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2)

值一笑的笑話。柳庭深看到江離的眼神,難免有些心酸。轉念又想,他不愛我更好,我已身在地獄,何必拉他一起受苦。

風六和秦日昇等人不多時就趕到了,風六見到這場景,啧啧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柳庭深這才放開他的手。江離帶着風六和阿月往前走,柳庭深也跟了上去。江離嘲諷道:“你要走哪條路?你先走。”柳庭深道:“你走吧,我不跟着你啦。”

江離第二日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妙言住在雲越交界處的鹧鸪山。他想找妙言問一問卦,便一直往東而去。只是聽說他常神龍見尾不見首,也不知此去能不能找到人。

此時正是梨花盛開時節,暖和的春風一吹,揚起落花如飄雪。柳庭深從漫天雪白飛花中向他走來,肩頭和發梢都落了些花瓣,微笑道:“知道你要從這邊走,刻意在前方等你。”

江離打也打不過他,趕也趕不走,索性不理他。然而偶爾瞥柳庭深一眼,眼睛裏全是厭惡。阿月笑道:“你這人可真是死皮賴臉。”空櫻冷冷道:“這裏哪有你說話的地方?”阿月氣急敗壞地指着他,轉而又笑了,垂下手脆生生道:“這裏又有你說話的地方了?”

小白見着她,便輕輕拉了拉柳庭深的衣袖,道:“公子,我去投拜帖的時候,就是她把拜帖扔了出來。”阿月見她說了出來,瞪圓了眼,生怕江離責怪她。江離卻撫了撫她的頭發,淡淡道:“月兒,你做得很好。”阿月聽罷得意地瞥了小白一眼,小白一雙圓乎乎的眼睛看看江離,又看看柳庭深,不明白才幾月不見,這位江公子怎麽就變了這麽多。

阿月笑着趁勢就抱住江離的腰,撒嬌道:“我走不動了。”

江離停住腳步,道:“那我們歇一歇。”阿月把頭埋在他懷裏,道:“不要,我要你抱。”柳庭深抿了抿唇,仍不動聲色。倒是秦日昇樂呵呵道:“姑娘若不嫌棄,老夫倒可以代勞。”阿月肆無忌憚地橫了他一眼,見柳庭深也沒生氣,倒覺得沒意思。

她更不喜歡的還是小白,這小姑娘看起來幹淨得像一張白紙,一雙眼睛裏全是風和日麗,和她是兩個極端。

小白也不喜歡阿月,第一眼就不喜歡,主要還是她漂亮得咄咄逼人。女人并非不喜歡長得漂亮的同性,但大多數時候不喜歡漂亮得讓自己自卑的姑娘。更何況阿月對她還不好。兩個小姑娘一路都在吵架,小白天真爛漫,又沉不住氣,常常被阿月氣得跳腳。

鹧鸪山下知秋鎮,鹧鸪山頭苦竹嶺。

妙言就住在苦竹嶺中。

江離徑直就往山上去。沿途山路上都種滿了銀杏樹,樹上長滿了巴掌大的葉子。綠瑩瑩跟碧玉一般,風一吹就掀起一陣跳躍的春光。

苦竹嶺頭果然種了苦竹,江離怕妙言不給算卦,半分不敢逾矩,只乖乖等在竹林外等待傳喚。不多時出來一個小童,說道:“我家先生昨日喝多了酒,現在還未醒來,還請幾位下午再來。”這小童說完,揖了一禮,也不招呼幾人,折身回去了。竹林裏彌漫着薄霧,青竹橋橫跨在一條清澈的小溪上。那小童跨過竹橋,就逐漸不見了身影。

江離半刻鐘也不想多等。然而他此時有求于人,并不敢硬闖,只好耐着性子等在竹林外。小白和阿月又在吵鬧,江離聽了更煩躁,不耐煩地說道:“閉嘴!”

他如今性子不同往日,他一開口,她倆果然不敢再吵。

柳庭深見他唇都幹了,說道:“不如我們到山下茶寮裏去喝杯茶吧,等下午再上山。”江離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說話,只是固執地不肯走。柳庭深嘆息一聲,只好吩咐空櫻去給他買茶。

上午的陽光從竹林裏投下來,投在滿地的春花春草上,顯得分外溫馨。阿月去采了一根狗尾草,把草芯摘了出去,只留了兩片葉子和一個竹枝大小的小草管,采了兩朵野花插在那小管子裏面,就做成了一個小花束。有花有草的,甚是別致可愛,拿在她手裏就更加可愛。

她對小白一笑,把花送給了她,道:“喜不喜歡?”

