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見

雀兒方才原篤定蕭王當真是心悅阿姝的,可此時見那立于外室的男子,卻又不大确定了。

他雖還是副溫和的樣子,可臉上的笑淡了些,眸光裏多了幾分瞧不清的淡漠,看似與方才相同,實則又截然不同,令人渾身不自在。

阿姝無端緊張,心口跳了兩聲,強壓下莫名的慌亂,上前兩步,溫聲道:“浴湯已備,請大王寬衣。”說罷,稍靠近些,伸手欲替他卸冠解衣。

誰知她尚未觸到衣衫,他卻忽然警醒一般,雙眉凝起,本能大步退開躲避,仿佛一點也不願教她觸碰。

那下意識露出的嫌惡之色,令屋中衆婢錯愕,面面相觑後,皆悄聲垂首,無人再敢多看。

阿姝心覺難堪,雙手在半空中僵硬一瞬,随即默默咬唇收回,讷讷望着他,不再言語。

酒後的本能之舉,定作不得僞,看來她沒猜錯,方才所謂的喜悅,不過是诓騙旁人罷了。明明還曾當衆牽着她登上馬車,轉眼已是無情。

劉徇似乎察覺自己失态,略恢複些清明,沖旁人擺手道:“都下去吧。”

衆人依言退下,雀兒心中憂慮,未敢直接離去,落在最後,大着膽子說了句:“大王,尚有撒帳禮未行。”

所謂撒帳禮,乃指新婚之夜,為祈求多子多福而興之俗。夫婦二人同坐,由婦人遙撒五色同心花果,二人以裾盛,得果多,則子孫綿延不絕。

原是個尋常婚俗,可劉徇大概是今夜忍得太多,此時再聽,竟是陡然冷下臉,面無表情沉聲道:“下去。”

雀兒被吓了一跳,趕緊躬身離去,不敢再發一言。

屋裏只餘二人,劉徇再不費力維持風度,面目徹底冷肅下,一言不發,自顧自的解下腰帶,褪去禮服,露出底下掩藏得嚴嚴實實的衣物。

那是一片缟素。

阿姝只覺雙目刺痛,一時側開眼,不敢再看。

時值初夏,新婚日,他于厚重婚服下再着缟素,顯而易見,是為兄長劉徜戴孝。

孝期被迫娶仇人女,任誰都難咽下這口氣。

阿姝心裏又酸澀,又惶恐。

此時他越是隐而不發,日後複仇時,便越要一雪前恥。

想起長樂宮那一場屠戮,她渾身僵硬而顫抖,再無半點動作,只眼铮铮望着他将那孝服仔細疊好,轉身大步跨入浴房。

這一去,便是許久。

久到阿姝跪坐在榻上,直望着燭火,忘記方才的恐懼,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劉徇披衣回屋時,便見她嬌小的身軀倚在榻上,腦袋一下下點着胸口,猶如小雞啄米。

他不由停住腳步,細細望去。

這女子的确生來一副好皮囊,與其母章後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倒不負盛名。

只可惜,于這境況下嫁給他。

聽聞趙姬自幼生在邯鄲,先帝駕崩後,方于最近,自邯鄲西行,與太後母女相認。

可不論如何,到底是章後十月懷胎而生,多年未認不代表毫無母女情分,怎麽瞧都并非無辜。

他本不想娶她,那日在未央宮,差點便當面怒拒 。

幸好那時理智尚在,他只道回府思量。

時門客部将正因兄長之死而群情激憤,紛紛勸他拒親。唯一人勸娶。

此人郭瞿,字君卿,南陽人士,年四十,及冠後曾事稼穑近十年,于三年前才投于兄長門下,此後卻再無半點建言獻策,直至今日,方一鳴驚人。

問之,乃曰:“太後與大司馬之意甚明了,明公忍之,娶之,方可出長安。反之,當如大司徒。”

聞言,他這才權衡利弊,思忖許久,終深以為然,于第二日親自入宮求娶。

此後便是倉促議婚,直至今日他當衆受辱。

郭瞿所言果然不錯,照今日情形看來,若他當日拒了,以章後和耿允的為人,絕不會輕易放過。

不過,此仇,日後他定是要報的。

思及此,他眼神又黯了黯,眸光複雜的望着那個打瞌睡的小女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榻上的阿姝仿佛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清醒,睜開雙目,倏然對上他幽深莫測的淡漠眼神,只覺渾身僵硬,脊背發寒。

那是他複仇的信號,她絕不會記錯。

似乎是察覺到她莫名的懼意,劉徇有片刻困惑。

親迎時,她便已顯恐懼,只不知為何。他分明還聽章後身側黃門言,趙姬性跋扈,不好相與,想不到她卻怕起他這個素稱寬溫大度的人來了?

