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情錯
〔清明,你可知,自從八歲那年第一次相見,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夜光白。〕
午夜清寒,月滿樓。
清明坐在寝殿之中,靜靜地等待一個人的來臨。
有人來了,但不是她所等的那個人。
“奴婢參見娘娘。”
是太監林華。
清明自嘲地笑:“我以為他今晚一定會來,沒想到是我自視太高,他有了李淑儀,早已忘了我……”
林華撲通一聲跪倒,哽咽道:“娘娘,之前您發願不管宮中事,奴婢不敢告訴您,皇上他……”
徹骨的冷像是藤蔓植物,順着清明每一根經脈蔓延游走,像是揮之不去的魔咒。
她霍然站起,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提起裙擺,光着腳朝乾清宮跑去。
楊恪、楊恪,我的楊恪,等着我。
乾清宮內安靜得令人心驚,她跑進寝殿,風鼓起簾幕,一層一層,遮掩着一道安靜躺卧的身影。她掀開紗幕,隔了七年,她又見到了他,雖然他面色慘白、嘴唇烏黑,憔悴如斯,卻還是俊美得讓她如癡如醉。
“清明,是你麽?”
他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卻微微顫抖,她能夠聽出其中的愛戀與激動、眷念與不舍。
“是我,恪。”
“你終于來見朕了。”他擡起胳膊,清明連忙将那只布滿老繭的手牢牢拽住,他眼角揚起一絲笑:“初雪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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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長越美,越長越像你。”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他貪念地注視她,仿佛要将這七年未見的時光都補回來,“你還是那麽美,七年的歲月,似乎并未在你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但是朕老了。”
“不,你不老,你才二十八歲,正當壯年,大曦還需要你。”
“朕才二十八歲麽?沒有你相伴的這七年,朕覺得比之前的二十一年還要長。朕知道,你恨朕,恨朕殺了你的親人,害了初雪。”
“不,恪,你沒有錯,你是君王,注定了有許多不得已。”
“是啊,正因為朕是君王……”楊恪将頭溫柔地靠在她的懷中,“所以,這七年朕做了很多事,修運河、修長城、改革吏治、甚至殺功臣,朕将皇帝該做的都做了。來世,我可以不做皇帝,只做一名文士,學文羿,與你一同攜手天涯,做做詩、彈彈琵琶,就這麽相守,一生一世。”
清明泣不成聲。
“哭什麽,不要哭。”楊恪吻去她腮邊的淚,讓她與自己共卧,輕輕嗅着她發間的芬芳,“真想擁抱你啊,清明,像七年前一樣,給你最大的滿足與幸福,可惜我已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清明,我累了。”
清明抓住他的衣襟,緊貼他的胸膛,聽着他漸漸弱下去的心跳,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随之流逝。
“累了……就睡吧,等你醒了,又能看一季一季的牡丹花開。”
“你會在花叢深處等我嗎?”
“會的,我會一直等你。”
“那真是太好了。清明,沒有你,牡丹也會黯然失色。”
清明含着淚,溫柔而輕緩地笑:“恪,我一直想告訴你,無論是那個愛哭的男孩,那個縱情詩詞酒色的昏君,還是後來那個殺伐決斷從不遲疑的君王,我都……”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楊恪已經再也聽不到了。
那個夜晚,凝華宮和景仁宮的牡丹忽然盛開,又全部凋零,一地的白色花瓣宛如落雪,為楊恪鋪滿了通往來生的路。
楊恪這個大曦朝最具傳奇色彩的帝王被葬在明陵,他棺樽旁安放着孝睿皇後的衣冠冢。禮部商議為他上谥號為孝明帝,廟號為宣宗。
作為中興之主,他開創了曦朝最後的輝煌。
史書中,因他後期的勵精圖治,那昏庸的十年也被認為是韬光養晦。他與瑤光皇後的愛情傳奇則被百姓編寫成戲曲,在九州大地上流傳,經久不衰。
一月之後,皇長子楊璟明登基,立年號為開昭。奉瑤光皇後為皇太後,追封德妃沈如吟為聖母皇太後。太後垂簾聽政,大赦天下。
“母後,為何保寧府民亂,知府平叛有功,您卻要下令斬殺他?”頭戴烏紗翼善冠,身穿紅色四龍補服的楊璟明有些不滿地問。清明沒有為他的無禮生氣,笑道:“民亂正是因酷吏而起,叛亂應當嚴厲鎮壓,但酷吏不除,民怨不止,除非将保寧府屠光,否則還會有民亂發生。”
楊璟明低着頭,似乎若有所思。
“娘娘,杜先生求見。”
清明讓奶娘帶楊璟明下去讀書,杜九重與皇帝擦肩而過,俯身行禮,小皇帝望了他一眼,眼底有一絲稍縱即逝的敵意。
“杜先生,請坐。”
“娘娘宣臣來,有何事吩咐?”
