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洞簫
淺棕色的棉麻衣袍看似随意地搭在他的身上,頭發以竹簪束起,腰間松松垮垮系着一根玉帶,手中執一管洞簫,姿态閑逸,卻又透着一股書生氣。
那人放下洞簫,朝她們一笑,“龍依,好久不見。”
和令狐蘇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或許因為她早聽說龍吾是遭人殺害的,所以她腦海中龍吾的形象要多慘有多慘,和眼前這個可優雅入畫的男子完全沾不上邊。
令狐蘇低聲問:“他是你哥哥?”
龍依的腳步在見到這人時便停了,再沒有往前挪動,極少會皺起的眉頭此時已撺成一座小山,盯着他一言不發。
令狐蘇看了看龍依氣鼓鼓的樣子,又見那男人剛剛還泛着笑意的臉此刻竟寫滿疑惑。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誰也不說話。
令狐蘇看不下去了,率先打破沉默,試探地問道:“您……您是龍吾?”
那人愣了一下,更加疑惑:“嗯?”
龍依丢下一句“他不是”,轉頭要走,被令狐蘇拉住。
“龍依,你不認識我了嗎?”那人在身後問,儒雅的聲音中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令狐蘇憑借女人的直覺敏銳地聞到了青草地的氣息,她絕對不能容忍自己剛許了個浪漫的世紀承諾,立馬便有人來插足,說話語氣也重了些:“你到底是誰?”
那人身體微向前傾,握着洞簫一拱手,“在下韓湘,八百年前曾于東海與龍女有一面之緣,得贈竹簫。”
令狐蘇這才看清,那原來是一管竹簫,乍一見那洞簫流溢着青光,還以為是什麽上等玉石做的。
等等,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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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蘇難以置信地看向龍依,“你送人家竹簫?還教他吹你哥哥唱給你聽的曲子?”
“不是我,我不認識他。”
龍依說得堅定。
令狐蘇松了口氣,“那走吧。”
“等等。”韓湘在身後叫住她們,艱難地走上前來,注視着龍依,“八百年前,東海之畔,你邀請我下龍宮參加你的生日宴,你不記得了嗎?”
“不是我!”
龍依這次真的生氣了,拉着令狐蘇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韓湘獨自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身寒涼。
龍依呆呆坐在樹上,一晚上就盯着那輪玉盤。令狐蘇默默陪她坐着,她知道希望落空的感覺不會好受。
第二日,諸位仙人睡飽了,大清早便開始精神抖擻地叽叽喳喳。
閻王捏着眉心,堅信這是天帝故意安排來為難自己的,否則怎會如此聒噪!只想把他們的嘴都給封起來!
不過這次仙人中多了一人,令狐蘇在見到的時候眼皮跳了一下。正是昨夜的那個手持洞簫的韓湘。
“他叫韓湘。”閻王冷漠地給他們引薦。
“哦。”令狐蘇冷漠地回答。
仙人們各自帶着胸骨和天将前往人間尋找魂魄,地府的鬼差依舊去各地尋找因此而死的孩童屍體。至于閻王,好不容易耳根清淨,他打算回地府批生死冊,最近積攢了許多案子。
令狐蘇的修為還不足以讓她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于是也随閻王一同回了地府。這時,雪花已經帶着從先生那裏取回的胸骨等在殿中。
閻王從來不會等雪花主動說話,從他那裏接過胸骨,問道:“書院的地基自建成後可曾動過?”
“不曾。”雪花又附贈一句,“除藏書閣。”
令狐蘇善于總結,“就是說那些胸骨是在書院建成之前埋下的,而且馮彥作為書院創辦人,很大可能也是知道有這批胸骨存在。”
“這個馮彥已投生兩世,前塵往事早忘幹淨了,若要查他,只能去他曾居住的地方問問看。”閻王對林羿和令狐蘇說,“不過他的轉世你們說不定認識,叫狄夢,京城人氏。”
林羿和令狐蘇對視一眼,兩人目光不約而同地開始尋找先帝,因為此人正是先帝生前身邊最受寵的一個小太監,先帝死後便繼續服侍當今聖上,現在應當仍在宮中。
“陛下呢?”令狐蘇這才發現先帝并未随他們回地府,或者說,從昨日在晚楓山上掉入坑中之後便再也沒見到過他。
林羿:“不會被你們丢在山上了吧?”
先帝是一只成熟的鬼,即使流落陽間,也出不了大事。令狐蘇擔憂的是,先帝自上了山之後便有些不對勁,行為也有些怪異,具體哪裏不對勁卻說不上來。
令狐蘇最後是在晚楓山上的一個土坑裏找到先帝的,彼時他正盤腿坐在坑中,身體挺得筆直,像在修仙。
令狐蘇蹲在地面望着他,“陛下,您老人家這是做什麽呢?”
