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1)
風六冷笑道:“信你的話,到時候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對江離說道,“依我看,最好現在就把他殺了,要論玩心眼,你和我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人留着遲早是個禍害。”
趙季淩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心眼多些你就要殺了我?好不公平!我又做了什麽壞事了?”
風六把刀□□,眼看一刀就要砍到趙季淩脖子上。趙季淩雖能言善道,此時卻說不出話來。卻見風六刀勢一頓,拔足便朝東方奔去。他一邊跑一邊罵罵咧咧,跑得同手同腳,姿勢滑稽至極,見到樹木山石也不知道躲避,撞上了才摸索着從一側過去。他這個樣子,倒像個身不由己的木偶。江離和趙季淩都一愣,江離朝風六追了過去,趙季淩得了自由,亦從崖壁上爬起來,追了上去。
風六一路跑一路罵,罵得極為難聽。被罵的那個人或許聽不到,江離和趙季淩跟在身後卻覺得耳朵疼。他直跑到一處鮮花如錦的山谷才停下來,此時早已被撞得鼻青臉腫了。江離奇道:“這是怎麽回事?”
風六罵得太大聲,嗓子都啞了,道:“還不是那個随心所欲蠱?老子身上這只蠱是紀雍下的。他娘的,紀雍肯定就在這裏。他聞到老子的味兒了,要老子去救他呢。”
江離四周掃了一眼,這裏鮮花處處,蝴蝶紛飛,不遠處的亭臺樓閣都掩映在樹蔭裏,隐隐可聽到淙淙流水聲。倒像處踏青勝地,如何能想到這裏還關押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魔族?江離問道:“這是哪裏?”
趙季淩道:“這是殷莺的一處別院,想不到她竟把人關在這裏。”
江離道:“走吧,進去查探一下。”他們三人往山谷內走,防備非常疏松,只偶爾看見幾個司灑掃的下人。風六的食指不受他控制,一直在指着方向。三人便朝着風六手指的方向走,很快就到了一處屋舍。幾人藏在假山後,看見屋舍前只有兩人在守衛。這兩人過得很是悠閑,都坐在竹椅上喝茶,倒像是此間的主人。
趙季淩贊嘆道:“殷莺果然有幾分本事,這個地方絲毫不引人注目。若非随心所欲蠱,誰能想到在這裏?”
那兩人喝着茶已察覺到有人靠近,伸手在桌上傳訊符上一拍,訊息已傳到了殷莺那裏。江離幾人只好速戰速決,将那兩人打倒在地便沖進室內。只見到空蕩蕩的一間書房,除了書一無所有。風六的手指又指向書本,幾人就在書架上挑挑揀揀,果然有一本書就好像生在書架上一樣,拿不下來。把那本書一推,一個書架就緩緩滑到另一側,露出了一個寬大的密室。
密室門一開,撲面而來一股惡臭。幾個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萎坐在地,頭上肩上都停滿了黑漆漆的烏鴉。風六仍是身不由己地向前急沖,一群烏鴉呼哧哧地迎面飛來。密室裏全是煽動翅膀的聲音。風六刀鋒一揮,斬落了一波烏鴉,罵道:“他娘的,原來還有借命人。”烏鴉無窮無盡,江離用火燒了一批又來了一批,還有幾個借命人躲在鴉群後虎視眈眈。趙季淩見烏鴉殺也殺不盡,揮劍便要朝那幾個借命人殺去。江離連忙拉住他,沉聲道:“別打他們,否則他們就要向你借命了。”風六道:“幸虧這借命人還沒煉全,要不然咱們就出不去了。不過這烏鴉也夠煩人。”
這烏鴉雖有鋼筋鐵骨,所幸幾人修為不弱,也順利穿過了鴉群,就從幾個借命人身旁路過。那幾個枯萎的老人見狀都面色猙獰地朝三人撲過來,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玻璃擋住,始終無法觸碰到幾人的身體。
紀雍和阿月果然在裏面。
紀雍被綁在刑柱上,兩邊琵琶骨和丹田都被穿了一個洞,頭垂着,看不清臉上表情。阿月卻還算完好,看到有人進來還露出了些笑意。幾人連忙将他倆放下來,架着就往外走。紀雍好似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拖着腳挂在江離肩上,連呼吸都很少。那兩人還在門外睡着,幾人路過時阿月說道:“等一下。”
風六問道:“怎麽了?”