清明親自為他斟茶:“沈如吟撞死在本宮的寝殿,究竟是誰的計策?”
杜九重淡笑如菊:“此事臣确不知情。”
清明嘆息:“先皇真是用心良苦。”
“是啊,沈家因皇長子的緣故,勢力越來越大,若再讓德妃成為太後,那這天下就未必姓楊了。若臣猜得沒錯,德妃之死,應是先帝授意,以此來逼娘娘出宮。”
清明冷笑:“他就不怕哀家廢帝自立麽?”
杜九重深深地望着她:“先帝太了解太後了。”
清明的心又開始疼痛,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心思。
“太後,臣向您請辭。”
“請辭?”清明驚道,“您風華正茂啊。”
“臣去意已決,請娘娘成全。”
“至少待明兒成年……”
“那時臣恐怕就走不了了。”
清明沉默。
九重公子起身,正了正衣冠,長揖道:“娘娘,保重。”
竹香遠去,慕容将軍戰死、文羿成仙而去、重汐、崔翰、陳澗西獲罪被殺,如今連杜九重也離開了,她忽然覺得很孤獨。
這就是帝王罷,注定要高高在上地、以孤家寡人的姿态,走向枯萎。
就算只剩下一個人,她也只能咬着牙,堅強地走下去。
牡丹依然一年一年地盛開,初雪和璟明也在慢慢長大,正如當年楊恪所說,初雪眼角的桃花紅斑不僅沒有讓她醜陋,反而越來越妩媚動人。
璟明,也越來越像楊恪。
當牡丹花期又一次來臨的時候,大曦的開昭帝迎來了他的十五歲。
小院閑窗春己深,重簾未卷影沉沉。清明倚窗而坐,欣賞園中的牡丹,今年的牡丹與往年不同,更加繁盛豔麗。
低沉的腳步聲傳來,清明回頭,赫然看見楊恪微笑着站在身後,依然那麽年輕俊美、儒雅風流。
她頓時呆住,心中熱流湧動,低低地喊了一聲:“恪?”
“母後,是兒臣。”
“原來……是明兒。”她的聲音裏是掩藏不住的落寞,“坐吧。”
楊璟明笑容清澈:“母後喜歡今年種的新品白牡丹嗎?”
“很美,它叫什麽?”
“夜光白,出自于洛陽,又名昆山夜光。花初開青綠色,盛開清白,潔瑩有光澤,夜間遠處可見,古人以‘燈籠’譽之,為白花中的佼佼者。幽暗夜色中,此花燦若星辰,光華照人,傲然枝頭。謝靈運有詩曰:‘爛兮若燭龍,銜曜照昆山’。”楊璟明的目光變得溫柔,有一絲灼灼的火苗在默默燃燒,“只有這花,才配得上母後的美。”
清明笑道:“明兒的嘴越來越甜了。”
“比之父皇如何?”
“你父皇一生作詩無數,卻無一首是作給我的。”
楊璟明察覺出她眼中的落寞,連忙岔開話題:“母後叫兒臣來,有何事?”
“是你姐姐的婚事。”
“初雪姐姐?母後看中了哪家公子?”
