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歸宿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端午節大宴的時候,清明見到了白尚書之子,那是一位年輕儒雅的貴公子,容貌俊美、舉止得體,是一位謙謙君子。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追随着初雪,那眼中墜入情網的神色,連三歲小兒也能看出。

“初雪。”清明握着女兒的手,“你看那位白公子如何?”

初雪垂下頭去,忸怩地笑:“母後……”

小兒女的情思,清明已了然于胸,過了幾日,便頒下懿旨,嫁秣陵公主與白尚書次子白朗月。

婚期漸漸臨近,十五歲的初雪快樂得像一朵嬌嫩的花朵,為這死氣沉沉的深宮增添了一抹亮色。

“娘娘。”宮女捧着一只盒子進來,“這是皇上獻給您的賀禮。”

自從那夜過後,凝華宮的宮人全換成了皇帝的心腹,原先的哪去了,沒人知道,也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盒子裏是一只長沙銅官窯的秘色蓮花瓷盤,造型優美奇特,盤中燒制着一首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心靈深處的某一根弦被撥動,仿佛看到一個坐在夜光白花叢中的少年正對着自己盈盈一笑,這樣的景致,美得令人窒息。

那個少年,究竟是誰呢?

她渾身一抖,忽然覺得很害怕,将手一松,瓷盤跌落在地,清脆的碎裂聲在腦中不斷回響。

“娘娘,這……”宮女吓了一跳,清明冷着心腸:“去告訴皇帝,就說我打破了。”

“是。”

宮女退出去,凝華殿又空了,她的心也跟着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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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鳥夜月,星子稀疏,窗明幾淨。清明坐在床邊飲酒,還是梅子酒,今天飲了半壺,卻沒有一絲醉意。

一個小太監走進來,她淡淡地說:“你來了。”

“母後知道朕會來?”

“我打碎了你送的瓷器,你必然會來。”

“碎了就碎了吧,一只盤子而已。”他從後面抱住她,“朕親口念給你聽:君生我未生,我生……”

清明打斷他:“你那天在梅子酒裏加了什麽?”

楊璟明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笑起來:“母後不愧是母後啊,那是天竺進貢的秘藥,叫‘求不得’。”

“求不得?”

“人生有三大悲,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母後,你就是朕的‘求不得’。”

心中悲憫頓生,她嘆息:“既然求不得,又何必強求?”

“朕是大曦的皇帝,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朕求不得的。”他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又開始迷亂,“朕要得到你,要和你長相厮守。”

“做夢!”

少年嘴角滑開一個促狹的笑意:“白家次子就快成驸馬了,待婚禮過後,讓他去西北戍守邊關如何?”

清明臉色鐵青:“新婚燕爾,你竟讓他們分開?”

“不然去西北也行。”少年緩緩解開她腰間的帶子,脫下外衣,露出香肩,然後在細膩的肌膚上留下一串粉色的吻痕,“就看母後的意思了。”

清明咬着牙:“你又要傷害你的母親了麽?”

“你不是我的母親,是我的女人。”

湘妃竹的窗簾嘩啦落下,清明望着床梁上雕刻的龍鳳,耳邊是少年癡迷的喘息。他年輕緊致的身體像極了當年的楊恪,她輕輕顫抖着,漸漸沉淪。

她的罪孽,又深了一分。

身穿紅色大衫霞帔、頭戴七龍翟冠的初雪在清明面前跪下,深深一拜,清明将女兒扶起,望着那張年輕美麗的臉,欣慰地為她理了理衣襟。

“初雪,答應母後,一定要幸福。”

初雪嬌羞地點頭,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上繡滿龍鳳的華貴馬車。車輪轉動,她從車中探出身子:“母後……”

鼻頭一酸,不由得落下淚來,清明一直不停地揮手,直到馬車消失在宮道的盡頭。

桂花紛飛,芳氣清婉,鵲鳥鳴叫,陽光靜好。這是一個美麗的秋日,秣陵長公主的婚禮隆重卻并不奢侈,她的婚車碾過青石鋪就的官道,駛向一生的幸福。

紛紛揚揚的花瓣落在清明的秀發之上,新婚過後,白朗月和初雪就會去他們的封地,無憂無慮地生活。

如今,她已了無牽挂。

深夜,雲收雨散。

楊璟明雙手環着清明的身子,讓兩人的青絲長發相互纏繞。

“皇上,你該成婚了。”

楊璟明愣了一下:“朕不要成婚,朕只要你,清明。”

“我只是一個老太婆而已。”

