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你又沒有什麽實體,還有什麽好怕的?”一個聲音突兀地道。
江離沒料到這裏還有其他人,警惕地問道:“是誰?”那老人家卻仿佛對這聲音熟悉之極,歡喜地道:“是你啊,你在哪兒呢?”
空間一側忽然亮起一處強光,那老人見了,歡快地飄了過去。江離隔着強光看不清楚其中事物,待近了些才發現此處竟然挂了一座小房子,房頂支棱出一根巨柱,往上伸進了黑暗裏。
那強光刷地暗下來,小房子隐進了黑暗中,四周又只剩下月明石一燈如豆。
孟寧面色慘白,強忍疼痛,問道:“這人難道是這裏的主人嗎?”江離搖頭道:“不知道。”他朗聲道:“我同伴受了重傷,不知閣下可否行個方便,借個地方讓我們療傷?”那小房子中仍然一絲聲息也沒有。江離又道:“老人家,我待你不算差吧?你寄魂樹還在我身上呢,你不想要了嗎?”
那門這時才“框”的一聲打開了。屋內燃着燈,燈光從門框中透出來,帶了幾絲暖意。那雪白頭發的老人家從門內探出頭來,叫到:“快進來快進來,我剛剛都在求他放你們進來呢,當然不會丢下你們不管的啦。”江離也不在意對方是敵是友,抱上孟寧飛入了門中。
門又砰地一聲,關上了。
室內只放置着一個蒲團,蒲團上盤腿坐着一黑衣男人。他半閉着眼,也不看二人,淡淡道:“既然來了,就随意坐吧。”
江離道:“是你?”那老人家見江離笑嘻嘻的神色,心放下了一大半,笑呵呵道:“這就對了,也沒必要一見面就打嘛。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叫柘天。”他又問江離,“你倆叫什麽來着?”江離說了兩人的名字,那老人便道:“在外面你們雖然勢不兩立,但既然都同陷困境,還是應該共度難關嘛。”江離道:“老人家說得是。”
柘天一直閉着眼睛不說話,江離也不管他,徑自給孟寧包紮療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竟然響起淅瀝瀝的雨聲。孟寧包紮完已經睡過去,連那老人家也坐在柘天旁邊的蒲團上,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江離正要推開窗戶看雨,柘天冷冷道:“我勸你此時最好不要開窗。”江離早就知道他是敵非友,聽他冷言冷語倒比見他和顏悅色要安心許多。他也不動氣,反而問道:“這是為何?”
☆、雙劍
江離正要推開窗戶看雨,柘天冷冷道:“我勸你此時最好不要開窗。”江離早就知道他是敵非友,聽他冷言冷語倒比見他和顏悅色要安心許多。他也不動氣,反而問道:“這是為何?”
