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儀

阿姝張目望去,但見緩行而來的馬車上,立着個身材颀長挺拔的年輕男子,正是她的新婚夫郎劉徇。

他頭戴劉氏長冠,身披袀玄禮服,氣宇軒昂,身姿不凡,尤其那張俊秀如玉的面上,竟挂着溫柔和煦的微笑,幾乎要令人錯以為,今日新婚,他十分歡喜滿意。

然待他自馬車上步下走近,微笑着沖她伸手時,阿姝方漸漸看清,他令人如沐春風的笑臉下,一雙眼眸清明而淡漠,正冷冷審視着她。

劉徇,字仲淵,今年二十有六,出身東郡,祖上與先帝劉寬同宗,為武帝八世孫。然因推恩令,到劉徇、他父親劉安這一輩,早已家道中落,雖仍是宗室,卻僅為區區一濮陽縣令。

其兄劉徜少有大志,于成帝驟崩,外戚亂政時,因抗苛捐雜稅,以“匡複劉漢”為名,聯東郡各豪強大族,以數千人忿然揭竿而起,後于起義途中遇梁王軍投效之。

這短短五年裏,劉徜鋒芒盡顯,功名赫赫,反觀劉徇,因為人謙恭謹慎,不露聲色,雖也時時追随于兄長腳步,卻鮮少樹敵。

然阿姝知曉,這一切不過是他的表象,其人善隐忍,實則外熱內冷。

長樂宮的那夜又一次浮現,眼前溫潤的面龐與那日的冷漠無情漸漸重合,阿姝只覺周身又疼痛起來,伸出放入他掌中的一手也變得冰涼,微微顫抖。

劉徇察覺到她不由自主的顫抖,略疑惑揚眉,然不過須臾,便又仿若無事,不再望她,只如謙謙君子般小心攙着她登上馬車,随即便飛快松手,與之缡帶相結,在衆人目光中緩行而去。

劉徇初封王,無府邸,暫居原屬劉徜的大司徒府,這婚儀便也在大司徒府行。

這一路上,圍觀者甚衆,他始終秉着笑,一絲不茍。阿姝在側,也不敢松懈,即便心有懼意,也努力挺直脊背,顯出大族之女的氣派。

婚儀是門面,若她連這一關都過不了,日後還如何立足?

黃昏時分,車馬行至大司徒府,隔着一段距離,便聞府中鐘鼓琴瑟之音,間或夾雜着嘻笑嘲諷之聲,遠遠望去,衆人看似皆衣新結彩,喜上眉梢,然待稍近,才覺觀禮者已俨然分為數派,既有章後與耿允近臣,特來刺探淩|辱,也有劉徇部曲,個個面色冷峻,未見歡欣。

然更多的,還是秉着觀望的态度,湊個熱鬧的尋常朝臣。

府內一應裝點,雖樣樣從簡,深合劉徇簡樸作風,卻又不過分凋敝。

阿姝甫一踏入大門,便隐約聽有唱衰之聲:“大司徒曾有高祖之志,為人光明磊落,豪邁放達,可他這二弟,卻全無承兄長之志的模樣,真是可憐又可恨。”

其人聲之高,仿佛生怕旁人聽不到。

衆人循聲望去,原來是當日尊太後之命,以言語相譏,誘劉徜出言不遜而至喪命的光祿大夫彭勝。此人原出身草寇,因讀過些書,且巧言令色,口舌靈辯,投靠梁王後,入章後的眼,遂一路扶搖直上,為不少中直正派的朝臣所不喜。

此刻當着衆人面,與婚儀之上大放厥詞,顯然是要激劉徇失态,好讓他落得個同劉徜一樣的下場。

衆人皆屏息凝神,側目望向才步入門內的新婚二人,只欲瞧這新封的蕭王,是否會當衆失态,如閃逝流星般迅速湮滅。

阿姝亦是心中一緊,稍稍側目。

她距他不過半丈,能清晰的瞧見那雙低垂的眼眸裏一閃而過的陰霾,與他寬袍大袖中微微攥緊的拳頭。然不過須臾,那一分僵硬便消散不見,轉而又恢複方才溫潤喜悅的模樣。

他主動牽起阿姝的手步入禮堂,在衆目睽睽下,朗聲笑道:“今日乃徇之喜日,得婦如此,徇之大幸也,諸君,勿再言旁事。”說罷,颔首示意禮官相引。

衆人聞言,這才将目光自他身上移至一旁的新婦身上。

然只這一眼,卻令衆人驚愕,恨不能撫掌大嘆:久聞趙姬美名,如今一見,方知名不虛傳!

但見新婦白雪瓊貌,明珠绛唇,一身的冰肌玉骨,在玄色曲裾下,更襯婀娜纖細,身輕如燕,顧盼間,仙姿玉顏,神采飛揚,直令人目不轉睛。

便是方才出言不遜的彭勝,此刻也一時無言。

如此美婦,當真便宜了劉徇!若早窺得其真容,即便有克帝星的命格在前,只怕天下也不乏趨之若鹜的豪傑丈夫。

怪道劉徇連兄長新喪之痛都能忘懷!

