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6)
次不是說了麽,我見你一次打一次。”風六哭喪着臉,道:“這我不是見着您都躲着走麽?是您追着我不放的呀!”
紀雍道:“風六啊,聽說你是在魔族長大的?”風六道:“對對,您厲害,什麽都瞞不過您。”紀雍問道:“那幹嘛不在魔族住了呀?”風六“嘿”了一聲,道:“老子好歹是個人族,再住下去露餡了,他們非得殺了我不可。”紀雍道:“哦,那也是。你在哪個部?”風六一愣,老老實實說道:“古錫部。”紀雍道:“環境夠艱苦的呀。”風六驚道:“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古錫部南鄰人族邊界無盡森林,氣候炎熱不宜居住;西鄰妖族聖地鏡海,卻仍然荒蕪貧瘠。鏡海為妖族帶來了肥沃的土壤和俯首可拾、取之不盡的寶藏珍馐,卻對魔族綿延的荒漠束手無策——一匹高大的山脈嚴實地阻擋了鏡海吹過來的濕潤季風。
紀雍道:“你可知對魔族而言,什麽最重要?”風六道:“當然是家人。”紀雍問道:“你有家人嗎?”風六道:“我是孤兒,沒什麽家人。”
紀雍道:“那定然是極難過的,世道艱險,沒有家人相互扶持,心裏總歸不安定。”又道,“人族繁華,讓我也忍不住贊嘆貪戀。然而論到親情和忠誠,我卻是看不起人族的。你看大戰時,多少人族易子而食……”魔族繁衍不易,在初期生活極為艱險,只有一家人團結一致,才有可能活下來。魔族一代代流傳下來,對親情的重視已融進了魔人的骨血中,成為他們品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風六點頭道:“對!魔族只會去搶別人的孩子吃。”他瞬間反應過來,問道:“你是魔族?”紀雍一笑,風六忙道:“我是魔族養大的,說起來我也算半個魔族,要是有一天人族和魔族又打起來,我肯定幫魔族。”紀雍笑道:“我看你只會渾水摸魚。”風六笑道:“咱們又沒什麽矛盾,您打我一頓,把我當個屁,放了吧。”紀雍道:“我放不放你,還得看有個人同不同意。”風六道:“是誰?”紀雍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紀雍帶着兩個渾身是泥的人走在六甲巷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敲響了巷尾那扇朱漆門,不多時便有人來開了門。風六一見那開門的人,驚道:“是你?”江離看了眼門外這三個人組成的奇怪組合,向紀雍問道:“你來做什麽?”紀雍将酒葫蘆收到腰間,微笑道:“我路過此地,順便來給你送個小禮。”風六聽到這話,心中哀嘆道:“老子這回栽定了。算起來上次那算卦的沒騙我,确實應該找個地方藏着,等運氣好些了再出來。”
江離守着門,并不請他進去,道:“我可不敢收一個魔族的禮。”紀雍指着風六,道:“聽說這人把你從廬陽城一路綁到了臨江城,我現在把人送到面前你也不要?”江離笑道:“狐假虎威,豈是君子所為?我就算要殺他,也不願借你的勢。”紀雍笑道:“那我就只有親手殺了他了。”
風六連忙說道:“江離,老子雖然綁了你,但一路好吃好喝,老子為你保駕護航,打過多少架,受過多少傷?你竟見死不救?”
江離想起自己儲物袋被風六搶了,便道:“你把我東西還我。”風六交出江離的儲物袋,江離打開一看,裏面財物少了大半。風六很坦然地說道:“都用了,最近沒生意,只有拿這些湊合湊合。”江離忿忿道:“這人也算作惡多端,你想殺便殺罷。”說罷就要合上門。風六道:“那你就讓一個魔族在人族地盤上殺人?”江離嗤笑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便問紀雍:“你到臨江城多久了?”
紀雍疑惑道:“你問這個做什麽?”江離道:“你在這附近,可還做過其他事?”紀雍疑惑道:“有什麽事?”風六聽他兩人你問我答,腦子一轉便已明白了,大笑道:“我知道,确實是他做的,他親口跟我講的。他是魔族,愛吃人心人肝!最愛烤着吃,加孜然!”
