貼身的小衫已被汗水濡濕了。
窗戶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被風吹得啪啪作響。這個時候宮女們都睡了罷,她下了床,探出身子去拉窗戶,卻忽然看到一道人影。
“誰?”
那人站在梧桐樹的後面,只露出半截身子,她借着月光仔細看,那一頭紅發刺痛了她的眼睛。
“菲兒?”清明一驚,從窗戶中躍出,剛才那一瞥,她分明看見菲兒面色蒼白,眼裏藏滿了悲傷與絕望。
那樣的絕望,像是生無可戀。
她踏過牡丹花園,來到梧桐樹下,哪裏有菲兒的影子?她不甘心地四處查看,卻發現樹下躺着一團漆黑的東西。
她俯身将之撿起,滿手的粘膩。
是蝙蝠!血肉模糊的蝙蝠!
難道菲兒遇到了不測?可是她分明已經為他們換來了性命和下半輩子的幸福啊,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
一個念頭像魂靈般鑽進她的胸膛,她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不,這不是真的!
楊恪!
太監已唱過皇帝駕到,出來迎接的卻只是凝華宮的一衆太監宮女,楊恪微微皺眉:“清明呢?”
景寒雲臉色有些蒼白,遲疑道:“娘娘她……”
“她怎麽了?”
“她把自己關在卧室,誰也不見。”
又在鬧什麽別扭?楊恪徑直來到寝殿,門虛掩着,屋內沒有點燭,月光将窗外的樹影打進來,搖曳不止,峭楞楞如鬼一般。他推開門,看到清明坐在梳妝鏡前,只穿了貼身的小衣,長發披散于腦後,一動不動。
“清明。”他走過去握住她的肩,“又有什麽不順心的事了?”
清明忽然拔出梳妝臺上所陳放的寶劍,轉身刺向他,他大驚失色,後退兩步,劍尖停在喉嚨處。
“你做什麽?”他既驚且怒,清明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說,為什麽要這麽做?”
“朕做了什麽?”
清明從懷裏拿出那只死蝙蝠,用白色絲絹包裹着,鮮血已經凝固,呈現令人膽寒的暗紅色。
楊恪頓時明了,臉色一沉:“不過是一只死蝙蝠,你竟然對朕拔劍相向?”
“為什麽?恪,你不是答應過我,饒他們不死麽?”她厲聲道,“你是皇帝,金口玉言,為何要反悔?”
“究竟是誰在你面前嚼了舌根!”楊恪眸中露出危險的光,“他們早就出了京城,是你親自将他們送走,朕何曾反悔?”
“他們死了……死了……”清明淚光閃爍,咬牙道,“這只蝙蝠是菲兒的血液所喂養,與菲兒同生共死,只有菲兒死了,蝙蝠才會死。”
楊恪握住劍鋒,對準自己的喉嚨:“既然你不信朕,就殺了朕吧,往前一刺,就替他們報仇了。”
劍光劇烈地抖動起來,看着他的血從五指中湧出,順着劍鋒淌下,她幾乎握不住劍柄,目光也變得茫然:“菲兒……她是師父七年前帶回來的,那個時候,她奄奄一息,滿身都是傷,是我為她敷藥、包紮。她狂放不羁,但是我知道,她只是想用這些來掩蓋內心的不安和傷痛……不知道為她收屍骨的是誰,或許,她和南宮公子還有肚子裏的孩子,一起在荒野裏腐爛,永世不得超生……”
“當啷”,劍跌落在地,清明沉重地轉身:“你走吧。”
“清明……”
“你走!”她失聲大哭,楊恪心痛不已,長長地嘆息,轉身離去。清明抱着蝙蝠,跌跌撞撞地來到牡丹園,園中百花凋敝,她赤腳跪在花叢中,挖開一捧土,将蝙蝠埋進去。花瓣零落成泥,被欲望與權力碾作塵埃。
月色凄涼,照見一天血。
“皇上,皇上。”
楊恪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看向下面正在上奏的吏部尚書:“愛卿所言甚是,就這麽辦吧。”
吏部尚書遲疑了一下,躬身退到一旁。
“誰還有本要奏?”
“皇上,臣有本要奏。”從兩班臣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的大臣來,穿着麒麟補,乃朝中左都禦史,“臣鬥膽問皇上,您手上的傷,從何而來?”