此時柘天卻閉口不言了,他看了身邊的老人一眼,嘆了一口氣,道:“我托你辦一件事。”江離道:“你說罷,我能做到就做。”柘天道:“并不是什麽難事。”他說罷手一揚,向江離抛過一物。江離伸手接住了,見是一個檀色暗紋小袋子。他将那袋子打開了,見袋子裏裝滿了銀色亮晶晶的小石子。
柘天道:“你将這養魂石與寄魂樹放在一起,可使他魂魄多存活些時日。等出去以後,你找個合适的地方,将寄魂樹重新種上吧。”江離問道:“這件事還不簡單?你為何不親自去做?”他轉念間隐約猜到原因,道:“好吧,我盡力。”他說罷便将那些亮晶晶的小石頭放在寄魂樹旁,那老人家立時便醒了過來,伸了個懶腰,道:“想不到做了鬼還會想睡覺啊!”。
柘天見了,嘴角帶了些笑意,問道:“睡得好嗎?”那老人家道:“昏沉沉就睡過去了,還不賴。”老人家環視四周,道:“這便是你給自己準備的退路嗎?也太寒酸了點。”柘天點點頭,又搖頭,道:“不過也用不上了。”他歉然道,“十多年前,我剛來到人族,還不太懂這邊的規矩。我做了那件事,你還在生我的氣嗎?”老人家嘆道:“都過了十多年了,我人都死了,早就不氣了。”
柘天慘然一笑,嘴角竟溢出一絲血來,道:“那我就放心啦。如今我也要死啦,你能告訴我《雲中公子》結局到底是BE還是HE嗎?大大!我追了半輩子啊!”老人家不好告訴柘天其實他自己也沒想好結局,見他面色慘白的樣子心中不忍,道:“是HE。”柘天一笑,又問道:“女主角不是死了嗎?怎麽HE啊?”老人家嘆道:“我又把她寫活啦。”柘天終于笑了,眼睛一閉,徹底死了。這老人見他死在眼前,有心想掉兩滴眼淚,無奈鬼魂無淚,只得連連嘆息。
江離原本打算問一下這是哪裏,該怎麽出去之類的問題,沒想到他這麽幹脆利落就死了。他聽柘天與那老人的對話,便問道:“難道老人家竟是《雲中公子》的作者?”老人嘆道:“正是,我便是易水蕭蕭生。”江離好奇道:“那你怎麽會和一個魔族在一起?”
老人道:“說來話長了。”江離忙做洗耳恭聽狀,那老人嘆道:“這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了。那時人魔大戰還沒結束,但雲州處于後方,已經初步穩定下來了。我便開始動筆寫一個長篇,取名叫雲中公子。原計劃是寫七卷,在前幾年,一切都還好。但當我寫完第五卷的時候,我……卡文了。”江離驚訝道:“可是書迷都傳,您是寫完第六卷才卡文的,卡着卡着,就上了年紀,死了。”老人道:“就是這個問題。我剛開始寫《雲中公子》的時候,已經六十五歲了,寫完前五卷,已經七十多歲。書迷都在擔心我活不了那麽長。第五卷寫完後,第六卷我寫了三年,都沒寫出來。那個時候我的書迷都已經很着急了。”他停了一下,江離便問道:“那後來呢?和柘天有什麽關系?”老人道:“那時候柘天不知道從哪聽說我快死了,或許是因為他那時候剛來到人界,行事作風都帶着些魔族的狂野。所以他就把我給綁了,關在小黑屋裏,讓我日日夜夜不停地寫,一定要在死前把故事填完了。這才有了第六卷。”
江離心想,所有書迷都應該感謝柘天才是。老人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麽,見他一副專注的樣子,便繼續道:“但生死有命,寫完第六卷的時候,我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頭了,寫完沒多久就死了。”江離接道:“所以他便給你找了寄魂樹,想讓你接着填完第七卷?”老人點點頭,道:“我死後這麽多年裏,都是我口述,他記錄,總算寫出了第七卷上半冊。”江離道:“你一本書分七卷就算了,一卷還分上下冊?”老人嘆道:“當作者也不容易,沒靈感怪我嗎?”
江離心中慶幸,還好自己不是這書的書迷。他想起大師姐謝芸追這書很多年了,有心為她找到老人新寫的半卷書,便問道:“不知道在哪裏可以買到新的那一冊?”老人道:“你儲物袋中不就有嗎?”江離将書都倒出來,經老人指認,果然就是在那書店中買到的那本。江離喜道:“我大師姐是你的忠實讀者啊,你能不能給她簽個名?我回去也好說這本就是原作者寫的。”老人想到自己晚年遭遇,都是因一個忠實讀者而起,這麽多年雖說已經放下了仇恨,仍然有所介懷,氣呼呼道:“我都死了,筆都拿不了,簽個鬼名啊。”江離笑道:“那你寄個語也行啊,我幫你代寫。”老人道:“你愛寫什麽寫什麽吧。”說罷轉過身不理他了。
江離見老人家不理他,讪讪地笑了笑。窗外還在下雨,孟寧睡得不□□穩。江離探了探他額頭,有些發燒。他在儲物袋中找了找,只有一些治療外傷內傷的丹藥,發燒了他也不知該怎麽辦,只好拿些水喂給他喝。
過了些時候,雨聲漸漸小了。江離之前一直忍着沒開窗,現在終于忍不住心中好奇,推開窗去查看室外景象。哪知空中偶爾還掉下一兩滴小雨滴,江離沒留神讓它滴在袖子上,那袖子立馬變被燒了個小孔。他心中暗罵一聲,連忙将窗戶關上了,喃喃道:“這究竟是什麽鬼地方?”
