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名

作者有話要說:  修了一下,加了一段。

前幾章更新會慢一點。

阿姝驚醒時,正值平旦,夜幕未掀,雞鳴陣陣。

那種被密不透風的箭雨包圍射中的麻木痛感仿佛猶在,她伸手一撫,周身肌膚卻光滑完好。

原來又是夢魇。

她方暗自松了口氣,卻忽聽身側傳來溫柔女聲:“阿姝又魇着了?”緊接着,便是一陣無奈嘆息與窸窣披衣起身的動靜。

婦人點起一盞油燈,取出巾帕,側坐在床邊,細細替阿姝拭去額角汗漬:“你這孩子,眼見就要到長安,怎便連日夢魇?虧得你阿兄令我夜裏與你同睡,否則你這小身板,如何受的了日夜折騰?”

婦人端柔可親的面龐在燭光掩映下透出朦胧而溫和的光澤,阿姝怔怔望着,好半晌才覺神思回籠。

此時正是永興元年三月,距離方才夢中她命喪長樂宮之日,仍有三年。

而眼前婦人,乃是她的大嫂鄧婉。鄧婉如今二十有二,溫良賢淑,嫁給她兄長趙祐四年有餘。

趙氏一族起于春秋,興于戰國,趙祐這一脈,更系戰國趙國國君嫡系,世居邯鄲,勢力龐大,擁田産千頃,赀財百萬,更兼仆從佃農、游俠門客數千,乃趙地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趙祐今年不過二十五,自三年前其父趙複故去後,便為一家之主,因為人疏朗曠達有決斷,谙韬光存蓄之道,這三年來,把持這偌大的家業竟也游刃有餘。

如今,應去歲臘月送走先帝而為太後的章氏之邀,兄嫂二人正與家仆一道,一路護着妹子自邯鄲往長安前去拜見。

行了半月,眼見長安将近,阿姝卻突發高燒,趙祐與鄧婉連守她兩日才見好。豈知燒退後,這原本天真爛漫,因要西去見太後而欣喜期盼了數月的小妹,卻開始夜夜夢魇纏身,不得安眠。

趙祐素疼愛小妹,便令妻日夜陪伴。

“阿嫂,我無事,只是尚未痊愈,修養一陣便好。”阿姝揉了揉酸脹的肩背,自床上起身,望着鄧婉關切的目光,忽而低聲道,“只是給阿兄與阿嫂添了麻煩。”

這是兩個月以來,她頭一次說了句軟話。

鄧婉替她斟水的手頓了頓,随即笑道:“一家人,何來麻煩一說?”她将漆杯遞過,伸手撫着阿姝如雲烏發,柔聲嘆道,“只是你阿兄,當真是一心為你好,阿嫂別的不盼,只盼你服個軟,體諒他一片良苦用心……”

兩個月前,剛剛年滿十六,行了笄禮的阿姝,接到自長樂宮送來的太後親筆書信,言夜間忽夢少時事,想起早年流落民間之女,甚是思念,欲将女兒接入長安,共敘天倫。

她自記事起,便聽父兄言,只道她母親當年生産後早亡,如今忽多了個已成太後的母親,着實吃驚,不由心生懷疑,屢次質問兄長,方知其中關節。

她母親出身寒微,先嫁父親趙複為繼室夫人,可生女後才足月,卻被貪慕權位的外祖母接回家中,聽信谶語,未和離便送予時為梁王的先帝劉寬為妾。

父親勃然大怒,欲向章氏一門讨回公道,然轉頭望着襁褓中的稚子,恐她日後受生母之醜聞侵擾,躊躇數日,終是忍下所有羞辱與怒氣,将此事強壓下,暗中将章氏一門逐出邯鄲,對外只道夫人生産後元氣大傷而亡,這才避免了許多流言蜚語。

趙氏雖只地方豪強,到底也是綿延數百年不絕的大族,如此無恥無信之人,自不願再有往來。

是以,趙祐原欲出言婉拒,只要他給來使留足顏面,對方也難奈他何。

當年武帝遷各地豪強大族至茂陵邑時,都輕易未敢動趙氏,更況乎如今一空有名位,實無半點權柄的章太後?

