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麻編

三日後,陛下遣蕭王劉徇行大司徒事,出撫河北的制書已下,又是引得朝野嘩然。

此事原是意料之中,可衆人萬萬沒想到,陛下所派的人馬,只有區區兩千!

須知,河北一地,軍閥割據,勢力錯綜,便是任意一郡一國,都有守軍上萬,區區兩千人,只怕尚未入河北之境,便要被流寇擊潰,饒是劉徇過去再有聲望謀略,也擋不住一片唱衰之聲:劉徜已死,劉徇恐怕也熬不過這一關。

一時間,過去的大司徒府,如今的蕭王府,自婚儀當日的賓客盈門,一下變得人跡慘淡,門可羅雀。

可府內二人,卻皆雲淡風輕,絲毫未被這前後的變故擾亂陣腳。

劉徇依舊日日早出晚歸,若偶爾歸來得早,也總是長久的在書房逗留,直至熄燈時分方回房。

二人仍舊同居一室,卻分床而眠。只是劉徇謹慎,日日都等婢子們退下,再自行取衾鋪開,第二日婢子們未入,便先将被衾收起。因此在旁人眼裏,這對新婚夫婦,竟是難得的相敬如賓,十分和睦。

離出行不過兩日,阿姝的陪嫁之物等早已收拾妥當,如今正指揮仆婦們将劉徇的衣物等一一規整。此番于劉徇而言,不同過去三兩月的短暫離去,只怕這一走,沒有一年半載,絕不會再歸來,是以他早吩咐,旁的沉重器物皆不必要,只将書房中書簡都帶上。

這可苦了阿姝。

書簡沉重,尤怕陰濕,裝箱前,皆要一卷卷解開晾曬,再一卷卷收回,頗為費事。而婢子們多不識字,難分卷歸類,是以每一卷,皆要讓阿姝過目,方能裝箱。

忙碌多日,阿姝實在疲累。

這日天色漸暗時,她仍撐着精神,将最後餘下的韋編松散淩亂的簡冊,一點一點重新穿起。

竹簡細長,字跡密密麻麻,她坐在榻上,借着燈光,已然筋疲力盡,雙眼模糊,纖細柔嫩的蔥指也被粗粝的麻繩磨得一片通紅,可轉眼望着案幾上仍餘得一堆竹簡,不由有些洩氣。

劉徇踏着夜色歸來時,便見她嬌嬌俏俏的跪坐着,專注的盯着手中物件,螓首低垂,露出半片纖長柔膩的脖頸,看來十分娴靜美好。

可再走近至屋門處,他才發現,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他的簡冊,那一根粗粝的麻繩,在她手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格外不聽使喚。

她低垂的巴掌大的小臉上,蛾眉微凝,兩顆瑩亮貝齒緊緊咬着下唇,竟是一副正犯難,卻又不肯罷休的模樣,連他已悄然走到門邊都未察覺。

門邊婢子見他,正要報,他卻已大步跨入,行至她榻邊,于她不察時,一手取過麻繩,不過三兩下,便令原本松散不堪的簡冊重又變得齊整緊湊。

阿姝不由驚訝的瞪大雙目,擡眸望他,嘆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方才花費大半個時辰,也不過穿好了兩卷,怎他做起來卻如此輕易?

劉徇望着她毫不掩飾訝異的臉上,竟還有半分佩服之色,心裏微有些波動。

這幾日相處,他早出晚歸,二人實則并未說過什麽話,每日起居間,他也刻意同她保持着距離。方才回來,乃是除了母親以外,他頭一遭見有女子在他屋中,如此專心的替他打點。

只是稍笨拙了些。

他不由露出幾分笑意:“你在家中時,想來也不大做針線吧?”

阿姝仿佛被戳中痛處,一張臉倏然漲紅,卻不由挺起胸膛,強辯道:“才不是,我——”

她話說一半,又心虛的頓住,烏溜溜的雙眼怯生生望着他,卻一個不防,怔在原處。

他只是微笑。這笑與往日的滴水不漏全然不同,溫潤動人,毫不作僞,就連那雙素來清淡無波的眼眸,都染上幾分暖色。

原來他真心笑起來時,這般好看。

他轉身在榻上坐下,取過餘下的竹簡,熟練的用麻繩一一穿過。

“我幼時家貧,遠赴太學求學時,做過不少活。那時,出身高門的太學同窗,多不願親自韋編,我便為之代勞,賺些錢財,換一口飽腹的麥飯。如今數年過去,我這門手藝倒還未生疏。”

他說話時,仍專注的望着手中麻繩,燭光映在他身上,令人幾乎要錯錯以為,他不過是尋常百姓家中,在外勞作一日歸來,繼續替妻子做活的丈夫。

阿姝卻覺有些心酸。

她生在邯鄲趙氏,從不必為衣食擔憂。而劉徇,雖生在宗室之家,卻空有名銜,實無餘財。饒是家貧,仍不忘入太學治學。與旁的天之驕子相比,他如今的一切功名,皆是早年便随兄長走南闖北賺下的,如今卻還要受制于人,在一片非議中迫走河北。