先帝在看到令狐蘇時眼裏閃過一絲驚喜,很快又被自己壓制下去,字正腔圓道:“愛卿,扶朕起身。”
令狐蘇無奈地搖搖頭,跳進坑裏,拽着先帝升起,而後落回地面。
先帝的腿在接觸地面的一瞬間就像被人抽了骨頭,扭曲着軟了下去,癱坐在地上。
“……”
先帝羞于自己的表現,卻強撐着面子,拍了拍身側的空地,示意令狐蘇坐下。
“不坐了,我還要去尋一個人。”說罷,假裝轉身要走。
“愛卿,站住!”先帝急了,心理鬥争一番,才不情不願地說道:“愛卿……”
令狐蘇像哄小孩似的,語調溫和:“陛下,您說,我聽。”
在看到他走不動道時,令狐蘇便知道他定是有難言之隐,但先帝極好面子,輕易不會向他人自揭短處,否則不至于一人在坑裏呆這麽久也不找人救他。
先帝深呼出一口氣,才正色道:“愛卿或許不知,這座晚楓山曾是前朝皇陵所在之處,大容入境後滅了皇室,平了皇陵,因此此處怨氣極重,朕一上山便感覺擡不起腿。”
難怪先帝上山時堅持要用步行,照他這情況,只怕也飄不起來。
令狐蘇看了一眼四周,“此山有何特別之處,為何都要将墓葬選在此處?”
先帝沒有注意到令狐蘇話中的‘都’,專注地揉着腿,“據傳這裏曾有位大将攜軍隊經過,途遇惡龍,斬殺于此,那惡龍屍骨便化作晚楓山。此處風水極好,故此一直被用作墳山。”
“那為何後來又要建書院?”
先帝目光躲避了一下,被令狐蘇敏銳抓住,“陛下可認識馮彥?”
“那馮彥四百多年前的人,朕怎會認識?”
然而他這話一出口便暴露了,山神說出馮彥名字時,先帝還蹲在坑裏,根本不在現場。
令狐蘇頗有深意地看着先帝。
先帝被她看得不自在,想了想,咬咬牙,終于打算當一個誠實的人,“朕曾在《大容祖志》上看過,當時晚楓山常有惡鬼作祟,因學生陽氣重,朕的太太太太爺爺便請人在山上建立書院以鎮住山中亡魂。”
“那人是馮彥?”
“沒錯。馮彥是個閹人,離開宮廷後回了老家,經商多年,後得了太太太太爺爺授意才會在此建書院的。”
“所以白骨之事,陛下的太太太太爺爺很有可能也是知情的?”
“這點朕便不知了。”先帝嘆了聲氣,“朕自知此事事關重大,但并未告知閻王。畢竟是祖宗家業,若因朕多嘴而毀于一旦,只怕朕日後再難安心做鬼。”
“陛下現在又為何願意告知于我?”
“愛卿是朕的朋友,朕待朋友從來不薄。”先帝來了興致,語調又高了起來,“愛卿可去過朕為你修的廟?是朕托夢讓兒子給你修的。”
令狐蘇一愣,那座令狐蘇廟原來是先帝建的,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多謝陛下。”令狐蘇架住他的胳膊,扶起先帝,“陛下不必如此,當年殿試時陛下點我做探花郎,知遇之恩早已足夠。”
“朕……”先帝還待要說什麽,卻被腿上電流流過的刺痛感給生生逼了回去。
令狐蘇帶先帝離開了晚楓山,一出山,先帝頓時又活了過來,扭動着魂魄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鬥,‘莊重’兩字完全被抛諸腦後。
“……”
令狐蘇只能假裝沒看見。
他們套了畫皮,來到馮彥的家鄉——西陽明峰縣,卻在這裏遇到一個熟人。
先帝驚訝:“雪花……你怎麽也在?”
“家。”
令狐蘇替他解釋,“雪花也是明峰縣人,馮彥出宮後還當過雪花的老師。”
“原來如此。”先帝明了,但有點不放心,“是閻王叫你來的?”
雪花沒有說話,令狐蘇看出他的擔憂,低聲對先帝道:“閻王只叫我一人前來,他大概是來緬懷妻兒的,陛下不必擔憂。”
先帝滿意地點了點頭。
三鬼一人執一把傘,停在馮家大門前。
這馮家已是當地大戶,不過因為馮彥沒有子嗣,所以現在的馮家人是從馮彥的兄弟那裏傳下來的。
令狐蘇上前去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手裏拿着一卷書,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書,開了門直接掉頭走了。
“……”
令狐蘇站在門外,提高嗓音,“我們是國子監派下來收集各地奇聞逸事的,聽聞貴府先祖是本地風雲人物,故此前來拜訪。”
那孩子終于反應過來,忙跑過來,“不好意思,快請進。”
先帝在那孩子頭上摸了一把,笑吟吟道:“是個可造之材。”
令狐蘇原本以為四百年過去,後人早已忘記這位先人,沒想到這馮家上上下下竟對馮彥的生平倒背如流,問什麽答什麽。
一位華服貴婦正招呼下人給他們看茶,一邊同他們講:“馮家能有今日全靠先祖,自然不敢忘懷。”
令狐蘇禮貌颔首,手裏拿本冊子寫着,就像真是來采風的,“夫人可知馮彥先生當年為何要離開宮廷?”
“這本是宮闱秘事,不過都過了這麽久,說了也無妨。”那婦人得體地笑着,“當時先祖在皇後宮中當值,小皇子暴斃,皇後遷怒,賜死了幾人,其餘人全趕出了宮。先祖便是那時候從宮裏出來的。”
“原來如此。”令狐蘇點了點頭,提筆在紙上嗖嗖寫着。
臨走時,令狐蘇想到什麽,順口問了一句,“小皇子暴斃時多少歲?”
那婦人想了想,答道:“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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