“是吏部尚書白大人家的二公子。前日白大人來見哀家,說他兒子自從見過初雪之後就茶不思飯不想,害了相思病,老淚縱橫地求哀家将女兒嫁入他家。”清明若有所思,輕啜了一口茶,“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
楊璟明聽出她話中所指,笑道:“母後多慮了,上次初雪姐姐替母後去安國寺進香祈福,京城百姓萬人空巷,只為見姐姐一面。聽說從那之後,京都便開始流行桃花妝,學着姐姐的樣子,在眼角畫一朵桃花,一時蔚然成風。”
“真有此事?”
“母後若不信,可開筵宴,宴請京中名媛淑女,看她們是不是都畫了桃花妝。”
“那倒不必。”清明笑容明媚如夜光白,楊璟明看得有些癡了,這十五年的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反而添了一分成熟的風韻。
“白二公子人品如何?”
楊璟明這才回過神來:“據聞才高八鬥,不慕功名,喜與人鬥詩。”
“這倒像你父皇當年,既如此便找個機會讓他入宮來與初雪見見,若初雪也喜歡,哀家就下旨賜婚。”又飲了半盞茶,清明似乎想到了什麽,“楚王八歲了罷,等過了端午,就讓李太淑儀陪他去封地居住。”
楊璟明臉色一滞:“本朝似乎沒有母妃随子赴封地的先例。”
“那便算是哀家看他們母子不順眼,将他們趕出宮去吧。”清明嘆息,“你父皇諸多妃子,公主成群,兒子卻只有你和楚王兩人,上一代的恩怨,就不必再提了。皇上要念及兄弟情分吶。”
楊璟明沉默了半晌,只得點頭:“那就遵母後的懿旨。”
“皇上。”一位宮女在門外道,“今年江南的梅子酒貢上來了。”
“端上來。”
青白的瓷器,瓶嘴裏流出清澈如水的梅子酒,芳香四溢,還未喝便已先醉了幾分。清明端起來,在鼻下聞了聞,贊道:“好酒。”
“兒臣知道母後喜喝梅子酒,就讓他們酒一進宮便送來。母後,您且嘗嘗,與往年可有不同?”
一口飲下,酒如涓涓細流,在唇齒間糾纏,然後緩緩流下肚去,芬芳醉人。
“好酒,果真是好酒。”
“那便多喝幾杯罷。”
又喝了幾杯,眼前的景色開始朦胧,手指一松,酒杯跌落。
“母後,您醉了。”
“是麽?哀家醉了……那便扶我進房休息吧。”
“兒臣遵旨。”楊璟明抱住她纖細的腰身,朝送酒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會意,将寝殿大門輕輕合上。
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清明臉色酡紅,意識模糊,恍惚間看到楊恪坐在身旁,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頰。她抓住那只手,低喃道:“恪,是你回來了麽?”
楊璟明的身子猛然一僵,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是的,清明,我回來了。”
淚湧出眼眶,清明擁住他,哀戚地道:“恪,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一直被壓抑的情愫忽然瘋狂滋長,楊璟明将臉埋在她的發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清明,我就開始想念你。”
“恪,你喜歡的是這副美麗的皮囊,還是真正的我?”
“是你,是真正的你。”楊璟明覺得身體燃燒起來,眸中盛開妖豔而邪惡的花朵,他吻住了她,青澀而癡情的吻,清明低聲喘息,如過電般的快樂一瞬間彌漫全身。
恪,我的恪,真的是你回來了。
她沉溺在這久違的幸福中,檀口微張,低聲吟哦,嬌媚動人。情窦初開的少年意亂情迷,最後的神智徹底瓦解:“清明,我寧願你恨我,怨我,我也不要放棄你。”
恨只恨,為何我不早生二十年;恨只恨,你為何是我父親的妻子;恨只恨,這世間要命的倫理綱常。
清明,你可知,自從八歲那年第一次相見,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的夜光白。
清明從夢中驚醒,聽到耳邊細微的呼吸,猛然坐起,如遭雷擊。她顫抖地掀開被子,赤裸的身子和大腿內側的淤青令她腦中一片空白。
“清明……”楊璟明抱住她,她回身狠狠一個耳光:“你做了什麽!”
“難道你忘了,昨晚你喝醉了酒,将朕當成了父皇。”
“你說什麽?”