阿月道:“把你的刀給我。”風六的新月刀輕巧鋒利,她拿着毫不費勁。她幾步走到那兩個守衛背後,揚手在脖子處一人一刀,砍下兩顆大好頭顱。鮮血從光禿禿的頸子裏噴出來,沒了頭的身體不斷抽搐。幾個大人都吓了一跳,差點讓血沾到衣衫上。
阿月在那兩人身上擦幹刀上的血跡,把刀還給風六,面不改色地說道:“走吧。”
江離看見阿月殺人,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的場景。他還記得那人叫曾玄光,殺完人之後他一連看了好幾晚的月亮。如今阿月手起刀落,連殺兩人,連眼也不眨一下。
他們幾人出了山谷,半分不敢耽擱,便向東飛去。剛飛了不到一個時辰,身後便響起了喊殺聲。幾人回頭一看,天邊密密麻麻都是人影。再往前飛一程,發現前面也有圍堵之人。前後無路,足下是莽莽密林。
江離問道:“下面是哪裏?”
趙季淩仔細看了看,道:“下面便是神魔谷。”
追兵緊随而至,他們走投無路,只好落到神魔谷中。
神魔谷歷年來幾經易名,先後叫過滅魔谷、升仙谷、衆神谷,然而谷口山壁上血紅的神魔二字數萬年都未褪色,人族大能費盡心機也不能損毀分毫,因此民間照舊稱這個山谷為神魔谷。
幾人在神魔谷中快速穿行,身後很快響起了由遠及近的喧嘩聲。他們慌不擇路,只好就近躲入一座偏僻的神殿中。殿前還長着野草,顯然這裏的人侍奉得也不是很盡心。殿內卻仍舊供奉着莊嚴聖潔的神像,燭火在幽幽地燃燒。
一群追兵似乎并未發現他們的蹤跡,反而在神殿前的密林之中就停下了腳步。
江離把紀雍安置在蒲團上,問道:“你怎麽樣了?”紀雍張了幾次嘴,好似說不出話來。江離給他灌了點水,他才說道:“酒瘾犯了,想喝酒。”江離此時還沒有随身帶酒的習慣,只好問風六。風六也沒有,紀雍非常失望,勉強又喝了幾口水,嫌棄道:“淡而無味。”
趙季淩立在窗後悄悄查探,半晌道:“他們似乎不是在找我們。”江離問道:“怎麽說?”趙季淩道:“你看殷莺旁邊那個山羊須男子,便是咱們羅浮門這一代的掌門人,鐘守章。殷莺若是丢失了人犯,只會悄悄掩飾,怎會大張旗鼓地和掌門人一起出來找?”
☆、借命人
果然,殷莺揚聲道:“君慎之,事到如今,你還逃什麽?”
原來是在找君慎之,他們動作倒快,估計早已謀劃多時了。如今剛得了一個契機就迫不及待地發難。江離在窗前執劍防備,心裏暗暗怪君慎之怎麽和他往一處逃,把追兵都引上來了。
春日林中草木茂盛,許多羅浮門子弟在林中一寸寸的搜查,眼看就要搜到神殿之前,卻聽到幾聲慘叫。幾個搜尋的弟子被攔腰斬斷,花叢後一個人影沖天而起,快得讓人看不清形跡。殷莺冷笑一聲,閃電一樣地追了上去。趙季淩在窗後暗自窺探,不禁喃喃道:“逃吧逃吧,最好把人都引開。”
阿月卻輕哼一聲,道:“最好是都死了,免得以後麻煩。”江離見她是個小孩,老想逗逗她,便輕笑道:“有什麽麻煩的?”阿月道:“你救了我們,可不就是惹到他們了?惹到了他們,可不就是要找你麻煩了?”江離道:“他們又不知道是我做的。”阿月正兒八經地說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這件事已經有五個人知道了,相當于洩露了一半。”趙季淩一看,這裏自己最像外人,連忙說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江離卻仍在逗阿月,道:“哪能都死啊,這裏估計有上千人呢。”阿月道:“我是說那幾個大人物。關其他人什麽事?這世上确實有很多人是無關緊要的,死了活了都沒什麽影響。”
江離搖頭道:“你這小姑娘也太不可愛了,逗起來不好玩。”阿月拌了個鬼臉,道:“我在為你擔心,結果你還在玩。”
他們不再說話,專注地看屋外的動靜。君慎之已被羅浮門高手聯手逼到地上,然而他修為不俗,這些人聯手也一時拿不下他。君慎之身後還有一長相柔弱的美貌女子,江離一見之下大吃一驚,這女子一張臉和姜繡心生得一模一樣,只是少了姜繡心那股不可一世的氣勢。江離低聲問道:“這女人是誰?”趙季淩道:“這是墨香的姐姐,君慎之的寵妾,想不到他出逃也帶着她。”
