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他已不再是不成器的詩人皇帝,而是霸絕天下,可與周公瑾所媲美的戰将!〕
楊恪坐在禦座之上,武英殿中沒有點燈,宮女太監們誰都看不清皇帝的神情,個個戰戰兢兢。自從三天前曼荼羅粉中毒之後,皇上就沒有再上朝,甚至沒有進膳,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着,連文淵閣大學士杜九重大人求見,都一律不見。
“陛下,陛下!”林華小跑着進了殿,“查到了,查到了,瑤……柳清明與一個青衣男人進了朱顏山。”
楊恪霍然站起,聲音冰冷:“替朕換上龍甲,朕要親自去捉他們回來!”
夜色之中,一處篝火噼噼啪啪爆着火花,女扮男裝的立夏不停地往裏面添柴:“清明,你後悔嗎?”
“後悔什麽?不該幫助楊恪,還是不該愛上他?”
“不,我是問你,後悔跟我一起走嗎?”
“立夏,你十歲被師父撿回來,我便将你當作親妹妹一般看待。小時我就想,待報答師父的養育之恩後,就和你一起找個地方隐居,各自找個好男人嫁了,開枝散葉,将來再結為兒女親家,安安靜靜地過完下半生。”
“現在也不遲啊。”立夏塞給她半個饅頭,“餓了吧,吃點幹糧墊墊肚子。”
清明含着淚,咬了一口,忽然覺得有些惡心,幹嘔起來。立夏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着了涼而已。”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立夏有些擔心,正想給她把脈,臉色卻忽的一沉:“他們追來了!”
說完,熄滅篝火,拉着清明,往大山更深處跑去。
身穿甲胄的楊恪立于朱顏山下,頭頂旗風獵獵,數萬雄兵将朱顏山團團包圍。
“陛下。”陳澗西騎馬而來,拱手道,“屬下們已發現柳姑娘的蹤跡,只是朱顏山太大,一時難以尋找……”
楊恪目光凜然,冷冷地瞪着面前這座被楓葉染紅的樹林:“燒山。”
“什麽?”陳澗西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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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山,三面放火,将他們逼出來!”
“可是陛下,這樣會傷到柳姑娘……”
楊恪冷眼一斜:“你敢抗旨?”
“不,不敢……”
“還不快去!”
清明,你敢背叛朕,朕絕不會輕易饒了你。
兩人躲在山洞之中,不敢點火,洞內陰冷刺骨,清明打了個哆嗦,臉色更加蒼白,喃喃道:“恪……為什麽他不肯放過我……”
立夏冷笑:“你是他的女人,就算他不要你,也不會讓別人得到。這就是男人,這就是君王。”
“不。”清明搖頭,“恪不會這麽做,就算我們之間沒有愛,還有同生共死的情義……”話音未落,一股濃煙從洞外倒灌進來,立夏沖到洞口,看到沖天的火光,無數飛鳥從火中騰起,沖入蒼茫的夜色之中。
“燒山!他竟然燒山!”
清明不敢置信,面如死灰:“他,他真的要趕盡殺絕!”
“別管那麽多了,快走!”立夏抓住她的胳膊,她卻頭暈目眩,跌倒在地。立夏摸了摸她的脈搏,抽了口冷氣。
清明,難道你……
“陛下,火勢太大。”陳澗西焦急地說,“柳姑娘還沒出來,再這樣下去……”
大火卷着濃煙,将天空映照出刺目的猩紅色,像淋漓的血。楊恪眉頭深鎖,清明,難道你真要為了那個男人,學介子推,寧可燒死也不出來麽?他究竟哪裏比我強?我可以讓你當皇後,可以給你萬裏江山,可以讓你青史留名,他可以嗎?
朕如此愛你,為什麽還要背叛朕?
“陛下!”陳澗西催促。
楊恪目如堅冰,一語不發。
清明伏在立夏的背上,劇烈地咳嗽:“我們……要去哪兒?”
“送你回他身邊。”
“不,立夏,我不回去。”清明無力地抓着她的衣襟,“就算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別說傻話了。”立夏的臉被煙熏得烏黑,目光卻堅定如鐵,“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會将你送回去,還有……他。”
“陛下!”陳澗西跪在他的馬前,将頭磕出了血,“求求您,滅火吧!”
火勢已經蔓延到唯一的出路,楊恪死死地抓着馬缰,将手心磨出了血也不自知。清明,難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報恩,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朕?