她愣神之際,他忽而将案幾上散亂的竹簡推到她近前,伸手敲敲幾面,道:“愣着做甚?幫我将這些理清,否則,照你那不緊不慢的速度,今日恐怕不得入眠了。”

二人分坐案幾兩邊,借着燭光,一同低着頭,一個遞竹簡,一個穿麻繩,竟出奇的和諧。

……

卻說第二日,便是劉徇出城的日子。

阿姝一早便梳洗畢,令仆從收拾好馬車,随劉徇往城外而去。

城外,趙祐與鄧婉已然靜候許久。

趙祐原該在阿姝出嫁後,便早歸邯鄲。然他聽說陛下只給劉徇區區兩千人,便說什麽也不肯離去,派人傳信給劉徇,定要與阿姝同行。

劉徇原只恐兵馬太少,有趙氏手下數百孔武仆從,自然不會拒絕。

一行人于城門處集結畢,正要啓程,卻忽有一小黃門騎快馬而來,沖劉徇拜道:“大王慢行,陛下所派監軍尚未至。”

當下,衆人嘩然。

監軍為天子耳目,随主帥征戰,行監察之職,自古便有,然多是位高權重之大将,領數十萬之大軍時,方置。如今蕭王僅領兩千人馬,卻還需一監軍,實是滑天下之大稽!

“兩千人設一監軍,陛下當真高看蕭王!”人群中滿是壓抑不住的憤慨,出言者正是劉徇族兄兼手下猛将,裨将軍劉季。

旁人附和聲中,劉徇巋然不動,坐于馬上,謙恭問道:“敢問陛下所派監軍何人?”

小黃門望着周遭成百上千的武夫兇神惡煞的模樣,一時恐懼,顫巍巍撲倒在馬邊,直搖頭道:“仆不知。”

劉徇也不為難,只令他自回去,示意諸将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然這一等,便是大半個時辰。

烈日下,旁人每每憤怒躁動,再見劉徇不驕不躁,十分耐心的模樣,竟也跟着一同忍了下來。

趙祐始終在旁細細觀察,見此情景,直對劉徇刮目相看,久聞不如一見,單憑這等氣度,只要能渡過眼下難關,日後必成大器。

時至晌午,城內終于有了動靜。

只見五六十個侍從簇擁着輛二駕馬車,并數十個箱笥,不緊不慢駛出城門,到劉徇馬前,堪堪停下。馬車中步出個人,衆人一望,原來是太中大夫謝進。

此人年約半百,須發皆白,面有縱橫溝壑,身寬體胖,卻偏生一雙鼠目,即便衣冠整潔,仍是奸佞之相盡顯。

劉季已是極不耐煩,望一眼劉徇,便策馬行至謝進身邊,手中長刀有意無意揮過,冷聲道:“原來是謝公,實在令大夥兒好等。”

謝進聽出他語中嘲諷欲怒,可偏生劉季生得虎背熊腰,須髯如戟,不怒自威,手中長刀更是閃着明晃晃的寒光,他到嘴邊的話只要又咽下,小心翼翼退後兩步,狠狠瞪視,方換上笑臉,往劉徇處去:“大王,進來晚了些,望請寬宥。”

此話聽來仿佛致歉,可觀其情狀,卻眼帶挑釁。

劉徇恍惚若未見,親自下馬,沖謝進恭敬作揖道:“無妨,此去路程艱辛,還需謝公忍耐才是。”

論官職爵位,謝進遠低劉徇,卻得其如此禮遇,他頓時覺十分滿意,面上表情也松了幾分,搖頭謙道:“大王此言,進惶恐,還請諸位上路吧。”

說罷,他于旁人冷眼中再回馬車之上。

至此,已過二個時辰,這一二三千人的隊伍,終于踏上東去河北的大道。

這一路雖長,阿姝到底已是走過一遭的人,乘坐馬車中,既無風吹,也無日曬,除了颠簸,尚能忍受,遂無半點怨言。

反觀謝進,本也布衣出身,做了多年官,越發難伺候,短短五日,已是數次抱怨路程太累。

劉徇仍是一副和善模樣,每每謝進旁敲側擊的抱怨,他皆好言以對,絲毫不見怒色。恰劉季也都持刀立在劉徇身旁,寒光與虎目,俱令謝進讷讷不敢再言。

原本怒火難平的諸将,眼見謝進拳頭打在棉花裏,無處發洩的模樣,皆暗暗拍手稱快。

然而,對劉徇部曲而言,這點短暫的樂趣,遠比不上憂慮來得多。

區區二千人,在群雄割據的亂世,到底該如何立足?雖然陛下言明往河北而去,可偌大的河北,早有大小各勢力占據,又如何容得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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