她這一笑,連春風也要遜色幾分。小白心裏被她笑得暖洋洋的,又以為她要道歉,高興地把花接了過來,連聲稱贊。

小白對那花束愛不釋手,阿月笑盈盈看了她一會兒,才俯身在她耳邊道:

“你覺得你像這野花?還是這野草?”

小白一愣才反應過來,這姑娘在變着花樣地羞辱自己。她一想明白就氣沖腦門,再想不出好的法兒來扳回一城。江離又不許她們再吵,她只好把那花束扔在地上,用腳使勁兒碾。

她把那花兒都踩沒形了,又憤憤地瞪了阿月一眼。卻見阿月背着手站在一旁,眼睛裏全是笑意。她見到小白那氣鼓鼓的樣子心情就分外舒爽。

兩個小孩之間的暗流泉湧被未被各懷心事的大人們察覺到。太陽一點點挪向西山,總算到下午了,竹林裏還不見人影。江離往那竹橋上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直等到太陽将下山十分,先前那個小童才又出來,只請江離和柳庭深兩人進去。

竹林裏全是清風,帶着竹葉和泥土混合的香氣。童子只顧帶路,并不說話。江離跟着這童子進入一個竹軒,才見着一個正坐在幾前煮茶的青衣人。這人身形瘦削,衣衫松松垮垮好似大了一號,面目只能算端正,但他手裏拿着一把羽毛扇,極為随意地坐在蒲團上,确實有些世外高人的風流。

童子對他行了一禮,道:“先生,人帶到了。”

江離想,這人應該就是妙言了,連忙對他行了一禮,道:“小子江離,見過先生。”柳庭深卻仍自自在在地站在一旁,江離生怕這位高人是個小肚雞腸的,怪罪柳庭深無理反而不給自己算了,不住給柳庭深打眼色。柳庭深對他一笑,便走到他身邊,手剛擡起來,就聽妙言說道:“不用那麽拘禮。”他說着向童子揮揮扇子,讓他出去了,又用扇子指了指桌前的兩個蒲團,笑道,“坐吧。”

妙言仍在扇風,鬓角垂下的一縷長發給他扇得上下左右不得安寧。江離坐在他對面,系在腰間的恨生卻少有地傳出激動情緒。這劍自從到了苦竹林就有些鬧騰,江離一直不想理會,此時這柄劍欣喜激動得好似要破鞘而出。這是名劍得遇舊主的激動,江離把手按在劍鞘上,試探着叫道:“陸風回?”

妙言一愣,道:“你怎麽知道的?”江離便對這人講了他得到恨生劍和噬滅造化訣的過程,他把恨生劍解下來放在桌上,道:“先生佩劍,本就該物歸原主。小子妄用了這些時日,如有冒犯之處,請先生盡管降下責罰。”陸風回搖着扇子,念叨道:“風回府風回府……倒是好熟悉的名字,哎呀,在哪裏來着?”

他當年在風回府中痛不欲生,兩千年時光一過,他把那地名兒都給忘了。

江離一愣,說道:“風回府在寒冰島南端,前輩在冰天雪地秘境中設有故人靈冢的。您還在壁上提了一首詞。”

“我在很多地方都提了詞啊,”陸風回一邊說一邊想,還沒忘了搖羽毛扇。他活得太久,思緒回溯了很遠,才總算想了起來,“你是說那個地方啊……”江離奇道:“我還以為前輩永遠不會忘記,畢竟那裏……”陸風回揮揮扇子打斷他,道:“我也曾以為我不會忘記,當時我都打算死了,可我還是活了下來。”他把手放在桌上的恨生劍上,靈劍見了舊主發出一陣陣喜悅的嗡鳴,陸風回心中卻難以再起波瀾。他把劍推了回去,道:“這劍你拿去用吧,我現在倒是更喜歡這把扇子。”

時光一去不回頭,以前的那些東西,他都不想碰了。

柳庭深笑道:“你現在不寫詩,倒改行算命了。”陸風回無奈道:“我還寫詩的,只是換了個馬甲。人活久了,總要不斷找些興趣愛好。”他瞥了柳庭深一眼,道:“這感覺你或許能理解。”柳庭深喝了一杯茶,笑道:“我可不想懂。”