趙季淩看到墨香的姐姐,忍不住就想起墨香,暗想,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他再往窗外望去,君慎之已打開一個缺口,拉住他那寵妾就往外突圍。忽然那女子纖手突揚,衣袖中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已插丨進了君慎之的後心。
那女子眼中含着仇恨和淚水,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還我弟弟的命來。”
君慎之腳步只稍一頓,那處缺口又合了上來。時機稍縱即逝,君慎之惱怒之下大袖往後一揮,那女子被一股大力卷着撞到山石上,身子都碎了半截,粉身碎骨而死。
君慎之殺了自己的寵妾,卻照樣無法脫身,反而因為要害處中了一刀,戰鬥力大大削弱,慌亂中朝江離幾人藏身的偏殿跑來。他身後蝗蟲一樣跟着一串追兵,昔日養尊處優極致講究的人如今也只能狼狽逃生,一頭沖進了神殿之中。
殿內仍供奉着聖潔的神像,此外空無一物。
殿外追兵已至,君慎之沒再停留,匆匆朝內殿跑去。內殿陳設簡單,根本無處藏身。殿後卻是一個未甚修整的花圃,花圃盡頭立着一塊峭壁,山腰上有一個只半人高的洞口。君慎之左右四顧,沒看見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好拔地而起,朝山腰的洞口中飛去。
江離一行人也在洞中。
眼看君慎之越來越近,江離臉色也難看了起來。洞外全是羅浮門精英,他們若是暴露了行跡,恐怕是怎麽也脫不了身的。情況危急,江離心裏倒很沉靜,只是有些被君慎之壞了心情。“這人真是我命裏的克星,”他想,“什麽壞事都得搭我一把。”
他盤膝守在洞口,長劍橫放在膝上,就等君慎之一靠近就給他一劍。左右逃不了,先把讨厭的人除掉再說。卻見君慎之飛到半途就身子一頓,停住了。江離拔出了半截的長劍又送回了劍鞘,靜靜觀看事态發展。
君慎之立在半空,正對着洞口,臉上痛苦神色一覽無餘。他也不知為何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過了半晌,才勉力移動了身體,露出身後一個嬌豔的女子身影,正是殷莺。她與君慎之鬥在一處,不多時羅浮門其餘人等已趕到了,均在一旁觀戰。
江離見殷莺兩手空空,不禁大感好奇,道:“這殷莺竟不使法器嗎?”趙季淩道:“聽說殷長老有個極其厲害的法寶,名叫魂牽夢萦,無形無色,卻誰也躲不過去。”他見羅浮門人追來,害怕惹禍上身,早變換了形貌,易容成了一個耄耋老人。
江離仔細朝交戰的兩人看過去,君慎之行動遲緩,估計已陷入魂牽夢萦的羅網,難以脫身。再過片刻,便敗在殷莺手下,被一擁而上的羅浮門人亂劍刺死。
見君慎之身死,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連半死不活的紀雍也睜開了眼睛,啞聲道:“想不到這人竟這樣死了。”鐘守章再三檢查他的屍身,顯然确定無疑,只好帶着那具屍體回了羅浮門。
江離等人見他們終于離去,也松了口氣。紀雍高興之下又喝了一大口酒,便聽阿月道:“這是什麽?”山洞甚為寬敞,洞頂懸挂着鐘乳石。幾人朝阿月看過去,只見一側石壁上透出一層白蒙蒙的光。紀雍見之大喜,臉上萎靡之色去了大半,竟起身朝那白光處走去。他在白光外盤膝坐下,低聲祈禱吟誦,神色虔誠至極。随着他的祈禱,那白光越發強盛,竟照亮了半個山洞。忽然光芒消散,山洞中立馬又出現了幾盞明燈。卻是山洞中幾人急于想知道是什麽異寶出世,紛紛拿出明珠照明。
他們往石壁前一看,只見石壁中嵌着一座一人高的神像,面容聖潔柔和,晶瑩如玉。紀雍将那神像往後一轉,另一面竟漆黑如墨,非常猙獰可怖。其他人見了都面面相觑,唯紀雍如獲至寶,語氣激動地說道:“雙面像,世上果然還有天生地長的雙面像!”
