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5)
難忘記,是以江離一眼便認了出來。小白飄到那白發人跟前,歡喜地叫到:“公子!”白發人溫聲重複道:“還不下來?”小白道了聲是,乖乖落了下來。這白發人對江離道:“童子頑皮,讓客人見笑了。”江離由衷道:“閣下這位童子修為好生了得。”白發人輕笑道:“雕蟲小技,靠着法器欺人耳目罷了。”他說罷朝小白手一伸,小白噘着嘴,還是将一對碧綠葉片放入他手中。白發人将手往前一伸,笑道:“你看,就是這個。”江離上前一看,這對葉片通體碧綠,瑩瑩發光,內中靈氣充盈,是上品法器無疑。小白身着碧綠衣裙,又只在花葉間行走,江離一時驚訝,倒沒注意到她腳下還有法器。
小白被戳破了把戲,丢臉之餘更添沮喪。但礙于自家公子的威嚴,一句話不說。江離見她溢于言表的失望模樣,不禁想起孩提時孟寧費盡心思也要讓師父誇一句的情景,笑道:“這麽小年紀,能駕馭如此法器,已經很厲害啦。”小白剛才故弄玄虛,不過是小孩子愛出風頭而已。如今得了誇獎,就覺得心滿意足了。白發人将那對葉片還給她,笑道:“自己玩兒去吧!以後可不要再班門弄斧了。”她拿過法器便重見笑顏,甜甜地說了聲是,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孩童天真最易觸動人心柔軟的地方,江離目送小白離去,笑容還挂在臉上。白發人微笑道:“還未多謝閣下在酒樓中的襄助之情,當時我咳得厲害,有失禮之處,還望不要放在心上。”
江離回過神,暗想,當日酒樓之中他一言不發,沒想到卻是這樣和氣的一個人,笑道:“閣下身旁一個童子就有這般修為,我當時所為,才叫班門弄斧呢。再說,若非閣下昨日收留,今日我不知要在哪裏醒來了。”又問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白發人又愣了一下,瞥到庭院中一顆柳樹,随口道:“在下柳庭深,你直接叫我名字便是。”
上清宗培養弟子,除了教習仙法,也兼重諸家典籍、詩詞文章。江離聽到這名字,差點笑出來。他看到那棵柳樹,就知道這名兒是他臨時編出來敷衍自己的。估計取的便是“庭院深深,楊柳堆煙”之類的意象。柳庭深見他抿着嘴,已知道他此時是在憋笑。然而戲演到這裏,總不能自己斷了,便問道:“你呢?你叫什麽名字?”江離頗為惡趣味地說道:“我叫梅枝南。”
時人常用梅花南枝入詩,江離為了與柳庭深三字對上,促狹地将南枝兩字掉了個兒。兩人心領神會,不由相對一笑。
此時一名老者從長廊上走來,恭聲道:“公子,早膳已備好了。”柳庭深便側身讓道:“請跟我來。”江離見他等在門前,還以為就是在這裏吃飯。沒想到早膳卻擺在東花廳裏,需得再穿過一個回廊。他哪知柳庭深原本便在東花廳中等他,稍等不至,索性起身相迎。又不想讓他看出蛛絲馬跡,只好到了此處便止步不前。
情之一字,讓人踟蹰如斯。
柳庭深道:“最近連日陰雨,在東花廳要亮堂許多。”兩人落了座,江離随眼一看,桌上全是素食,不見半點葷腥。因是早膳,江離并未多想。柳庭深卻道:“我食素,倒勞累你将就了。”江離連說不敢,吃了一口,大贊好吃。柳庭深對侍立一旁的老者說道:“中午備些魚肉,不能怠慢了貴客。”老者露出些遲疑神色,卻并未說個“不”字。江離連忙道:“別別別,我不講究,千萬別為我壞了你們的規矩,否則我該無地自容了。”柳庭深只一笑,并未多說。
兩人閑談着吃完早膳,柳庭深便留江離在此多住幾日,言辭懇切,盛意拳拳。江離推辭不過,況且他确實無處可去,幹脆先留了下來,打算在這小城裏物色所宅院安家。
江離多年來錦衣玉食,如今一朝落難,還是有些講究,既不喜富麗皇堂,也不愛粗鄙簡陋——況且囊中略羞澀——看了幾所宅子都不滿意。柳庭深樂得如此,讓他慢慢找,不要着急。這日他目送江離出了門,那老者便勸道:“公子逗留在此已有多日,再不走,怕時間要來不及了。”柳庭深卻仍呆呆看着江離離去的方向,道:“不妨事,路上趕一趕便是。”老者嘆道:“您的身體……若是趕路,怕是要多受許多苦……”又說道,“您守在這兒又有什麽用呢?萬一被他知道真相,該如何收場?若是您病情反複,紙就包不住火了。”
柳庭深一陣恍惚,道:“那便等他找到住處再走。”老者複又谏道:“若您能聽從先賢之訓,從此斬斷前塵……”柳庭深斷然道:“此事不可再說!”老者連忙躬身道“是”。
他又想起那日在酒樓中躲雨,他看到江離進門便不敢擡頭,生怕被認出來。哪知那日好巧不巧病得甚重,咳嗽一直忍不住……直到聽到江離問他:
“你這是得了什麽病?”
