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皇子
“……先祖便是那時候從宮裏出來的。”
“原來如此。”令狐蘇點了點頭,提筆在紙上嗖嗖寫着。
那婦人見令狐蘇寫得起勁,說得也更起勁:“先祖早年在宮中讀過不少書,回家後便去了縣裏的學堂教書。後來跟着村裏人出外做生意,賺了些錢,便去了京城開了個書院,那之後再未回過明峰。”
雖然覺得他們應當不會知道,但令狐蘇還是打算碰碰運氣,“夫人可知與先祖同期的明峰縣林氏?”
雪花久無波瀾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
婦人搖頭,“咱們縣不大,沒聽說有林姓人家。”
又轉身問向其他人,無一人知曉。
那個給他們開門的孩子拿着書走了出來,“是有的,而且那家的主人還是先祖的學生。”
“願聞其詳。”令狐蘇說。
十歲出頭的小少年,讀了些書,卻喜歡裝出一副大人模樣,他一字一句道:“我從縣志上看到的,那人是明峰縣有史以來第一位舉人,中舉時還引起了不小轟動。他上京趕考之前,縣令還專程替他設宴餞行。”
令狐蘇心道雪花外表看着冷冰冰,沒想到當年也是個優質讀書人,可惜了……
令狐蘇佯作随口問:“那你可知他家妻女後來如何了?”
“縣志上說,妻女橫死。”小少年若有所思地瞥了令狐蘇一眼,“您是如何得知他還有妻女?”
令狐蘇從容地笑了,“待你日後來了國子監,自然也會知道。”
馮夫人熱情地要留他們吃飯,但這幾位哪能吃飯哪,趕緊找了借口趁飯菜上桌前離去。
臨走時,令狐蘇想到什麽,順口問了一句,“小皇子暴斃時多少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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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想了想,答道:“十歲。”
離開馮家,三人落在山中一片竹林裏,這山是明峰縣中唯一的一座山,也叫明峰,雪花的妻子正是在這座山上被樹砸死的。
“十歲……十歲……”令狐蘇嘴裏反複念着,好像多念幾遍答案就會自己蹦出來。
先帝:“愛卿是否懷疑小皇子也是胸骨主人之一?”
令狐蘇:“這須得查過生死冊才知,若那皇子魂魄并未入地府,應當就是了。”
雪花站在一旁久久未出聲,令狐蘇注意到少年說‘橫死’時雪花曾怔了一下,自那之後面色更加陰郁。
令狐蘇不知如何安慰雪花,她嘆了口氣,放輕聲音問道:“四百年很久吧?”
雪花眼底沉郁,眉眼間無不透出隐忍,“是。”
先帝替他不平,“閻王太狠心了。”
“不是。”令狐蘇說,“他女兒活了九世,已達到魂魄轉生次數的極限,她本沒有投胎機會,是閻王走了後門,才讓她得以再去一遭人間。”
這些令狐蘇原本也不知道,直到她意識到自己對神鬼的知識太過缺乏,于是從閻王那裏要了一大摞古書,發揮從前背書的毅力,将那些天上地下的古往今來都掃了一遍。
先帝生前什麽都不缺,對加諸在任何事上的限制總表現得極為不理解,“為何是九世?太短了吧。”
“不短了。”一個沉沉的嗓音落在他們上方,三鬼擡頭去看,卻見藍袍閻王和龍依正緩緩自空中落下,竹葉随風輕輕落在身畔。
當然不短。
對于一個正常魂魄,九次轉世,再加上中間在黃泉等候投胎的時間,最少也有一千年。輪回初建之時,沒有人知道一千年有多長,總覺得那是個極其漫長的時間,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到來,即使到來,自己那時也早不知在何地。
誰能想到,當年從昆侖山上下來的年輕人如今都已五千多歲了呢。
“閻……閻王為何來此處?”先帝久違地表現出一絲拘謹,他本想背着閻王查出真相。
“尋你而來。你太久未回地府,怕你在陽間耗不住。”閻王說得親切,像極了關愛下屬的上司。
然而事實是——先帝本是人間天子,死後應當上蓬萊成仙人,閻王留在他陰間當無常,相當于截了天宮的胡。若是先帝在地府再死一遭,只怕又要被天宮揪小辮子。
先帝并沒有因此感動,反而心裏咯噔一下,以他當皇帝的經驗,這樣的說辭極有可能是話中有話。
閻王并不關心先帝的反應,問向令狐蘇,“你們說什麽皇子?”
令狐蘇觀察了一下先帝的反應,見他并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說:“馮彥當年因皇子暴斃而離宮,皇子死時正十歲。”
閻王手中變出生死冊,唰唰翻着,停在一頁,看了一眼眉頭便擰了起來,“他沒有入地府。”
果然!
令狐蘇一拍手,“馮彥有問題!”