他看見孟寧發燒不退,心裏不禁焦急。轉念想到柘天逃到這裏,肯定不是為了長長久久地住在這兒,肯定有離開的路才是。他這樣想了,心中安定了些。等小屋外雨滴都滴盡了,他便匆匆出門,尋找出路去了。
此時門外情形,已與初時大為不同。一些小一些的魚蝦已被腐蝕殆盡,一些大魚也變得殘破不堪,凄凄慘慘地露出雪白的魚骨。江離見了心中大為可惜,心想,早知道就該存些魚蝦,也能炖了給孟寧補補。現在沾了這些奇怪的雨水,也不知還能不能吃?
想歸想,看着那魚肉都有些腐爛的樣子,始終沒有吃的欲望。他想到儲物袋中還有些食物,也就歇了這個念頭,繼續專心探路。他禦劍低低地飛行,很快便到了盡頭。那暗紅色的牆壁帶着凹凸不平的褶皺,靜靜地在前方攔着他。
他暗想,這紅牆背後是什麽?他這樣想,便拔出含光劍,一劍刺入了紅牆之中。那牆壁竟然堅硬無比,含光劍不過刺入幾寸。他又推了一下,那牆壁忽然痙攣了一下,空間開始扭曲起來。積在底部的一推雜物帶着液體都被颠簸着向他撲了過來。他慌忙躲開了,衣物還是被那液體腐蝕得千瘡百孔。那液體沾到身上,竟覺得火辣辣地疼。
“你小子搞什麽鬼?不想活啦?”那老人家憤怒的聲音傳過來。江離飛過去一看,只見那小屋也在空中晃動不已。他想起孟寧還在屋內,連忙進屋将他抱了出來。
孟寧被這一陣搖晃又傷到了腿,被疼醒了。他呲牙咧嘴了一會兒,問道:“地震了?”江離搖頭,道:“應該不是,不知為什麽突然晃起來了。”老人氣呼呼道:“要是有人在你胃裏捅你一刀,你難道都不動兩下嗎?”
江離與孟寧都愣了一剎,江離聯想道此前深澗中的吸水聲,問道:“你是說,我們是在魚腹中?”
老人哼哼了兩聲,道:“我怎麽知道。”
江離故意嘆了口氣,道:“我們出不去也就罷了,只是你老人家一世英名,竟然要同我們一起葬身魚腹。我們死了也就了了,可您有這寄魂樹養着,還有這許多肥料,卻不知要在這兒過活多久。唉,一個人,對着三具死屍,加上一地臭魚爛蝦,想想也是夠悲慘。”
老人道:“你不必吓唬我,反正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去了。”江離問道:“怎麽出去?”老人理所應當地答道:“它從嘴裏把咱們吃進來,當然是要把咱們拉出去。”孟寧“咦”了一聲,道:“好惡心。”老人道:“反正你不要亂捅就是了,像這樣搖晃兩下不打緊,要真捅死了,咱們就真不知道該怎麽出去了。”
那大魚晃了兩下,總算安靜了。他安頓好孟寧,喂他吃了些東西。因擔心食物不夠,自己并不敢吃。孟寧問起,只說已經吃過了。約莫又過了幾日,這魚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孟寧倒病得越發沉重起來,整日昏昏沉沉,人都不認得了,不住地說胡話。
江離心中焦急,便又開始尋找其他出去的法子。雖然常常徒勞無功,但也總比他坐困愁城要好許多。因地上都已搜尋了一遍,他便禦劍緩緩往上方去。心想,這東西胃這麽大,食道估計也不小。他一路飛上去,卻只找到了個一人粗的孔洞,不禁大失所望。心道,這東西食道也不大,是怎麽把這麽多東西一塊吞進來的?