然他無心探究,又換上微笑的模樣,自靠牆的箱笥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被衾,自顧鋪在屋裏另一頭的坐塌上,道:“天色已晚,早些安眠吧。”

說罷,已是脫鞋襪,自上塌平躺了。

那塌甚窄小,他颀長的身子在上,顯出幾分逼仄。可他面目神态自然,似乎毫無察覺,已然阖眼欲眠。

阿姝于寧靜中無聲瞪他片刻,見其安穩仿佛已快速入睡,這才起身,蹑手蹑腳将燭火一一熄滅,摸着黑爬上寬闊的大床。

長兄如父,他必是要為兄長守孝,不會碰她。

如此,阿姝稍寬心。

……

第二日平旦,天微亮時,劉徇已清醒,自塌上一骨碌爬起,将被衾等物,連同昨日那件,皆收回箱笥中,一切歸位後,方信步坐回床邊。

阿姝悠悠醒來時,便見床邊一個寬厚身影,将刺目晨光擋住大半,恍惚間,見他側臉過來望她,晨曦自他深邃的輪廓邊透過,閃着溫柔迷人眼的光芒,竟教人錯覺出幾分憐惜意。

然不過須臾,待她望進他清冷的眼底,便倏然清醒。

他八成又是裝的。

不一會兒,屋外仆婢捧木杯銅盆巾帕等物魚貫入內,服侍二人梳洗後,朝食才呈上,卻忽有人來報:“陛下召蕭王入未央宮。”

雖奉陛下诏,然陛下年少,不涉朝事,定是章後與大司馬之意。

新婚第二日一早,便被召入宮,阿姝有預感,定是要令他往河北去了。

若換做平日,以劉徇為人,定會立刻出府入宮,不敢有片刻怠慢。可他今日卻一反常态,只道一聲“知道了”,便示意仆從下去,繼而不緊不慢的用朝食。

飯食素淡,胡餅并豆羹,再配上兩碟筍菹等腌菜,與尋常王侯之家的鐘鳴鼎食截然不同。而劉徇卻吃得津津有味,一絲不茍,仿佛在用世間少有的珍馐美味。及至用盡,他仍不離席,只耐心的等阿姝。

阿姝生在世家大族,平日慣了精吞細咽,今日忽有人在側望她,倒令她渾身不自在,趕緊多吞了兩口,卻一時不察,噎在喉間,将臉憋得通紅。

劉徇瞧她臉頰漲紅,雙目水汪汪,可憐又委屈的模樣,終是露出一分真心的笑,随手替她倒了杯漿遞過。

阿姝羞赧接過飲盡,好容易平複下呼吸,只垂首匆匆用完,不敢再直視他。

他只一副好脾氣的體貼模樣,耐心的問:“朝食可用得慣?我家素來簡樸,只不知你于邯鄲時如何。”

周遭仆婢屏息凝神,只覺蕭王真如謙謙君子,和氣體貼,待新婦無微不至,羨煞旁人。

阿姝僵直着身板,心中腹诽,若當真關心她是否習慣,何不用飯前便問?然她面上仍打起精神笑應:“一切都好。大王,日漸高,陛下還有召,還是早些去吧。”

這是忍不住,要下逐客令了。

劉徇眼底閃過一抹嘲諷,幾不可見的扯了扯嘴角,施施然起身,臨行前,仍不忘囑咐:“我親屬尚在東郡,家中暫無親長需服侍,姬于府中自便,就當是在邯鄲家中。”說罷,披衣而去。

阿姝只覺渾身戰栗,即便早知他為人,今日仍不絕要感嘆——這人也忒能忍了!往後每日對着這笑面虎,她該如何是好?

待人離去,雀兒小心翼翼湊近:“阿姝,方才蕭王那樣體貼于你,想來昨夜應當一切都好吧?”她終是不能忘昨夜出屋前,蕭王不假辭色的模樣。可今日再見,又覺判若兩人,想來昨夜只是她錯覺?