閻王繼續說:“而且,這個皇子陽壽不該只有十年,其中應有神鬼之力介入。”
先帝在一旁眸色沉得越發厲害,他不敢深究下去,怕自己高高供在祠堂上的祖先會使自己失望。
“你可知皇子葬在何處?”閻王問先帝。
先帝低着頭,不知是叫自己,許久都沒有反應,還是被令狐蘇推了一把才醒悟過來,“不……不知。須得查史書。”
令狐蘇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玩竹子的龍依,突然想到什麽,将閻王拉到遠離先帝的地方,才問:“既然陛下死後本該上蓬萊當仙人,那他的太太太太爺爺是否也做了仙人?”
閻王打量着令狐蘇,仿佛在說‘開竅了啊’,“沒錯,蓬萊山上的從止仙人正是他。”
令狐蘇:“去找他。”
“去哪裏找?”
“蓬萊。”
“他不在蓬萊,他在地府。”
令狐蘇這才想起來,龍依早把蓬萊上的那群仙人單挑進了地府。
龍依不知何時已起了身,拿着一管竹子走過來,遞給令狐蘇,“給你。”
令狐蘇接過來一看,臉色變得陰沉,閻王注意到了,好奇問:“怎麽了?”
令狐蘇沒打算瞞着閻王,如實道:“那日在晚楓山,韓湘拿着一管洞簫說是龍依送他的。”
那管洞簫與眼前這個雖在竹子品種上略有差異,但孔的位置大小包括上面流竄的青光都一模一樣。
閻王不以為意:“那又如何?難不成是有了醋意?”
令狐蘇沒有否認,“但是龍依說她不認識韓湘。”
“哦。”依舊沒有引起閻王重視,“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過……”閻王思忖片刻,又說:“也可能是韓湘認錯了吧。”
令狐蘇:“應當不會,當時龍依聽到一首古曲,便拉着我去尋聲音來處,沒想到見到韓湘,他正在用那管洞簫吹一首叫《風起》的曲子。”
閻王聽到‘風起’二字沒有任何反應,但孟婆若是在,就會知道,那首曲子是從前她還在弱水邊時,龍吾常常唱來給偷偷下山的龍依聽的。
“他說了是何時的事嗎?”閻王問。
“八百年前。”
閻王這回臉上才有些異色,問道:“龍依,你八百年前來過人間?”
龍依不喜歡別人提到這個話題,随意留下一句“沒有”便轉身走了。
先帝和雪花站在遠處朝他們這裏望,閻王拍了拍令狐蘇的肩膀,“不必在意,龍依這些年總斷斷續續出現在人間,但要找的人只有你一個。”
閻王這句話實屬安慰,因為他其實并不确定令狐蘇是不是就是九尾狐,只是因為龍依堅持,他才選擇将信将疑。
閻王和令狐蘇走過來,先帝手裏拿着一本書,已經翻到其中一頁,遞給閻王,大概是牽扯自家,因此言語不似從前硬氣,“史書上只記載皇子暴斃,并未提及葬在何處。”
閻王問:“正常嗎?”
令狐蘇說:“不正常。皇子死後應當入皇陵,雖是祖制,但史書上定會提一句的。”
閻王還盯着那本書,眉間陰雲密布。
令狐蘇對此十分不解,“為何會涉及皇子?當時很缺幼子嗎,以至于他們饑不擇食,連皇子也不放過?而且此事若真與從止有關,那麽皇子是他的親生兒子,他為何要對自己的兒子下手?”
閻王不打算站在原地繼續猜想,他說:“走吧,去見見從止。”
從止和他們仙人朋友們住在地府的第七層地獄,罪名是助纣為虐以及亵渎神明。
一路下來,令狐蘇被塞了一鼻子惡臭氣味,還有那撕心裂肺的慘叫,再配上晦暗陰森的氣氛,簡直教人一刻都不想多呆。
閻王可能是怕吓到令狐蘇,還善意地解釋,“地獄剛建時幹淨敞亮,但總有鬼來了之後說地獄和他們想得不太一樣,于是幹脆遂了他們的意,也就成了你今日看的這樣子。”
“……”
他們落在一個方方正正的鐵籠子前,裏面坐着好幾位仙人,衣衫褴褛滿臉滄桑卻堅持端正打坐,令狐蘇在裏面看到了一個好久不見的面孔——屏山道人。
屏山這次自覺,一見到令狐蘇便叫:“主人。”
令狐蘇看他灰頭土臉,全沒有初見時的仙風道骨,心底竟起了恻隐之心,然而她并不會大發善心救他。她在地府呆了這麽久,對閻王的做事風格也摸清了一些。直覺告訴她,能被閻王送到地獄的人,自然會有充足的理由來支撐這個下場。
在這一群淪為鬼魂的仙人中,只有一位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他們,頭發被他淩亂地束起,仿佛被人踐踏後還在掙紮着撐起最後一點尊嚴。
他是——
從止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