他擡起頭來,與江離對視了一眼,心中紛亂,落荒而逃。
江離始終沒有認出他來。
尋了數日,江離才在六甲巷找到一個适合的院子,便來向柳道謝并辭別。柳庭深心中一陣暗淡,道:“說來也巧,不日我也要遠游,倒不好多留你了。” 他嘆道,“此後一別,倒不知何時還會相見?”再見時又會是哪番光景?
江離輕笑道:“若是有緣,自會相見。若柳兄不嫌棄,我已在寒舍備下酒菜,原是想謝柳兄收留之恩,沒料到要為柳兄踐行了。”柳庭深一笑,道:“一酒二用,倒省了你一頓酒錢。”欣然前往。他身旁的老仆人追在身後道:“公子,您可不能喝酒。”柳庭深道:“好,你放心吧。”轉背便對江離說笑道:“咱們且暢飲三百杯,不醉不休。”
柳庭深往日裏溫和持重,江離乍見他偶然流露的活潑模樣,不禁有些恍惚,一顆心飄飄地就想到了另一個人。
一連半月天氣都很陰,兩人走在濡濕的青石小巷中,兩側院牆不算高,不時透出園中的一角景致和人家的歡聲笑語。
兩人一路走到了小巷盡頭,才到了江離的新家。位置比較偏僻,一扇朱漆小門,一個院子,一口水井,井邊一棵老梧桐。柳庭深進門發現這小院子還算樸素雅致,适宜住人,心中才放下了心,問道:“你打算在這兒住多久?”江離笑道:“能住多久就住多久吧,現在也沒個打算。”其實他最不喜歡挪動,巴不得就在一個地方生了根才好。只是世事無常,卻不知何處才是長居之地。柳庭深笑道:“下次回來你若還在,我再來看你。”江離淡淡笑道:“如此甚好。”
江離将柳庭深讓入席中,道:“知道你身體抱恙,就只備了茶,沒備酒。”柳庭深頗為失望,玩笑道:“既然沒有酒,又說什麽‘備了酒菜’?”江離一愣,展顏道:“你說的對,我該說我‘備好了茶飯’。”
天色轉晚,柳庭深便起身告辭。臨別時暮色漸合,井邊梧桐葉打着旋兒落下來,秋日蕭條景色初露端倪。江離送客到門外,小白已拿了一盞燈籠在等候了,滿臉憂慮的模樣。她見到柳庭深,就嗅了嗅鼻子,憂愁轉眼便不見了,高興道:“公子,你沒有喝酒。”柳庭深逗她道:“我其實喝了,你沒聞出來嗎?”小白瞪大了眼睛,沮喪道:“那秦伯又要罰我了。”秦伯就是柳庭深身邊那位老人。
江離奇道:“你家公子喝酒,秦伯為什麽罰你?”小白道:“秦伯讓我來看着公子,要是他喝酒了就拿我是問。”江離笑道:“那你怎麽一直不進去?”小白沮喪道:“我走錯了路,到這兒時已經晚了。我想,公子若要喝酒,早該喝了;若不喝酒,我進去豈不是擾他談興?”江離一陣驚奇,暗想,這小姑娘居然還挺機靈。
柳庭深對小白眨眨眼睛,道:“那咱們都不告訴秦伯便是。”他對小白道,“你先慢慢回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對梅公子講,講完我就來追你。”小白臉皺做了一團,道:“我到前面巷口去等公子可好?我不認路,自己走怕丢了……”柳庭深笑道:“好,快去吧。”
柳庭深看着小白提着一盞燈蹦蹦跳跳消失在巷口,才說道:“都說切忌交淺言深,我心中有一問,倒不知該不該講。”江離道:“但講無妨。”柳庭深道:“我看你眉間總有愁意,心中可是有什麽不如意之事?”江離一愣,他心中雖有痛苦憂愁,卻從不願向任何人表露半分。反而整日裏面帶笑意,本以為藏得結實不漏,哪知根本騙不過人。他既被看穿,索性不再掩藏,苦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倒讓柳兄見笑了。”柳庭深輕聲問道:“可尋得解脫之法嗎?”江離聽了這話,思緒竟在夜色中飄出去很遠,暗想:若世上真有忘憂良藥,我就真願意取用嗎?