阿月脆生生問道:“雙面像是什麽?”紀雍喜道:“是我魔族的聖像。如今我族內只有人工雕刻的凡品,如此聖品世間僅此一尊了。”趙季淩奇道:“這個雙面像,有什麽用?”紀雍道:“可以用來祭拜。” 趙季淩又問道:“找到個祭拜的東西,還這麽高興?”風六嘆道:“這玩意兒就跟人族的聖像一樣,信則法力無窮,不信就是一塊石頭。”
紀雍已盤膝在雙面像前坐下來,喃喃禱告。江離只隐約聽他說道:“弟子紀雍在此恭迎聖主降臨,今魔族背井離鄉,四分五裂……求聖主護佑,讓弟子得以重建魔族,帶領魔族回歸故土。”
紀雍将雙面像收入囊中,精神已好了許多。洞外羅浮門人已不見了蹤跡,幾人從神魔谷中走出,谷中只剩下了連天的春草。草叢中不時傳來蟲鳴和鳥叫,江離走了一程,忽然道:“你們聽,這是什麽聲音?”幾人駐足聽了一會兒,風六“锵”地将刀拔了出來,罵道:“娘的,又來了!”
春風輕輕的拂過原野,從草叢的盡頭極快地飄來一艘雪白的雲船,船上坐着一個儀态萬方的紅衣女子,船下蝼蟻一般匍匐着一群赭衣人。這些人仿佛被一根繩子牽引着,始終不離雲船左右。他們四足着地,在原野上趟得飛快,很快就蹿到了江離等人面前。
正是羅浮門殷長老帶着她的借命人去而複返了。
那群赭衣人有些騷動,像一群狗一樣争先恐後的去嗅人,鼻子發出嘶嘶的聲音。殷莺嬌聲道:“我這借命人你們也見識過了,不再讓你們好好見識一下怎麽行?”紀雍朗聲笑道:“不過是個半成品,就敢招搖過市了。”江離打眼一看,地上匍匐的借命人足有百人之數。他此前只在密室中見識過寥寥幾人,沒料到這殷莺竟悄悄煉了這麽多,也不知那羅浮門掌門知不知情。
殷莺大笑道:“敢不敢招搖過市,還要試過才知道。”她話聲一落,那群借命人就像放開繩子的狗一樣撒腿沖了過來。未煉成的借命人攻擊力不強,倒也把幾人圍得沒有退路。殷莺随後而來,同幾人交上了手。江離同她初一接觸,就感覺行動遲滞,招式拖泥帶水,心中慌亂不寧。想來她那名喚“魂牽夢萦”的法器果然有幾分厲害。幾人以多敵少,本來該是勝券在握。然而每當江離等人要施法攻擊時,都有幾名借命人竄出來擋在前面。幾人無法攻擊,又無路逃跑,只能防禦。殷莺每見必大笑,聲音清朗,竟有幾分男兒豪氣。
眼見失敗在即,風六邊動手邊大聲道:“哎喲喲這娘們兒不得了了,不光晚上厲害,白天裏也厲害得緊。”阿月奇道:“她既然白天厲害,晚上自然也厲害了,又有什麽不得了的?難道她這功夫還有什麽特殊,晚上就不行了?”風六哈哈道:“你還小,長大了就懂了。這等床上床下都厲害的本事可是不好練。”趙季淩早已換了行裝,自然不怕行跡敗露,便啞着嗓子頗為萎縮地說道:“你管她是什麽本事,能成事的就叫真本事。你說對不對,殷長老?”殷莺冷哼一聲,并不動聲色。趙季淩和風六又不幹不淨地說了幾個回合,殷莺越聽招式越缜密,到最後竟然嘴角溢開了笑意。
趙季淩生怕落在殷莺手中,到時候羅浮門就真的沒他容身之地了,道:“不過都是傳言罷了,既然今天殷長老本人在這,不如跟我們講一講有沒有這回事?你和鐘掌門是怎麽搞上的?”殷莺聽罷竟開懷大笑,道:“我說有又如何?說沒有又如何?”竟半分也不分辨,半分也不動怒。
江離被這些借命人圍出了火氣,再說這些人喉嚨裏的嘶嘶聲實在難聽,打算拼着下半輩子不得安寧也要把這些借命人給斬了。卻見足下寸許的春草瞬間長到了半人高,借命人淹在春草中慌亂地四處亂竄。不過一個眨眼間,原野上及腰的青草就變成了金黃一片。林間山花乍然開放,又相繼凋謝;樹葉由青轉黃,緊接着一片片落到地上,蓋了厚厚一層。再一眨眼,已不知過了幾歲春秋,不知草又綠了幾輪,花又開了幾回了。
先前還生龍活虎的借命人此時就像真正的垂暮老人,光陰年複一年地無情流逝,他們便越來越接近死亡。紀雍等人一時半會抓不住,這些借命人卻無法再此耽擱。殷莺不想讓千辛萬苦煉成的借命人葬送于此,一咬牙果斷地離去。
她一走,那些瘋長的春草又回到了原狀,時間仿佛有一刻的靜止,仿佛一切都沒發生。
谷中空蕩蕩,察覺不到其他人的氣息。
