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閉宮

〔閉宮七年,不問宮事,以為可以就此避開喧擾塵世,但做到,又談何容易?〕

“犬戎如今的局勢如何?”

“回皇上,丞離被殺,犬戎太師帶了幾百人西逃,王庭已被蠍王所占。但犬戎各部都不服都松傑,正醞釀着更大的戰事。”

“好!皇後妙計,犬戎大亂,我大曦北方無憂也。”楊恪大笑,“清明回來了麽?”

“是的,皇上。”林華恭敬地說,“已經回了凝華宮了。”

楊恪喜上眉梢,像一個害了相思病的毛頭小子,急不可耐地想見自己的戀人:“走,去看看她。”

君王的車辇碌碌駛向凝華宮,卻發現宮門緊閉,林華一連喊了幾聲“皇上駕到”,都無人搭理。

“怎麽回事?”楊恪有些不悅。

“皇上勿急,待奴婢去問個明白。”林華連忙過去拍了拍宮門,還是無人應門,又湊到門縫往裏看了看,頓時吓得不輕,“皇……皇上……”

“究竟怎麽回事?”

“凝華宮的大門……被釘上了!”

“什麽?”楊恪大驚,“是誰釘上的?”

“這……奴婢不知。”

楊恪想起那晚與清明的約定,心頓時一涼:“太不像話了,來人,給朕把門砸開!”

“皇上。”景寒雲跑過來,跪在車前,“皇後娘娘讓奴婢來禀報皇上,說太後娘娘和孝睿皇後的恩德她已經報了,您已是四海六合中最偉大的帝王,請您遵守當日的約定。”

“放肆!”楊恪怒喝,“她是朕的妻子、大曦的皇後,怎麽能如此任性!來人!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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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娘娘還有一言。”

“說!”

“娘娘說……”雲兒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地道,“在娘娘的家鄉,秣陵公主臉上的紅斑叫‘火斑’,母親若懷孕時見了大火,就會生下臉有火斑的孩子……”

這句話像是利劍,刺入了楊恪的心,頓時血流如注。

清明,你是在怪朕嗎?你恨朕殺了你的師妹,恨朕害了初雪?

難道你這一生都不能原諒朕了麽?難道朕在你心中,還不如那個卑賤的女人?原本以為這幾月她溫柔順從,已放下一切,沒想到,那不過是她的緩兵之計。

悲傷、憤怒像是決堤的洪流,他顫抖着伸出手,指着凝華宮:“朕寵愛你、縱容你,你卻三番四次忤逆朕、挑戰朕的權威!你,你當真以為朕不敢動你麽?好!你既然要自己将自己打入冷宮,朕就成全你!”又沖景寒雲怒吼,“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別忘了朕與她的約定還有下文!若她不能信守承諾,到時候就要任朕處置!回宮!”

宮車碌碌遠去了,清明坐在臺階下,懷抱初雪,白牡丹又到了花開的時候,她靜如止水,輕輕呢喃:“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啪”,一滴淚落在初雪的臉上,小公主受了驚,放聲大哭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早已淚流滿面。

“聽說了麽?皇上又下旨選秀了,這次封了兩個選侍、一個寶林。”

“聽說那個最得寵的李選侍,長得有幾分像我們娘娘……”

“才不像娘娘呢,那個李選侍仗着皇上寵愛,誰都不放在眼裏,前幾天還将一個犯錯的宮女給活活打死了。”

“唉……皇上對咱們娘娘還真是情深意重,若娘娘不封了宮門,哪由得那些狐媚子在宮裏耀武揚威。”

“你們這群臭丫頭,主子們的事,也由得你們信口胡說?”景寒雲厲聲呵斥,小宮女們吓得連忙噤聲。

初雪拉了拉清明的袖子:“母後,為什麽父皇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們?”

清明蹲下來,慈愛地摸了摸女兒的小臉:“因為父皇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初雪去見父皇行不行?”