柳庭深勸道:“世事短暫易變,你還是不要太過執迷,早日尋得自在之法才是。”竟和秦伯勸他時一般話語。江離笑道:“我是凡夫俗子,資質平凡,哪能那般超凡脫俗?”
今夜無月,夜色漸濃。柳庭深借着夜色藏住眼中情意,說道:“世上傷人最深者,不過一個情字,一個命字。梅兄是為何所擾?”江離澀聲道:“命運若無常,只需耐心忍受而已,哪裏值得時時放在心頭,自怨自憐?”
他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哪能這樣甘心認命?不過是故作灑脫罷了。
“唉,看來你也是為情所困了,”柳庭深嘆道,“世上多是負心人,也許……也許他早已忘記你了,也許他變得你也不認識了……這世界天大地大,你何苦畫地為牢,不讓自己走出來呢?”
☆、所謂精分
“唉,看來你也是為情所困了,”柳庭深嘆道,“世上多是負心人,也許……也許他早已忘記你了,也許他變得你也不認識了……這世界天大地大,你何苦畫地為牢,不讓自己走出來呢?”
在夜色中,江離總算能夠敞開心懷。他沉默良久,道:“好多事都變了,唯獨他的心意,我相信從始至終沒有變過。我如浮游般微不足道,不敢期待所有人都記挂着我,但唯獨他,永遠不會忘記我,正如我不會忘記他。”柳庭深輕聲道:“你就這麽确信?”江離笑道:“你若愛上一個對的人,也會像我這樣想。”
柳庭深靜默在夜色中,半晌道:“你意中人若是知道你這樣相信他,想來也會高興的。”
柳庭深回到家中,第二日便啓程往東而去。因在流火城耽擱了十數日,三人加快了腳程,不過一日便到了雲、越兩州交界的春回鎮。穿過這個鎮子,就是充滿大江大河奇山秀石,與雲州風物完全不同的越州了。
春回鎮中人滿為患,多是想跑到寒冰島湊熱鬧的散修,沒想到卻被阻在了春回鎮中,倒把平日裏安寧的邊境小鎮堵得水洩不通。街上行人擠擠挨挨,要通行只能順着人流慢慢走,若想逆行則非常艱難。小鎮居民深受其害,平日裏都是天光大亮才出門買菜,現在非得雞沒叫就起床,一下買齊好幾天的夥食,否則就賣斷貨了。鎮上商販倒是得利頗多,整日裏樂得眉開眼笑。
許是趕路的原因,柳庭深病情稍有反複,開始微微的咳嗽了起來。他剛一進鎮子,就有一矮小男子撥開人群迎了上來,躬身道:“見過公子,屬下黃三,已恭候多時了。”柳庭深伸手把他扶起來,問道:“這裏怎麽這麽多人?”黃三嘆道:“公子從西邊過來,大概已聽說過了臨江城轄下兩個村子的屠村慘事。”小白說道:“對,我們已聽說了,可真慘,聽說活下來的人都瘋了。”黃三對小白笑了笑,道:“臨江城毗鄰越州,若兇手出逃,那恐怕就再難以抓住了。是以臨江城主在邊界處設了關卡,一律人員,經過核實才能出關。但前去寒冰島的散修多如牛毛,哪能那麽迅速地一一核實?春回鎮又是必經之地,逐漸就擠成這樣了。”柳庭深“哦”了一聲,道:“看來臨江城主打算徹查此事了?”黃三道:“嗨,他這是新官上任,想借此事立威罷了。”黃三獨自在春回鎮呆了許久,自在慣了,一時嘴快,想到什麽就說了出來。說罷才意識到此時不該是臧否人物的時機,忙笑道:“房屋已備好了,公子請跟我來。”
大街上行人如織,黃三帶着柳庭深左拐右拐,竟找到了一條清淨的小巷。四周少有人聲,柳庭深悶悶的咳嗽聲就更加刺耳了。黃三道:“公子身體無事吧?”柳庭深道:“不妨事。”他手在腰間摸了摸,問道:“我的佩劍呢?”