從來,都是朕一廂情願麽?
“澗西,下令吧。”他惆悵地閉上雙目,“滅火。”
陳澗西大喜:“是,傳皇上旨意,滅火!”
“皇上!”一名錦衣衛忽然大喊起來,“您看。”
楊恪往山上望去,山路的盡頭出現一道青色的人影,橫抱着布衣的清明,每一步都走得萬分艱難。
妒火焚身,楊恪怒喝:“拿弓箭來!”
從侍從手中接過刻有金龍的長弓,箭矢對準了立夏。清明,你是朕的,除了朕,任何男人都不能碰你!
憤怒、羞辱,像是洶湧的海嘯,一瞬間便将她吞沒。
清明,你竟敢給朕戴綠帽子,朕一定要讓你們付出代價!
長箭發出一聲龍吟般的長嘯,穿過火焰和濃煙,狠狠地刺入立夏的胸膛,胸骨碎裂,發出血肉模糊的聲響,她低吼一聲,單膝跪下,卻又強撐着站起來。
清明,我答應過你,要将你送回他的身邊。
楊恪抽出第二根箭,這一箭毫不猶豫,射進了她的心髒,她低呼一聲,雙膝跪倒,再也站不起來。溫熱的血滴落在清明的臉上,她意識模糊,只覺得世界籠罩在一片猩紅之中。
“立夏……立夏……”
楊恪大喝一聲,打馬沖到二人面前,拔出腰中長刀,鋒利的刀鋒在立夏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放下她,否則,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立夏輕輕放下清明,看着面前這個高大危險的男人,一邊笑一邊咳血:“愚蠢,真是太愚蠢了。”
楊恪大怒,恨不得立刻将他的頭砍下來,不,他不能讓他死得這麽容易,他要将他綁在樹上,活活烤死!
他俯身将清明撈上馬,大喝:“來人!将這個擄走瑤光妃的男人給朕吊起來!”
男人?立夏驀然明白,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楊恪,你竟比我想象的還要愚蠢!”
“放肆!竟敢直呼朕的名諱!”楊恪怒道,“先拔了他的舌頭!”
“住手。”清明無力地握住他的手腕,“不要殺她,她是……她是我的……”
“你還想替他求情?”少年皇帝的聲音在顫抖,憤怒和屈辱令他瘋狂,“陳澗西!還愣着幹什麽?将這個逆賊吊起來!”
陳澗西帶着幾個錦衣衛沖過來,立夏忽然跳起,後退了幾步,将束住頭發的布巾扯下,一頭青絲長發在火光中飛舞。
所有人都愣住了。
立夏仰天大笑,笑聲凄厲:“楊恪,我的命是你母後救的,今天就當我還給你了!”說罷,轉身沖入火海,火焰騰地一下燒起,逼得楊恪的馬連連後退。
女人!楊恪不敢置信地瞪着大火,立夏竟然是個女人!
難道……他誤會了清明?
“陛下,火勢太大,請趕快離開。”
清明渾身發軟,肚子隐隐作痛,用盡最後的力氣朝立夏消失的方向伸出手,熊熊烈火之中,有一道人影閃爍,然後一寸一寸,化為灰燼。
立夏……
清明被狠狠扔在床上,一路的颠簸令她頭暈得更加厲害,小腹中的隐痛也越來越強烈。但所有一切和心中的疼痛比起來,都不過是滄海一粟。
她翻身跳下床,拿起桌上的青花瓷瓶,狠狠扔向楊恪,哭喊道:“你殺了她!你殺了菲兒還不夠,連立夏也殺了,難道你要殺盡我所有的姐妹才甘心麽?”
“放肆!你竟敢這麽跟朕說話!”
楊恪躲過花瓶,清明又在木凳上一點,檀香木的凳子飛過來,他拔刀淩空一劈,木凳瞬間裂為兩半。清明還不解恨,正要動手,小腹忽而一陣絞痛,捂着肚子,臉色蒼白如紙。
“清明!”楊恪沖過去将她抱起,“來人,宣太醫!不,叫杜先生來!”
杜九重為清明把過脈,面色凝重,低聲道:“皇上,娘娘有喜了。”
“有喜?”一時間,楊恪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杜九重嘆息:“從脈象上看,娘娘的身體很不妙。受了涼、四處颠簸,再加之悲傷過度,已有流産之象。”
楊恪神色大變:“杜先生,可有保胎之法?”