“不,你不老,你才三十五歲,你的容貌看起來就像二十多歲。”少年嘴角帶着幸福的笑容,“馬上就是秋狩了,還記得去年你獵了一只金貂,朕獵了一只梅花鹿。朕一直不服氣,今年再決勝負吧。”

“好啊。”清明背對着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麽,“不過還是一切從簡,否則言官們又要絮叨了。”

“好,好,朕什麽都依你。”

大曦皇室從未忘記自己身體裏那一半鮮卑血統,更沒有忘記先輩是從馬背上得來的天下。每年秋天,宮中都要舉行盛大的狩獵,在皇家牧場上林苑,貴族子弟們身穿戎裝,策馬引弓,豪氣幹雲。

“母後,別忘了,決一勝負!”楊璟明高舉長弓,英姿勃發,清明穿着黃色方領罩甲,回頭深深望了他一眼,笑道:“好啊,這次哀家一定贏。”

“這可說不定,母後若輸了,當如何?”他朝她擠了擠眼睛,清明微微擡起下巴:“哀家不會輸。”

“那就走着瞧,到時候朕可要向母後讨賞。”他一甩馬鞭,大叫一聲“駕”,策馬飛奔而去。

少年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她的視野,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舍,目光如膠似漆地黏在他策馬而去的方向,陷入了沉默。

“娘娘?”侍衛恭敬地問,“要開始狩獵麽?”

她回過神:“走吧。”

風在嗚咽,胯下的馬越跑越快,那是一匹汗血寶馬,可日行千裏。侍衛們拼命跟在她身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太後離自己越來越遠。

轉過一座山頭,侍衛們氣喘籲籲地追上去,卻齊齊愣住。

汗血寶馬停在一棵松柏下,低頭吃草,馬背上挂着象征太後身份的罩甲和繡龍曳撒。

脊背一陣發涼,衆人仿佛看到明晃晃的砍刀就懸在自己頭頂。

“什麽?太後失蹤了?”楊璟明将獵到的金貂往地上一丢,臉色轉白,策馬來到汗血寶馬前,侍衛将清明的衣服獻上,他匆匆翻過,發現裏面夾着一封信。

沒有題頭,沒有落款,只有寥寥數十字。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他打了個激靈,愣愣地瞪着那來自于太後的俊秀小字,像丢了魂兒。

“陛……陛下?”随行太監被他的神情吓到,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下令尋找?”

少年帝王毫無反應,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驀然間,他大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滾下馬來,衆人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撲過來:“皇上,皇上!快叫太醫!”

楊璟明神情恍惚,直勾勾地望着蒼穹,在心中喃喃念着:清明,清明。

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失去她了。

宮中傳出消息,瑤光太後在秋狩時墜馬身亡,禮部上谥號為孝恭明皇後,與孝明帝、孝睿明皇後一起合葬明陵。

十五歲的皇帝悲傷過度,大病一場。三月大喪期滿,迎娶左都禦史之女為後。

這一生,開昭帝後妃無數,卻沒有一個子女,他五十歲駕崩,百官迎楚王之子為帝,年號景炎。景炎帝昏庸無道,寵信奸佞,致使民怨沸騰,各地民亂不止。

景炎八年,一位姓景的中年人領兵攻陷帝都襄月城,景炎帝于宮內***,新君登基,建立大朔朝,年號開明。

大曦朝滅。

又是一年牡丹花開時。

水碧山青,萬壑千岩鎖翠煙。

一位青布短衣的女子牽着白馬沿山路而來,山花飛揚,迷盡來時路。樹木掩映之中,漸漸現出一座青瓦山門,門上挂匾,匾上龍飛鳳舞。

無量觀。

十七年前,曾有一位容顏絕美的道士與她約定,在這偏僻的道觀中相見。

她叩響山門,無人回應,幸而門未上鎖,她推門進去,眼前驀然一亮。整座道觀,并無一人,卻到處都是白牡丹,除了夜光白之外,還有白雪塔等數十種,仿若卷雪,逸韻流芳,仙姿綽約。

三清殿內,隐約可見一位道士背向而坐,一身白衣勝雪,乍一看,真覺得是牡丹花仙降臨人間。

清明靜靜地站在門前,不發一言。

道士忽然站起,轉身,飄如游雲,矯若驚龍。時隔十七年,她見他,還是驚為天人。

景檀之拈花微笑,一笑傾城。

“我若江上泛舟,君是否願随之往?”

清明嫣然一笑,一如他們年輕時那般曠達灑脫。

翠葉藏鴛,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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