小白道:“您吩咐我收起來的,我現在就給您。”她說罷在藏劍盒中翻出一柄墨綠劍鞘的長劍,劍身修長俊雅,上镌“青梧”二字。
修劍之人愛劍如癡,大多喜歡将佩劍随身攜帶,以接受天地精氣滋養。但有的人藏劍甚豐,帶着許多柄劍一同出門,難免不太方便。于是便催生了藏劍盒這種神物,盒內與儲物袋一般有一個小空間,但又不會隔絕天地靈氣。
柳庭深看了這劍一眼,道:“不是這把,我要的是我的佩劍——幹戈。”小白連忙把青梧放回去,又在其中翻找,怎麽也找不到一柄名為幹戈的劍。秦伯沉着一張臉,問黃三道:“還有多遠?”黃三道:“就到了。”他帶着三人再走了幾步路,已到了一處宅院。秦伯吩咐道:“你先回去吧,這裏有事會再叫你。”黃三連忙應了一聲,退下了。
三人進入庭院,秦伯便在身後關了大門。柳庭深背着手,龍行虎步走入屋內,神态與平日大有不同。小白連忙跟了進去,一邊走還一邊在藏劍盒中找劍。柳庭深見她翻找半天也找不到,斥道:“一柄劍也找不到,要你何用?”小白自跟随柳庭深,還從未聽過這樣嚴厲的語氣。她不禁既慌亂又自責,眼裏噙着淚珠道:“我,我去問一下秦伯。”她慌慌張張往外跑,悄悄還低頭擦了擦眼淚,一擡頭便在門口處遇到了秦伯,流淚道:“秦伯,我把公子的佩劍幹戈弄不見了。”
秦伯臉色沉重,道:“那是先王心愛之物,早随他一同長眠地下了。”他幾步跨入屋內,便看見柳庭深臉色不渝,便連聲喚道:“公子,公子,您是誰?”柳庭深掃了一眼秦伯,道:“秦日昇,你不認識我了?”秦日昇繼續道:“您再仔細想想,您究竟是誰?”柳庭深喝道:“放肆!”小白站在門口,被柳庭深疾言厲色的模樣吓得眼淚漣漣,又不敢哭出聲來。
秦日昇道:“幹戈劍早已不在了,您的佩劍叫青梧。您再仔細想想,那是誰送給您的?”柳庭深頭痛欲裂,額角滲出微汗,面色似乎極為痛苦。秦日昇往前一步,道:“這不是您的記憶,您趕緊醒過來吧!”柳庭深腦海中千百段記憶交織,煮成了一鍋沸粥。他痛苦之中見秦日昇步步緊逼,袖袍一翻就向秦日昇掃過去。秦日昇被掃飛撞到牆上,他雖修為精深,也吐出了一口血來。小白連忙搶過去,哭道:“秦伯,你怎麽樣?”