“臣自當盡力。”
少年帝王來到床邊,輕輕握住清明的手,清明将手憤而抽回,冷冷地道:“出去,我不想見你。”
“清明,過去的事朕不追究了,如今你要養好身子,把孩子生下來。”楊恪盡量放柔嗓音,清明渾身一顫:“什麽?孩子?”
“沒錯,你已經懷了兩個月身孕了。”
身孕……身孕……眼淚自清明眼角滑落,忽而明白立夏為什麽拼死也要将她送回楊恪身邊。
老天爺,為什麽要如此戲耍她?他殺了她的親人,而她卻懷了他的孩子,令她恨不能恨、逃不能逃。
楊恪俯下身,吻去她腮邊的淚:“別哭,我不計較你對我的欺騙、對我下毒、甚至想要離開我,你也不要再念着那個叫立夏的女人,我們一起将過去忘掉。”
“忘掉?”清明大笑起來:“你能忘掉江王給你的恥辱麽?你能忘掉奪位之恨麽?你真以為,仇恨這麽輕易就能忘卻麽?你叫我今後如何對着你這個殺害我親人的仇人生活?”
“仇人?”楊恪神色一變,“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麽?”
清明側過臉去,不讓他看到自己滿臉的淚。
少年帝王站起身,沉聲道:“柳清明,你給朕聽着。你是母後留給朕的,就是朕的東西,這一生,都只屬于朕!”他扳過她的臉,望着那雙剪水雙瞳,“朕說過,只要你肯聽話,順從朕,助朕一臂之力,朕的江山,就有你的一份。若你再敢離開……”他湊到她的耳邊,“我就将凝華宮中所有人的腦袋砍下來,挂到城牆上去。”
清明心底冰涼,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
那個溫柔如水、善良文弱的少年,已經永遠消失在權力的漩渦中。
這時,林華匆匆跑進來,臉色煞白:“皇上,不,不好了!”
“沒規矩!”楊恪低喝。
林華撲通一聲跪在他的腳邊,哭道,“皇上,靜貴嫔流産了!”
“娘娘,喝了這安胎藥吧。”景寒雲心疼地說,“您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啊。”
“雲兒,靜貴嫔究竟是如何流産的?”
“聽說是逛園子的時候一時不慎,落進了荷花池。”
不慎落入荷花池,呵,做得真漂亮。
沈婕妤,我始終小瞧了你。
“婕妤娘娘駕到——”
才幾日不見,沈婕妤愈發地不可一世。她冷冷地瞟了清明一眼,侍女槿兒盛氣淩人地喝道:“庶人柳清明,見了婕妤娘娘,竟敢不行禮!”
清明冷笑:“民女身子不便,怠慢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你懷有龍種,就算了。”沈婕妤臉色一沉,“怎麽連這個小丫頭也敢對本宮無禮?”
雲兒吓得連忙跪下:“娘娘息怒,奴婢罪該萬死……”
“萬死就不必了,這等沒禮數的丫頭,怎麽能伺候柳姑娘?來人,将她拖出去,貶到尚衣局。本宮會從別處多撥些伶俐的丫頭來伺候。”
“不要!娘娘救我!救我!”景寒雲奮力掙紮着,被拖出宮外,清明自始至終不發一言。沈婕妤原本打算引她與自己争執,乘機發難,這下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的悶氣無處宣洩,只得冷笑:“看來這個宮女在姑娘的心中也沒多少分量。”
“婕妤娘娘乃後宮之主,教訓宮女,我一介庶民有什麽權力插言?”
沈婕妤被她噎住,愣了半天才道:“算你識時務。靜貴嫔的孩子剛掉了,你肚子裏的皇上很看重,希望你能悉心保養,別步上靜貴嫔的後塵。”
換言之,你是一定要對我的孩子下手的,對嗎?
沈婕妤拂袖而去,清明的拳頭在漸漸收緊,幾乎将嶄新的床單扯破。
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決不能再失去一個了。
虛空之中仿佛浮現那張清麗的容顏,她的心再次揪緊,立夏,你也希望這個孩子能平安出世吧。
“來人。”她大聲道,“我要見皇上!”