楊恪看了看手上所纏的白布,想到那一夜清明悲戚的容顏,心中不禁暗暗生痛:“這個……只是朕一時不慎而已。”
“皇上,臣聽聞,這是瑤光妃所刺?”
楊恪一驚,怒道:“胡言亂語!”
左都禦史一臉正氣:“皇上,您的玉體關乎大曦國運,毀損不得。瑤光妃身為後宮嫔妃,竟然将您刺傷,若皇上不治罪,恐怕難以令百官心服、更難以向天下百姓交代啊!”
話音未落,幾個言官一同走出,齊齊道:“臣等附議。”
楊恪頭有些疼,本朝先祖曾在卧榻之後的屏風上寫“不以言殺士大夫”,這雖然是善舉,但幾百年來,言官們越來越無法無天,在奏折中、朝堂上,公然頂撞皇帝,從不忌諱言辭。若是皇帝處罰了他們,倒落下個昏君、聽不得谏言的罵名,而這些受罰的言官,反而能夠一夜成名、受天下人景仰。甚至有沽名釣譽之徒,故意借罵皇帝之名來謀名牟利。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愛卿從哪裏聽來的謠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楊恪說,“朕聽到前線大獲全勝,一時興起,與瑤光妃舞劍慶祝。這傷分明是朕自己不慎傷了自己,何來瑤光妃傷朕一說!散布這等謠言者,其心當誅!江愛卿素有鐵血禦史之名,怎麽連這等謠言也信?不過愛卿直言進谏,乃言官之典範,賞绫羅百匹。退朝!”
說罷,拂袖而去,左都禦史還在大聲嚷嚷:“皇上,皇上!當保重龍體啊!”
回到武英殿,楊恪怒氣沖沖,狠狠一拍幾案,吓得身邊的宮女太監都紛紛跪下:“皇上息怒、息怒啊!”
“林華!”
“奴婢在。”
“你立刻去查清楚,究竟是誰将宮中的事傳到外庭去!朕要嚴懲不貸!”
“陛下,查并不難,只是若如此大張旗鼓,恐怕反而令人懷疑。”
楊恪怒氣未消:“你說當如何?”
林華屏退了左右,走近一步:“陛下,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您太過寵愛瑤光娘娘,以前娘娘掌管着後宮,宮人們自然不敢說什麽。現在娘娘不管事了,又……”他小心斟酌字句,“又與皇上您有隙,那些小人自然就開始興風作浪了。”
楊恪沉吟片刻,品出其中意味,神色一變:“放肆!”
“奴婢萬死!”
楊恪若有所思:“凝華宮那邊如何了?”
“已經月餘,娘娘還是不肯出寝殿一步,膳食也沒怎麽進,奴婢怕……”
太陽穴隐隐生疼,他嘆息:“真是小孩子心性,将高麗進貢的千年人參送去,別讓她把身體給餓壞了。”
“奴婢遵旨。”林華喜滋滋地退到一旁,忽然有小太監跑進來,磕頭道:“陛下,大喜啊!”
“何喜之有?”
“靜貴嫔有喜了!”
“什麽?”沈婕妤身子晃了一下,幾乎站不穩,槿兒連忙上前扶住:“娘娘,保重玉體啊。”
“有喜……有喜……靜貴嫔居然有喜了。”她不敢置信地顫抖,“皇上才臨幸過她一次,她竟然……”
“娘娘,來日方長。”槿兒在她耳邊輕聲道,“那孩子将來還不知如何呢?您如今是後宮之主,有賢德之名,可不能讓人說您犯了嫉妒啊。”
“沒錯。”沈婕妤定了定心神,“槿兒,随本宮去鹿鳴殿向貴嫔道喜。”
鹿鳴殿的那棵桂花今年開得特別早,似乎在預示着某個時刻的來臨。靜貴嫔站在樹下,穿一襲淡黃色褙子,望着滿樹繁花出神。
“皇上駕到——”
她顫抖了一下,連忙轉身,楊恪已經站在殿門前,一襲深藍色龍袍,宛如神臨。
“陛下。”她欠身欲跪,被楊恪扶起:“你有身孕,應該在屋中歇着。”
這樣的溫言軟語,有多久沒有聽到了呢?她喉頭一酸,雙眸開始泛紅,曾經那些吟風弄月、共賦詩詞的日子,就像前世一般遙遠。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