他在食道附近逡巡,想着要不要拿什麽東西刺激一下食道,讓它把自己給吐出去。卻見到食道邊緣還插着一柄墨綠色劍鞘,鞘內安放一柄長劍。他拔劍出鞘,聽見聲音清越嘹亮,劍身雪白鋒利,不由贊道:“好劍。”他将那劍鞘從胃壁中□□,借着月明石,見那劍鞘上端正刻着“青梧”兩個古字。
他正欲轉身離開,忽然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暗紅色劍鞘,顏色暗沉如血,紅中帶黑,與暗紅的胃壁仿佛融為一體。
他将這柄劍也取下來,只覺得手感質樸,一股涼意從手中傳來。這劍鞘也是奇異,拔劍時竟然悄無聲息。而那長劍,則周身漆黑,仿佛要藏身于黑暗中一般。劍鞘上并無花紋,他仔細摩挲,才發現其上潦草刻着兩個小字。
恨生。
江離一時悵惘,心道,也不知是哪位前輩,生平遭遇了怎樣的大恸事,才要葬劍魚腹中。
☆、行屍走肉
他攜了兩柄劍回到小屋中,孟寧仍在昏睡。江離将他頭枕在自己腿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覺到他燙得吓人,不由心內焦急,暗自尋思,還是要想辦法早些出去才好。
江離輕輕喚道:“孟寧孟寧,起來吃點東西。”孟寧微微睜開眼睛,只是眼神迷離,也不知是夢是醒。他就着江離的手喝了一口水,躺在他腿上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竟輕輕笑了一下。江離見他眼中似有歡喜,似有哀愁,心中不由一酸,溫聲道:“別怕,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孟寧笑道:“不出去才好呢。”江離道:“說什麽傻話?”孟寧低聲道:“我有好多話想同你說。”江離垂下頭,看着他道:“你說罷,我聽着。”孟寧輕輕搖了搖頭,閉上眼道:“我還是不說了,這些話,就是做夢我也不敢講的。”江離道:“咱們倆有什麽不能說的?”說完久久沒人回話,卻發現孟寧已經睡着了。
孟寧時常半夢半醒,醒過來也常當自己在夢中。這日他醒來,蒙昧中見江離還守在身邊,便抓住他的手,低聲道:“你,你不要和璎珞好,好嗎?”江離輕聲道:“好,我答應你,保證不和她說一句話。”孟寧看着他近在眼前,內心裏忍不住一陣掙紮。恍惚裏覺得自己還在夢中,只要不說出來自然無事。他掙紮着要起身,江離連忙去扶他,卻感覺唇上輕輕一麻。孟寧的唇幹燥滾燙,蜻蜓點水一般在他唇上點了一下。
江離擦了擦唇,無奈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杜璎珞。”孟寧唇角帶笑,道:“我怎麽會把你認錯?”江離搖頭道:“果真燒傻了。”他心知人在病中難免神志不清,被親了一下擦了也就沒了。後來又被孟寧迷迷糊糊地親了幾下,心中一下子回不過味兒來。
這屋子仿佛突然之間小了很多,他再呆不下去了,轉身便出門去。
老人的鬼影在他周圍四處飄蕩,魂魄無肉體拖累,并沒有吃喝拉撒睡的需求。屋裏兩人一個死着一個躺着,他整日裏閑得無聊,只有跟在江離身後說話撩閑。無奈平日裏江離總是心急如焚地尋找出路,沒有心情搭理他。此刻他見了江離愣登的模樣,頗有些幸災樂禍,道:“我看這小子是喜歡你呢。”江離心中不願承認,道:“他病迷糊了,認錯了人。”
“認錯了人還夢中一個勁兒地喊,”老人弱着聲音,學着孟寧的口氣道,“江離,江離,江離。”他學得惟妙惟肖,江離心中一陣煩躁,惱道:“閉嘴!”
