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求娶

趙祐只當她一時沖動,遂笑道:“勿說傻話,長安已近,你奉召入宮,怎能說變就變?若是顧及阿兄,大可不必。到底是至親的骨肉,阿兄怎可強阻?知你心裏記挂着家中便足了。”

阿姝卻仍是搖頭,正色道:“阿兄,我非戲言。從前我不知,只當太後是真心念我。可這幾日病着,想了許多才明白。她若當真舔犢情深,怎會這樣多年不曾有信?更遑論,在這般形勢下,還令我跋涉而來。聽聞朝堂上,大司馬獨攬大權,太後與陛下處境艱難,我恐她要我前來,乃另有打算。”

趙祐望着眼前不過數日,卻仿佛長大了許多的妹妹,片刻方嘆道:“阿姝果然懂事了,阿兄甚欣慰。”

他如何不知章後心思不純?單瞧這短短五年時間,能自小小梁王妾室一躍成為太後,便絕非等閑良善之輩。

只是過去顧念阿姝單純,他不願同她細說詳談,唯恐她難堪失落,繼而更固執的不願相信。他別無他法,只得以趙氏日後的效忠為籌碼,去信長樂宮,請太後允阿姝縣君之位,保她日後在遍地王侯的長安有所倚仗。

“莫怕,凡事有阿兄在。太後已允封你為縣君,便如武帝時的修成君一般,無人敢欺你。你若不喜長安,只去見一面,咱們便立刻回邯鄲。”

他不願妹妹留下遺憾,卻不知“縣君”二字,又令阿姝心底微動。

太後狡詐,這所謂允諾,并無明文,旁人更不知,日後自然兌現不得。

只是阿兄為人素正派,當年章後離趙氏時,他尚年幼,不知其心腸之冷硬,心思之狡詐,這才信了。

況天子之家,當一言九鼎,誰能料章後出爾反爾?

“阿兄,太後既要這般大費周章将我引來,必不會輕易便放我走,須得有個法子,令她主動放棄我才好。”阿姝沉吟道。

她不能透露自己知後事,只可旁敲側擊。

“阿兄,你曾說,當年她離開咱們趙家,乃是因谶緯之言?”

趙祐點頭:“不錯,如今巫蠱谶緯盛行,章氏一門皆篤信之。”他忽而眉心一動,“你是說——可如此一來,于你有損聲名,日後嫁娶恐受阻。”

阿姝只笑問:“阿兄信嗎?”

“谶緯之說,初時或許尚有依據,如今卻多為小人用以對權貴趨炎附勢,我自是不信的。”趙祐說得斬釘截鐵。

“有人信,便有人不信。阿姝日後若要嫁人,定也嫁個如阿兄這般清明之人。”

無論如何,她覺不願再成為章後與少帝手中的棋子,任人擺布。

趙祐躊躇片刻,忽下定決心道:“也罷,天家之事,的确不該沾染。橫豎有我趙祐在,日後也無人敢欺我家阿姝。”

……

卻說那馮廷自驿站憤而離去,不過片刻,仍覺不妥,遂又半道折返,于邑中一尋常民居借宿,悄然喚出一先前便派出,随趙氏一同自邯鄲往長安的小黃門,細細交代一番。

那小黃門領命回驿站,便時不時尋機會,于各處仔細探聽,終于在當夜夜深人靜時,在趙祐與鄧婉屋外牆角處,聽到夫妻二人密談。

“……阿姝這命格,如何是好?”鄧婉語中甚是擔憂,“與帝星相克,若生在民間,自無事,偏太後非要她入宮。夫君,不若咱們便去信,同太後說實話,否則日後若教人發現,于趙氏不利呀!”

只聽趙祐來回踱步,片刻方沉聲道:“不妥,谶語一說,原也做不得數。我好容易替阿姝謀得縣君之名,豈可輕易放棄?況阿姝的确為太後親女,若當真能如昔日之修成君一般,我趙氏興許也能跟着恢複百年榮光。”

二人又是絮絮一陣,牆角處的小黃門大吃一驚,忙暗暗記在心中,連夜奔赴馮廷處,一一複述。

馮廷原便因趙氏兄妹言語态度間的輕慢而不滿,聞言當下大怒:“如此大事,他趙氏竟敢隐瞞不報!敢算計到太後與天子頭上,我必得好生同太後與陛下說道!”