江離耐着性子聽他倆說話,好容易等到他們掐斷了話頭,就想說明來意。陸風回卻道:“你們稍等一下。”他說着起身轉回內室,他這一起身才看出身量非常高挑。未幾就撩開簾子出來了,手裏拿着兩本書,道:“送給你們。”

江離接過一看,封面上寫了三個字:

浮世書。

江離連忙推了回去,道:“聽說這是前輩至寶,晚輩不敢奪愛。”陸風回又推了回來,搖着扇子說道:“這其實就是我寫的,裏面堆了半屋子。你要是還想找我算卦,就收下。”

江離從未見過這樣贈書的,連忙把書放進儲物袋裏。陸風回往前傾身,頗為神秘地說道:“這是一本好書,天下萬事萬物都在其中,你若是看懂了,這天下就沒什麽能難住你了。”江離被唬得一愣,柳庭深卻笑道:“你別信他,這人見人就誇自己的書好,見人就想方設法贈書。他把自己的書吹噓地天花亂墜,天下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叫他神棍。”

陸風回瞪了他一眼,又對江離說道:“他懂什麽?這是學術著作,你見過哪本學術著作賣得好的?我又沒收一班學生來買我的書做教材。”說罷又補充道,“我還出了詩集,但我的詩集都賣得很好,不能送給你們了。”

江離連忙說道:“這沒有關系,晚輩得前輩贈書,已經很知足了。”陸風回見他很上道,就很高興,問道:“你來找我做什麽?”江離道:“晚輩想請您幫我尋一個人。”陸風回看了一眼柳庭深,嘆道:“你不用找啦。”江離心中已有不詳的預感,問道:“為何?”陸風回輕飄飄地說道:“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江離刷地站了起來,道:“你如何知道?你都沒問我要找的是誰!”陸風回仍坐在蒲團上,擡頭看住江離的眼睛,說道:“不就是孟寧嘛。”

江離一顆心徹底地沉了下去,他心想,這人果然知道天下事。他這樣想着,心裏就更加絕望,夢游一般一步步退了出去。

柳庭深見他出去,起身就要追。陸風回擡頭看着他,道:“你現在是誰?蒼旻?路葵?問天?秣陽?”

“他們都是我,但我只是我自己。”柳庭深說罷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道,“以後再找你算賬。”

柳庭深往常總在為那些突然出現的記憶痛苦糾結,總害怕自己會變成另一個人。如今他才明白了,人總是要變的,他也好,江離也好,早就和以前不一樣的。但不管怎麽變,他終究還是他自己,不是任何別的人。雖說這也是身不由己,但世人大都如此,并沒有選擇自己經歷的權力。

陸風回搖着扇子目送這位妖族首領出門,玩味道:“這人修為,倒勝出前人許多。”

柳庭深出了竹軒,跟江離一前一後走在鋪了木板的林間小徑上。江離走得飛快,過了青竹橋,風六他們圍上來,紛紛問道:“怎麽樣?妙言大師說了什麽?”

江離沒有說話,徑自往前走。秦日昇等人愣在原地,風六卻帶着阿月追了上去,道:“你等等我們。”江離聲音寒如鋼鐵:“別跟着我。”風六聽了心裏一怵,本能地就不敢再跟。

柳庭深追上前來,秦日昇問道:“這是怎麽了?”柳庭深道:“你們在這兒等着,不要跟上來。”他說罷追了上去,江離不想見他,禦風往天際飛去,柳庭深緊随而至,江離想也沒想就拔劍出鞘,一劍斬過。柳庭深像一陣風一樣飄身後退,發梢一縷白發仍被斬斷,飄悠悠落到塵土裏。

恨生劍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漆黑的暗影。

柳庭深站在晚風裏,頭發揚起來蓋住了一雙幽深的眼睛。

“如果我說,”春日的風不強,然而他的聲音微弱得仿佛要被春風吹散,“如果我說,我就是孟寧,你信嗎?”

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如今再說出來,往事便像一團風一樣向他湧過來,讓他懷念又遺憾。曾經有一段時光他渴望回到過去,可是如今他再也不想了。他再也不想做回那個人。往日再好,明天再糟糕,他也寧願往前走。

江離什麽也沒說,在裹着落花的晚風中轉身而去。

柳庭深暗嘆一聲,又跟了上去。莫說江離不信,他自己也不相信。無論是喜是悲,聰明人都不願回到過去。他想,江離也是如此,他如今落拓潦倒,但他就願意重回上清宗那些天真到愚蠢的時光嗎?