只不料,素來柔順的阿姝,竟不顧他勸阻,執意要往長安去。

一個不願妹妹親近太後,一個則秉着少女對母親的渴望,絲毫不肯讓步,從未紅過臉的兄妹二個針鋒相對,相持整整一月,最終趙祐妥協,于大半個月前,默默收拾,帶着妹妹啓程。

只是,妥協歸妥協,兄妹間十多年的情分,卻漸生隔閡。

阿姝頭一次倔強至斯,半句軟話不說,而趙祐左右等不到妹妹道歉,便始終僵着,即便前兩日來探病,也冷着臉一言不發。

這兩個月來,鄧婉也曾兩頭勸了數次,卻總無甚作用,今日阿姝主動提起,她方又唠叨兩句,原以為得不到應答,卻不想低眉垂首的阿姝忽而道:“我曉得,阿嫂,明日我便同阿兄道歉,不辜負他一片心。”

鄧婉又驚又喜,一面替她規整床鋪,令她躺回被窩,一面輕拍被面,一面忍着淚輕聲道:“好孩子,不枉你阿兄連日奔走。睡吧,明日若見你憔悴,他定要心疼。”

阿姝阖眼轉身,背對着鄧婉,佯裝入睡,眼角卻悄然滾下淚珠。

兄長疼她愛她,她如何不知?

從前糊塗,一廂情願的以為她那素未謀面的親生母親,當年抛下她只是為勢所迫,直到這幾日,那些預示着後事的聯翩夢境,終于讓她看清孰善孰惡。

夢裏,正因輕信太後,方造成她與家人日後的凄慘下場。

她既得窺天機,哪裏還能任由命運擺布?

這一世,必要保家人平安。

……

第二日一早,阿姝便至趙祐屋外,正欲擡手敲門,卻聽屋裏傳來他與人交談之聲:“……中使這是何意?吾妹尚小,初次離家,更有聲名在外,如今這世道,我怎敢令她獨入長安?”

阿姝貌美,自小便有聲名,河北民間傳言:“率天下之材者,數姜郎;冠天下之美者,唯趙姬。”

這姜郎,乃南陽姜氏子弟姜瑜,而趙姬,說的便是阿姝。

盛名在外,難保無人觊觎,因此這些年來,趙家都對她甚是保護。

另一道男聲笑呵呵道:“趙公何出此言?趙姬之名,太後早知,不會令姬獨往,既允了縣君之名,自會按制派侍衛仆從來迎,公不必憂慮。”

此人乃黃門侍郎馮延,奉章太後命,前來勸趙祐夫婦暫居長安城外茂陵邑,由趙姬一人随宮中常侍入見太後。

“況如今,長安城并不太平,趙公還是不要牽涉為好。”

趙祐原欲辯駁,聞言卻靜了。

的确,如今的長安城,正是風雲變幻之時。

……

劉漢一朝二百餘年間,國祚隆盛,傳至成帝時,卻頹相初現。

成帝貪酒肉美色,怠朝政民生,後又有旱澇饑荒,天災不斷,引外戚亂政,流寇四起,江河日下。直至其驟然駕崩,無嗣繼位,時為梁王的順康帝劉寬,便是趁此時機,以興複漢室為名起兵,一路收編各地流民,在耿允等人的支持下,攻入長安,登上帝位。

此事至今不過五年。

這五年間,民間仍是叛亂騷動不斷,各方勢力割據混雜,朝中則歷劉寬薨逝,劉顯繼位,耿允弄權,着實變幻莫測。

數日前,長安城中更是發生了件大事。

太後與少帝,趁大會諸将之際,命人灌醉大司徒劉徜,引其于殿上出言不遜,表謀反之意,被當衆誅殺,懸屍于城門示衆!