江離在外晃蕩了一陣,始終還是放心不下病中的孟寧。正想要回小屋去看一下,忽然空間又一陣扭曲,天旋地轉中一陣巨大的推力傳來。他不知這空間又生了怎樣的變故,忙亂之中只想着,孟寧可千萬不要有個好歹,奮力往那小屋方向挪去。他心中越焦急,腳下越遲滞,忽然眼前一黑,好像暫時失去了意識。然而他心中始終懸着一根線,沒多久便轉醒過來,大聲喚道:“孟寧!”
一張口嘴裏就灌進一口水,又鹹又苦。江離一抹臉,睜開眼來就看見一條漁船大小的藍色尾巴,如利刃一般橫在深藍漆黑的水面上。那大尾巴悠閑地一擺,那條山脊一般的蒼青色脊背就悄然沉入了同天色一樣幽暗的水中,一絲大點的浪花也沒驚動。
江離浮在水面上,四處張望。只見海天之間除了蒼茫暮色,便空無一物。他擔心孟寧還在那大魚肚子中,一頭便紮入水中,追着向那大魚游過去。他自小在水澤中嬉戲長大,水性固然娴熟,也比不過這神奇瑰麗的大洋慷慨滋養成長的美麗生物。那大魚好似根本沒看見背後氣勢洶洶追逐着的那個渺小人類,氣定神閑地擺尾游動,越沉越深,陷入暗沉沉的大洋深處,不見了影子。江離胸中氣息用盡,只覺得胸悶氣短,卻不出海換氣,而是緊追不舍跟着往下沉去。江離腦中嗡嗡鳴叫,一時想着,罷了,與孟寧一道死了便是了。一時又心存僥幸,期待着孟寧也被那大魚一道給吐了出來。
他四肢放松,反倒順着海流浮了上來。他吸了一口氣,又大聲呼喚了幾聲孟寧,心中雖早知結果,仍然不免失望。
他多日未用食,此時卻完全不覺得饑餓。他衣衫破碎,濕鹹的海風吹在他身上,也不覺得涼爽或寒冷。他儲物袋已沉入海底,身無分文,也不覺得憂慮。他置身廣袤無邊的天地中,遠離陸地和親友,也不覺得孤獨。
他心中只想着孟寧,這個人占據了他每一根神經,其他任何事都顧不得去想了。
好在三柄劍仍背負在背上,他喚出含光劍,貼着海水低低地飛行尋找。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他趟開海面濃黑的夜色,頭頂只有無盡的星子,暗暗祈禱着能在下一個不經意間就看見孟寧的影子。忽然他見到前方一個長條形暗影,急急飛過去,才發現不過是一條破舊舢板罷了。
大海蒼茫,他孤身一個,恰如天地間一顆塵埃,想尋到另一顆塵埃,談何容易?經過幾個日夜的尋找,他精疲力盡,灰心絕望,便任由自己死屍一般漂浮在海面上,由着洋流将他帶走。
海上日升日落,他終被路過的一艘船撈了起來。
他躺在甲板上,迷迷糊糊聽見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喊道:“這人還活着吶!”身邊一陣腳步聲傳來,人們議論紛紛:
“這是個人族還是魔族?”
“管他人族魔族,上了咱的船就和咱是一夥兒的。”
“看他還背着劍,不知道修為怎麽樣?”