江離轉過身來,望着柳庭深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柳庭深張了張嘴,喉嚨裏像堵了一團棉花,很多話說不出來。最終只輕聲說道:“好,都聽你的。”

他看着江離走遠,晚風拂起他的衣袍和長發,前方是初降的暮色。他再往前走,就是冷寂的黑夜了。

☆、君子賭徒

江離不願相信孟寧死了,他想要把他找出來。風六自然對他的想法表示贊同。江離從他的言語中得到了安慰,便讓他繼續跟着自己,每天與他論證孟寧沒死的可能性。

江離在越州流連了一兩年,孟寧沒找到,羅浮門上下倒是被他惹了個遍。他如今修為又高,輕易捉不住,每到關鍵處總有人相助。羅浮門每天都在他身上加賞金。原本羅浮門門主顧及到孟隐楓的情面,已經撤了緝拿令。如今已換成了追殺令,誰只要拿着他腦袋就能換錢。賞金之豐厚,使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來找他發財。因他喜歡男人,修真界都傳他是個愛塗脂抹粉的娘娘腔,這些人上門看見一個清隽少年,都懷疑自己找錯了人。

江離每天尋釁滋事,初時還覺得有趣,後來難免覺得有點煩。有時遇到些不自量力之徒,阿月便主動提出要幫他處理。她喜歡并精于此道,在這些人身上充分發揮了孩子的想象力。

她同時還是個小哲學家,非常喜歡思考人性。

這日上門的是兩個兄弟,這兩人連風六都打不過。風六把這兩人帶到阿月面前,說道:“月兒,再給你兩個小禮物。”

阿月看了這兩人畏畏縮縮的樣子,揮揮手說道:“這兩人一看就貪生怕死,沒什麽意思。”那兩人連連點頭,只盼阿月能放了他們。阿月狡黠一笑,道:“這樣吧,你們倆打一架,誰贏了我就放了誰。”那兩人就比了一場,打得還算克制。阿月便脆生生叫道:“你們這樣是在跳舞嗎?誰先刺對方一劍才算是贏了。”

哥哥先刺了弟弟一劍。

阿月笑得眉眼彎彎,對哥哥說道:“你走吧。”那哥哥收了劍,對弟弟說道:“我先走啦。”他在弟弟怔怔的目光中抖着腿就要出門去,阿月便對弟弟說:“你看,他根本沒把你當兄弟。這樣,你把他胳膊砍下來,我就放你走。”弟弟也不知是怎麽想的,提劍向哥哥砍了過去,最終砍下了哥哥的胳膊。後來他倆根本不用阿月出言挑撥,已經如仇敵一般殺得你死我活,庭院石板上到處都是血跡。

阿月撇了撇嘴,對人性感到很失望。

江離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煙氣,再往前走兩步,就看到庭院中生了一堆小火,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木着臉,正用竹簽串着什麽東西在燒烤,旁邊放着孜然和鹽巴,地上有一具四分五裂的屍體。江離寒着臉問道:“你又在做什麽?我說了不許在我面前做這種事。”

阿月調皮地攤了攤手,無辜地說道:“我可什麽都沒做!”

江離不相信,也懶得管,避開血跡往內院去。阿月連忙跟上他,問道:“你怎麽了?今天贏了嗎?”江離很不高興地說道:“輸了!”

他最近不想再去找羅浮門的麻煩,反而培養了一個新的愛好:賭博。他賭博既不出千,也不計算,純粹就是看運氣,所以總是輸多贏少。最喜歡與人賭骰子。他喜歡骰盒揭開前的那種一心一意的緊張感,就像在等待老天揭開他未知的命運——看你下一把究竟會給我開出個什麽!