紀雍一想,便道:“哦,你是說那兩個村子的慘事?”江離原把紀雍當做朋友,就算紀雍魔族身份曝光,他也不願與這人刀劍相向。此刻他聽紀雍輕描淡寫說起屠村慘事,真動了氣,沉聲問道:“究竟是不是你做的?”紀雍仍是一笑,道:“我是魔族,又不是禽獸,如何做得出哪種事?”風六嚷道:“胡說,魔族什麽事做不出來?”他是只想江離一怒之下與紀雍動手,他好趁機逃跑。
紀雍看了風六一眼,輕輕道:“你再多嘴多舌,我就割了這小姑娘的舌頭。”風六果然老實了。
風六口中一向沒幾句實話,江離聽風六這樣說,倒覺得是自己猜錯了。他懶得和這兩人周旋,砰地一聲就關上了門。
紀雍吃了個閉門羹,一點也不動氣。他背着手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意味不明地低語道:“孟隐楓果然教得好徒弟。”
沒過多久,孟隐楓也來到了流火城。
☆、寒冰島
連天陰雨,太陽偶爾露個面,也是軟綿綿的,曬不起來。秋曬苦等不至,田父一年的辛勞都被一場秋霖漬在田裏。江離偶爾出城,見田地間已有農人在雨中搶收未熟的稻谷,但臉色悲戚,殊無豐收的喜悅。他立在雨中,一時思緒飛出很遠,暗想,師父若得知此間情景,該憂思赈濟之策了。
果然一到冬日,孟隐楓便親自主持赈災。大量的糧食從大豐收的雲州西部運到了初嘗饑餓滋味的東部。一場饑馑還未開始,便已被悄悄化解。江離聽說後暗自感到自豪,卻在孟隐楓巡視流火城時不敢出門,生怕被師父看見。
在江離眼中,孟隐楓磊落光明,自己恐怕是他此生最大的污點了。
江離在六甲巷中住了兩個月,才聽到寒冰島叛亂之事。聽說仙門弟子皆被扣押,至今也未解救出來。他想起謝芸也在其中,難免擔心她的安危。想了想,還是打包行李,動身往寒冰島去。
寒冰島上終年冰雪覆蓋,在人族眼中唯一的價值便是寒冰島上産的清明花了。因此花長在寒冰島東部,前往寒冰島的常見路徑,便是先東行到達越州,再南下度過極地海。
聽說寒冰島上發生了戰事,許多想去湊熱鬧的散修已打了退堂鼓。江離一路往東,沿途酒舍客棧已不如先前那般擁擠了。江離與羅浮門素有舊怨,羅浮門通緝他的告示至今仍高懸在各大城郭門口。然而越州幅員遼闊,江離想要掩藏行跡,倒并不十分困難。只是極地海由羅浮門把手,如何渡海倒是個問題。
人族氣候,越往南氣候越寒冷。到了極地海邊,江離所帶衣物已不足禦寒。他到碼頭附近城郭買了一身毛皮衣服,又在臉上手上抹上黑灰,僞裝成越州本地人的模樣,便到碼頭悄悄打探。寒冰島上戰事吃緊,雖打消了許多散修上島采清明果的念頭,卻吸引了一些熱血青年,要去島上支援戰事。而碼頭審查較平日裏更為嚴格。江離在碼頭附近轉一圈,發現這裏竟駐紮了一大批羅浮門修士。棧橋上要渡海的修士排成細長的一條,一個個交代清楚了才放過去。
江離探明情況,便混在隊伍末尾。在棧橋上檢查的羅浮門弟子一共三人,江離一看,一胖一瘦一麻子,都執着劍。
江離在等待中一邊仔細聽這三人盤問的問題,一邊聽其他人怎麽回答。等輪到他時,便挺胸立正往前一站,張口就一副純熟的越州口音,大聲道:“幾位仙師好!”那幾個羅浮門弟子見他這樣子,都忍不住嘻嘻一笑,問道:“哪裏人?”江離大聲道:“報告仙師,我是北部灣人。”一胖乎乎的羅浮門弟子嘻笑道:“原來是北部佬,到這兒凍壞了吧?”江離道:“報告仙師,從來沒見過這麽冷的天氣。”那瘦子說道:“好好說話!你去寒冰島做什麽?”江離總算不用“報告仙師”了,自己也松了口氣,仍然充滿熱血地說道:“我們供給拜日族人無數糧食,他們竟不識好歹。我要前往寒冰島,建功殺敵,讓他們看看人族的厲害!”這個理由很常見,那幾人便接着問他家裏幾口人,江離随口說了個數。又問他家裏以何為業,江離大聲道:“打漁的。”北部灣多漁民,曬得也很黑,與江離扮出的形象倒很符合。那麻子好奇地問道:“你一個打漁的,怎麽開始修真了?”江離真誠地說道:“我有一次打到一條魚,刨開發現一卷帛書,由此走上了修真之途。”
此話乍聽荒誕不羁,但修真界無奇不有……那三人讓他簽好自己籍貫姓名,就讓他過關。那瘦子冷冷說道:“為防拜日族人出逃,寒冰島上只進不出,你可想好了?”江離大聲道:“來之前就沒想到活着回去!”那三人被他的熱情沖得腦仁疼,揮揮手趕道:“去吧去吧。”
江離便往前走去,忽聽身後一人道:“站住!”江離連忙轉過身,見喝住他的是那個瘦子,就憨憨問道:“怎麽了,仙師?”瘦子問道:“你身上這麽黑,耳根怎麽那麽白?”