“靜兒,你似乎特別喜歡這棵樹?”楊恪揚起面龐,陽光透過桂花映照他的容顏,“上次朕來的時候,你也站在樹下發呆。”
靜貴嫔像被雷劈中,低頭道:“沒……沒什麽。”
“進屋去吧,外面風大。”楊恪見她臉色蒼白,以為她冷,命林華拿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眼中噙滿了淚,微微點頭。
沈婕妤的裙裾拖在長廊上,步步生蓮,雍容華貴,俨然一宮之主。
忽然間,她看到了一個人,不由得停下步子。
清明亦身着盛裝,帶着她的宮女從長廊另一邊走來,薄施脂粉、光彩照人。
她竟如此之美,沈婕妤暗暗心驚,卻依然笑容滿面,欠身道:“瑤光娘娘,聽說您最近身體不适,臣妾甚為挂念。”
“讓你費心了。”清明勾起笑容,“我一直等着你來我宮中飲茶賞花,只是婕妤日理萬機,抽不出閑暇。”
口口聲聲說挂念,卻一次也沒有去過凝華宮,沈婕妤當然能聽出其中的譏諷。
“娘娘有所不知,臣妾倒是想去看望,只是聽說娘娘誰也不見,怕擾了娘娘的清淨。”
“這是從哪裏聽來的謠言?”清明似笑非笑,“聽說最近宮內謠言頗多,婕妤管理後宮,還是不要聽信下人們嚼舌頭的好。”
沈婕妤笑得勉強:“娘娘說笑了,鹿鳴殿就在前面,不如同去。”
“請。”
“皇上,您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女兒吧。”楊恪坐在榻上,輕輕撫摸她的肚子,就像許久之前撫摸他的第一個孩子。靜貴嫔神色一黯:“可是……嫔妾想為您生個兒子。”
楊恪沉默不語,若是女兒,明君就能回來了吧。
那個連陽光都沒有見過的,可憐的孩子。
靜貴嫔擡起頭,看到窗外的桂花樹,遲疑着:“皇上,瑤光娘娘……真是犬戎的公主麽?”
楊恪一愣:“為何這麽問?”
“嫔妾……”
楊恪見她猶豫不決,臉色一沉:“究竟怎麽回事?”
靜貴嫔似乎打定了主意,跪倒在他腳邊:“請陛下恕嫔妾無罪,嫔妾方敢将曾經所見禀告陛下。”
“說,朕恕你無罪。”
“陛下,嫔妾四年前剛入宮時,曾……”靜貴嫔偷偷擡頭觀察他的臉色,“曾見過瑤光娘娘。”
“什麽?”
“那一日黃昏,天色昏暗,嫔妾就坐在這裏看書,卻看見一名少女從桂花樹下走過。嫔妾見她鬼鬼祟祟,便喝問是誰,她受了驚,回過頭,吓了嫔妾一跳。她竟與當日的鐘皇後長得極像,嫔妾以為她是鐘娘娘,可是她穿着一件宮女的衣裳,鐘娘娘是斷不會如此的。嫔妾心下奇怪,追出去,卻再也不見人影,問起下人,他們只說什麽都沒看見,嫔妾還以為自己眼花,直到見到了瑤光娘娘,嫔妾才想到,也許并不是嫔妾的錯覺。”
楊恪如遭雷擊,過去的疑惑又浮上心頭。清明只是個平民百姓,為何會知道宮中的暗道?又為何對宮中殿宇如此熟悉,連哪裏有狗洞都一清二楚?還有她的琵琶和字跡,都仿佛在哪裏見到過。
她的身上,究竟還藏着多少秘密?
楊恪臉上陰晴不定,靜貴嫔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這些話會引來什麽樣的後果。是讓瑤光妃徹底失寵,還是令自己身陷險境?
這時,有宮人在門外道:“啓禀皇上、貴嫔,凝華宮瑤光娘娘、鳳藻宮婕妤娘娘求見。”
清明走進鹿鳴殿時,發現氣氛有些怪異,楊恪臉色凝重,而靜貴嫔卻一臉驚慌,不敢看她。
不由得心中一顫,她微微眯起眼睛,靜貴嫔啊靜貴嫔,你還是說了。
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後宮這個脂粉的戰場,每個人都千方百計想着置別人于死地,何況這位靜貴嫔又手握她的把柄呢?
乘懷孕之際說出當年的事,算準了無論如何皇帝都不會輕易責罰,還真是個厲害的女人。
“臣妾參見陛下。”兩人一同跪下行禮,楊恪站起身,目光冰冷:“除了清明,其餘人等,都給朕退下去!”
