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立後
〔為複仇,此時的清明,仿佛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清明躺在馬車上,捂着肚子,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娘娘,要不要讓馬車開慢一些?”景寒雲抱着主人,清明搖頭:“離曦軍駐紮的營地還有一天路程了,我想早日見到陛下。”
雲兒猶豫着,想要問她是不是不生皇上的氣了,卻怎麽也問不出口。
馬車忽然慢了下來,雲兒撩開簾子:“發生什麽事了?”
“娘娘,曦軍就在前方。”
“什麽?”清明望出去,果然看見浩浩蕩蕩的曦軍沿着官道而來。
他們的速度怎會如此之快?難道曦軍從江南開拔之後就日夜兼程?
清明品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侍衛問:“娘娘,我們該如何做?”
“駛過去!”
曦軍前隊官兵見一支車隊迎面而來,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瑤光娘娘前來拜見陛下。”
領隊的将軍互望一眼,舉手停住大軍:“可有信物?”
“這是娘娘的親筆奏折。”
那将軍接過奏折:“請稍等片刻。”說罷打馬往大軍深處奔去,清明極目遠眺,看到那浩浩蕩蕩的隊伍之中,有一輛金頂繡龍的巨大馬車。
“娘娘,如果……如果皇上已經……我們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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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從袖中抽出匕首:“如果大軍被文羿所掌控,我和腹中的孩子會成為他最有用的籌碼。我不會讓他得逞。”
雲兒捂住臉,低聲嗚咽起來。
“你本可以不來,雲兒。”
雲兒搖頭:“我要跟在娘娘身邊,死也要。”
馬蹄聲嗒塔而來:“陛下有請娘娘。”
清明深深吸了口氣:“走吧。”
曦軍讓開一條路,青布馬車緩緩駛向金頂的馬車,短短的半個時辰,就像一生那麽漫長。清明看着皇辇上所繡的金龍,握緊了袖中的刀。
只需輕輕一用力,刀子就會刺進肚子,結束兩個人的性命。
這輛龍辇中,有她的命運。
她靜靜等待着命運的來臨。
一只手伸出來,挑起簾幕,清明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清明,我等你很久了。”
凝華宮中,杜九重把玩着長簫。
林華疑惑地看着他:“皇上和娘娘生死未蔔,大曦命運不知将如何,杜先生怎麽一點都不擔心?”
“我該擔心麽?”杜九重揚起臉,笑如春風。
林華愣了一下,嘿嘿冷笑起來:“杜先生不愧是杜先生啊,您都猜到了?”
“我可什麽都沒猜到。”杜九重眸子一轉,望向不知名的遠方,“聖意難測啊。”
“陛下?”清明一怔。
“朕就知道你會來。”楊恪伸手,“進來吧。”
清明沒有握他的手,走進馬車,将他仔細打量:“你沒有受傷?”
“受傷的是文将軍。”
“那密函……”
矮幾上陳放着堆積如山的奏折,楊恪從中抽出一份:“你看看吧。”
這是一份密折,參奏她與攝政王楊皓宇私通,意圖謀反,立楊皓宇為帝。
清明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她驀然明白,那份密函,是楊恪試探她是否忠心的計策,若她真與楊皓宇有私,就會乘機謀反。
心像是跌入千年不化的冰淵,冷得讓她恐懼。
她在京城中兢兢業業料理朝政,為了大曦的天下耗盡心力,甚至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打算,換來的卻是他的試探與猜忌。
這就是帝王。
“這裏的折子,大半都是彈劾你的。”楊恪命太監拿來火爐,将折子一張張扔進去,“朕已經證明了,朕的瑤光不會背叛朕。”
你若真的相信我,就不會想要證明。她輕輕撫摸自己的肚子,難道你從沒想過,也許這一路颠簸,會害死我們的孩子嗎?
“清明,你在怪朕嗎。”楊恪輕握她的雙肩,“江山一統,朕害怕回宮之後看到的是緊閉的凝華宮門。”
清明冷笑:“不會的,事還沒有做完。”
“朕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楊恪招手,太監捧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過來,清明往裏面看了一眼,是翟衣翟冠,上面所鑲嵌的珍珠寶石映照着火光,刺痛了她的眸。
“朕已定了日子,大年初一再次登基,到時會冊封你為皇後。”少年帝王看着她的雙眼,“你高興嗎?”