須知大司徒劉徜乃順康帝之同宗子侄,更是肱骨大臣,為人行事磊落,功勞赫赫,其弟劉徇更是剛剛取得昆陽大捷,不但力克敵軍十萬衆,更生擒颍川郡守,兄弟二人正聲望日高,可比肩耿允,引其嫉恨。

章太後母子與劉徜素無積怨,此舉顯然是為依附耿允。

目下,耿允正忙肅清敢替劉徜說話之人,長安城裏形勢劍拔弩張。

……

馮廷見趙祐沉吟不語,還待再勸,卻忽聽屋門被人自外推開,一道清亮女聲傳來:“中使,長安城既不太平,何不令太後出城來?”

屋內二人循聲望去,但見門口立着一婷婷少女,身披青紫曲裾深衣,頭梳尋常垂髻,晨光下,眉目朦胧如畫,甚是動人,正是在外聽了片刻的阿姝。

她面上帶笑,語調卻不甚恭順,瑩亮眼眸望去,閃着居高臨下的光芒,原本嬌柔溫順的模樣,無端顯出幾分矜貴跋扈。

馮廷一愣,一雙細長眼上下打量阿姝,仿似評估,驚豔之色一閃過後,方換上谄媚笑臉道:“這便是趙姬吧?果不負盛名。”他上前微躬身低嘆道,“姬有所不知,如今太後與陛下受制頗多,行動不便,原不該此時請姬入長安,實是太後想念得緊,只恐時日無多,才不得不令姬遠來,慈母之愛子心切,盼姬體諒。”

一番話仿佛情真意切,聽得阿姝眸光閃爍,晦暗不明。

章後派馮廷前來之意,她一清二楚。章後料她天真單純,不識人心,而兄長趙祐卻非可随意擺布之人,這便令馮廷設法将趙祐等攔在城外,只引她一人入城,方便行事。

夢境中,一心企盼母親的她,便是聽信了馮廷這番話,執意将兄嫂及一幹家仆留于城外驿站,飛蛾撲火般獨自入城。

當夜,章後摟着她又是一番哭訴,哭得她又信了這對母子的身不由己,處境艱難,及至被送入大司馬府,仍自欺欺人的替這對母子尋借口。

此刻想來,愚不可及。

趙祐見阿姝不語,只恐她輕信馮廷,正要開口推脫,卻瞧她收斂笑意,昂首橫眉道:“太後與陛下不易,難道我自邯鄲跋涉而來便易?我于邯鄲十餘年,無母何恃?阿兄護我多年,此番太後許我縣君之位,我怎可獨享榮華?必得令兄嫂同往,方不負多年養育恩情。中使不必多言,我意已決。若太後問起,只管照實回複便是。”

馮廷卻是吃了一驚,原本谄媚的模樣登時有些挂不住。她話裏話外,除對趙祐的回護外,竟滿是對太後生而未養的怨怼!

可先前派來的內侍,分明道這趙姬天真純善,稍一勸解,便對太後滿是孺慕之情,怎今他一見,卻只覺其盛氣淩人,對太後全無感激企盼?

他一時面子挂不住,臉色稍冷道:“既如此,仆便回禀太後。”說罷,拂袖而去。

屋內只餘兄妹二人,趙祐只覺心緒複雜,百感交集:“阿姝,你方才為何——”

妹妹一向品性柔嘉,待人接物從未如方才般不假辭色,居高臨下,着實反常。

可一想到已經整整兩月未主動同他說過話的妹妹,竟在外人面前直言對他的信任與感激,他又忍不住感慨激動。

阿姝卸去刻意僞裝的驕矜,回複往日柔嘉之态,沖趙祐認真道:“阿兄,我所言,句句真心。過去我不懂事,瞧不見你的良苦用心,是我錯了。阿兄,請原諒阿姝。”

趙祐愣住,随即眼眶微紅,輕撫她發道:“阿兄從未怪你。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想要天上的星辰,阿兄也拼了命替你摘來。”

阿姝鼻間一酸,不禁潸然淚下。

夢中,兄長因她嫁耿允,便将趙氏自邯鄲舉家遷至茂陵邑,與大司馬府比鄰,只為替她撐腰;而後,又為了她,在長安危在旦夕時,親自領數千家仆游俠上陣拼殺,最終慘死。

她用力搖頭道:“我不要星辰,更不要阿兄拼命。”

“這世上,再沒有比阿兄阿嫂待我更好的人了,長安城,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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