那瘦子說着已吹響了口哨,在附近巡查的羅浮門弟子聽到哨聲都聚了過來,對其他排隊的人喝道:“今天到此為止了,先回去。”
那瘦子追問道:“你究竟是誰?去寒冰島做什麽?”江離道:“我真的是去支援戰事的,仙師!”那瘦子冷聲道:“你還不說實話。”江離害怕引來羅浮門附近駐軍的注意,不敢再耽誤,禦劍就往碼頭外逃去。哪知天上早已設好了天網,專門用來防修士。江離外逃無路,只好先潛入水中,再暗暗摸進一輛即将開動的船上。
一衆水手見到江離濕淋淋從海裏冒出頭來,吓了一跳。江離拔出恨生,惡狠狠地說道:“不許叫!等到時候了就開船!”這些水手早看到這人被羅浮門弟子追來追去,他們常年受羅浮門管轄,哪裏敢窩藏羅浮門要的人?況且他們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練出了一副遠高于常人的膽識與默契。那船老大假意順從,衆人各就各位,準備開船,轉眼就“撲通撲通”都跳進了水裏。
江離:“……”
這些人水性娴熟,一入水中就不見了蹤影。江離到舷邊一看,只見那船老大在老遠處冒出頭來,沖四處搜尋的羅浮門弟子喊道:“在那裏!”
江離藏身之處暴露,只好禦劍就跑。一群羅浮門弟子追着他,往深海飛去。江離與這些人一陣短兵相接。他臉上黑灰被海水一洗,露出了本來面目。那瘦子道:“好啊,原來是你。” 他這張面貌羅浮門上下都熟記于心,見到了更不會放他離開。江離被這許多人圍攻,可騰不出力氣來說話。他打一陣,逃一陣,已負了些傷。
江離曾在越州東部的東越海漂泊數月,而極地海上風光,與東越海卻大不相同。極地海地處極南,海水冰冷透骨,再往南走,便偶爾能看見海面上漂浮着一兩座孤獨的冰山。江離聽聞極地海上危險重重,不禁對繼續前行生出些疑慮來。
此時正處南部半球的冬季,日照極短。羅浮門人不過追了一個時辰,天已快黑了。那胖子問道:“還追不追?”麻子道:“當然追。”一夥人追上前去,又一陣激戰。江離血染衣襟,想到自己一生所愛,盡毀于羅浮門手中,而今眼看逃生無路,不禁滿腔悲涼與絕望。
忽聽海上一陣長笑,一波波月影襲來,許多羅浮門弟子都慘叫着掉進海裏。來人大笑道:“打架可不是你這般打的!”這人使一柄彎月薄刃,臉上一條細小刀疤,竟是風六。江離邊打邊問道:“你怎麽來了?”