楊璟明露出一絲邪肆的笑容,在她耳邊輕輕呵氣,暧昧地道:“若非母後投懷送抱,朕又怎麽敢造次?昨晚的你真是美極了……”
清明又羞又怒,披上外衣,下了床,喊道:“來人!來人!”
“娘娘有何吩咐?”門外有陌生的聲音答道,清明一驚:“你是誰?我凝華宮原先的宮人呢?”
“母後,難道你真想讓人知道昨晚的事麽?”
清明臉色煞白,面前這個男人真是那個她一手帶大的明兒麽?為何昨日還溫柔順從,今日就變成了卑鄙的魔鬼?
“清明,你不必太過自責,大曦的開國皇帝有一半鮮卑血統,鮮卑人的習俗,父死,他的女人,除了生母,其餘都會成為兒子的妻妾。朕也只不過是沿襲了先祖的習俗罷了。”
“你……”為何這麽違背人倫、禽獸不如的話,他會說得如此輕松?他從小學的是孔孟之道啊!
“清明。”楊璟明摟着她的香肩,嗓音極盡溫柔,像曼荼羅花粉一般魅惑,“你才三十五歲,難道你的餘生就此守寡度過?父皇駕崩得早,他沒能給你的幸福,朕能給你……”
“住口!”清明怒不可遏,從櫃子中抽出藤條,厲聲道:“跪下!”
“清明……”
“現在我還是你嫡母!”她聲嘶力竭地大喝,“跪下!”
楊璟明沉着臉,單膝跪下,藤條如雨,狠狠擊落,他光着身子,光滑如絲緞的背部被打出一條條猙獰交錯的血痕。
她一邊打,一邊哭,聽到哭聲,楊璟明的心比身體還要疼痛,喊道:“打吧!只要你開心,打死朕也沒關系!”
藤條高高舉起,卻再也揮不下來,她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她做了什麽啊,明兒是楊恪的兒子,也是她名義上的兒子,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清明,讓朕愛你。”楊璟明狠狠地抱住她,“朕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
“出去!”清明哭叫着将他推開,“滾出去!我不要再見到你!”
楊璟明再次撲過來,抱住她的雙腿:“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兒子;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
“不可能!不可能!”她捂着耳朵,“出去!”
楊璟明眼中寫滿了絕望,他失魂落魄地出殿,殿門再次緊閉。清明終于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她又開始做夢,夢見沈如吟滿臉是血,指着她的鼻子喝問她,你就是這麽養育我兒子的麽?你對得起我麽?楊恪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冰冷,清明,你不僅背叛了我,還與我兒子有染,你這個下賤的女人,不配做我大曦的皇後!
“不!”她嘶聲尖叫,從夢中醒來,襲衣早已被汗水濕透。
絕望與羞辱将她包圍,她無助地望着空蕩蕩的寝殿,覺得森冷刺骨。
太後與皇帝有私,這簡直是大曦開國以來最大的醜聞,是整個大曦皇室的恥辱,若傳出去,她被廢還在其次,若有人借此謀逆,她有何面目去見楊恪?
她一手保衛了大曦,不能讓這江山斷送在自己手中。
打開梳妝匣,拿出一根攢金絲鳳凰簪,将這華美的兇器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只要她死了,這秘密就爛在凝華宮裏,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閉上了眼睛。
血肉模糊的聲音響起,卻沒有預料中的疼痛,她詫異地睜開眼:“明兒?”
金簪刺在楊璟明的手心裏,貫穿而過,血珠子滑落,在她白色的襲衣上種下一串詭豔的桃花。
“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做?”楊璟明顫抖,“你就這麽恨我嗎?”
“我是為了大曦江山!”
楊璟明拔出簪子,用血如泉湧的手與她相握:“清明,朕的江山,朕自會守護,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難道你忘了麽,你還有女兒。”
初雪?你想用初雪來威脅我?
他緊緊抱她,害怕一松手,她就這麽不見了:“朕會處理好一切,你依然會坐在簾後,你依然是大曦的太後。”
他的胸膛滾燙,清明的心在顫抖。她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為他摘荷葉為傘的少年,為什麽,你們父子如此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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