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虛實

耿允的意思?怎會?

阿姝猝然呆住,驚疑不定。她費盡心力,這一世總算沒重蹈覆轍嫁給耿允,只盼能保自己與兄嫂安生,怎能此時功虧一篑?

她強壓下心中慌亂,飛快的思考。

先前因章後放出她克帝星的謠言,耿允已然收了對她的心思,主動将她嫁給劉徇。且昨日婚儀,他也并未露面,她與他可算素不相識,今日既說出要将她留在長安這樣的話,便應當與她并無幹系,全是用來試探劉徇真假而已。

思及此,她漸漸沉下心,不複慌亂,眸光清明。

既然只是試探,此時她的去留,便全取決于劉徇的态度。

她遂低垂眉眼,一言不發自塌上起,阖門後至牆邊取來一不大不小的漆盒擱在案上,跪坐下鄭重鄭重打開,遞到他面前,道:“大王請看。”

劉徇挑眉,打量她一眼,方低眸望去。

那漆盒裏,只整整齊齊疊着件洗淨的赤色青緣金繡雲紋袍服,再無旁物。

他眼神一閃,臉色倏然陰沉下來,攥緊雙拳,額角青筋跳動,仿佛在努力克制心中的痛與恨。

那件袍服,正是他兄長劉徜之物,尋常入宮觐見、朝會時,時常穿,想來,當是那日在未央宮被殺時所穿之袍。

“兄長遺物,你從何得來?”好半晌,他才艱澀開口。

阿姝拜道:“大王贖罪,妾自作主張,一月前派人悄然替兄長收屍入殓,目下已出長安數日,應當在往東郡的路上了。”

劉徇此刻再無半點人前的良善,雙眸眯起,帶着淩厲的審視,直至注視着她雙眸,問:“你為何替兄長收屍?是太後讓你做的?”

當日兄長屍體被懸城門示衆,簡直是奇恥大辱。可他始終迫于局勢,非但不能表露出半點仇恨,便是在兄長被抛屍荒野後,連派人前去收屍入殓,令他魂歸故裏都做不到。

他日日對仇人俯首稱臣,已是倍加煎熬。如今忽聽這個昨天才入他門的新婚妻子說,她早已派人替兄長收屍打點後事,他既驚訝,又懷疑。

她是太後親女,他不信她會是一片好心。

阿姝迎着他淩厲如刀鋒的視線,盡管心中懼怕不已,仍是努力的挺直脊背不顫抖,直直的與他四目相對,沉靜道:“當日我知要嫁給大王,便與阿兄商議。阿兄言,大司徒乃當世英豪,有高祖之風,卻被奸人所害,實在令人惋惜。我既要為大王婦,何妨替大王出手,盡未盡之事?若大王不喜,只管降罪,妾無半句怨言。”

她假兄長之名,實則當日,是她與阿嫂主動提起,兄長方令家中豢養的仆役悄然蹲守城外,接連一月有餘,直至章後與耿允的人都離去,方悄悄動作,将屍身送出城外。

其中所費的艱辛周折,她并無明說,只因此刻,需等他抉擇。

若信,他便自知此事之難,不論舊仇如何,日後也會感念今日之事;若不信,任她如何辯解,他也只會以為她受章後指使,不懷好意。

她在賭,賭他能懂她真心示好,賭他能看出,趙氏與章後、耿允等,皆非沆瀣一氣。

劉徇抿唇不語,仍是細細審視。

許久,直至她脊背發寒,他才緩緩移開視線,複飲酪漿,道:“今日于未央宮,大司馬問我,為何私下為兄戴孝,連婚儀也不不曾脫下,是否對太後與陛下有所不滿。”

阿姝起先不懂,随後忽然回過味來,趕緊正色道:“大王,妾從未多言。”

難怪他自回來便這般冷漠,原來是以為她到章後等面前告密了!這可是天大的冤枉,絕不能白白受了。

劉徇忽而一笑,低聲道:“趙姬,我知道,不是你。”他擡眸,往緊閉的門窗處掃過一眼,語調越發輕柔,“可周遭總有幾雙眼睛,不得清淨。”

他放下手中漆杯,施施然起身,兀自整了整衣冠,微笑道:“若你能想個法子,我不妨将你一同帶出長安。”

說罷,徑直離去。

阿姝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方陷入深思。

他既知不是她所為,卻又為何要她想法子?難道——人出在她身邊?