風六大笑道:“老子還要拿你換金子呢!你要是被他們抓了,老子換個屁的金子!”他向來只使殺人刀,招數陰桀狠辣。這些羅浮門人還未見過有人殺人比風六更歡暢,不多時便潰不成軍,剩餘幾個人往碼頭逃去了。
江離看着那幾人越逃越遠,竟有一種要追上去補一刀的沖動。他穩了穩心神,笑道:“如今我們困在海上,你怕是沒機會拿我去換錢了。”
風六不答反問道:“你來極地海做什麽?”江離道:“當然是去寒冰島。”風六喜道:“那甚好,我也是去寒冰島。”江離疑惑地問道:“你去寒冰島做什麽?難道你竟會好心要去支援戰事?”風六哈哈一笑:“老子可沒那份閑心。”他喜滋滋地繼續說道,“老子在寒冰島上有一筆大生意,要是成了,可就發財了。”
江離道:“你剛剛和羅浮門人打了一架,他們怎會放你上船?”風六道:“各人自然有各人的門路,你只會走大路,那是傻子。”風六便帶着江離去見識他的門路。兩人潛到碼頭上,巡邏的已換了一撥人。見有人來盤問,風六便給他看了一樣信物,又塞給了些錢,順利地離開了。江離見那巡守分明認出了自己,卻假裝沒看見一般,不由大感驚奇。
風六跟一個船老大交涉兩句,讓江離交了錢,就帶着他上了船。發船前那船老大偷偷塞給一個羅浮門弟子一個儲物袋,船按點出了港。
這竟是一只私船,船上全是些過不得明路的人和東西。
風六笑嘻嘻看着江離,得意地說道:“只要多付些錢,總能去你要去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寒冰島
寒冰島上一片雪白,白晝只剩下不到兩個時辰。
江離和風六在寒冰島登了陸,便探聽到寒冰島上除了有人族大軍,拜日族中竟然也有兩股勢力,一股是叛軍,一股是和平軍。和平軍幫着人族,同自己人打得不可開交。
此處港口已被人族控制,并以此為後方向南擴展,占領了東北部極大部分土地。叛軍一路南退,順帶把扣押的那些仙門子弟也帶走了,至今不知情況如何。江離徑直往南飛,想要到前線去查探一下情況。沿途看見許多拜日族人,見他們除了生得臉色白些、發色淺些,與人族并無不同。
江離與風六結伴,路過一個村莊,看見一群拜日族人正在舉行送日儀式,一村人在祭司帶領下齊刷刷地拜太陽,祈願太陽明年還會回來。風六看着皚皚白雪中虔誠的拜日者,忽然意氣風發,詠嘆道:“戰争啊,你總是讓人發財!”江離道:“你說錯了,是總有人拿戰争發財。”風六無所謂地“哼”了一聲,道:“就你他娘的假清高。”江離問道:“和你一塊兒那小姑娘呢?”風六道:“自然安置得好好的,難道帶她來這兒受苦?”江離道:“她居然不跑?”風六奇道:“老子對她那麽好,她幹嘛要跑?”
茫茫雪野,一絲色彩也看不到。江離便能容忍風六在他身邊胡言亂語了。
幹冷的陸風吹得眼睛也睜不開,只好眯着眼飛行,雪地上有兩個人在艱難地行走。那兩人看見天空飛行的人影,也興奮起來,不住朝天空招手呼救。江離俯沖下去,邊問道:“你們是什麽人?”那兩人答道:“我們是羅浮門的修士,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還請兩位能幫幫忙,送我們到人族駐軍之處。”江離聽到是羅浮門的修士,猛的就停了下來。風六樂道:“原來是老仇人。”
那兩人見江離停了下來,都急了。一旦太陽下山,溫度将會更低。他倆沒有飛劍,便只能在冰原中等着凍成冰棍了。一人動容懇求道:“還望閣下略施援手,閣下若是坐視不理,我倆就要死在這兒了!”
風六見那兩人衣衫褴褛、傷口龜裂的可憐模樣,充滿同情地建議江離,道:“你既不想救他們,不如一劍殺了好了,也免得他們凍死受苦。”
江離聽到“一劍殺了”四個字,竟有些激動起來。他想到如今種種,都是拜羅浮門所賜。若非如此,師父不必蒙羞,孟寧不用下落不明,而自己也不用颠沛流離。若非如此,自己此時該是和師門一同正大光明地戰鬥,而不是孤身一人,流落天涯,與惡人為伍。
“對,我早該殺了他們!”他拔出恨生,向那兩人急沖過去。那兩人驚懼的眼神就在眼前,他已在他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和恨生漆黑冷酷的影子。
屠刀已經舉起!