“不會壞事吧?要不把他扔回海裏喂魚好了。”
“可也不能壞了海上的規矩。”
這時一人排衆而出,衆人紛紛為他讓位,那人一錘定音,道:“把他劍卸了,看看他身上還有沒有其他財物,都繳了,讓他留在甲板上幹活吧。”
一衆水手粗手粗腳将他長劍卸下了,又給他仔細收了回身,失望地發現竟然一無所獲,便又将他扔在甲板上。踢了他幾腳,嚷道:“原來是個窮鬼。”他們見江離雖睜着眼睛,但任由他們為所欲為,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心中也起了輕視之意,嘻嘻哈哈地戲耍他取樂,紛紛道:“阿三,你拉起來了個傻子。”
待那些人都走了,先前救他起來那人才輕手輕腳走向他,拍拍他的臉,道:“我叫阿三,你叫什麽名字?”江離躺在地上,轉動眼珠子看了他一眼,見這阿三生得身高體圓,鼻子巨大,鼻頭渾圓發黑,頭頂上生着兩只毛茸茸的圓耳朵。阿三見他只轉眼珠子不出聲,不無遺憾地道:“原來是個啞巴。”
這船上人妖魔三族聚集,江離見了,心中也沒有絲毫斬妖除魔的氣概,只順從地跟着阿三做些挂帆收繩的雜活。阿三叫他做什麽他便去做,被欺辱了也從不還口,一張嘴只在吃飯的時候張開。逐漸地這船上的人也懶得再欺辱他,只在有事時喚一聲:“啞巴,過來!”
大船在海上航行了幾日,一直無風無浪。直到一日傍晚,海上雷雨交加,大船破開風浪,夜半時馳進一個港灣,連夜順便就将那港灣給搶了。往後幾月中這船又陸續搶了好些商船漁船,這船上大部分人員雖修為不高,對付一般人族已綽綽有餘;且船員都悍不畏死,一手控鳥之術出神入化,劫掠起來簡直無往不利。
這船也不是每個港口都搶,它在進一些港口前會在船上挂一個青底星紋旗幟,再挂一個寫着“青鳥號”的藍底旗幟,上岸補給或是交貨。這日那旗幟剛挂上去,那頭領便示意将它取下來。船改變了方向,在航線外靜靜等着它的獵物。
海平面上一只船逐漸冒出頭來,遠遠看還像小兒玩具一般。待逐漸近了,船上桅杆風帆具現,竟是一艘高大如樓的艨艟巨艦。這只大船徑直破水前行,青鳥號明目張膽地截斷了它的後路,遠遠綴着它行到了遠離港灣的深海中。
天氣晴好,魚兒時而躍出海面,又機靈地躲過覓食海鳥尖利的鳥喙。海鳥低低盤旋,哇哇鳴叫着互相激勵,那聲音一忽兒就被淹沒在波濤聲裏了。
忽然那些海鳥都大聲地聒噪起來,瘋狂地撲向那艘大船。攻擊就這樣開始了。一船的牛鬼蛇神齊齊撲向那艘大船,而那大船上伸出弓箭火炮,顯然也是早有準備。霎時間只聽見炮聲轟隆,慘叫聲落水聲不絕。
這些海盜多為人妖魔三族不容之輩,只好流落海洋,聚在一處靠打劫擄掠為生,除了依靠一名妖族的控鳥之術,也就那頭領還有些本事。衛隊居高臨下,炮火密集,便将他們阻擊得寸步難行。然而海上多有猛禽,那些銅喙鐵爪的海鳥在船上抓出深深的抓痕。它們從天而降,打不完也殺不絕,很快海船頂層便轟然倒塌,鋪天蓋地的海鳥伴着木屑與同伴的屍骨瘋狂地俯沖下去,原本藏在頂層船艙裏的衛隊發出凄慘的嚎叫,而炮火聲最終弱了下來。早已等候不及的海盜趁機登上甲板,大笑着破開艙門。