“聽說……你要見朕?”楊恪溫柔地看着心愛的女人,唇角有了一絲笑容。清明冷漠地回望:“我會安心生下孩子,也會完成師父的心願,助你一統江山。”
楊恪喜不自禁:“清明,你總算想通了。”
“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你說。”
“第一,既然要我留在後宮,我就不能這麽無名無分地跟着你。”
“這個不難。”楊恪柔聲說,“我原本打算攻下江南之後重新登基,到時再冊你為皇後。既然你向朕開了口,朕就先封你為正三品淑儀。”
“我要比沈如吟位分高。”
楊恪有些為難:“朕知道今日婕妤處罰了你的宮女,但她父親剛剛立了戰功,朕不能輕易駁她臉面。何況你出逃一事,朕好不容易才以江王餘黨擄走你向朝臣作交代,若此時給你太高位份……”
清明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這是‘乞活船’上機關的改進圖,用這個總能換來一個從二品吧?”
楊恪愣住:“你這是何意?”
“既然是交易,就要做得徹底一些。”清明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我的第二個條件,就是等你一統江山之後,永遠不再見你。”
楊恪仿佛從山頂瞬間跌入谷底:“你說什麽?”
“我知道你不會放我走,為了這個孩子,我也不會離開。但我不想再見到你這個沾滿我親人鮮血的帝王,到時我會封閉凝華宮門,只留一扇小門供侍從出入,無論宮內還是朝廷上的事,我連聽都不會聽!”
楊恪忽然掐住她的脖子,死死地盯着她。她知道,她刺傷了他,咫尺天涯比離開還要令他痛苦。
受傷的帝王大笑起來:“好,好。清明,你不愧是母後的弟子,你懂得如何才能更好地報複愛你的人!”
愛?帝王的愛,只會傷人傷己。
“我答應你!”楊恪面目猙獰,“但是,若你今後忍不住過問了宮裏或朝廷上的事,你就必須重新回到我身邊。”
“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我會等着。”他俯身吻了她,很深很深地一吻,像是要将她的靈魂吸進身體裏,“在江山一統之前,你必須盡一個妻子的義務。”
清明閉上雙眼,這個晚上,他們相擁而眠。
夜深人靜之時,她側臉望着枕邊的少年,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她忽然明白品清臨死前為何會讓她不要愛上他,帝王的愛,是這世上最奢侈的東西,像太陽,将每一個最接近它的人灼傷。
可是,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自拔地愛着他,愛得那麽深,她很害怕,害怕被他擁抱久了,就要情不自禁地原諒他。
也許,她最不能原諒的,其實是自己罷。
第二天,她等來了封她為從二品昭儀的聖旨。
一開始文武百官對這道聖旨頗有微詞,楊恪以“虎蹲炮”的試射結束了所有人的質疑。幾天之後清明從尚衣局帶走了餓得奄奄一息的雲兒,沈婕妤雖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乞活船緊鑼密鼓地建造、朝政的改革也大刀闊斧地進行,不知不覺兩個多月過去,秋風席卷大地,南伐的時機終于來臨。
“杜先生,朕要禦駕親征。”楊恪落下一顆黑子,豪氣幹雲,杜九重輕搖折扇:“陛下曾受大辱,理當如此,只是希望陛下途中千萬保重龍體。”
“放心吧,沒除掉楊遠山,朕絕不會死。杜先生,改革剛剛進行了一半,朕需要你留守京都。”
“臣自當遵旨。”
“朕要封一位監國,由你輔政,你看封誰好?”
杜九重笑道:“皇上心中不是早有人選了麽?”
“杜先生也覺得她合适?”
“自然是合适的,只是皇上心中還有疑慮。臣鬥膽進一言,陛下封監國的同時,再請一位王爺進京為攝政王,協理政務,但主事之權仍由監國掌控。”
楊恪聞言大笑:“杜先生果然乃神人也。”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即日禦駕親征,封瑤光昭儀為監國,主理朝廷政務,安平郡王為攝政王,即刻進京與文淵閣大學士杜九重一同協理朝政。欽此。瑤光娘娘磕頭謝恩吶——”
清明山呼萬歲,接過聖旨,林華滿臉堆笑:“恭喜娘娘,如今娘娘可謂高枕無憂了。”
清明不置可否,命雲兒取來銀兩酬謝:“林公公,這安平郡王是何人?”