他看到那兩人眼神中的恐懼和絕望,心中竟升起一股報複的快感。
他腦中一涼,後背被自己吓出了一層薄汗,他想:我這是要做什麽?這兩人剛從戰場上逃得性命,傷痕累累,手無寸鐵;或許也有妻兒、父母、兄弟、朋友;與我素昧平生;只因為他們是羅浮門人,我就要取他們性命?我何時變成了這樣的人?若我真這樣做了,師父會怎麽想我?孟寧會怎麽想我?
江湖險惡,他經歷了多少刀光劍影生死危局,心裏惦記着這個念頭才沒有心狠手辣。
那兩人見他氣勢洶洶而來,本以為今日難逃一死了,卻見他反手将長劍插入鞘中,一手提了一個人就往北部駐軍方向飛去。風六唾了一聲,大聲罵道:“早已是泥潭裏的小泥鳅,偏偏想做出水的白蓮花!”江離聽罷,只當做沒聽到,然而心裏卻不禁一陣黯然。
他何嘗不覺得自己是個異類?往日他在上清宗時,學不來名門子弟的衿貴作派;如今落魄天涯,又做不成真正的江湖草莽。
江離将那兩人在駐軍附近放了下來,才複又轉身往南飛去。風六追上來,罵道:“就你小子好心,要是太陽下山前還找不到落腳處,你就等着變人幹吧!”江離在前方回頭道:“那你還不快走?”風六加速追了上去,好在他耳邊就近罵。
再往前方便是戰場了。
剛剛發生了一場交戰,戰場還未來得及打掃,四處都是屍體,估計剛剛那兩人就是從屍體堆中爬了出來。人族試圖往南推進,但并沒有成功,反被迫拔寨後退了。
翻過這座大冰山,便是拜日族叛軍的勢力範圍。
太陽就要下山,還是沒有看到人煙。江離不禁暗自憂愁起來。卻見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在暮色中走來,見到風六,便行了一禮,問道:“可是風先生?”風六樂道:“正是正是,怎麽稱呼?”這中年人道:“在下樂奴,主子派我來接先生。”他說罷将一個白色玉牌遞給風六,玉牌上刻着清明雌雄雙花圖騰。風六接過來仔細看了看,便笑呵呵問道:“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樂奴一笑,道:“風先生名滿天下,好認得很。”江離噗地一笑,暗想,他這分明是在說你臭名遠播。
樂奴見江離年紀尚輕,只把他當做風六的副手,問過姓名之後便不再同他多言語,道:“天色将晚,寒冰大陸氣候不比人族,入夜之後便難以留在野外。還請兩位跟我來。”風六大搖大擺地跟了上去。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茫茫雪野,天際矗立着比歷史更古老的雪山。随着夜色的濃厚,寒星微露的天際灑下了五顏六色的光芒,深淺濃厚,變換不一。蒼白的雪野仿佛受到了天神的祝福,霎時變得比人族春日的大地更加多彩了。江離看着這奇異的景色,驚道:“這是什麽?”樂奴含淚道:“這是太陽神在巡視寒冰大陸,這是他還垂憐這片土地上忠誠的子民!”
江離聽他多次稱寒冰島為寒冰大陸,不禁好奇地問道:“往日都聽人說寒冰島,怎麽你們叫它寒冰大陸麽?”樂奴道:“人族來此只為采摘大陸東部的清明果,哪有興趣探究寒冰大陸全貌?你們不過見大陸臨水就随便給它起了個寒冰島的名字,哪裏知道寒冰大陸幅員遼闊,堪比人族滄、雲、越三州之和?”言語間既有自豪亦有鄙夷。江離年輕氣盛,忍不住說道:“寒冰島面積雖大,也只有東北部狹窄的領土适于生存,不是麽?”
樂奴哼了一聲,無力反駁了。他帶着兩人進入一條鑿在冰山中的隧道,隧道從堅冰中雕琢出來,通體剔透,直通地底,沿途使用月明石照明。繞過兩個彎,眼前豁然開朗,竟出現了一個地下城池。城中燈火通明,房屋城牆皆由玄冰砌成;街畔商鋪、酒樓、作坊俱全;街上行人三五成群,雖當戰時,仍偶有笑顏。江離到寒冰島數日,還是第一次看見城郭,不禁目瞪口呆,道:“想不到此處亦有如此繁盛之地!”樂奴惱他先前說的大實話,反諷道:“你以為寒冰大陸是什麽樣的?當真以為我們只會拜太陽麽?”