這是他的聖旨,根本由不得她選擇。
“臣妾,遵旨。”
楊恪高興得像個孩子,完全沒有察覺到她冰冷的目光。
“陛下。”侍從在車外道,“文将軍終于醒了,太醫說已無大礙。”
“是麽?”楊恪的眼神有些複雜,“朕去看看他。”
“還是臣妾去吧。”
因為重傷的緣故,文羿面無血色,好幾個太醫圍在他身邊,見了清明,齊齊行禮。她屏退衆人,淡淡地道:“你能活着,實在太好了。”
文羿虛弱地擡頭:“她在哪兒?”
“你問誰?”
“卉兒。”文羿像是拼盡性命一般喊道,“告訴我她在哪裏,我要見她。”
“你不是嫌棄她失了身麽?”
文羿心口一痛:“我……剛剛夢到了她,她要我活下去,去找她。我是為了和她的約定才回來,我的下半生,只想為她而活。”
“為她而活?你願意為了她,放棄得到的一切嗎?”
文羿沉默,清明忽而冷笑,起身朝簾外走去。
“等等!”文羿支撐着孱弱的身子,從懷中摸出虎符,“娘娘,告訴我,她在哪裏。”
清明回過頭,終于有了一絲詫異:“你真的願意為了她,放棄兵權?”
“功名利祿如浮雲。”文羿看着虎符,笑了一聲,“如果我就此死了,這東西又有何用?”
清明長長地松了口氣,接過虎符:“京城外三百裏,紫瓊山,摩耶寺。”
三個月後,文羿一人一騎來到摩耶寺外,這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尼姑庵,正值春暖花開,桃花滿陌千裏紅,他叩響山門,不多時便有一位女尼開門相迎:“施主有何貴幹?”
“在下文羿,前來尋找失散的妻子。”
女尼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善哉善哉,苦海無邊,施主能夠回頭是岸,也是功德一件。請往桃花林深處去吧。”
文羿立刻牽了馬,步入林中,依稀看見一座茅屋,清風卷起竹簾,簾外花開依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卉兒?”
竹簾被纖纖素手打起,風透湘簾花滿庭,兩人一身布衣,隔花相望,一時沉醉夢裏。
清明坐在凝華宮中,遙望蒼穹,記得數月之前,文卉倚門而立,請她将她藏起來,等待文羿功成名就之後去尋她,從此夫妻二人攜手天涯,不再過問朝中事。
這是唯一破解功高震主之象的方法。
“若他不能明白你的苦心,嫌棄你,貪念榮華富貴,不肯來找你呢?”
“那便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說這句話時,清明覺得她身浴佛光,也許,她就是來度文羿的佛。
鎮國公文羿與其妻的故事,成為大曦朝的另一個傳奇。功成身退的文羿攜妻歸隐,傳說有人在終南山見過他們,他們一身布衣,還是年輕時的模樣,踏花而去,不知蹤影。
另有一事,也震驚了朝野。春暖花開時,為先帝守陵的老太監在穆太後的寝陵前發現了一個老乞丐的屍體,他用一把生鏽的菜刀自殺,血濺無字碑。
皇帝着人驗明正身,那正是曾叱咤天下的江王——楊遠山。
這年正月初一,天賜帝一統江山,重登帝位,定年號為天樞,冊瑤光昭儀柳清明為皇後。
一束白光升入夜空,啪的一聲炸開,開出豔麗缤紛的花。
新婚之夜,二人相對而坐,紅色的喜燭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晝。這是一個暖冬,京城沒有下雪,人們都在傳說,為了慶賀天樞帝與瑤光皇後的婚禮,連雪期都延後了。
“清明,你終于成為朕名副其實的妻子了。”楊恪擁住她,“想來真是奇妙啊,兩年多前,朕還被關在長信宮裏,差點餓死,轉眼之間,又重新握有天下,連孩子也快出世了。”
還有三天就是産期,清明倚在他的懷中,輕輕說:“陛下,你是否想過,若這個孩子繼承了我以前的容貌,會如何?”
楊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許久以前她哭着要打掉明君,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嗎?