沈如吟愣了一下,擡頭看了看他的臉色,心中竊喜,起身退出殿去。不過片刻,偌大的鹿鳴殿中就只剩下楊恪與清明二人。
楊恪沒有讓她起來,緩步來到她面前,冷冷地問:“你究竟是誰?”
“皇上答應過不會再問。”清明低着頭,“何況臣妾的身世,不是早已告訴陛下了麽?”
“朕已經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楊恪繞着她轉了半圈,“你曾說是受品清的遺托,來宮中救朕,幫朕奪回天下,但你四年前就常常出入宮廷。你究竟是何人?目的是什麽?”
憶起過往,清明心中隐隐生疼,沉默不語。
那是她再也不願想起的記憶,這座宮殿,藏着她不堪回首,再也不能找回的苦澀青春。
見她不說話,楊恪胸膛中怒火翻湧,抓住她的雙肩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你說!你幕後指使是誰?你師父是誰?”
幕後指使?清明苦笑,心痛得無以複加,一滴淚從她眸中滑落:“你真想知道?”
“說!”
“那我告訴你,我和楊憐兒一樣,只是一顆蓄意安排在你身邊的棋子。”
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像劍一般刺進楊恪的心:“是誰?是誰把你安排到朕身邊。”
“我不能說。”
經歷了太多的背叛,楊恪最恨的就是欺騙,如今,連自己最信任最喜歡的人,也只是陰謀的一部分,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撕碎了。
“賤人!”一個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臉上,打得她一個踉跄。
清明伏在地上,一絲腥甜順着她的嘴角流出,她的十指都仿佛扣進了青石鋪就的地板裏。她不能擡頭,不想讓他看到她的悲傷與脆弱。
“你究竟說不說?”楊恪厲喝。
清明搖頭,她不能說,不僅因為答應了師父,還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真正的她,那個可悲可憐的女人。
“好,好得很!”楊恪怒極反笑,“來人!”
幾個太監小跑進來,他咆哮着道:“貶瑤光妃為庶民,帶回凝華宮去,不得踏出宮門一步!”
庶民,庶民!
清明忽然站起身子,哈哈大笑,笑聲凄涼,她原本就是庶民,一個被家人抛棄,三歲時就應該死在荒村裏的醜丫頭!就算他要殺她,她也不該怨恨,這十六年,是她從死神手中偷來的。
她的笑聲令楊恪沒來由地心痛,但這一絲憐憫立刻就被憤怒淹沒,不帶半分情感地道:“将凝華宮的所有下人關押,什麽時候你想說了,朕再決定要不要治罪!”
曾經熱鬧的凝華宮,如今變成了冷宮。清明伏在只剩下綠葉的牡丹園裏,偶爾有一兩片葉子打着旋兒落在她的眼簾,輕輕地疼。
她覺得好累好累,什麽都不想做,只願意就這般躺着,永遠地躺下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衣袂翻飛的聲音,她顫抖了一下:“是……立夏?”
“師父和鐘品清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麽?”那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在她耳邊回響,“你不可以愛上他。”
“晚了啊。”清明輕聲道,“她們說這句話時,就已經晚了。立夏,我是不是很愚蠢?像我這樣的人,竟然妄圖得到帝王的愛,我明明是這個世上最卑微最不配得到愛情的人啊。”
立夏沉默了很久,終于又問:“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離開?”
“我不能離開,楊恪還沒有一統天下。況且我若走了,雲兒她們怎麽辦?”
“那你就該殺了靜貴嫔,乘她還在冷宮的時候,讓她死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了。”
清明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其實你是希望他知道的罷?希望他知道你在七歲的時候就愛上了他。”
綠葉掩映之中,少女輕輕地抽泣,她的人生都是虛假的,只有七歲那年的那場邂逅,是唯一的真實。
不過,楊恪恐怕早就忘了吧,那只是他童年時代最微不足道的一天,卻是她的一生。
立夏嘆息,蕩氣回腸。衣袂翻飛之聲漸漸遠去,今夜沒有月光,似乎連上天也在憐憫這個可憐的女人。
楊恪坐在武英殿內,手拿着奏折,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煩難耐,将奏折一扔,疲憊地揉着太陽穴。
“陛下。”林華小心地問,“天色不早了,您要不要歇着了?”