一時間,衆人不再議論,只拿意味深長的目光來回逡巡二人。

阿姝只覺如芒在背,越發挺直身板,一絲不茍的平視前方,柔順而端方的随禮官牽引一路向前,試圖忽略旁人異樣的目光。

若非她早知他內裏心性,只怕方才也要被他似真非真的話語騙過,以為他對這樁婚事甚是滿意。

衆目睽睽下,阿姝同劉徇一一行過沃盥、對席、同牢、合卺禮,最後結發,受衆賓客祝賀敬酒。

至此,禮成。

黃昏将近,賓客正該飲酒進食後散去,彭勝卻好似意猶未盡,借着酒意沖劉徇高喊:“都道婚嫁之宴,百無禁忌。今蕭王得佳人,如此喜事,豈能無歌舞助興?不如請王一展風采,與衆同樂。”

他得章後與大司馬意而來,若不能令劉徇色變,實不甘心。他就不信,劉徜之死,當真令其毫無觸動。

話音方落,便有數人心領神會,紛紛應和:“請蕭王歌舞!”引得衆人興起,高聲叫喚。

而劉徇舊部們則個個面色陰沉,再無掩飾,更有數個,已是忍無可忍,蠢蠢欲動。

若是尋常婚儀,新郎的确當以歌舞助興,表喜悅之意。然此樁婚事,本就是為人逼迫,且此時劉徇孝期未出,便行婚嫁,已是犯忌,為世不容,再興歌舞,更是錯上加錯。任誰都能瞧出,彭勝此舉,實是欺人太甚。

然劉徇卻仍是鋒芒盡斂,泰然自若起身,笑觀衆人,仿佛未察彭勝語中侮辱不屑之意,朗聲道:“君所言不錯。”

他做思慮狀,眼神劃過身側新婦,倏然微笑道:“既如此,徇便唱一曲《佳人歌》,博君一樂。”

言罷,他大步上前,于庭中站定,示意樂師起奏,便于衆目睽睽下,拂衣頓足,高歌起舞。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此乃百年前樂師李延年傳世之作,劉徇顯是用此曲,贊新婦趙姬之美,可令英雄失宏圖大志,其言語行止間,全不似作僞。

難道真如他自己方才所言,得此婦,心甚喜,忘乎所以?

衆人目光再望向新婦,如此顏色,又似的确在情理之中。

莫說旁人,便是阿姝,都覺恍惚,一時辨不清他心底到底是喜是怒。直至被仆婢簇擁着入新房,她都未回過神來。

新房便設在大司徒府,劉徇的寝房中。

屋子半新不舊,分內外兩室,外室設坐塌案幾,案上有漆杯等物,座後置屏風箱笥等物;內室則有矮床與卧榻,并三兩燈臺、箱笥。一應陳設布置皆樸實無華,最奢之物,僅一錯金青銅勾連雲紋博山爐,其中正焚熏香,青煙袅袅而升。

高低錯落的燭臺上燈火搖曳,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晝。

天色漸晚,阿姝至床邊靜坐等候,心中仍恍惚憶着方才的事,只覺越發迷惑。

衆仆婢退下,只餘一婢雀兒随侍。

雀兒與阿姝同歲,原是邯鄲佃農之女,後因饑荒,父母雙亡,四處流落,賣身于趙氏為奴。因其年幼,又生得一張闊臉,即便是因饑餓瘦得皮包骨時,也仍能見福相,趙複便擇其為女兒阿姝的侍婢。二人可算是一同長大,雖為主仆,情誼卻深。

“阿姝,方才瞧,蕭王竟是十分心悅你。如此,公子當能放心了。”雀兒天真,見無旁人在側,便一面替她更衣梳洗,一面閑談。

阿姝蹙眉搖頭,屋中清淨,倒令她方才模糊的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哪裏會心悅我?我若沒猜錯,他方才那模樣,全是作僞。”

雀兒瞪大眼,圓圓的面盤上滿是驚愕之色:“怎會?他方才說得那樣真,唱得那樣好,生得也那樣俊,怎會有假?”

阿姝失笑,伸手捏捏雀兒的手:“我看,你便是被他的俊,迷惑了。他看來溫和,實則心裏冷硬得很。”

時人尚美,無論男女,若生得一副好皮相,未做動作,便能先得人心,劉徇便是如此。他生得一副氣宇軒昂,面如冠玉的好皮相,輔以慣常彬彬有禮的溫和之态,未露聲色,便能在無人察覺之時收服人心,與當世之豪傑相比,雖未顯諸多鋒芒,卻勝在潤物無聲,潛移默化。

一如方才在庭中,觀禮者,只怕十之□□,都信了他今日的喜悅之心。

雀兒百思不得其解,正待再言,外頭卻有人高聲喚:“蕭王至。”

原是外頭賓客盡散,劉徇回來了。

只見屋門自外推開,他踏星光而入,一身疲憊酒意,想是方才被人灌了許多酒,定是彭勝仍不死心,撺掇旁人所為。

阿姝與雀兒對望一眼,話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要說:  《佳人歌》來自西漢李延年。

婚禮上不論身份貴賤,唱歌跳舞是漢代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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