“賭錢不能只靠運氣,”阿月跟在他身後說道,“其他人都出千,就你規規矩矩的,當然只能輸了。”又問道,“你吃不吃西瓜?井裏冰着西瓜的。”

江離逗她:“不吃,輸多了沒胃口。”他說着就解下酒葫蘆開始喝酒。倒是風六以為阿月想吃西瓜,樂呵呵地去把西瓜釣上來拿去切了。

“你怎麽又喝酒?”阿月皺着眉問他。

江離笑道:“你這小姑娘管我?人生得意須盡歡,你年紀還小,不懂。”阿月亦笑,道:“你如今人生很得意嗎?”江離喝下一口酒,半寐着眼笑道:“你這小姑娘盡拆臺。”

夏日傍晚的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他臉上,暖洋洋地讓人想睡覺。

此時風六已把西瓜切好了,他遞一塊給阿月,阿月擺擺手,道:“你們先等着。”她說着轉身進到屋裏,江離和風六仍在庭院裏喝酒吃西瓜。

這兩人是紀雍派來的,但日子總算多了些熱氣。江離很有商有量地風六:“你說紀雍派你們來是想做什麽?”風六吃着西瓜忿忿地說道:“天知道他想幹什麽!老子也是被逼的,等哪一天老子自由了,第一刀就砍他洩憤。”

“他一定對你大有所求,你要仔細堤防着,”卻是阿月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個骰盒,“他對你這麽好,就是一直不提要求,肯定是想等一個你不能拒絕的時機說出來,到時候你後悔也晚了。”

“人不會無緣無故對你好,一定有原因,只是有時候你不知道而已。”阿月很深沉地說。

江離笑道:“你一個小姑娘,又懂很多?”

阿月輕輕一笑,拉開椅子坐下了。她沒有反駁,但她确實覺得自己懂很多。她所有的道理都是從苦難的生活中得來的,所以她深信不疑。就算有人駁斥,也不會去争辯。

因為她深信不疑!

阿月搖了搖骰盒,對江離說道:“我陪你玩擲骰子。”

江離搖搖頭,說道:“只擲骰子沒意思,要有賭注才行。”

“好,那我們就加賭注。”阿月一指頭上金冠,說道,“我就壓這個,算值錢吧?”

這金冠确實值錢,僅上面鑲嵌的寶石就價值連城。風六對阿月一向大方。

江離見她要押這金冠,就有些為難起來。他如今輸得身無長物,想不出身邊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風六便一指他長劍,建議道:“你可以賭這柄劍啊。”江離恍然大悟似的說了一聲:“對呀!”便把腰間的恨生解下來放在桌上,說道,“我就賭它了。”

阿月撇撇嘴道:“你這柄劍是絕世之物,我可堵不起。這樣,我押了一個頭冠,你便押你頭上那個玉簪如何?”江離笑道:“你願意,我又有什麽不願意的?不過我可告訴你,這東西值不了什麽錢,以後長大了可別說我欺負小孩子。”阿月笑道:“反正也是白得,我也就不計較那麽多了。”

她說罷搖了搖骰子,問道:“大還是小?”

江離随口說:“大。”

阿月開了骰盒,是小。

“算了,第一輪就算是熱身。”阿月說着又搖了一次,問道,“大還是小?”

“小吧。”江離緊緊盯着骰盒,連酒都忘了喝了。

阿月笑着揭開了盒子,是大。

風六撫掌大聲道:“月兒真厲害!”

阿月一推他,說道:“閉嘴,怎麽這麽聒噪?”風六只得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倒逗得她一笑。

江離看了看骰盒,又看了看阿月,說道:“你出千。”

阿月嘻嘻一笑,道:“這是我專門為你找的,你明天拿這副骰子去玩,保證你贏。”

“嘁”,江離不屑地說道,“出千沒意思,不刺激,我賭的就是運氣。”

阿月俯身快手快腳地摘下他發間玉簪,笑道:“我賭的就是賭注!你願賭服輸吧。”

夏日天亮得早,阿月很早起來練劍,等到太陽開始冒熱氣,才收工打算進屋,就看見江離又要往外去。他把發簪輸給了阿月,只随意扯了一根冰藍綢緞系住頭發。衣衫半舊,又有些大了,松松地罩在身上,領口處漏出一節鎖骨。

真是要多落拓有多落拓。

阿月問道:“你又要去賭錢?賭場開門了嗎?”江離背着手,心情還不錯的樣子,說道:“要不我帶你去看看?”阿月撇嘴道:“誰要跟你去賭場?帶錢了?”