楊恪沒有說話,林華察言觀色,遲疑了一下:“陛下,三日前您曾說過今晚要臨幸剛進宮的江才人……”
“住口!”楊恪怒喝,“我不需要其他女人!”
林華心頭一酸:“奴婢多嘴。”
“滾出去!統統給朕滾出去!”
殿內的宮人們連忙退出去,一時間殿內靜如止水,只有宮燈裏輕輕爆了個火花。
清明,清明,你究竟是誰?為什麽不肯告訴朕?朕愛你如斯,為何還要欺騙朕?
驀然,他神色一變:“誰?”
一聲嘯響,冷風朝面前刺來,他擡手,牢牢接住,一年多的武藝,并沒有白練,何況他天資過人,別人需要四五年才能練成的,他短短幾月就能應用自如。
那是一枚飛镖,镖上刺着一張紙條。他并沒有叫侍衛,只是疑惑地将紙條撕下,白紙黑字,卻觸目驚心。
“琉璃宮,寝殿神主,左轉九次、右轉六次。”
看起來像是在說某間密室的機關,琉璃宮是母後的寝宮,自從母後為父皇殉葬之後就封閉起來,不再賜給任何人居住,難道內有玄機?
擲飛镖的人是誰?他為何會知道母後寝宮裏的秘密?
是陷阱麽?
思酌片刻,他大聲道:“來人!擺駕琉璃宮!”
琉璃宮在皇宮的最深處,楊恪一直不明白為何父皇會将它當作母後的居所。記憶中的父皇很愛母後,而母後……
母後似乎一直冷冷的,對父皇、對自己,甚至對任何人,她似乎從來都不快樂。
楊恪命人打開琉璃宮宮門,以前他派了太監日日打掃,而這離開皇宮的一年多,似乎荒廢了,園子裏有一股破敗的味道,雜草高及腳踝。
林華指揮着太監們清掃出一條路,楊恪走進寝殿,吩咐誰也不許跟進去。
在母後寝殿的一角,有一處神龛,龛內供奉着一塊牌位,牌上什麽也沒寫。他一直覺得很奇怪,小時候曾問過母後,母後沒有回答,只是發火,他也就不敢再問。
拂開佛龛裏的蜘蛛絲,他握住那塊神主,按照紙條上所寫,轉動了數次,忽然間,龛後響起機關轉動的咔咔聲,神龛移到一旁,露出一間密室來。
果然有密室!
他握緊了劍,走進門去。密室并不大,只有一張石床、一張石桌、一面小巧的琵琶和一只書櫃,他将燭臺高高舉起,看見書櫃裏都是機關術數之書。
心中似有所動,一排排看下來,發現書架的某一層夾着折疊的宣紙,抽出來吹去上面的灰,在桌上展開,紙上只有一句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如遭雷擊,這些字雖然歪歪扭扭,出自小兒之手,筆法卻與清明的字跡極為相似!
恍惚間,他似乎記起,在很小的時候曾看到過這張紙,那年他只有八歲,庶出的哥哥被立為太子,宮中設宴,大宴群臣。他覺得心裏不舒坦,喝了幾杯酒就溜出來,回到母後的宮殿。殿內人煙稀少,大多都喝喜酒去了,只剩下一個老太監坐在門口打盹。
他坐在母後的寝殿內,就着月光看書,卻聽到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詫異地回頭,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躲在紗帳的後面。
“誰?”
那身影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吓,轉身就跑。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出來。
月光下,他看到一個約莫六七歲、長得很醜的女孩。
宮裏的女人,無論妃子還是宮人,都貌如天仙,他還從沒見過這麽醜的人。
“你是誰?”他好奇地問。
女孩不敢看他,懷裏死死地抱着一張紙。
“這是什麽,給我看看。”他饒有興致地搶那張紙,女孩一邊搖頭一邊躲,他有些不耐煩,踢了女孩一腳,将她踢翻在地,終于将紙搶了過來。
紙上只有一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哈哈大笑:“這是你寫的?”
女孩滿臉通紅,蜷縮成一團。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的話裏充滿了嘲笑與譏諷,“怪不得你不敢跟他說呢,你長得這麽醜,他見了你一定轉身就跑。”
女孩劇烈地顫抖起來,将臉埋在膝蓋裏。
“喂,告訴我,那個可憐的人是誰?如果我高興,可以下令讓他娶了你。”楊恪逗她,她跳起來,大聲喊道:“我不是醜丫頭!我不是!”