江離先讓趙季淩回去,才在天機鎮落腳讓紀雍養傷。一到地方紀雍就迫不及待地讓江離去買酒,江離道:“你這酒瘾也太厲害了。”阿月好奇地問道:“酒瘾到底是個什麽感受?”紀雍道:“就好像思念一個人,無時無刻不挂在心上。”江離道:“你思念過誰嗎?”紀雍笑道:“當然。”
江離出門去買酒,紀雍等他走遠了,才皺眉道:“他在你身邊耳濡目染這麽久,怎麽還是這個性子?”風六冷笑道:“他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小孩,性子哪能這麽容易改得了?”他見紀雍眼色中已有不悅,想到如今形勢比人強,不得不軟下語氣,道:“他已經和以前很不一樣了,多疑善變,你沒發現麽?”紀雍嘆道:“還差得遠呢。他這幅樣子,就算我帶他回去,只要他師父一聲令下,恐怕先把我斬妖伏魔了。”
風六道:“怎麽會沒用?他這人是屬狗的,誰對他好一點,就對人搖尾巴。你要是對他稍微多點耐心,他準保對你言聽計從。”
紀雍笑道:“所以你不知道什麽叫家人。家人不會利用你的軟肋。”
☆、劍舞
紀雍得了聖像,不過略略休息了十多日,便動身回魔鏡。離開時正是柳絮飄飛的暮春時節。
春日太陽正好,江離出門一趟,回來在門外就聽到了歡暢的笑聲。他推開院門,便見到阿月和風六坐在庭院陰涼中,吃着瓜子喝着茶。庭院中搭着一個戲臺子,臺上兩個男人在做戲。
這兩人四足着地,脖子上系着皮項圈,由一條繩子拴着系在戲臺邊的柱子上,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像狗一樣用牙齒互相撕咬。
阿月看得咯咯直笑。
阿月一頭黑發如遠山之墨,頭束飾寶石金冠,身穿淺紫繡金春衫。她額角留着些軟軟的碎發,一張巴掌大的臉白嫩如初降新雪,一雙眼睛總似含着些情意。都說眉目如畫,一般畫兒可沒她這般靈氣。
阿月看到江離,又是一笑,叫道:“江公子,過來喝茶。”仍繼續坐着看戲。
戲臺上那兩個男人撕咬了一陣,難免用上了手。阿月一拍椅子扶手,叫道:“不許用手!狗會用手打架嗎?”
這兩個男人聽到她清清脆脆的聲音,四肢就是一軟。他倆原是看她漂亮,想逗弄逗弄她。哪知這小姑娘一陣溫言軟語,将兩人齊齊騙到了這裏,就再也沒放他們出去過。他倆在阿月手中吃足了苦頭,如今只盼着同伴能把自己先打死。
風六喝着茶,仍笑盈盈看着她。
江離皺眉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阿月立馬站起來,遙遙指着那兩人,斥道:“江公子不愛看,你們是怎麽演的?”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聲音還帶着些稚氣。
那兩人渾身發抖,齊齊對着江離跪了下來,連連磕頭。
江離不喜這種娛樂,但如今也懶得管這種閑事,只揉着眉心道:“把他們帶下去,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做這種事。”
阿月輕輕哼了一聲,吩咐下人把那兩人牽了下去。她還沒有玩膩,并不想殺了這兩人。
江離向她看過去,見她竟是一臉滿足惬意神色,始終難以理解她這癖好。按風六的說法,她是有些調皮,平日裏喜歡捉弄人,有時不小心越了界,被捉弄的人就要受些苦了。
她确實很享受這種“捉弄”人的行為,她接觸的多是窮兇極惡之輩,整日裏提心吊膽,只有在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時才能感覺到一種篤定和暢快。她終日與惡人為伍,耳濡目染,手段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江離有點厭惡她這行徑,轉念一想,覺得自己也不算什麽好人,也就懶得管她了。
阿月見江離冷着臉,眼珠一轉,找了個話題:“聽說你要去找妙言大師?打聽到他的住處了嗎?”