清明顫抖了一下:“等你再長大一些,母後就讓你去見父皇。”

“那還要多久呀,母後,初雪都七歲了。”

“等你長成了大姑娘,長得傾國傾城了,再去給父皇一個驚喜,好不好?”

“母後,我真的漂亮嗎?”初雪睜着清澈的雙眼,期待地問,清明心隐隐作痛,卻笑顏如花:“當然了,你是我的女兒,你比任何人都漂亮。”

初雪高興地跑進牡丹園,摘下牡丹戴在烏發間:“那父皇看到我,會高興嗎?”

“會的。”

初雪咯咯輕笑,快樂得手舞足蹈。清明看着她,覺得又幸福又悲傷,牡丹已經開了七次、謝了七次,她信守承諾,沒有走出凝華宮一步。

女兒在她的呵護下長大,她從來不告訴她,她長得不漂亮。她知道,總有一天她必須離開這座桃花源,總要面對流言蜚語,但,至少等她長大,等她可以堅強地面對一切。

小時候所受的傷,是內傷,永遠也好不了。她不能讓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

“啊!你是誰?”有個掃地的宮女失聲叫起來。

“發生了什麽事?”

“娘娘,這小太監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一個小男孩從樹後伸出頭,呆呆地看着一身素衣的清明。

清明的心忽然柔軟,這個男孩像極了當年的楊恪,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在角落中默默地注視着他,仰慕着他,然後在夜深人靜時泣不成聲。

“你這小太監,太無禮了。”宮女喝道,“見了皇後娘娘還不快行禮!”

“你就是皇後?”

宮女又要發作,清明微笑:“你叫什麽?”

男孩漲紅了臉:“我……我不告訴你。”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就不告訴你。”男孩朝她做了個鬼臉,轉身就跑,宮女氣呼呼地說,“娘娘,奴婢去告訴林公公,教訓教訓這沒規矩的小太監。”

“不必了,本宮知道他是誰。”

小男孩跑到一半,又回頭望了清明一眼,看到她正沖自己微笑,頓時紅了臉,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清明憶起多年前他抓着自己手指不放的情形,忍俊不禁,那孩子都長這麽大了啊。

春去夏來,內務府送來了今年新貢的梅子酒,清明多喝了幾杯,讓雲兒在殿門前架了一只貴妃塌,倚塌小憩。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争吵,睜開眼,夜色有些深了。

“雲兒,發生什麽事了?”

“你們放開我!”一個披頭散發、一身素衣的女人沖過來,撲倒在她的腳邊,“娘娘,皇後娘娘,求求你,救救臣妾、救救明兒。”

“沈德妃?”清明詫異地将她扶起,“你怎麽這個模樣?”

“娘娘。李淑儀誣陷臣妾謀害皇嗣,與娘家勾結,意欲謀反。皇上居然聽信了她的鬼話,不僅要賜臣妾自盡,還要将明兒趕出宮去,命明兒出家,請娘娘救救臣妾和明兒啊!”

清明臉色一冷:“德妃,你應該知道,本宮說過不會過問朝廷和後宮的任何事,連聽也不會聽。何況,說到謀害皇嗣,你也并不無辜。”

“娘娘,臣妾以前是做過錯事,但孩子無辜啊。”沈如吟嘶聲力竭地哭道,“就算您恨我,不肯救我,至少要救救明兒,他是皇上的長子,将來前途無量,不能讓他就此出家!”

清明硬起心腸,将袖子從她手中抽回:“請回吧。”

“娘娘!那孩子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啊!”沈如吟向她爬了幾步,“他叫明兒,楊璟明,還記得嗎,在他的慶生宴上,他一直抓着你的手指不放,只有你抱他,他才不哭。”

“德妃,我只是個不得寵的皇後,皇上若真下了聖旨,我也無計可施。”清明轉身,朝殿內走去,“關閉殿門!”

沈如吟絕望地望着漸漸合上的镂花木門,不再哭泣,似乎下定了決心:“臣妾知道娘娘恨我,臣妾願以死謝罪,只求娘娘能救明兒一命,也不枉那孩子老往凝華宮跑。”說罷,将眼一閉,一頭撞在門柱上,血濺當場。

清明連忙打開門,扶起沈如吟:“快,傳太醫!”