“安平郡王是皇上的堂弟,名諱皓宇,年僅十六。郡王之父平王在江王亂政時不肯歸順,被楊遠山賜死,家眷發配嶺南。皇上複位之後又将他們招了回來,讓平王獨子襲了爵位。娘娘請放心,這位郡王性子是最溫順的。”
楊恪啊楊恪,讓我三人互相制約,既無權臣功高之憂,又無後宮專權之慮,更絕了攝政王奪位的路,這一招真是高明至極。
你已經成長為真正的帝王了。
只是,為什麽我心中會如此失落?那個背我回家,折荷葉為傘的少年,再也找不回了。
半月之後,安平郡王進京,南征也準備妥當,這日下午,秋高氣爽、北雁南飛,楊恪忽然遣人來凝華宮,讓清明去紫檀亭賞菊。
紫檀亭邊,茱萸微綻、菊花盛開,清明穿一件粉色繡小輪花的上襖和一條翠色的馬面裙,沿着青石小路而來。楊恪身旁的少年連忙起身,愣愣地看着她,目光有些發怔。
“臣妾參見皇上。”她舉止得體,雍容華貴,楊恪心頭卻微微一痛,她的每一個眼神與動作,都在拒人于千裏之外:“平身罷,這是安平郡王。”
“臣參見娘娘。”
那是一個俊美的少年,稚氣未退,氣度儒雅,想必從未涉足官場,只是個閑散王爺罷了。
“郡王不必多禮。”
兩人在亭中坐下,滿目的金黃,清明的心卻空落落的,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楊皓宇恭敬地說:“瑤光娘娘,臣弟無能,今後還請娘娘多多提點。”
“郡王言重了,本宮自當盡力。”
“今日是自家人小聚,不談國事。”楊恪兀自飲茶,淡然道,“皓宇,你琴藝一絕,朕明日出征,你便彈一曲,為朕送行罷。”
“臣弟遵旨。”宮女捧來鳳尾琴,少年食指一勾,清越之音汩汩而出,是霸氣十足的《出塞》,被他彈來卻無一絲殺意與雜質。楊恪不以為意,賞着滿園的菊花,以玉箸輕擊瓷杯,低聲唱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金黃甲。”唱到“甲”字時,瓷杯轟然而碎,琴音也戛然而止,少年慌忙跪地:“臣弟無能,彈不出王者之氣,掃了陛下和娘娘的興,臣弟有罪。”
楊恪笑道:“起來起來,朕就是喜歡你這毫無邪念的琴音,仿佛能滌盡仇恨。皓宇,今後你要多來為瑤光彈琴。”
皓宇臉一紅,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臣弟惶恐。”
“琴音雖好,但仇恨若能如此輕易滌盡,世上便不會有那麽多癡人了。”清明站起身,肚子已經顯山露水,“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就此告退。”
皓宇有些惶惑,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楊恪嘆息,聲音中透着一絲疲憊:“皓宇,彈一曲《恨水》罷。”
“娘娘,這是前線送來的戰報。”林華将一張黃色折子遞上來,清明看也不看,只顧低頭批閱奏折:“念。”
“是。此次南征,以慕容将軍為元帥,文羿為先鋒,重汐、崔翰為大将,三十萬大軍已于月前抵達江夏。陛下為鼓舞士氣,于戰船之上橫槊賦詩,三軍大振,待南風一起,就渡江與楊遠山決一死戰。”他說得慷慨激昂,清明卻潑了他滿頭的冷水:“就這樣?”
“是……”
“知道了,下去吧。”
林華在肚子裏嘆了口氣,退了出去,武英殿中只餘下清明一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邊的折子上,遲疑了一陣,還是拿了起來。
酾酒臨江、橫槊賦詩,以楊恪少年英俊的模樣做來,是何等的英雄,她只看折子上的字句,都不禁魂為之奪,何況那三十萬将士!
師父,你欣慰麽?
“娘娘。”雲兒捧着藥碗,“該喝藥了,杜先生說,您不可太勞累,喝完了藥應當去花園中走走,這樣才能順産。”
清明朝黑糊糊的藥看了一眼,端過來一飲而盡:“走吧,本宮也正想去散散心。”
從武英殿一直走到紫檀亭,菊花都快謝了,雲兒眼尖,一眼便看見亭中的楊皓宇:“娘娘,那是安平王爺。”
楊皓宇連忙行禮:“參見娘娘。”
“王爺為何在此處?”清明不解地問,“本宮批閱的那些折子你可看過了?”
“臣弟已看過了,并無任何不妥。”楊皓宇的笑容中有一絲讨好,“臣弟聽說娘娘每日都要來菊園散步,因此在這裏等候娘娘。”
“等我作甚?”