江離道:“聽說他常住知秋鎮,也經常四處訪友。我們明天動身,只好去知秋鎮碰碰運氣了。”
隔壁搬來了一戶人家,在下午時分派了個小姑娘前來投拜帖。奴仆開門時阿月正在門邊玩耍,她聽見有人投拜帖便往門外一瞥,看見門外站着一個碧綠衣衫的小姑娘,臉圓圓的,一看眼睛就知道沒嘗過苦日子。
阿月一見這雙眼睛就不喜歡她。她從仆人手中抽過拜帖,說道:“我家主人不見客,下次不要再來了。”那小姑娘笑道:“我家公子和江公子是故交,煩請姑娘轉交一下。”
阿月臉色一沉,将拜帖重重扔到那碧衫小姑娘臉上,道:“什麽亂七八糟的人也敢來攀交情,滾!”
那小姑娘手忙腳亂地拾起拜帖,阿月已經砰地把門關上了。那門房垂手低頭立在一旁,不敢多說半個字。
是夜,明月挂在深沉的夜空中,春花暗自吐芳華。
牆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江離仍同風六一道在月下喝酒,阿月用一雙青蔥一樣的手在剝花生吃。她把花生米放入口中,嚼的像只小老鼠一般,仿佛與牆外的聲音交相輝映。
江離已有七分醉意,便笑盈盈問道:“阿月,你會唱歌嗎?”阿月道:“會,以前在樓子裏學過的,你要聽麽?”她也是運氣不好,剛從樓子裏逃出來,扮成個小男孩,以為得了自由。沒料到會遇到風六。
江離道:“你唱吧。”阿月便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用筷子敲着杯盤打拍子,唱了首《陽關三疊》。她說話聲音清脆,唱起歌來卻有些低啞,仿佛歷經了無數滄桑。風六聽罷連連鼓掌,道:“月兒唱得真好,唱得人想哭。”
江離亦道:“唱得好,你再唱一首,我給你舞劍。”
“好啊。”阿月想了想,打着拍子開始唱《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離提着劍穿過中庭,開了大門,道:“此處有歌有酒,你們還躲躲藏藏做什麽?”
藏身暗處的諸人見早已被發現,都現出行跡來。原來是駐守在天機鎮附近城池的羅浮門弟子,他們發現了江離的蹤跡,連夜來拿人的。
庭院中長劍映着月色,兵刃相交聲伴着歌聲。風六巋然不動,阿月垂着眸仍在歌唱: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有痛呼聲,喝罵聲,倒地聲,江離與羅浮門人在灑滿月光與血跡的庭院中交戰,翩然若回風流水。他抽空喝了口酒,大笑道:“唱得好,我這劍舞如何?”
風六拍手叫道:“好!”
阿月坐在花陰中,她擡眼看了一眼,許多人倒在地上,也不知死沒死透。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繼續唱道: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牆邊傳來衣裳穿過流風的獵獵響聲,阿月往那邊輕瞥一眼,見月下憑空立着一個白發人,臉色莫名地看着庭院中一片慘狀。江離顯然也看到了這人,他頗為挑釁地将自己的酒葫蘆扔了過去,然而身姿飄逸,殺人的速度沒有減緩半分。恨生漆黑的劍身染了血跡,好似特意染制的緞帶。
阿月只看了一眼就回過頭,繼續淺唱低吟: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搗衣砧上拂還來。”
那白發人淩空走到江離身側,刀光劍影不沾衣。他握住江離的手腕,質問道:“你怎麽殺了這麽多人?”江離笑道:“你收了我的酒,還管這麽多?”