“不會的。”他安慰她,“這孩子是我們愛的延續,會像我們的愛一般美。”
愛?清明忽然很想笑,你愛的,不過是這副美麗的皮囊,若來長信宮救你的,是當年的醜丫頭,你還會愛上我麽?
“恪,你知道嗎,天樞星與瑤光星是北鬥七星中唯一朝相反的方向運行的星,它們會越走越遠,千百年後,北鬥七星恐怕就不複存在了。”
楊恪的心像被人猛地紮了一下:“大喜的日子,你在胡說什麽?”
“就當我是在胡說吧。”清明岔開話題,“再過一段日子,就要向犬戎繳納歲幣了。”
楊恪目光一冷:“嗯。”
“再嫁個公主過去吧。”
“什麽?”楊恪皺眉,堂堂大曦要向蠻夷繳納歲幣已是奇恥大辱了,還要嫁公主和親?
“從後宮中選一位漂亮的宮女,封為公主,嫁到犬戎去。”清明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幅卷軸,命宮人挂起來,竟是九州四海圖。她将燭臺舉起,目光牢牢鎖在圖中,“只有這樣,犬戎王才會親自迎接,離開王庭。”
楊恪心中似有所動:“清明,你究竟在想什麽?”
“桄榔”,燭臺跌落在地,清明扶着肚子,臉色煞白。皇帝連忙将她抱住:“怎麽了?”
“孩子……”清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孩子要出世了!”
楊恪等在凝華宮外,聽着接連不斷的慘叫聲,心急如焚。
“來人!”
“皇上,有何吩咐?”
“進去看看,都兩個時辰了,怎麽還沒生。”
宮女答應一聲,跑進宮去,出來時面色慘白:“皇上,醫女說,娘娘難産,恐怕……”
“恐怕什麽?”
“太醫問,是保大,還是保小。”
楊恪狠狠踢了宮女一腳:“朕兩個都要,若是清明有個三長兩短,太醫院統統殉葬!”
慘叫聲更加凄厲,年輕帝王的指甲都摳進了肉裏,更漏聲聲,就像催命的符。又過了半個時辰,醫女親自出來,匍匐哭道:“皇上,娘娘的情況很危險,再拖下去,恐怕母子倆性命都不保啊!”
楊恪的手微微顫抖,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穩。
“陛下,請快下旨罷。”
“朕……不能沒有清明……”
“奴婢明白了。”醫女跑回宮中,清明雙手死死拽着白色紗帳,渾身都是汗水,她不能放棄,這個孩子,她一定要生下來。
“清明。”耳邊似有人低語,朦胧之中,她仿佛看到琉璃皇後、鐘品清、菲兒、立夏都緩步來到床邊,靜靜地望着她。
“你們……你們是來帶我孩子走的麽?”清明拼命搖頭,“求求你們,不要帶走他,帶走我吧,我願意用我的性命,換他的命。”
她們微笑不語,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肚子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身子弓起,拼盡最後的力氣嘶聲吶喊,片刻之後,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嘹亮的哭聲劃破了死寂的夜空,為深宮添了一筆亮色。楊恪大喜過後又開始恐懼,難道清明她……
“快進去給朕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宮門開了一條小縫,醫女跑出來:“恭喜皇上,娘娘生了個小公主,母女平安。”
心頭的巨石落地,年輕帝王終于長舒一口氣:“太好了,蒼天保佑。朕要進去看看她們。”
醫女猶豫着:“可是……皇上……”
“怎麽?”
“小公主她……”
心頭又是一緊:“她怎麽了?”
清明無力地躺在床上,側臉對景寒雲道:“把孩子抱給我看看。”
雲兒低下頭去,神色黯然,清明後背一涼:“孩子呢?快抱過來。”
“娘娘……”雲兒低聲哭泣,周圍彌漫着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氛。清明掙紮着坐起,厲聲道,“立刻抱過來!”
奶娘無法,只得戰戰兢兢地将襁褓抱過,清明只看了一眼,便覺得世界都崩塌了。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但她的眼角有一塊醒目的紅斑,像在臉上種了一朵豔麗的桃花。
“娘娘,您別着急,小公主身體健康,這臉上的斑算不得什麽,一定能治好的。”雲兒連忙安慰,周圍的宮女也連聲附和:“是啊,娘娘。只要皇上遍尋名醫,哪有連一塊斑都治不好的?”