江離聽見對面船中喧聲震天,心中靜如止水。他坐在陽光下,只眯着眼睛靜靜地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或許什麽也沒想。
孟寧沒了,師父那些斬妖伏魔的教誨也被他忘到腦後了。
☆、雙面身份
那些海盜剛一進去,便哇哇叫着被踢飛了出來。江離眯眼看去,只見船艙中出來一對老夫婦,生得慈眉善目,模樣頗為可親。那老丈出來也不動手,而是笑呵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青鳥號的各位兄弟。久仰久仰!”一群海盜也不理他,那老丈便自顧自說道,“老漢不常走這個方向,往日沒有機會為各位豪傑兄弟買酒喝,實在是生平憾事。”他說着躬身一禮,從身旁婆子手中拿過一個箱子,道,“這是一點心意,還望各位兄弟笑納。”
諸海盜都嘻嘻哈哈笑了起來,那頭領接過箱子,才笑嘻嘻道:“誰他媽跟你是兄弟?”說罷大聲道,“把這船給洗了,幹完這一單咱就上岸買酒找姑娘。”衆海盜大聲應“是”,海鳥又開始飛舞盤旋,争前恐後地嘶叫着朝那老夫婦湧過去。那老婦臉色一冷,眉毛一豎,冷聲道:“真當老婆子是好欺負的嗎?”說罷她雙臂一陣,凝出一張大網來,将海鳥都阻擊在網外。船艙中竄出另一隊衛隊來,與那老丈一道同一衆海盜動起手來。然而她修為終不足以應付這無窮無盡的許多海鳥,不過一時三刻,嘴角便溢出血絲。海鳥尋得空隙,俯沖而下,将原本的陣營沖得潰不成軍。
海盜猖獗,眼見許多同伴倒在眼前,反而更加癫狂,那頭領哈哈笑道:“都加把勁兒,這船裏的寶貝都在等着大家吶。”
忽然艙內劍鳴聲響,一柄雪白飛劍急急飛了出來。那頭領頭腦警醒,堪堪退步躲過了。那劍從他脖子處擦過,撲了個空,在空中盤旋了一圈,斬下幾只海鳥,又回到艙中了。
那頭領劫後餘生,卻哈哈笑道:“原來這裏還藏有高手。”
江離見到那柄劍,卻腦子裏“嗡”地一聲,不敢置信地站了起來。
兩船挨得極近,江離從青鳥號躍到那大船甲板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一衆海盜與那兩個老夫婦鬥得正酣,見到江離都紛紛道:“啞巴,你來這裏做什麽?”江離也不答話,穿過刀劍便要往艙裏去。那老婦呵斥一聲,縱身便将他攔住。江離也不與她相鬥,只閃身躲避,仍跨步向艙內走去。
他步伐緩慢,仿佛期待什麽而又不敢确認一般。待他走到艙門前,那柄雪白飛劍倏然從艙內飛來。江離赤手接住了,才啞聲叫到:“孟寧,是你嗎?”
艙外争鬥正酣,那老婦還想繼續阻他,無奈被群盜纏鬥地脫不開身。只大聲令道:“守住艙口,不要讓他進去!”那負責守住艙門的守衛大聲應是,卻被江離一手一個,給扔出去了。
江離站在艙門前,怎麽都跨不動那一步。忽然艙內傳來“咚咚”聲,江離心如擂鼓,見到一人拄着雙拐從內室拐了出來,眼中才湧出淚來。一切仿佛如夢一般不真實。他快走幾步,将那人擁入懷中,千百句話在嘴邊盤旋,最後只哽咽道:“從今以後,咱們再也不分開了。”孟寧見眼前這人頭發淩亂,衣衫破碎,瘦得形銷骨立,也禁不住抱住他大哭,道:“你怎麽變成這幅樣子了?”