“誰說不是,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你這麽醜的女孩呢。”楊恪拿出鏡子,湊到她的面前,“你看你看,多醜啊,怎麽醜你怎麽長。”
“走開!”女孩一揮手,鏡子跌落在地,裂成了兩半。
“你竟然敢摔壞母後的鏡子!”楊恪怒道,死死抓住她的裙子,大喊,“來人!快來人!”
女孩捂住他的嘴,懇求道:“不要叫人,讓娘娘知道,會打死我的!”
楊恪得意地瞥了她一眼:“不叫人也行,你得賠我鏡子。”
“我……我沒有什麽可以賠你……”
“我正無聊呢。”楊恪往地上一坐,“唱支曲子給我聽吧。”
“我不會唱曲。”
“那跳舞吧。”楊恪笑道,“平時看慣了美女跳的舞,偶爾看看醜女跳的也不錯。”
女孩咬着下唇,眼圈泛紅,卻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我不會跳舞。”
“那你會什麽?”
“我……會彈琵琶。”
“你也會彈琵琶?”楊恪來了興趣,“來,來,彈一支曲子給我聽。”
“我沒有琵琶……”
楊恪起身去拿自己平時用的那把,怕她跑了,用繩子将她綁在柱子上,回來時解開繩子,将琵琶遞過去:“小心點,要是敢弄壞了我的寶貝,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女孩抱着那把西域進貢的曲項琵琶,細細地撫摸,像抱着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楊恪不耐煩地喝道:“你到底彈不彈!”
手握撥子,她彈出一串顫音,是古曲《恨水》。這是一首哀傷凄涼的曲子,傳說為一位得不到戀人所愛的女子所作,在戀人成婚的那晚,她彈奏起這首曲子,表達她的戀慕和悲傷,然後自盡而亡。
曲子不難,難在心境,他還從沒聽到過有人彈得如此絲絲入扣,一閉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在深夜流水邊,可憐的少女對月彈琴,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
但曲子再美,也換不來他的愛。
忽然間,彈錯了一個音,他從沉醉中醒來,正要糾正,眼前卻空空如也,沒有醜女孩、也沒有琵琶。
之後他問過很多人,沒人知道那女孩是誰,難道……那首《恨水》,只是他微醉之後的一場夢嗎?
但他沒有告訴母後,這是他與那女孩的約定。
少年帝王從石牆上取下琵琶,反複看過,正是自己那把。他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臉上一熱,伸手拂去,竟然是淚。
清明!當年那個醜女孩,是清明!
清明永遠記得那一天,她躲回密室之中,抱着琵琶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深夜,師父回來,冷冷地看着她:“你哭什麽?”
她不回答。
師父看到她懷裏的琵琶,目光一沉:“你見到恪兒了?”
她還是不說話。
這次師父沒有打她,坐在床邊,淡淡地說:“皇上已經為他定下親事了,禦史鐘大人的女兒,長得非常美。”說罷,将一幅畫軸扔到她面前,她遲疑地展開,畫中的女孩只有七八歲,卻美得令人心驚,蛾眉曼睩、皓齒青蛾、柳腰蓮臉、霧鬓風鬟。
真美!她在心中驚嘆,只有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楊恪那樣的皇子罷。
如果……如果我也能有這麽美就好了。
“怎麽?”師父笑道,“想要變美?”
清明将唇咬出了血,重重地點頭。
“變美,并不難。”師父托起她的臉,朱唇輕勾,“清明,等你十歲了,我就讓你變得和她一樣美。”
不知從何處飄來琵琶聲,琴音泠泠,其中仿佛有萬千愛意,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清明從花叢中站起,詫異地回頭,看到夢中那個少年坐在宮階上,抱着那把小巧的琵琶,正彈奏一曲哀傷凄婉的曲子。
《恨水》。
“恪……”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忽然間,彈錯了一個音,正是十三年前她所彈錯的那一節。眼淚自她眸中湧出:“你……都知道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楊恪擡起頭,“你的師父,是不是我母後?”
她的眼中露出決絕的神色:“原本我答應過她,絕不告訴你一個字,但既然你已知道,我就沒有什麽好隐瞞。跟我來吧。”
再次來到琉璃宮,清明立在空曠的寝殿,仿佛又看到當年的小女孩。那個醜陋的孩子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之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修習機關術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