“沒錯,朕一定會将她治好。”楊恪走進來,宮人們連忙見禮。
年輕帝王溫柔地抱起女兒,憐愛地說:“真漂亮啊,這塊胎記不僅不難看,還為咱們的女兒添了一分嬌媚。”
“奴婢聽說啊,這天生帶花型胎記的女孩,前世都是天上司花的仙女。”奶娘讨好地附和,“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啊。”
雲兒也說:“皇上,您給小公主賜個名吧。”
“應她母親的名兒,就叫初雪吧。”
話音未落,晴了一冬的京城開始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立刻有伶俐的宮女道:“瑞雪兆豐年,這是吉兆啊。”
楊恪喜上眉梢:“朕的長女——楊初雪,封秣陵公主,普天同慶。”
滿屋子的人都跪下山呼萬歲,只有清明一人靜靜注視着窗外的雪。
明君,母親知道,是你回來了。
“什麽?是女兒嗎?”
“是的,娘娘。皇後生下的是個公主,而且臉上有斑,是個醜丫頭。”
“哈哈哈哈……”沈如吟尖聲大笑起來,“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三個月後,沈婕妤生下天樞皇帝的長子,封為德妃。
清明懷抱初雪,望着張燈結彩的宮闱,忽然覺得莫大的凄冷與悲哀。
“娘娘,陛下又着人來催了。今晚是慶賀小皇子誕生的大宴,您若不去,群臣會議論的。”
清明嘆息,将初雪輕輕放入搖籃中,吩咐奶娘仔細照料。
“走吧。”
筵宴依然設在昭華園,比當日的端午宴還要盛大,天空被煙花所照亮,到處都洋溢着笑聲。
清明緩緩而來,金色的大衫霞帔和九龍翟冠向所有人昭示她後宮之主的榮耀,在坐的官員命婦都紛紛起身。
“臣妾參見皇上。”她俯身行禮,起身時卻看見皇帝身邊設了兩個座位,沈婕妤懷抱兒子,就坐在右邊的座位上。
她在心中冷笑,不以為意。沈如吟笑吟吟地走過來:“娘娘,您看,這是小皇子,請您抱抱他。”
清明仿佛看不見她眼中的炫耀和得意,望着那漂亮健康的小男孩。他原本正大聲哭喊着,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不哭了,一把抓住她的指頭,咯咯笑個不停。
“看來小皇子很喜歡皇後。”楊恪逗那孩子,“來,叫母後。”
沈如吟的臉色有些變,勉強笑道:“皇上,皇子還不會說話呢。”說着便朝奶娘使眼色,奶娘會意,立刻過來抱皇子,誰知剛一抱過去,他又哭個不停。楊恪說:“既然皇子喜歡皇後,便讓皇後抱着吧。”
清明又接過來,果然不哭了,沈如吟臉色更加難看,卻又不好說什麽。各自落座,楊恪心情似乎很好,連飲數杯,酒過三巡,一位官員道:“陛下,皇長子還沒名字,請陛下賜一個吧。”
那是沈如吟的兄長,剛剛封的工部侍郎。
楊恪微醺,笑道:“皇子的字輩是‘璟’,便叫璟明,楊璟明罷。”
沈如吟心頭一酸,幾乎流下淚來,那“明”字,分明就是來自柳清明的“明”,皇上,今夜是我沈如吟之夜啊,為何你還是心心念念你的皇後?
在你的眼中,臣妾究竟是什麽?只是籠絡沈家的工具麽?
清明依然冷冷地,一言不發。
這時,太監進來禀報:“皇上,犬戎王的使者到了。”
“宣他進來。”
進來的是犬戎右大将,傲慢地朝楊恪一拱手:“見過曦國皇帝。”
楊恪的笑容有些僵硬,區區一個使臣,見了朕竟然敢不跪。
“使節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
“在下奉我王之命,前來恭賀皇上喜得兒女,并請皇後安。”
清明難得露出笑臉:“多謝王兄好意,使節大人請入座。”
右大将在上座大咧咧坐下,周圍官員紛紛投去不滿的目光。清明卻格外熱情,端起酒杯:“本宮敬大人一杯,祝王兄身體康健。”
右大将一口飲下,寒暄了幾句,便說:“皇帝陛下,您如今已統一天下,借我犬戎的五萬戰馬,是否該歸還了?”