他如今記性也不算好,有時喝醉了才出門,就忘了帶錢。賭錢不帶錢,又不還手,常常被打得半死。

江離自信滿滿地說道:“放心吧,帶得足夠多了。”

他在賭場呆了一整個白天,把帶的錢都輸了個精光,又欠了一屁股賭債。這個賭場的人再也不願讓他賒債了,追着他一直往外打。他縮在牆邊把腦袋埋在懷裏,任人打罵,不還手也不還口。街上圍觀的人都勸道:“別打啦,再打就出人命啦。”也有不怕事大的,嘻嘻哈哈看熱鬧。還有人特意從屋裏拿了茶水瓜子來看,邊看邊給其他人解釋,道:“這人把城裏每家賭坊都賒了一遍,不知道被打多少回了。別擔心,這人打不死。”

他剛說完,就感覺有人撥了一下自己的肩膀,道:“勞煩讓一讓。”

誰他媽要給你讓位置,看熱鬧也不趁早!這人憤憤轉身,剛想罵出來,就看見一個極美的白發人站在眼前,神情溫和,但或許是容貌的原因,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可望而不可即。他雖是一個男人,也看直了眼,到了嘴邊的污言穢語像煙一樣自然地消散了。

柳庭深穿過人群,拉住江離的手腕,沉聲道:“跟我走。”那幾個打手愣了一會兒,才道:“他欠了我們錢。”柳庭深問道:“他欠了多少?”那人說了個數,就聽那喝茶嗑瓜子的人好心勸道:“你可千萬別替他還錢,他欠了好多賭債,你要是替他還了這家,其他債主也會找上你的。”柳庭深把錢掏出來遞給賭坊的人,道:“你們數一數,看夠不夠。”

他聽人家說“夠了”,才拉上江離穿過人群離開。人群逐漸散去,柳庭深拉着江離一直往前走。傍晚的風還帶着些熱氣,轉眼天空又滴了幾滴雨。雨點越來越急,一場瓢潑大雨毫無預兆地就下了起來。

江離頭發沒一會兒就滴水了,衣衫都貼在身上。他知道這幾年全靠柳庭深自己才沒真被羅浮門給剁了,倒不想對他疾言厲色。他這人是這樣,誰對他一點好都記在心裏。只笑道:“你沒頭蒼蠅一樣地走什麽走?現在好了,衣服都濕了。”

柳庭深見他此時此刻仍在笑,但笑容全沒到心裏,看了只覺得更加難過。街上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暮色順着雨水沉下來,不一會兒就淹沒了整條長街。

街邊只有一個破廟可以避雨,這廟宇也不知如何廢棄了,至今也未拆做他用。門框上仍挂着牌匾,寫着白衣庵三字。

柳庭深拉着江離進了破廟,江離叉腰嘆息一聲,開始拆門板供桌上的木料,又撿了些幹草,生了一堆火。柳庭深仍站在一邊,火光在他臉上明明寐寐地打下一些陰影。江離對他招了招手,說道:“過來烤烤火。”

柳庭深才坐了過來,他頭發生得長,白晃晃的極為刺眼。江離不禁問道:“你頭發怎麽這麽白?”柳庭深眼睛裏映着跳躍的火光,輕輕說道:“傷心事多了,頭發自然就白了。”江離笑道:“如此說來,世上豈非到處都是白發人?”柳庭深也跟着他笑,倒不辯駁。外面雨一直在下,嘩啦啦的好似鋪天蓋地。江離把頭發解開,等衣衫頭發都快幹了,雨聲才淅瀝瀝小了下來。

“雨停啦。”江離說道。

柳庭深只看着他,一雙眼睛好似雲深霧繞,讓人看不清裏面洶湧的情緒。廟外灌進來一些風,他的頭發幹了,被風吹得上下舞動。江離覺得他的頭發生得美,生怕它們不小心被火燒了,那可就暴殄天物了。

江離問道:“把頭發紮一紮吧?”柳庭深笑道:“好啊,你幫我紮,好麽?”江離見了他的笑容,覺得心中輕輕觸動了一下。他走到柳庭深身後,松松地攏住他的頭發,再掏出那塊冰藍綢緞把他一頭長發輕輕系住。

柳庭深回過頭看着他,眼裏光芒潋滟,嘴角帶着笑意。

“我要回去啦,”江離嘆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心裏有一個人,一直放不下。”

他說罷便向外走去,廟前有一顆槐樹,銅錢大小的槐樹葉鋪了一地,樹上仍偶爾落下一兩滴雨水。他走到門口又頓住了腳步,他聽見柳庭深對自己說:

“我們都往前走吧,不要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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