江離撫着他的頭發安慰他,溫聲道:“我這幅模樣,你還會喜歡我嗎?”孟寧聽了,反倒哭得更厲害了。
兩人重逢時欣喜、激動交織,艙外的激戰絲毫沒停下來。群盜圍攻兩個老夫婦,還有餘力嬉笑。他們見到江離二人又哭又笑的樣子,大笑道:“原來這不是啞巴,是個瘋子。”眼看那兩個老夫婦就要支撐不住,一些海鳥已進入船艙來。江離默念劍訣,三柄長劍從青鳥號中破艙而出,在船頭與諸多海鳥激戰起來。江離與這群盜匪生活多日,知道對付這些海鳥的訣竅其實在于那馭鳥之人。他趁機重傷了那馭鳥的妖人,海鳥失去了控制,也不再為他們賣命,紛紛散去了。
那頭領見了,怒道:“是我們将你從海裏撈了出來,你卻恩将仇報。”說罷便上前與江離鬥了起來。他一被江離引開,群盜戰力大大降低,很快就被船上衛隊擊退,跳到海中去了。那老夫婦也不追擊,只站在甲板上防範觀戰。
那頭領腳踏一布帛狀飛行法器,手執一杆白骨□□。那飛行法器速度迅速之極,防範周密,時而成盾,時而幻化迷陣煙霧,被他使得得心應手。江離以含光劍為主,攻勢不斷。但那頭領防守得滴水不漏,猶如銅牆鐵壁一般。因那兩柄劍尚未煉化,只能從旁輔助。含光劍一劍擊出,那身影即刻消散,原來不過是幻影罷了。忽然身後破空聲響,一柄雪白骨槍直刺過來。江離不知是真是幻,卻不敢不接,他随手抽出恨生。
劍身漆黑,出鞘無聲。
他随手一劍揮下,劍劃過空氣,卻悄無聲息。時空仿佛都扭曲了一下,骨槍從中間無聲折斷。那頭領痛喝一聲,險些跌入水中。江離見他腳下僅剩的半塊布帛,邊緣處仿佛被燒過一般,留下黑漆漆的影子。
這一劍劍勢未歇,餘威掃到青鳥號,竟削下了小半個船身。青鳥號轟隆一聲分為兩半,慢慢吃水沉入了海底。
那頭領臉色深沉,他這次吃了個大虧,卻一言不發,帶領群盜拉出應急的小船,劃船離開了。
那老丈見江離得勝,拱手道:“多謝公子仗義相救,不知公子大名?”江離猜到當是這兩夫婦救了孟寧,對他們也分外感激,當下回了一禮,說了自己名諱,道:“還要多謝前輩救我師兄孟寧,先前有冒犯的地方,還請兩位老前輩寬宏大量,晚輩給兩位賠禮了。”這兩夫婦對望一眼,驚道:“江公子竟與阿寧是師兄弟!”
那老婦見那夥海盜還未走遠,便道:“江公子就這樣放他們離開,以後恐怕會有些小麻煩。”
江離問道:“這是為何?”那老丈道:“你可知這青鳥號背後的主人是誰?”江離吃驚地問道:“這不就是一夥劫匪嗎?難道背後還有靠山?”那老丈便道:“老夫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其實都是些傳言罷了,說這青鳥號其實是越州羅浮門所控制。公子若想回雲州,必然要經過羅浮門地盤,若這些人将此事報到羅浮門中,恐怕多少會有些不方便。”
江離沉吟道:“我蒙他們搭救,才能活到今日,如何能痛下殺手。以後的事再說吧。”
這老夫婦将江離讓進艙中,孟寧因腿腳不便,早在艙內等候。兩人劫後餘生、久別重逢,臉上都笑意盈盈,與那老夫婦說了會兒話。江離這才知道這老丈姓喬名重光,老婦姓李名秀碧,都是越州人氏,以在海上販運貨物起家,如今已經有了不大不小的一只船隊。這只船從越州北部灣出發,要到歸海灣送貨。途中遇到漂流在海面上的孟寧,便将他救了起來。兩夫婦曾育有一子,在孟寧這個年紀時不幸葬身海中。兩人都是篤信機緣之人,見到孟寧就覺得分外親切,因此便把他當做自己孩子一般仔細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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