“跟我走吧。”那人并沒有征求江離的同意,他拉着江離穿過銀白的夜色,往遠方飛去。江離與他過了幾招,都被他不動聲色地化解了。江離見不是此人對手,索性大笑着随他而去。
來伏擊的羅浮門人已所剩無幾。風六可不想與羅浮門有什麽過節,他見江離逃了,也拉着阿月追了上去。阿月一曲還沒唱完,被他一拉亂了氣息,生出許多抱怨。風六連連安慰她:“下次再唱,下次我給你舞劍。”阿月嗔道:“誰要你舞劍?”
那些羅浮門人自知不是對手,倒沒追了。江離被白發人拉着一直走,直到一處小溪邊才停了下來。溪水潺潺,溪邊長了一隴湘妃竹,地上全是竹葉映出的月影。
他仍抓着江離的手腕。江離拍了拍他的手,戲谑地說道:“該放手啦,庭深。”
柳庭深松開手,江離揉了揉手腕,去溪邊洗劍。洗完劍覺得有點渴,就地捧了一口水喝。溪水裏映出柳庭深滿頭白發的影子。
江離道:“你轉過身去。”
“幹嘛?”
江離開始解褲帶:“老子要撒尿。”
柳庭深連忙轉過身去,江離撒完尿,轉到柳庭深面前,道:“害羞啦?”
“都是男人,撒泡尿你害什麽羞?”江離道,“把酒給我。”他還記挂着柳庭深手裏的酒葫蘆。柳庭深沒有還給他的意思,他便劈手去奪。柳庭深躲了兩下,揚手扔進溪裏去了。
“……我待會再和你算賬!”江離氣惱地要去追那只酒葫蘆,手腕卻被柳庭深拉住了。眼看那只葫蘆被水越沖越遠,江離氣急敗壞道:“你知道那酒有多難得?別處買不到的!你知道那裏面有多少酒?”
柳庭深沉聲道:“你看看你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江離扭頭看了看他的眼睛,嗤笑道:“你暗中跟了我這麽久,會不知道我過的什麽日子?”柳庭深确實跟了他一路,他不理會江離話語中的諷刺,接着說道:“我不許你再這樣過了,你做不來殺人如麻的人。你每殺一個人,何嘗不是在自己的心上劃上一劍?這些傷痕會終身伴随着你,再沒有解脫的機會。”
“你又很懂我嗎?”江離冷笑道,“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你不學着心狠手辣,就只能等着被生吞活剝。世人都是如此,我又有什麽不同?”
柳庭深嘆道:“不是這樣的,你還不懂背負着罪孽的痛苦。一個人只要還有良心,做壞事并不比做好事容易。”他靜立不動,白衣上落滿了雪一樣的月光和竹葉的影子,顯得有些消沉。
☆、浮世書
江離見那酒葫蘆實在飄得遠了,便懶得追了,脫下上衣開始清洗身上的傷口。柳庭深見到他身上的傷痕,心中一痛,很想問他疼不疼,很想抱抱他安慰他,很想幫他治傷。但此刻他都沒有這個權利。他往前走了一步,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背在身後,最終輕聲道:“你不去找你的心上人啦?”江離粗魯地清洗自己的傷口,并不回答他。柳庭深道:“他要是知道你過成這個樣子,會難過的。”
江離心想,若他知道就好了,若他知道,就會回來找我。他扭過頭對柳庭深道:“這個不用你管。”柳庭深心髒狠狠抽痛了一下,道:“你也要為你師父想一想,若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又能怎麽樣?”江離站起來,滿不在意地打斷他。他把衣服胡亂披在身上,看着柳庭深的眼睛,嗤笑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雖然喜歡男人,也不是什麽貨色都喜歡。”
柳庭深被他道破心事,竟苦笑了一下,道:“本來還不知道怎麽告訴你,如今你說穿了,倒免得我日夜糾結。”他說着要去查看江離的傷口,江離躲了一下,被他制住了。柳庭深輕輕幫他上藥,尾指觸碰到他胸膛的肌膚,勾起了日夜徹骨的思念。
他垂着眸替江離穿好衣服,輕聲道:“只要你照顧好自己,我會離你遠遠的。”
早就決定放棄了,不是嗎?
江離被他抓住手腕,直挺挺地站着動不了,一雙眼睛卻冷冷清清瞥着他,嘴角含着嘲諷的笑意,仿佛他聽到了世上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