“那是自然,只是戰馬于大戰中折損甚多,朕會将五萬馬匹折成金銀,送還犬戎。”
“如此甚好!”右大将笑道,“便請陛下将歲幣備妥,讓在下這次一并帶回吧。”
楊恪的眉頭開始彌漫起烏雲,四周傳來低低的議論聲,官員們面有怒色,這犬戎蠻夷甚是無禮,欺我大曦無人麽?
“大人大可放心,我大曦斷不會背盟。”清明依然笑容滿面,“為表誠意,我大曦願與犬戎永結秦晉之好,将皇帝陛下之妹嫁與王兄為妻,可好?”
楊恪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滿朝文武更是大驚失色,議論紛紛。右大将沒想到大曦竟願意嫁公主去犬戎,頗有些驚訝。
“皇後,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清明側臉望向楊恪,“皇上,您說,是吧?”
楊恪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變了幾變,嘴角才終于勾起一道笑容:“皇後說得沒錯,我大曦,願和犬戎和親。”
“皇後,你擅自作這樣的決定,究竟意欲何為?”
凝華宮中,年輕帝王怒氣沖沖,清明卻兀自搖着搖籃,哄籃中的初雪入睡。
“如今朝野上下關于你的謠言四起,甚至有人匿名上折,要朕廢了你這吃裏扒外的犬戎公主,你說,朕當如何處理?”
“皇上不想為品清姐姐報仇了麽?”
楊恪一怔。
清明從搖籃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他,他打開看過,臉色倏地大變。
“你……”
“現在陛下知道臣妾為何一意孤行,要嫁公主與犬戎王了罷?”
楊恪冷靜下來,靜靜地看着那黯然燭火下搖搖籃的女子,忽然想起過往,似有所悟。沉默良久,低聲問:“這計策你從何時開始籌劃?”
“皇上可還記得,當初臣妾救您出宮,便說過有了萬全之策。這兩年來,雖多有變故,但大勢依然與臣妾當初所謀劃的所差無幾。”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你還謀劃了什麽?”
清明回頭,看到那雙黑暗中閃爍精光的眸子,裏面滿是猜疑。
“臣妾……還謀劃了如何功成身退,尋一處偏僻的地方隐居,過安穩日子。”
“現在你不必謀劃這些了,朕會替你謀劃好。”一串輕吻,如蝶飛舞,從她的耳垂一直蔓延到肩頭,游走過那纖長柔美的頸側,玲珑浮凸的鎖骨,最後落在她飽滿的胸部。他脫下她的衣,咬斷她肚兜的帶子,将臉深埋在溫柔鄉中。
清明禁不住呻吟出聲,擡頭的剎那瞥見初雪眼角的紅斑,眼淚終于止不住湧出。
與他相愛,原本就不在她的謀劃之中,或者說,她根本不敢謀劃,怎奈世事弄人,她該歷這紅塵情劫,受這萬劫不複的苦。
是報應吧,她這卑微、醜陋的流民,竟妄想得到帝王的愛,這是她癡心妄想的報應。她已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可是蒼天,若有劫難,一切都沖着我來,為何要讓我的女兒,也與我經歷同樣的苦難?
不,我不能讓她活在宮人們的議論之中,不能讓她聽到別人說她是醜丫頭。
“恪……”她抓着他的衣袖,哭泣道,“答應我,把拉莫的頭取回來。”
“朕答應你。”楊恪含糊不清地低喃,“你要什麽,朕都答應你,都答應你。”
兩個月後,右大将回國,帶走了數十車絲綢珠寶和一位美麗的公主。
楊恪站在城牆上,目送浩浩蕩蕩的隊伍,押運的曦軍中有個士兵回過頭,朝他望了一眼,他心猛地縮緊。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愛恨糾纏不息,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她就此一去不回。
“傳錦衣衛指揮使!”
陳澗西來到聖駕前,楊恪陰沉着臉:“你立刻喬裝成士兵,追上車隊,秘密保護皇後,若她有個不測,你就提頭來見!”