柳庭深擊了這一掌,腦海中千萬念頭漸漸消了些,他才又稍微回過神來,顫聲道:“把我綁起來。”
秦日昇從地上爬起來,拿出一根縛靈索将柳庭深結結實實綁在了椅子上。
大門外傳來砰砰的打門聲。小白擦了擦眼淚,将門開了條縫兒,見門外站了一高一矮兩個修士,便問道:“你們是?”那矮個修士道:“我們是臨江城修士,前來查案的。”小白便頭一扭,扯着嗓子喊道:“秦伯,有臨江城修士來查案。”
那兩人進入庭院,秦伯忙颠颠迎了上來,樂呵呵道:“兩位仙尊快請進屋喝茶。”高個修士一揮手,開門見山問道:“你們今日才進春回鎮?”秦日昇連連點頭。高個修士又問道:“來春回鎮做什麽?”秦日昇點頭哈腰地說道:“去寒冰島路過。”他說罷笑着問道,“兩位是查什麽案子?”那兩位修士只顧四處查看,并不回答。秦日昇道:“莫非是前日裏屠村那件事?”矮個修士笑道:“消息還挺靈通嘛。”
這兩人查完庭院,徑直朝屋舍走去,推開門一間間查看。秦日昇連連道:“兩位莫不是懷疑到小老兒頭上了吧?真是冤枉啊!”他說着就嚎啕了起來,那矮個修士一笑,道:“你莫要擔心,我們只是做例行調查。”秦日昇忙道:“那今日調查過了,我們就可以走了嗎?”矮個修士道:“那還不行,須等城主親自審過了才可以。”他說着又推開一間房門,卻見其中坐着一個白發人。這人周身捆着繩索,卻歪着頭在睡覺。
高個修士冷聲問道:“這人是誰?怎麽回事?”這一聲驚醒了淺眠的白發人。他緩緩擡起頭,白發從臉上滑下去,露出了一張滿是迷茫的臉。這高個修士見到他面容,不由愣了半晌,暗道,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美貌的男人。
白發人先是迷茫,後又轉為凄苦,哀哀求道:“你們放了我吧,我要去找我的秦朗。”神色哀婉,恰如一個絕色女子深閨啼哭。
矮個修士暗想,這人雖生的美,但明明就是個男人,何能做出這般女兒情态?便輕聲問道:“你是誰?可是他們将你囚禁在此?”白發人看着他,眼波流轉,一絲欣喜浮上眉梢,轉又羞澀地低下了頭,道:“你總算來和我說話啦?”喜悅嬌羞之意溢于言表。他垂着頭,柔聲說道:“我當年真傻,如今我知道錯了,你願意原諒我了麽?”他似乎也不願等人回答,自顧自接着說道,“你那麽好,肯定能原諒我啦。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咱們永生永世在一起,你說好麽?”
矮個修士被他說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問道:“這人是誰啊?”秦日昇嘆道:“這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他說着指了指腦袋,道,“腦子裏出了些問題,小老兒此去寒冰島,就是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采到清明果給他治病的。”
柳庭深仍獨自絮絮低語,時而嬌羞,時而喜悅。那兩個修士出了門,把其他房間也搜了一遍,沒有發現才離去了。
秦日昇把這兩人打發走時,夜已深了。連日的陰翳天氣,難得今夜現出了星月的影子。秦日昇無心賞月,疾步走進了關着柳庭深的房中。柳庭深見到他,柔柔說道:“你不放我也沒關系,只要讓秦朗多來看我……”
這又不知是那位哪輩大能的深刻記憶了。秦日昇嘆息一聲,輕聲道:“公子當抱元守一,平定心神,擯除心中雜念才是。”柳庭深嘆道:“你們總跟我這樣說……我往日謹守規訓,今日才發現,忘了這些竟要快活許多。”他雖是男兒聲音,但語調軟糯,分明像是一個溫柔女子在說話。秦日昇道:“那雖好,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哪裏值得留戀。”柳庭深柔柔一笑,軟聲道:“你這人真是,總喜歡對別人的快活說三道四,倒愛教人受苦。”
一夜未過,一輪上弦月仍挂在天邊。庭院中傳來輕響,竟是那兩名修士帶着人去而複返了。秦日昇隔着窗觀察形勢,見來人頗多,不禁暗自疑惑:究竟是哪裏惹得他們起了疑心?
作者有話要說: 必須補充說一下,這裏所謂的“精分”并非學術意義上的說法。
估計有讀者看到“精分”這個詞會聯想到精神分裂,從柳庭深的症狀會聯想到多重人格障礙。
其實這是兩種不同的心理問題,精神分裂就是俗稱的“瘋了”,表現大概是思想、語言和行為都會有紊亂,比如妄想啦木僵啦。多重人格障礙就是“一個身體裏有多個靈魂”,可以參見電影《致命ID》。但多重人格障礙患者的核心人格是感知不到其他人格的存在的。柳庭深的症狀和這兩種疾病既有重合又有不同,在後文有解釋成因,并沒有刻意往精神病學那方面寫o(╯□╰)o
後面倒是有寫了一個萌萌噠的精神病,敬請期待~~~
☆、又見易琮
一夜未過,一輪上弦月仍挂在天邊。庭院中傳來輕響,竟是那兩名修士帶着人去而複返了。秦日昇隔着窗觀察形勢,見來人頗多,不禁暗自疑惑:究竟是哪裏惹得他們起了疑心?