言罷,第二日清早,便快馬加鞭奔赴長安,入長樂宮面見太後,将此事添油加醋說道一番。

章後起先将信将疑,并不言語。

先前,劉徜之所以引耿允忌憚,蓋因其曾當衆指責耿允擅殺太子,又挾少帝,令諸侯,可謂居心叵測,有負先帝囑托。

章後生恐耿允因此而懷疑她母子二人與劉徜兄弟有勾結,這才慌忙設計,殺害劉徜,随即又投其所好,欲使一出美人計,引親女趙姬入長安,送予耿允,以表依附之意。

她事先早已探聽,趙姬貌美柔順,行止得宜,十分堪用,怎馮廷所言,卻與先前所聞大相徑庭?

然馮廷跟随章後日久,深知其脾性,他打定主意要抹黑趙氏兄妹,便又将趙祐夫妻密談之事一一道出。

果然,章後聞言又驚又怒,拍案道:“好個趙祐,如此貪慕權位!與帝星相克者,絕不容留長安!”

她驟然自塌上起身,來回踱步,複又猶豫不決:“可她聲名在外,如今朝野都知是我召她前來,耿允只怕更是早有盤算……”

耿允素好貌美柔順之女子,此番定早知她打算,若突然令趙姬返,大約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馮廷湊近,低聲谄笑道:“太後,趙姬克帝星,不宜久居長安,若有悠悠衆口,安敢僭越?況,大司馬也是信谶緯之學的。”

章後眼神一閃,心下了然。

時巫蠱谶緯風行,凡身居高位者,十有□□皆信幾分,譬如她當年,便是因一相士言其“有大貴之相,将誕天子”,才自邯鄲趙氏奔逃,入梁王府。

如今,一語成谶。

而耿允目下仍只奉天子令諸侯,若趙姬克帝星,他忌憚悠悠衆口,自然不敢強取豪奪。

只是,如此一來,她這世間難得的貌美女兒,豈非毫無用處?

她回到坐上,撫過案上帛畫,薄薄的帛上繪了個二八年華的女子,玉面生輝,眉目嬌豔,身姿楚楚,令人既羨且妒,正是趙姬之像。

章後想起十幾年前自己的命運,同是生而貌美,她出生時已家道中落,掙紮二十餘載,方得如今地位,可這個女兒,卻只因生于邯鄲趙氏,便自小錦衣玉食,嬌養着長大。不甘、嫉妒、失落,自她眼中一一閃過。

當年,趙氏一門,對她與母親百般羞辱,令他們于邯鄲再無立足之地,着實可恨。

馮廷數度察言觀色,趁其猶疑之際,意味深長道:“如今太後須憂慮的,除大司馬外,尚有另一位。”

章後一凜,是了,耿允權勢滔天,到底是異姓,而劉徜之弟劉徇,卻同是劉姓宗親,在如今這以“匡複劉漢”為名的大勢之下,未嘗沒有威脅。

……

卻說城外驿站,阿姝等待數日,終于如所料一般,章後再未派人來問,而外頭卻流言紛紛。

趙姬與帝星相克,似乎一夜間,便傳遍大街小巷。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頭百姓,皆扼腕嘆息,美人空有傾國傾城貌,卻天妒紅顏——這世間但凡有些抱負的大好男兒,從此再無一人敢娶趙姬。

畢竟,擔着與帝星相克的命數,便意味着她的夫郎,此後不但與帝位無緣,更連天子腳下也近不得了。

旁人惋惜,阿姝卻如釋重負。

她原也并無嫁入王公貴族之家的念頭,如此一來,反倒省事。趙家得綿延數百年,絕不該在她這一代而消頹,借此流言之勢,不但能解被章後利用算計的局,更能令趙氏日後獨立于天下的群雄紛争之外,一舉兩得。

至于自己的名聲,已然微不足道。

趙祐與鄧婉當日雖依計行事,到底還是擔心妹妹,及至數日觀察,見她毫無異色,這才放下心來,只等再有數日,章後發話,一家人便可啓程東返。

可等了近半月時日,沒等來章後發話,卻等來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剛取得昆陽大捷的劉徇,終于在兄長屍骨未寒之時返長安。正當衆人等着看他因兄長之死而勃然大怒,公然與天子和大司馬對抗之時,他接下來的行事,卻引得朝野一片嘩然。

聽聞,他甫入城,便放下武器,徑直往未央宮,當着衆臣的面,長跪不起,替兄長負荊請罪,求天子降罪;緊接着,便聽從章太後與大司馬意,親自向章太後求娶其女——美名冠絕河北,卻生來與帝星相克的趙姬,太後已允!