半個月的長途跋涉,送親的隊伍終于來到乘風城。為了迎接和親的公主,犬戎王親自帶着軍隊前來,清明躲在士兵中,又見到了那位威武的國王。
公主自馬車中緩緩走出,一身紅色的大衫霞帔,年輕而美麗。丞離大悅,當即宣布封她為王後。
其實,她只是後宮一位低微的宮女,一朝為公主,又為王後,由極賤到極貴,都不過是棋子一枚。
清明苦笑,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夜色降臨,乘風城大肆慶祝,從犬戎王到乞丐,都喝得酩酊大醉,清明換上犬戎侍從的衣服,今晚,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深了,大殿的宴會已近尾聲,犬戎的官員們摟着來自大曦的美女,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拉莫挑選了兩個最美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沖進寝殿,将女孩們扔上床,紗帳中傳來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呻吟。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月光将她的影子打在紗帳上。一個女孩看見了,吓得失聲大叫,拉莫醉醺醺地回過頭,卻覺得一股異香迎面而來,渾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走。
刀光一閃,兩個少女的人頭落地,鮮血四濺,将他染成了血人。
“你,你是誰?”拉莫動彈不得,顫抖着問。
黑影點亮燭臺,他驚得無以複加:“你,你是清明公主!大曦的皇後?”
忽然間,大地一陣顫動,宮廷內外開始騷動不安,清明冷笑:“攻城終于開始了。”
拉莫叫道:“難道大曦想要背盟?”
“我大曦皇帝乃一言九鼎的君子,怎麽會背盟?一切不過是你犬戎的內亂。”
“內亂?”
大地又是一陣顫動,一名侍從跪在門外,焦急地喊道:“城主,蠍子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我們的城牆根本經不住‘轟天炮’的攻擊,南門已經出現缺口,請您立刻……”話音未落,他突然覺得自己飛了起來,然後重重地跌落在地,轉動了幾圈,死死地望着自己依然跪着的身軀。
清明撿起他的頭,扔到拉莫面前,血點襯托着她猙獰的笑容,竟有種異樣的美。
“蠍王的祖輩被犬戎王室流放,如今終于找到報仇的機會了。可憐我大曦,竟受魚池之殃,公主被蠍王奪去,連送親的官員也被屠殺。這樣,便不會有人說大曦背盟了罷?”
這就是她早已謀劃好的計策,蠍子軍就是她安插在犬戎國土上的一柄利刃。在月門關之圍時,他便将這個計劃告訴了都松傑,與他結下盟約。
“你……你……”拉莫看着這個女魔頭,憤怒得說不出話來,清明湊到他眼前:“當年你鞭打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這一天呢?”
“鞭打?”
清明大怒,拽住他的衣襟:“還沒記起來嗎?當年你為了強占品清姐姐,誣陷我偷盜,将我綁在拴馬樁上打了四十鞭!”
拉莫依然一臉疑惑,清明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凄厲,仿若地獄中掙紮哭喊的孤苦魂靈。
不記得了,他不記得了!是啊,他一生中不知強占了多少女子、鞭打過多少奴仆,又怎麽會記得她呢?
對于他來說,那不過是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小的事,但對于她和品清,卻是要背負一生的恥辱與痛苦。
“既然忘了,就去見品清姐姐,讓她親自說給你聽罷。”
拉莫的血飛濺到清明的臉上,她從沒想過,殺這個蹂躏品清的男人竟如此輕而易舉。捧着他的頭,她的心忽然一下子空了。
連最後的夢想也完成了,師父、鐘品清、楊恪,她誰也不欠。
她突然覺得好累,就這樣一走了之吧,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娘娘,您要去哪裏?”
她渾身一震,猛然清醒,發現幾個黑衣男子正立在門外。
“澗西?”
“臣奉了皇上的旨意,暗中保護您,并護送您安然回宮。”
清明忽然有些好笑:“他信不過我?”
“娘娘誤會了……”
“我不會走的,我有女兒。”清明将人頭交給陳澗西,“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将這個送到雪山去,如果看到雪蓮,就将它埋在雪蓮之下。”
城破了,四周都是戰火,跳動的光映照着她的容顏,悲傷而落寞。
連陳澗西也開始害怕起來,此時的清明,仿佛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