江離不禁無言以對——人族傳言,确實如他所說。其實在登陸以前,他都以為寒冰島是塊大點兒的冰山,島上的人還未開化,過的是茹毛飲血的日子;且智商堪憂,天天擔心太陽會跑了。
樂奴刺了他一下,心裏滿足了,便帶着兩人來到一處驿館,道:“風先生多日奔波,定是累了。今日請好好休息,其餘事情,我們明日再談不遲。”風六半點不着急,笑道:“好說好說。”樂奴便道:“那在下就先告辭了,明日再來見先生。”
江離見樂奴離去了,不由滿是好奇地問風六:“你這是談什麽生意?”風六喜滋滋道:“聽說拜日族缺糧了,老子手裏剛好囤積了一批糧食,想問問他們願出多少金子買。”
寒冰島上冰雪覆蓋,糧食一向不足。往日一到人族秋收時節,拜日族人就開始到人族收購糧食,以度過漫長的永夜。而今年人族的糧食還沒熟,仗就打了起來。多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或震驚或憤怒,風六卻大喜過望,一到秋收就四處收購糧食,以做投機之用。
江離道:“你這是要賣糧給叛軍?這和通敵有什麽區別?”風六道:“我倒是願意賣給和平軍,可惜和平軍有人族撐腰,哪裏還缺糧食?只好是賣給叛軍了。”江離不禁暗暗罵他沒有節操,轉念想到,他倒可以借此機會混入叛軍中去,借機探聽一下情報。
☆、寒冰島
第二日樂奴來到驿館,請風六到移步細談賣糧之事。風六嚷道:“好大的架子!老子累了,懶得挪動,你們家主子要買糧就自己過來。”樂奴笑道:“大人說了,等着賣糧的人族還有很多,您要是願意等,就在驿站好好住着,咱們拜日族并不缺招待客人的糧食。”風六“嘿”了一聲,跟樂奴走了。
江離裝作風六的副手,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便看見了一處玄冰砌成的高大府邸。樂奴道:“就是這裏了,兩位請。”三人走了進去,只見庭院中四處放置着精巧的冰雕,一處冰樹下還蓄了一處活水,養了一池銀魚。樂奴目不斜視,帶着兩人走進了大堂,道:“葉大人,這位便是風先生了。”
江離擡頭一看,吓得雙眼圓睜。就算這人把臉塗得雪白,江離仍認得出這就是自己那騷氣的二師兄葉可桢。
風六見到堂上這人,大怒,道:“老子千裏迢迢來談判,你們就給我見這個貨?讓你們主君來見我,要不然免談!”葉可桢一拍桌子,滿面威嚴地說道:“混賬!君上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他說罷拍了拍手,從內堂一溜走出六個人來,風六一看,竟有幾個熟識,和他做同一種生意的。
葉可桢道:“來賣糧的人多,本大人時間有限,都在一起談吧。”他說罷讓人擺好桌椅,請風六同那六人坐成一圈,自己仍端坐堂上。他看了一眼那幾人,很閑适地往椅背上一靠,向樂奴叽裏咕嚕說了一通拜日族語言。樂奴翻譯道:“大人說了,現在你們開始報價吧,我們只買三家。”風六道:“他幹嘛不直接同我們說?他不是會講人族語言嗎?”樂奴看向葉可桢,葉可桢又叽裏咕嚕說了一通,樂奴翻譯道:“大人說,他熱愛拜日語,今日除非是為了罵人圖爽,大人絕不會說人話。拜日族是天神後裔,拜日語是唯一能與神進行溝通的語言。如今拜日族即将稱霸天下,你們最好也趕快學會拜日語!”
衆人:“……”
江離:“……”
葉可桢對衆人的反應置若未聞,又對樂奴簡短的說了幾句。樂奴翻譯道:“大人說了,你們開始報價吧。從最左邊的這位開始。”
最左邊那人長得像一只老山羊,是風六等人的熟識。然而他手中的糧食早已談妥了價錢,葉可桢又另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在這演個戲。除了這個老山羊,還有兩人是葉可桢安排的托,手裏根本沒貨,不過是來壓價的。
老山羊見自己第一個說話,裝作小心翼翼的樣子,報了個偏高的價。葉可桢聽了搖搖頭,與樂奴說了幾句。樂奴冷冷道:“這位先生當咱們這兒的冰山是金山,糧食賣得比黃金還貴了。您的糧食咱們買不起,請拿回去自己慢慢吃吧。”說罷便有兩個守衛來請這老山羊出去,老山羊忙道:“大人大人,咱們價錢可以商量的嘛!生意是要談的嘛!哪有一口說死的?”