念頭一出,她仿佛想到了什麽,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數個陪嫁而來的婢子。

因婚禮倉促,她這些陪嫁的仆婢,除三兩個是自邯鄲随她同來,相伴多年外,尚有數媪,乃是從她出嫁時借居宅院的趙氏旁族帶來的。當日兄長原欲自邯鄲再派人來,奈何那一旁族的族叔十分殷勤,當場便挑了數個堪使的仆婦與她。

因盛情難卻,她便受了。當時未放在心上,如今想來,大為不妥。

她遂将雀兒入內,細細交代:“今日,你且讓新來的那數媪多做些繁重的粗使活,越累越好,最好令她們無暇旁顧,日日抱怨。”

雀兒驚異不已:“阿姝,這是為何?”

“雀兒可想回邯鄲?”

雀兒聞言,雙眼發亮,用力點頭:“想!長安的吃食,實在比不上邯鄲!”

阿姝失笑:“那便照我說的做,勿同旁人說一個字。”

二人言罷,方将其他人招入,繼續收拾屋裏的箱笥。

不知哪個忽然疑惑道:“大王衣物,怎落在此處?”

只見劉徇清早親自收拾的被衾中,竟藏了一片缟素,正是昨夜他所穿之孝服!

阿姝一愣,随即回過味來,頓時怒從心底起。

昨夜新婚,他早知有人窺伺,卻仍是一入寝房,便脫喜服,露孝服。原本她未當回事,只道他多飲了酒,神志不複清明,方稍沖動了些。

今日他心中定是已料到,入未央宮,便會被章後與耿允試探責難。明明早已想好對策,事先将孝服脫下,藏于屋中,再行入宮,可回來後,他卻佯裝惱怒,诓騙得她又愧疚,又惶恐,忙不疊示好,直教她全然處在弱勢,更傻傻的以為,他當真打算将她留在長安,獨自往河北去。

須知,即便耿允當真提了将她留下的話,也不過是試探的陷阱,只等劉徇入坑而已。劉徇若真答應将自己留下,那才真是表露了對此樁婚事的不滿,中了耿允的計!

只怪她方才一聽要留在長安,便亂了分寸,輕易被他迷惑。

這人,實在是可恨!

……

日入時分,天色轉暗,劉徇方自府外歸來。

才行至寝房外數丈處,便聽屋內傳來斥罵聲:“……連浴湯也備得這般燙,待大王回來,如何沐浴?這等小事也做不好,要你們何用?”

那聲音雖仍是清亮悅耳,卻因言語不善,透出幾分跋扈,無端令人生厭。

劉徇不由蹙眉,跨入門內,果見原本柔順溫和的阿姝,此刻居高臨下,沖着一媪大聲呵斥,全無半點大族女子氣度端方的模樣。

阿姝一眼瞥見他入內,卻并無半點收斂,反而邊上前迎他,邊不滿埋怨:“妾想大王歸來定要沐浴,令這二婢備熱湯,哪知他們卻盛了這樣多熱水,這教大王如何沐浴?”

劉徇望她這與白日判若兩人的模樣,不由挑眉,随她行至浴房,果然見騰騰熱氣自浴桶中不斷升起。

他伸手一探,直燙得本能的縮回手,點頭道:“确實燙得很,這哪裏是浴湯?”

那二媪已是被雀兒等欺壓了一整日,本就因年歲大,失了精力,此刻再被這般責難,實在忍耐不住,辯解告饒道:“王後莫錯怪了婢,方才只因王後言,大王恐還有些時辰才歸,水多備熱些,待王歸來,正好便涼了,婢這才多提了二桶熱水。誰知……因白日活多,雙臂一時失力,才至如此。”

若是往日,阿姝早已不追究。今日,她卻不依不饒,作蠻橫狀沖劉徇道:“大王瞧瞧,這二人非但不認錯,竟還數落妾的不是。”

劉徇頓悟,即刻順她意,佯裝無奈道:“王後如此氣惱,欲如何處置此二人呢?”