須知,劉徇此舉,乃是大大悖逆孝道,為時人所不齒的。

兄弟叔伯喪,需守孝一年,孝期忌婚嫁之事。

而此時距劉徜之死不過一月,那趙姬,更是殺害劉徜的罪魁禍首章後的親女!

一時間,唾罵有之,疑惑有之,衆說紛纭,只無人能摸透劉徇的真實意圖。

消息是數日後才傳至城外驿站的。趙祐當即拍案憤起:“欺人太甚!劉徜已死,耿允随時便要取劉徇性命,劉徇怎能不顧孝義求娶,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前來報信的游俠道:“城中早已傳遍,太後主動許嫁,言語間,更以是否歸還劉徜屍一事反複刺探,劉徇先未表态,只言替兄長負荊請罪,歸府後第二日,方親至長信宮求娶。”

趙祐與鄧婉皆是一窒,如此說來,竟是太後與耿允逼劉徇就範!二人不約而同望向一旁未發一言卻面色慘淡的阿姝,一時不知如何勸慰。

任誰得知,執意要利用自己的乃親生母親,都不會好受,更何況一涉世未深的少女。

“阿妹,太後不過仗着生了你,便擅自作主,你若不想嫁,阿兄這便替你回了去!”

阿姝卻只覺一陣恍惚,搖頭起身道:“阿兄勿忙,容我想想。”

說罷,起身回屋,靜坐榻上。

她的初衷不過為遠離太後,不卷入亂世紛争,保家人平安,可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實在超出她預料。

章後與耿允此舉,她焉能不懂?

劉徜原就聲望日隆,劉徇雖不及其兄有威望,且只官拜太常偏将軍,但因其才取得大勝,乃漢室功臣,論理當封賞。

章後與耿允,非但未厚待功臣,反而公然設計殺害劉徜,已令天下議論紛紛。而劉徇更出人意料,非但未見忿色,反抛下一身功勳,誠懇認錯。

盡管不乏指責他不顧孝悌的聲音,可他此舉,也着實令章後與耿允,一時之間無法再有動作——若再殺功臣,只怕朝堂上便要人心渙散了。

章後與耿允恐劉徇日後生異心,有另立門戶,稱王稱帝的打算,又聽說她性跋扈且克帝星,才要将她許給劉徇。

如此一來,還可顯太後不計前嫌,許嫁親女,體恤下臣的好意。

這一番盤算,可謂煞費苦心。

阿姝只嘆自己,饒是前世已然看透章後的冷硬心腸,卻仍是低估了她的心計之深。

想到劉徇,她便不由自主打個冷顫。

夢境中,他放下往日溫和謙雅的面具,露出底下冷漠淩厲的模樣,着實令人膽寒。即便她當時早已報了必死之心,如今得重活,再想來,那無數支刺穿她身軀的箭镞,那種灼燒而尖銳的痛感,仍使她瑟瑟發抖。

此人知進退,有沉浮,善忍耐,絕非尋常良善之輩,本不該輕易得罪,奈何如今,她生母殺其兄長,還逼着自己嫁給他,若她真應了,往後的日子,只怕難以為繼。

可若不應,太後眼下便可尋趙氏的麻煩。此處非邯鄲,天子腳下,束縛諸多,稍有行差踏錯,下場便如劉徜!

屋中一片寂靜,趙祐在外卻半步不敢離去,生怕妹妹傷心難過。

這時,只聽驿站外有車馬腳步之聲傳來,竟是不久前憤而離去的馮廷,引一衆內侍黃門,捧劉徇所下之聘財而來。

趙祐聞之,驚怒不已,高聲道:“自古男女成婚,皆循六禮,如今,我趙祐尚未同意,更未行納彩、問名與納吉三禮,怎馮中使卻已将納征之禮行了?”

馮廷此次再不見先前的谄媚讨好,只雙手斂袖中,示意身側小黃門捧物上前,冷笑道:“趙姬為太後之女,太後已允,你趙祐焉敢反對?劉将軍不日将離長安,太後的意思,婚儀越快越好。”

趙祐呈至眼前的玄纁束帛與玉璧等物,只覺氣悶至極,面色冷峻,直想拔劍揮下。

“中使,莫欺人太甚,此事,我不同意!”

馮廷未料他竟敢當面駁斥自己,氣得面目泛紅,伸手指他道:“這是太後的旨意!你難道不怕太後與陛下治罪嗎?”

趙祐此人頗護短,為了妹妹,毫無懼色,正要再辯,卻聽內室屋門忽然洞開,久未露面的阿姝自內步出,面色如常,沖馮廷道:“物已帶到,我與阿兄已知太後之意,中使這便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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