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晚楓
從止被帶到龍依殿中,臉上一副寧死不屈,“不敵青龍是我無用,但憑發落,不至于單獨羞辱于我。”
生前雖同為皇帝,但從止并未像先帝那樣自稱為朕。
閻王冷森森笑道:“向你打聽個人。”
“不知。”
閻王對他的決絕置若罔聞,開門見山問:“馮彥認識嗎?”
沒有片刻遲疑,從止答道:“不識。”
“好。”閻王拿起生死冊,慢悠悠走到從止面前,“成仙後你可尋過你的兒子?”
“我有許多兒子,不知你說哪一個。”
“暴斃的那個。”閻王嘴角斜着牽起一絲笑意,一字一句說得極其清晰,“魂魄沒有入地府的那個。”
令狐蘇站在一旁都能看出從止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向後躲避,而面上卻毫無波瀾,“四百年多前的事,何至于再提及?”
“所謂虎毒不食子,你又是為了什麽?”閻王語氣陰森,帶着蔑笑,“我猜猜,長生不老?還是想成仙?”
令狐蘇眼神一直集中在從止身上,意外的是,從止在聽到這個質問時手中拳頭竟松了下來,似乎放下了什麽沉重的抵禦。
令狐蘇察覺到他們應是忽略了什麽,走到一邊,開始翻案上那羅記有四千餘塊胸骨的主人生平的冊子。
閻王那邊的質問還在繼續,“我也沒想到會是你,畢竟我的懷疑對象一直是龍宮。”
閻王從不掩飾自己對天宮的龍宮的嫌惡,正如這兩者對除自身之外的态度一樣。
“那你便該信你的直覺,何苦來為難我?我已墜入地獄,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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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淡淡道:“你現在只在第七層,倘若這些人命是你害的,你得去第十八層。”
“從止,你來啦!”
“好久不見,從止!”
仙人們陸陸續續回來了,見到從止就像在街邊遇到熟人打招呼一樣。
直到這時,從止臉上才露出一絲疑惑,“你……你們怎麽也下地府了?”
他以為這些仙人同他一樣,是被青龍單挑下來的。
韓湘也随他們一同來了,不過顯然他與這群嘈雜的仙人并不相同,只跟他們身後,手中握着竹簫,靜靜看着他們,就像一壇陳舊而香醇的酒釀,自上而下散發着積澱已久的書墨氣息。
也只有這樣安靜的人才能幹點正事,他走過來,遞給閻王一本冊子,“這是整理的胸骨主人魂魄記錄,其中有近三千人的魂魄已不在這世間,轉世次數皆為九次。剩餘留在人間的,要麽是年齡不及五歲,要麽是轉世次數還不足九次。我将那些孩子安置在各位仙人的廟宇中,由土地神照看,不會出事。”
閻王接過冊子,眼睛卻并未瞧冊子,反而是盯着韓湘那張透着儒雅氣息的臉,問道:“不是天帝叫你來的吧?”
“不是。”韓湘生前家教好,從不說謊,“我循着舊人而來,舊人卻已将我忘卻煙水中。”
閻王一笑,未置一詞,反而問道:“聽說你八百年前在東海見過龍依?”
韓湘輕輕地點頭,生怕再重一分自己都要混淆那些往事的真實性。
“無需介懷。”閻王慣會安慰人,“你定是記錯了,八百年前龍依還未出生,你見的人必不會是她。”
韓湘眼中出現片刻的迷茫,正待追問,卻見閻王一臉肯定的笑容,韓湘便也沒再說話。
從止一直朝他們這裏看,似乎對韓湘遞給閻王的那本冊子很感興趣。
閻王不會辜負他的興趣,拿着冊子走到他面前,面色陰森:“這三千人的魂魄如今在何處?靈已被你吸走了?”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驚訝,從止在聽到這句話時,瞳孔倏的放大,眉心撺起高峰,直瞪着閻王一言不發,嘴唇不住顫抖。
“怎麽?”閻王看出了他的惶懼,“聽到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了?”
“……沒有。這些不是我做的。”從止咬牙說道,語氣極為堅定,堅定得甚至連閻王也要相信他了。
這邊,令狐蘇關上胸骨記錄的那一瞬間,心裏忽被一團疑雲籠罩,隐隐約約仿佛能窺見一點光,卻看不明晰。
先帝在一旁很是焦急,他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又害怕得知真相,“愛卿,如何了?”
“不對啊。”令狐蘇眉頭緊鎖,“小皇子的胸骨并不在其中。”
令狐蘇問向雪花,“他在明峰縣教了多少年的書才去經商?”
“八年。”
令狐蘇在心中快速推算了馮彥的生平,年逾古稀開了書院,之前經商二十餘年,再之前教書八載,也就是四十歲左右才出了宮。
“陛下,四十歲的太監在宮裏會到什麽樣的位置?”