秦日昇迎到中庭,問道:“兩位仙尊去而複返,可是還有其他話要問?”
“聽說,你家有一個瘋子?”一男子披月而來。這人衣着華麗,生的器宇軒昂,那兩名修士見到他,都揖手叫城主。秦日昇道:“原來是易城主,早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才。”
易琮道:“不用跟我來這套,帶我去見見你們家那位瘋子吧。”他說罷一笑,道,“也許我還有治他的法子呢。”秦日昇怕更加引起他的疑心,不敢輕舉妄動,帶他進了屋子。易琮掃了眼那白發人,吩咐左右道:“把他帶走。”秦日昇忙哀求道:“易城主,這是怎麽一回事?有話好好說,我可就這一個兒子呀。”易琮道:“他若無辜,我自然會放了他。”
柳庭深此時腦子裏亂得不知自己是誰,卻還認得出易琮。只是搞不清他和自己到底是什麽關系,自己何時見過他,又是如何相遇,只知道這是個熟人。他歪頭一笑,道:“聽說你做了城主,倒很氣派嘛。”易琮仔細看他,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這人,只好當做是這瘋子在胡言亂語。那一高一矮兩個修士走上前去,就要把柳庭深帶走。忽然那椅子一滑,平平從那兩人手掌下移了開去。柳庭深遺憾道:“我好像有件要事要辦,倒不能跟你走。”
那高矮修士見他此刻說話全無先前扭捏神情,大感驚奇,又伸手向他抓去。秦日昇連忙攔住這兩人,連聲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柳庭深看向小白,道:“還不解開繩子?”小白雖驚不亂,幾下解開了繩子。
易琮鎮靜地道:“好吧,那我們就不客氣了。”他說着怕了兩下手,早已潛伏好的臨江城修士都露出頭來,其中不乏煉神好手,在臨江城做客卿供奉的。柳庭深向小白一伸手,道:“配劍。”小白便将青梧放到他手上。易琮冷眼打量這柄長劍,冷聲問道:“這劍你從哪兒得的?”
這劍他曾在孟寧手裏見過。易琮為人耿直仗義,自孟寧失蹤後倒一直很挂心他的安危。如今見了孟寧佩劍在一個瘋瘋癫癫的白發人手中,更加擔心他糟了不測。柳庭深歪了歪頭,很認真地說道:“這我倒記不太清楚了。”易琮冷冷道:“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他說罷暗中打了個手勢,他手下人馬都沖了上來。柳庭深哈哈一笑,與這些人戰到了一處。他腦中紛紛亂亂,但與人動起手來并不見遲滞。敵人雖多,他卻如魚得水,反而覺得甚是暢快。
易琮在一旁暗自觀察,見他術法并不拘泥于一家,倒像是信手拈來,讓人看不出來路。易琮問道:“閣下究竟是誰?往日竟從未聽說過。”柳庭深聽人問他是誰,原本亂紛紛的腦子就開始疼了起來。易琮又問道:“青梧你從何得來?你可是見過一個叫孟寧的小修士?”柳庭深他提起孟寧,腦仁更疼,胸中竟升起一股戾氣。
秦日昇見他神情變化,心中滿是憂急,只想趕快把他帶走。無奈被人纏住,卻無法向柳庭深那邊靠近。此時天邊忽然掠來一少年身影,他速度極快,倒像是從月亮上飛下來的一般。這少年抓住柳庭深便朝天際奔去。秦日昇見之大喜,随即攜小白跟了上去,連夜逃入了越州。
臨江城人數雖衆,卻也不能随意進入越州抓人。
柳庭深腦海中存了無數段記憶,紛紛攘攘都叫嚣着向他湧來。這些記憶都曾屬于不同時代不同的人,但情感之真切強烈,就好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倒讓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誰。他在這些記憶中徘徊,發現竟大都是傷心事。
他是傷心人,自然只見傷心事。
他在這堆傷心事中沾染了一身戾氣,只想把自己的傷心憤怒都還給世人。忽然聽到一陣叮咚的琴聲,恍如月下清泉一般清澈。他一陣恍惚,諸多思緒才慢慢平複下去。
小白歡喜地道:“公子,你總算醒了。”柳庭深澀聲道:“這些記憶竟如此難以壓制。”秦日昇嘴唇微動,又想說要他斬斷前塵,無癡無嗔之類的話,想到柳庭深告誡他不可再說,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轉而勸道:“王族記憶傳承,一夕之間便可獲得萬載智慧,絕世修為。歷代先王據此震懾天下,方保我族一方水土平安。然而自古劍有雙刃,天下絕無不費周折的好事,還請公子為我族萬千生靈安危計,多些耐心才是。”
柳庭深一族的奇異之處,便在于修為記憶會在傳承者身上覺醒。這原本是一件取巧之事,但多少先輩一生所系、貪嗔癡恨都在其間,恍若親歷,且時不時就想出來溜達一圈。傳承者病發時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誰,難免要無端經受許多苦楚。歷代先輩受其利、也受其害,倒逐漸探索出了一條應對之策,要傳承者修一門特殊的功法,斷絕執念,無癡無怒,無牽無挂,方能靜守心神。然而他們修的雖是仙道,始終還是凡身,又有幾人能心甘情願忘記自己,成全衆生?