“娘娘忘了,皇上南征前曾吩咐臣弟,時常來為娘娘撫琴。”
雲兒歡喜道:“正好,杜先生說娘娘您要多聽凝神靜氣的琴曲,纾解心情,對皇子才好。”
清明摸了摸隆起的小腹,實在不便駁了楊皓宇的好意:“既然如此,就有勞王爺了。”
二人在亭中坐下,雲兒見桌上空空,忙說去取茶點,讓幾個小宮女小心照料。琴音響起,清明閉上雙目欣賞,卻越聽越不對勁,這曲子不是《鳳求凰》麽?蘊藏着極深的愛慕眷戀之情,她有些不自在:“王爺,換首曲子吧。”
睜開眼,才發現楊皓宇一雙清亮的眸子正深深地望着自己,裏面是藏不住的欲望與愛戀。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姐姐,自從半月前在此園初見,臣弟就一直忘不了你,今日終于能一解相思之苦。”
“郡王!你太放肆了!”清明怒喝,霍然站起,才發現那幾個宮女都不見了,心中暗叫不好。楊皓宇跪在他的腳邊,拉着她的裙子:“姐姐,臣弟對您一片真心,可鑒日月啊。”
“本宮乃堂堂昭儀,當今皇上的嫔妃,你竟對我如此無禮!”清明後退幾步,“若是傳出去,不僅你我名節有虧,連你安平王府,都要面臨滅頂之災!”
“姐姐,這些道理臣弟當然明白,只是實在忍不住思念的煎熬。如今您是監國,而臣弟是攝政王,這朝廷和後宮都是咱們的天下,只要咱們不說,就沒人知道。”少年苦苦哀求,“姐姐,臣弟知道,朝堂上有許多人不服您,臣弟可以助您一臂之力啊。”
清明焦急地看了看四周,這情形決不能讓人瞧見,也不顧懷有身孕,身子一轉,已在數丈開外:“安平王,今日的事,本宮就當沒發生過,請你自重,不要辜負皇上對你的厚望!”
楊皓宇不會武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遠去,眼底浮起一絲不甘與怨毒。
瑤光昭儀,本王不會輕易放手的!
鳳藻宮內,沈婕妤焦急地問太醫院的小醫女:“她真的每次都喝了?”
“是的,娘娘。”
真是奇怪。沈婕妤轉動着眼珠,她明明将流産的藥下在安胎藥裏了,為何昭儀日日服用,還不見流産的跡象?
“好了,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醫女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槿兒卻興高采烈地跑進來:“恭喜娘娘了。”
沈婕妤一喜:“瑤光妃流産了?”
“那倒沒有,不過……”她神秘地一笑,湊到沈婕妤的耳邊,說了幾句,沈婕妤笑逐顏開:“真是天助我也!”
“娘娘,您所批閱的這些折子,攝政王都駁回來了。”
清明望着面前厚厚的一疊奏折,臉色有些難看,杜九重神情凝重地道:“娘娘,請恕臣直言,此時得罪攝政王,并非明智之舉。”
得罪?杜先生,你并不知道,這是那少年惱羞成怒,意圖逼宮啊。
“皇上真是看錯了人!”
“娘娘此言差矣,江王曾大肆屠殺楊氏皇族,剩下的宗室之中,也只剩這安平王有些才名了。”
有才不一定有人品!
“本宮知道了,杜先生請回吧,本宮會處理好此事。”
杜九重退出武英殿,夕陽從敞開的殿門外照進來,清明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清晨,瑤光昭儀吩咐宣攝政王進宮議政。
楊皓宇興致勃勃地抱着琴,來到紫檀亭,清明一人獨坐亭中,穿着豔麗的長裙,頭戴金步搖,畫了時興的桃花妝,晨曦照在她的臉上,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少年王爺的魂兒立刻被勾了去,聲音都有些顫抖:“姐姐……”
“王爺來了,請坐。”清明微笑,一笑傾城,楊皓宇覺得身子酥了半邊,恨不得立刻将她抱進懷裏一親芳澤。
“姐姐今日招臣弟來,不知有何貴幹?”
清明用袖子輕輕掩住口,低聲道:“王爺當真不嫌棄本宮?”
楊皓宇大喜:“臣弟的命都是姐姐的,哪裏說得上嫌棄不嫌棄?”