阿姝苦笑:“你又被他騙了。他哪裏體貼?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膈應我。”他夜裏關起門來,對她冷淡至極,可一到旁人面前,又變得一副體貼入微,寵愛備至的模樣,豈非令他有苦說不出?

雀兒仍是不解,卻打心眼兒裏信阿姝的話:“若真是這樣,我得趕緊同公子說去。”

出嫁前,趙祐對雀兒千叮咛萬囑咐,只要妹妹受一星半點委屈,必得立刻禀告于他。

阿姝忙阻止她:“別去,他也沒拿我怎樣,若是日日這般,也稱得上相敬如賓,沒什麽不好,不用給阿兄添堵。”

雀兒鼓着圓臉,一面是阿姝的意思,一面是公子的囑托,她猶豫再三,終點頭道:“也罷,先不告訴公子,若蕭王日後真的對阿姝不好,我定要回去,讓公子将阿姝接回家!”

她說得信誓旦旦,瞧得阿姝直覺可愛,忍不住笑道:“別忙這個,不出幾日,咱們便要離開長安,往河北去了,趕緊去收拾行囊吧!”

……

卻說未央宮前殿,章後與少帝升高座,下首不過兩步處,便設一坐塌,上坐一年過而立,未至不惑的男子,面闊體遒,頭戴鶡冠,赤袍黑裳,氣勢壓人,正是代陛下執掌朝政的大司馬耿允。

劉徇入行拜禮,一味的低眉斂目,不見錯處。

章後與耿允皆細細觀察他情狀,然皆抓不住任何蛛絲馬跡,方洩氣的令他起身賜座。

章後佯作關心狀道:“昨日才新婚,今日便令蕭王前來,實是想致歉。我那女兒生在民間,又是趙氏獨女,素不懂規矩,若性急冒犯,請蕭王海涵。”

她昨日聽彭勝來報,言劉徇甚悅新婦,總還覺不信,趙姬不可近皇宮,便一早将劉徇召來一探究竟。

劉徇忙搖頭,腼腆笑道:“太後何出此言?趙姬不但貌美,且性情柔和,實乃臣心中佳婦。”

耿允聞言,不顧殿上禮儀,撫掌大笑:“不錯,看來此婦甚合仲淵心意,能令仲淵忘乎所以。太後這一女,未嫁錯人。”

他自座上步下,輕拍劉徇肩,意味深長道,“太後只此一女,日夜牽挂,你必得厚待之,方不辜負陛下與太後對你的一片信任。”

劉徇立即作誠惶誠恐狀,離座躬身道:“臣謹記大司馬勸告,必不敢忘。”他紅着臉羞赧道,“即便大司馬不言,得婦若此,徇哪還有不珍重的道理?”

耿允不由瞥一眼章後,眼神交換後,忽而轉身道:“此話當真?為何我聽聞,仲淵私下竟為兄戴孝,婚儀上都不曾脫下孝服?婚儀乃大喜之事,怎可沾大喪?這難道不是對太後與陛下的大不敬?”

劉徇聞言,眸光遽然冷下。

……

大司徒府中,阿姝指揮衆婢忙碌近二三個時辰,方将大半物件收拾妥當,只待定下離去之日,便能迅速收尾上路。

正當她回屋倚榻暫歇,任數婢将她擱在門邊晾曬的簡冊書卷等物一一收攏時,卻互聽外人報:“大王歸來。”

她一下自榻上坐起,挺直腰背,方要迎上前,便見劉徇已然快步入內,面上明明無甚表情,卻無端透出半分煩躁。

周遭仍有婢子忙碌,他揉揉眉心,揮手道:“都別忙了,退下。”

衆人依言而退,室內恢複寂靜。

阿姝只覺渾身不自在,亦不敢主動替他更衣盥洗,只好靠近些,倒了一杯酪漿遞過。

劉徇徑直坐下,接過飲了數口,才突然開口道:“我不日出河北,此去艱險,不宜帶你同行。你既是太後之女,好不容易入長安得見生母,沒道理教你們骨肉分離,你便留在此處吧。”

阿姝渾身一震,倏然擡眸,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大王——妾願随大王同行。”

與兄嫂離開長安是她這些時日以來,最盼望的事,若說變就變,先前的努力,豈不都白費了?

劉徇面無表情望她,冷冷道:“此乃大司馬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太晚了,寫着寫着睡着了,現在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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