柳庭深輕輕一笑,深怕這老人家再說些“斬斷塵緣”之類的話,便對一側一個彈琴的少年道:“空櫻,你回來了。”
這少年放下琴,見禮道:“見過公子。”這少年生得清秀冷峻,若江離在此,當會認出他就是當日從君慎之手下救走孟寧的人。
這少年接着說道:“空櫻來遲了,還請公子見諒。”柳庭深道:“這如何能怪你。”又問道,“情況如何?”空櫻說道:“情況不妙,寒冰島拜日族人叛變了,把所有島上的玄門弟子都扣了起來。”柳庭深沉吟道:“如今寒冰島即将進入永夜,正該是籌備向人族大量采購糧食的時候,怎麽會在此時叛變了?”空櫻道:“我四方打探,慚愧未能查明原因。只知道三大宗門都已派人前往交涉了。”秦日昇嗤笑道:“人族怎會和小小拜日族交涉,恐怕會直接派兵鎮壓才是。此時人族修士估計已在極地海上了。”
小白滿是好奇地聽大人們交談,大多聽不太懂。秦日昇經常鼓勵她多思考、多提問,然而她既然聽不懂,常常提不出什麽問題來。如今她搜腸刮肚,總算想出了一個大問題,便很高興地問道:“寒冰島要是打仗的話,我們還去不去了?”
柳庭深笑道:“當然去。”
☆、君子所為
田間飽滿的谷物全部被雨水打濕,倒伏在田裏。在這平坦得一望無垠的東部平原上,風六又在逃命。與上次不一樣的是,他和田地裏的收成一樣沒有信心。
他攜着阿月跑得雞飛狗跳,後面追他的人卻仿若閑庭信步,手裏拿着一只碧綠酒葫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此人正是紀雍。
紀雍淩空快走幾步,就攔截到了風六前方。不過幾個月而已,他竟修為大進,進階煉神了。
風六大罵一聲,轉身又跑。他也不阻攔,在風六身後不緊不慢的跟着。
風六邊跑邊道:“一個月不到,老子竟逃了兩次命,運氣怎麽這麽背!”阿月縮在他懷裏,道:“你別說話了,趕緊逃吧。”與風六相處這幾個月,她已經不那麽怕他了。風六全速跑了一程,見原野上已不見了紀雍的身影,連忙找了個妥當的地方藏了起來。
他和阿月窩在一個凹陷下去的地洞裏,沾了一身泥巴。又在兩人頭上都蓋上青草僞裝起來,便屏息不動了。風六趴在洞中全神貫注地搜尋紀雍的身影,阿月拉了拉他衣袖。紀雍将食指豎在唇上,左右看了看,見紀雍确實沒來,才小聲道:“咱們跑不過他,只好躲起來,讓他找不着咱們。”阿月手指指了指身後,風六順着她手指望去,只見紀雍笑意盈盈站在那裏。
紀雍取出一根縛靈索将風六捆上了,對阿月道:“小姑娘,你要自己跟我走,還是我綁你走?”阿月明智地做了選擇,大聲道:“我跟你走!”
紀雍帶着一大一小兩個俘虜往流火城去,一邊走一邊惬意地喝酒。風六被捆成了一個粽子,低聲下氣地說道:“這位爺,上次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這不得到教訓了嗎,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小的一馬吧。”他說罷谄媚一笑,恨不得把一張瘦長臉笑成可愛的小圓臉。阿月轉過頭,不忍看他那股谄媚勁兒。紀雍笑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