“既是如此,這後宮中人多眼雜,咱們須小心隔牆有耳。這樣吧,今夜子時,在蓮華殿,本宮與你相會,一同吟風弄月,可好?”
楊皓宇一聽,心立刻飛到了蓮華殿,哪裏能說得出半個不字來。清明望着這俊美少年,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子夜,秋風入窗,羅帳飄揚,楊皓宇特意穿一身不易引人注意的青衣,來到蓮華殿。這座殿宇曾是先帝一位婕妤的住所,後來那位婕妤被人所害,死于非命,這座殿就空了下來,再無人敢居住。
楊皓宇推開布滿蛛網的木門,寝殿中空空蕩蕩,風鼓起紗櫥的羅帳,隐隐映出一道曼妙的人影。他心癢難耐,連忙掀起紗帳,将那青絲如瀑的少女緊緊擁入懷中:“姐姐,臣弟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無數次午夜夢回,眼裏心裏都是姐姐。”
少女嘤咛一聲倒在他的懷中,引得他心內火起:“只可惜姐姐懷有身孕,不能春宵一刻,不過姐姐肯見臣弟,與臣弟共訴衷腸,臣弟也知足了。”說罷,卻發現懷中女子的小腹并未隆起,心中疑惑,“為何……”
“你們好大的膽子!”蓮華殿的宮門忽然被撞開,沈婕妤帶着禦林軍與衆多宮女太監闖進來,一臉得意。楊皓宇吓得面如土色,将懷中女子推開:“婕妤娘娘……”
“攝政王深夜到此,不知所為何事啊?”她斜了一眼床帳中始終未發一言的少女,“原來王爺是來與心上人相會的,只不知是哪位女子,有這等福氣?”
“不,不。”少年連忙搖頭,“臣弟……臣弟只是……”
“讓本宮看看,究竟是哪位姑娘。”沈婕妤得意洋洋地沖過去,将紗帳一把掀開,用火把一照,臉色卻變了。
“槿……槿兒?”
她的貼身侍女槿兒正橫躺在床上,香肩半裸,一雙漂亮的眸子蒲扇了幾下,滴出幾顆淚來。楊皓宇也呆住,愣愣地望着她,她是誰?瑤光妃又在何處?
“這裏好熱鬧啊。”熟悉的嗓音從殿外飄來,衆人回頭,看見一身紅衣的柳清明帶着她的儀仗款款而來,裙底的泥金花紋炫人眼目。
“姐……瑤光娘娘……”楊皓宇出神地望着她,她巧笑倩兮,往帳中看了看:“攝政王果真風流,槿兒能得王爺的喜愛,真是天大的福氣呢。”
“你……”沈婕妤指着她,渾身都在顫抖,她忽然明白,這是一個局。這麽多人看到她的宮女和男人偷情,今後她在這宮中,會成為最大的笑柄。
瑤光妃,你夠狠!
“來人!”沈婕妤喊道,“将這個不知羞恥的賤人給本宮拖出去,亂棍打死!”
“慢着。”清明笑道,“婕妤妹妹這樣也太不給攝政王面子了,既然攝政王喜歡槿兒,将她送給攝政王為妾便是,如此成人之美,不是皆大歡喜麽?攝政王,這樣可好?”
楊皓宇終于回過神來,臉色煞白,顫抖着說:“臣……臣弟謝娘娘恩典。”
“來人。”清明道,“為槿兒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今晚便用小轎擡到攝政王府上去。”
“可惡!可惡!”沈婕妤氣得臉色發青,一揮手,将桌上的茶壺統統掃到地上,“你們說,槿兒怎麽會到蓮華殿去?”
宮女們跪了一排,都吓得面如土色:“娘娘,奴婢們也不知啊,今晚晚飯之後就沒見到槿兒姐姐了,奴婢們還以為她只是去花園裏逛逛。”
“一定是瑤光妃那個賤人把槿兒給抓去了!”沈婕妤恨得咬牙切齒,“不僅讓本宮丢盡了臉,還削了本宮的左膀右臂,本宮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婕妤娘娘。”一個宮女在殿外道,“瑤光娘娘請您去凝華殿。”
沈婕妤微微眯了眯眼:“她讓我去她宮裏?”
“是的,娘娘,要說您身體不适麽?”
“不,本宮要去,過來為本宮梳妝。”
沈婕妤壓下怒火,梳洗一新,來到凝華殿,已換上了一副溫柔的笑臉:“不知娘娘召臣妾來,有何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