“愛卿是問馮彥吧?”先帝說,“像他這種能在皇後身邊服侍,又能受命照顧皇子的宮中老人,在宮裏地位必不會低,至于具體什麽位置,朕倒是從未關心過。”
令狐蘇謝過先帝,拿着冊子來到閻王這邊,徑直問向從止,沒有半分拖泥帶水,“皇子暴斃後,賜死的是什麽人,放逐的又是什麽人?”
從止并未回答,反而是先帝在一旁替先人答道:“史書上說,皇後賜死了貼身伺候的幾人,而将其他無關痛癢的人驅逐出了宮。”
從止一聲蔑笑,“保護不力,不應當嗎?我貴為天子,難道連賜死幾個宮人的權利都沒有?”
“不見得吧。”令狐蘇裝出洞察一切的模樣,但其實心中根本沒底,只是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還在,“是賜死了無關緊要的知情人,而将親近之人放逐出宮吧。”
這話一出,其他人都不明白令狐蘇的意思,但從止的眼皮卻不自覺地跳了一下,嘴巴閉得更緊,絕不再多說一句。
令狐蘇看到他這個反應便知道自己已猜中了大概,因此有了些底氣,拿出她以前當官時的氣勢,“驅逐離宮的人并不是真的離宮吧?”
從止一言不發,甚至再不去看她一眼。令狐蘇卻并沒有停止,她繼續道:“他們是替您出宮尋生人魂魄的吧?”
令狐蘇雖然每一句都是在問他,但其實根本不期待他的回答,無論他答或不答,過去的事早已成定局。
“值得嗎?你根本沒能等到兒子回來。”令狐蘇不明白這種人,竟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而去禍害他人性命。
從止不說話,或許他以為只要他不說話,他做的事便不會為人所知,他從鼻腔中發出‘哼’一聲回答了令狐蘇的問題。
令狐蘇只要扯到一點線頭,就不會輕易放過由此将牽出的罪行,“你殺那些孩子是為了讓他們去人間吸靈來救你的皇子,建書院也不是為了鎮前朝惡鬼,而是為了鎮住山中被你殺掉的孩童亡魂。”
閻王冷眼旁觀,聽令狐蘇對從止的咄咄逼問,令狐蘇的意思他明白了,和自己心中猜想的差不多。
唯一有出入的地方是——閻王本以為皇子是被奪了魂魄的其中一人,沒曾想卻原來是那四千亡魂游走人間要救回來的天之驕子。
先帝原本還站着,聽着聽着,不知何時已退到牆邊,雙目無神,有些失落亦有些失望。
從止依舊面無表情,緊抿着嘴,只默默聽着,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們的猜測,雖然他們的猜測甚至已經超出了自己所知的範圍。
令狐蘇并不着急,她幾乎已經理清了一切,“您可以不說話,但是你的罪行始終在那裏。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只是在說空話?”
從止沒說話,心裏卻開始打鼓,他總覺得這個叫令狐蘇的人一定是知道什麽才會如此咄咄逼人。
令狐蘇輕笑,繼續道:“皇子的屍體根本沒有葬入皇陵,應當還在山中,晚楓山中吧?”
令狐蘇忽然轉過來,對先帝說:“陛下,您當日在晚楓山站不起來,不是因為前朝冤魂,而是因為皇子的薄魂還在山中……”
“沒錯。”從止終于站起了身,盡力保持着姿态,“那是朕唯一的兒子,卻被小人謀害,朕只想救回他,不願江山落于旁人之手。”
他在憤怒中又稱回了朕。
“你,你是誰?”從止指着先帝,一臉嫌惡,“你的祖先奪走了朕的兒子,搶走了朕的江山,将一切留給了你,但是朕的兒子只能當作游魂,至今進不了地府。”
先帝怔住了,“我……”
甚至沒有再自稱為朕,“我們都是一家人……”
從止轉過頭,并不承認他的認親,“朕只有一個兒子,其餘的都是野種。”
當年皇子暴斃,從止膝下再無子嗣,大臣們谏議他從旁支中過繼幾個孩子,他本不願,但受不住那些大臣的奏折轟炸,只好挑了幾個留在宮中,其中一個最後成了眼前這個皇帝的太太太爺爺。
閻王冷冷地看着他,說出的話不留一絲情面,“進不了地府是你自己選的,若當年你放他下地府,他早已轉了幾世……”
突然,殿中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淡綠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後。
龍依方才去了黃泉底下的大神木,一直不在殿中,這會才回來。
一進門見到烏泱泱一大群人,腳步停在門口,而門內的剛剛還嗡作一團的仙人們在看到龍依時居然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令狐蘇覺得仙人們的這個反應很有意思,但卻不大明白其中緣由,她随便走到一個仙人身邊,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像認識了多年的兄弟,一點不客氣,“小青龍這麽可怕嗎?你們怎麽連話都不敢說了?”
那仙人也是個自來熟,并不推開令狐蘇,反而笑吟吟問她:“你不知嗎?”
“知什麽?”
“她是龍王的女兒。”
令狐蘇自然知道,自己還被龍王拿水淹過呢,但是為了鼓勵這仙人說下去,她違心地搖了搖頭。
仙人擡起手擋在嘴邊,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對令狐蘇說:“她……是龍王的私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