太醫給沈如吟看過,臉色凝重地搖頭。清明皺眉嘆息,用被子蓋住她的容顏。

“娘娘……”雲兒試探着問,“該怎麽辦?”

“李淑儀是誰?”

“就是年初選秀時封的李選侍,皇上非常寵她,才不過數月,就連連晉封,如今已是正三品淑儀了。”

“明兒何時被送走?”

“天亮就送去安國寺。”

清明沉默,眼前又閃過那張像極了楊恪的小臉,白色的牡丹園中,他才七歲,已經有了些玉樹臨風的影子,若長大了,應該和他父親一樣俊美優雅罷。

“告訴奶娘,照顧好初雪。雲兒,準備一下,随本宮去鳳藻宮。”

晨曦剛剛降臨,李淑儀就帶着一幫子太監宮女來到鳳藻宮,奶娘緊緊抱着楊璟明,鳳藻宮的宮人們都跪在一旁,個個臉色煞白。

“還愣着幹什麽啊?”陳卓抱着拂塵,尖聲道,“送大皇子出宮。”

“不,淑儀娘娘,請您饒了大皇子吧。”奶娘爬到李淑儀腳邊,抱着她哭道,“大皇子才七歲啊,他不會對您肚子裏的孩子有任何威脅……”

“放肆!”李淑儀一腳踢在她的胸口,“這女人竟敢胡言亂語,來人,給本宮掌嘴!”

兩個太監立刻過來,左右開弓,打得她滿嘴鮮血。楊璟明撲過去,死死抱住奶娘:“住手!不許打她!你們這幫狗奴才!”

李淑儀眼睛一斜:“德妃和皇長子謀反,都是這幫子宮人挑唆的。來人,行杖刑,打死為止!”

宮人們聽了,都失聲大哭起來。鳳藻宮內一時凄風慘雨,數十根長凳子并排在院內,宮人們被綁在長凳上,陳卓一聲令下,鮮紅的木杖翻飛,不消片刻,便一片血淋淋。

“你這個壞女人!”楊璟明撲向李淑儀,立刻便有一個太監過來,将他拉住,他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女人,恨不得剝她的皮、吃她的肉。

李淑儀仰着頭,嘴角自始至終帶着一絲冷漠的笑。

“皇後娘娘駕到——”

衆人都是一驚,雖然宮中确有皇後,但已經七年不曾出過凝華宮,人們都已忘了這位皇後的存在,如今聽到這一聲唱詞,有些面面相觑。

清明帶着皇後儀仗走進宮來,一眼便見到滿園的血色,眉頭浮起一絲憤怒。

“你們好大的膽子!”景寒雲怒喝,“見了皇後,竟然敢不行禮!”

衆人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伏地行禮,只有李淑儀還站着。清明瞥了她一眼,這女人非常年輕美貌,眉眼間與自己有幾分神似。

“你是什麽東西?”清明對那拉着楊璟明的太監說,“區區一個奴婢,竟敢拉扯皇長子尊貴的身子!”

太監吓得瑟瑟發抖,一個勁磕頭。

“将這狗奴才送到浣衣局去。”

“淑儀娘娘救我!”太監大喊,淑儀臉色有些難看:“皇後娘娘……”

清明不理她,威嚴地道:“沈德妃已自盡謝罪,此事今後不許再提。雲兒,告訴林華,給鳳藻宮的人好好治傷,不許再為難。”

“是。”

她走向楊璟明,握住他的小手:“明兒,跟母後走吧。”

楊璟明怔怔地望着她,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來到凝華宮時,天已大亮,楊璟明看到殿門前的血,咬着下唇,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清明握着他的雙肩,柔聲道:“是我害死了你的母妃,你恨我嗎?”

楊璟明不說話。

清明将他擁入懷中:“不管你恨不恨,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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