阿姝冷眼瞥一瞥惶恐不安的二人,遂拂袖道:“我看,留着無用,各杖責二十,發回叔叔家中吧。”

二媪對視一眼,忙哭着求饒。

劉徇卻道:“就順王妃意,将人帶下吧。”

外間有健婦入內,七手八腳将二人架出,漸行漸遠。

待屋中只餘二人時,阿姝方才乖張蠻橫的模樣登時一收,玉雕般的面上透着幾分清冷。

“如此,大王可稱心?”

方才她利用自己在太後眼中嚣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印象,有意責難這兩耳目,借機将人趕出大司徒府 ,正應了白日裏他所言帶她出城的條件。

劉徇幾乎是一瞬便察覺出她情緒的變化,遂微笑點頭:“姬聰敏,此法甚妙。”

阿姝瞥他一眼,冷冷道:“那大王是否允妾同往河北?”

劉徇聽她越發不加掩飾的冷淡,方确信,她的确是生氣了。

“自然允。”

阿姝聽他雲淡風輕的回答,終是忍不住,帶了些怒氣直接質問:“妾只問一句,大王,今日,大司馬是否當真提過要令妾留長安?”

劉徇望着她晶亮烏黑的水眸裏,毫不掩飾的懷疑與憤慨,微微驚愕。

她顯然已猜到,他白日之言,實有幾分是假的。

昨日初見,只以為她是個除了樣貌出衆外,十分尋常的豪強大族之女,直至今日白日,也只以為她柔順溫婉,小心謹慎,不過比尋常女子稍多了半分聰慧。可如今看來,又仿佛很有些棱角分明,再加上方才以假亂真的趾高氣揚,跋扈嚣張,一時竟讓人看不清,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他心裏閃過許多念頭,面上卻分毫未露,只點頭道:“自然是真。”

此話不假,耿允的确問他,是否願将趙姬留下,成全她與太後的骨肉親情。

不過,未待他作答,章後卻先言不可。他自也只順着章後的意思,一面感恩戴德,一面故作腼腆欣喜。

阿姝雙眸倔強的凝視着他表情,似在努力辨別他言語中的虛實。

可他實在滴水不漏,好半晌,她也沒察出點蛛絲馬跡,只一雙盈盈的眼眸裏,遂泛起一層薄霧,仿佛含煙帶露。

“妾思歸久矣。大王若有吩咐,只管言明,妾自當遵從。然唯此事上,實在容不得半點虛言。”她眼中淚珠欲墜不墜,仿佛正勉力隐忍,越發顯得人嬌弱婉轉,“妾愚鈍,今日尚能領會大王用意,倘若來日會錯了意,豈不反而給大王徒增煩惱?”

劉徇凝眉,這女子,軟硬兼施的本事學得十分的好。

起先還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憤慨模樣,不過須臾,便趁他尚未色變時,換上一副委屈模樣。如此兩相對比,仿佛她是磊落君子,他卻是戚戚小人了。

思及此,他眼神黯了黯。這女子,精怪得很。

只是,他記得她仿佛莫名的有些怕他,可一遇到憤懑之事,卻顧不得害怕,當着他面便發作起來。

到底是涉世未深,還是留着孩子心性,想來她從前在家中,定也是父兄的掌中明珠,寵愛至極。

是啊,生得這樣雪膚花貌,誰會不愛不憐呢?

只可惜,嫁給了他。

劉徇生出半分憐惜,終是伸手揉了揉她烏黑柔軟的發頂,嘆道:“方才沒有騙你,大司馬的确提了留你在長安,只是被太後拒了,我自然也不會留你在此。明日,還是接着收拾行囊吧,三日後,便要啓程東去了。”

當日他俯首稱臣太過幹脆迅速,難免令章後與耿允驚異,以為他城府過深,探測不清,這才又安排孝服一事,教人瞧見他的确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尋常人,一面懦弱惶恐,一面傷心痛苦。

至于身旁太後安排的耳目,他不便親手除去,這才借趙姬之手掃除。

誠然此事是他刻意為之,為的只是讓章後與耿允對他舉棋不定,如今目的既已達到,自沒必要再惹惱這女子。

阿姝聞言,始終不踏實的心,終于倏然落下。

只要能遠離長安,她自可安心,不必再擔心章後與耿允二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增補一小段,算是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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