葉可桢擺了擺頭,那兩個守衛退下去了,輪到第二個人報價。這第二個人報的價就比這老山羊略低了些,等輪到風六時,那個數字已比他預料的要低了整整一倍。
風六自然不甘心,他腦子一動,報了個只比采購價高一點的數。幾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他,風六淡定地說道:“做人要講良心,夠本就行。”葉可桢罵道:“他奶奶的!”他說完又情緒激動地同樂奴說了許多拜日語,樂奴翻譯道:“大人說了,你這是低價競争,妄想擠走他人再擡價……”
葉可桢打斷了他,又叽裏咕嚕說了幾句,樂奴接着說道:“抱歉各位,剛才我翻譯不準确。大人的原話是:你他娘的這是想惡意競争,就特麽想擠走其他人再擡價。老子聰明絕頂、火眼睛睛,你這小伎倆騙不了老子。你小子最好認真報個價,要不然就滾蛋!”葉可桢見他翻譯得形神具備,很滿意地笑了笑。
一向都是風六罵別人,哪有被別人這樣罵的?于是他一拍桌子,極為激烈地罵了回去。葉可桢也一拍桌子,與他争鋒相對地罵了幾個回合。兩人用手指着對方,對罵得唾沫橫飛,給了站在兩方中間的樂奴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當晚樂奴做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夢,夢到自己被口水淹死了。
兩人對罵完畢,深感棋逢對手。葉可桢又一拍桌子,給這次罵戰畫下了逗號:“滾!”風六一甩袖子,道:“告辭!”葉可桢道:“不送!”風六道:“下次再戰!”說罷帶着江離轉身離去,奇異地對葉可桢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來。
于是葉可桢在剩下的幾人中選了三人,所用花費不過預算的一半。
風六一路罵罵咧咧走出大堂,故意在庭院中磨磨蹭蹭。果然一侍從走上前來,道:“風先生這邊請。”風六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江離的胸膛,道:“老子發財咯。”風六早知道此時拜日族最缺的是糧食,不是金子。送到跟前的糧草,無論如何他們都會買下來的。江離白了他一眼,就打算跟上去。那侍從道:“您請在原地等候,主子只請風先生一個人進去。”江離道:“外面冷啊!”風六道:“又凍不死,老子一會兒就出來,帶你去喝好酒。”說罷愉快地跟着那侍從進去了。
江離在原地搓着手轉了許久,風六也不見出來。反倒聽到門洞後傳來輕微響動,他擡眼一瞥,就見月亮門後伸出一只小手,朝他微微招了招。江離環顧左右,見周圍沒有守衛,才向那門洞走去。甫一接近,那只手迫不及待地伸了出來,将他一把拉入了門內。
“二師兄?”江離輕呼道,“你怎麽做了拜日族的大官了?師姐他們呢?”葉可桢低聲道:“此處不是說話之地,跟我來。”此處因是臨時居所,後院來回走動的仆人并不多。葉可桢帶着江離穿過玄冰雕琢的亭臺樓閣,邊走邊張望,想來也過得并不十分自由。兩人急匆匆地進入一間空房之中,葉可桢将房門鎖了,才低聲問道:“你怎麽到這兒來了?”江離道:“聽說你和師姐被抓了,我來救你們啊。”葉可桢難得嚴肅一次,低聲斥道:“胡鬧!人族幾萬大軍都辦不成的事,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添什麽亂?”
江離笑道:“我哪裏是小孩子了?”葉可桢嘆了一聲,記憶中他可不就是小孩子麽?成日裏因些無關緊要的事發些驕傲倔強的小脾氣,又暗自藏在心裏,以為誰也看不出來。如今見他面容溫和,眼神中執拗已少了許多,竟然真的長大了。江離沒注意到他走神,問道:“你怎麽做了拜日族的大官了?其他人呢?”葉可桢想了想,開始敘說:“那日我們被捕,都被押解着去挖石炭。”江離驚訝地問道:“寒冰島還有石炭?”葉可桢道:“對呀,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