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猜測

赤巾人數衆多,忽然歸附,尚有諸多安置事宜,劉徇不便離開,囑劉季等護送阿姝先回驿站,再替她尋城中醫工好生照看,自己則留下處理雜務。

趙祐早已派人先行知會,驿館中,鄧婉早早着人替阿姝打點好,待她一至,便沐浴更衣,由醫工看診。

幸她只稍受驚吓,除手腕與脖頸處皮外傷外,并無大礙。鄧婉與雀兒照看着她抹了些藥,食了些粥,入被窩睡下。

屋裏早已熏了香,蠟燭熄滅後,淡香幽幽萦繞,靜谧而恬然。

阿姝躺在床上,卻輾轉反覆,怎麽也睡不着。

方才于人前,因心中的弦始終繃着,倒未覺害怕,此刻一人獨處,她方感到心口一陣一陣的發慌,連帶着傷口也漸疼起來。

她只一閉上眼,便仿佛能瞧見徐廣那張兇神惡煞的悍面,渾身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肌膚間更是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可她知道,這一出先劫持,後歸降的大戲,絕非表面看來那樣簡單。

那日在武城驿館,劉徇胸有成竹,高深莫測的模樣,連同二人被困西山時,他那不出五日,定會放人的言論,她始終記着,這數日內事情的走向,仿佛全在他掌握中。

他到底如何做到?

于西山時,日日與他同屋,又兼恐慌無望,她無暇細究。如今獲救,得獨處,她不得不勉力定神,細細探究。

先說武城士卒叛逃一事,早先并非沒有任何征兆,而他俨然早已料到,非但沒有嚴懲,反而聽之任之寬恕之,即便謝進屢次拿此事做文章對他挖苦諷刺,他也毫無怨言。

當時看來,劉徇非但于軍中聲望漸低,更因人馬驟散,導致行至涉縣時,被王戍所領之西山赤巾軍盯上。

王戍與劉徇同為東郡人,不同于尋常流民草寇,他為人有遠見,頗重豪義,依他今日之行徑,應是早已在為赤巾日後做盤算,只苦于無明主可投。而劉徇,不但曾與兄長一同聲名遠播,還素有仁義之名……

想到這兒,阿姝腦中仿佛靈光閃現。

匪寇出身的王戍,若要投誠,最看重的,應當是所投之主,是否待人以寬,不計前嫌,不會因赤巾為匪而心生芥蒂,而劉徇——

恰在武城放走叛卒,可不正得了個寬仁禦下的名聲!

且如王戍之輩,出身草莽,過慣了窮苦日子,最恨的,便是尋常魚肉百姓,驕奢無度的仕宦子弟。而劉徇——

又恰只帶了書簡同行,再無旁的財物,連所攜之糧,都與尋常兵卒無異!

再有那日二人入山為人質,劉徇令劉季攜帛書,與謝進同去調糧。她方才回來時,已聽兄長提過,涉縣一時不願多給,他與劉季逼着謝進對縣令恩威并施,才好容易得了三百石,如此數番折騰,整整五日才只湊夠六百石。

劉徇從前因戰事四處奔波,當知州縣中可得之糧幾何,卻偏令他們調千石,此舉當是拖延時間,令王戍等人耐心漸失,最後忍耐不住,主動尋他,他方有機會當面說服王戍投效一事……

只怕從陛下令劉徇出撫河北那日起,他便已有盤算,早早将這一路情況摸透理清,就連赤巾概況,王戍為人等,也早一清二楚。

而臨行前,他令她不必收拾旁的器物,只帶書簡,便已跨出這盤棋局的第一步!

阿姝越想越心驚,不由縮在被窩中打了個冷顫。

才是秋日,她背後卻真真發寒。

若她沒猜錯,那日劉徇主動為質,為的便是好入山當面說服王戍,而今日徐廣之自盡,他恐怕也是順勢而為,除去此人......

如此想來,他對人心竟能摸得這樣透徹,每行一步,都仿佛恰到好處,于揮手閑談間,便牢牢掌控局勢。

她越發驚懼,難道,那一日她被挾持,原來也早在他預判中嗎?

……

卻說城外,劉徇命郭瞿等先照每人三日口糧的定例,将那六百石糧食先分發給赤巾軍,随後,便與王戍等數位赤巾首領一同議事商讨。

因不日便要跟随劉徇直入河北,赤巾這萬餘人無暇操練準備,要跟上原有的訓練有素的隊伍,着實令人犯難。

劉徇欲照漢軍制,将這萬人一一劃分,五人為什,十人為伍,百人為屯,五百一部,千人一曲,分擇數十人為首,再自原軍中擇數十士卒,協同赤巾,分管部下,闡明軍紀,協助日後操練。

将諸事交代後,他又令郭瞿帶人,跟王戍等入山,将赤巾衆人數、姓名等一一清點,登記造冊。

如此一番折騰,待事畢時,已是人定。

劉徇雖眼神清明,卻面有倦色。

他身上所披仍是那日入山時的铠甲,數日未換,早已髒污不堪,低頭湊近一嗅,仿佛還有異味。

雖常在行伍,到底也愛潔淨。

他擡頭看一眼天空中的皎潔明月,眼前無端閃過趙姬楚楚可憐的模樣。

恰好劉季在側,他遂問:“王後如何?”

劉季方才領命護送阿姝往驿站去,一心卻仍撲在城外軍中,待阿姝一入驿站,見她無大礙,便急匆匆歸來,此刻劉徇問起,他才察覺自己知之甚少,再想起先前所見她孱弱模樣,越發慚愧,遂道:“王後當是無礙。但到底受驚,大王不若親自去瞧瞧。”

劉徇斟酌再三,又細細盤算明日諸事,方點頭:“替我牽馬吧,明日多事,須一早歸來,只三人随我輕騎而去便可。”

罷了,他還是回驿站瞧瞧她吧,恰好可備水沐浴。

一行四人自營中快馬奔至驿站時,早已萬籁俱寂。

阿姝仍未入眠,因這幾日的遭遇,甫一聽見屋外動靜,便驚得趕忙披衣起身,要去外間将雀兒喚醒。

劉徇入內時,便見到散發披衣的她,赤足立在屋中,玲珑嬌小的身軀抖如篩糠,瑩亮杏眼中盛着掩不住的害怕。

他心底驀地軟了。大約這幾日的遭遇教她還沒緩過神來吧。

他已然恢複一貫的溫和敦厚,柔聲安慰道:“莫怕,是我。”

可緊接着,他便愣住了。

她聽了這話,非但沒有松口氣,眼中的恐懼反而更甚,望着他的模樣,仿佛正面對着什麽兇煞。

他莫名的低頭看一眼衣冠儀容,衣物雖有髒污破損,卻未有血跡,應當不至于到令人喪魂落魄的模樣吧?

他不由收斂起半分笑意,試探的喚了聲:“趙姬,是我。”

阿姝這才回過神來。

她未料到他今日還會歸來,乍一瞧見,竟下意識想起方才心裏翻來覆去盤算之事,止不住的慌亂害怕。

她轉過臉,避開他的視線,努力挺直腰背,袖中的手卻忍不住局促的捏着衣角,道:“不知大王會此時歸來,妾這便去備浴湯。”

說罷,也不待他說話,便先回內室穿戴。

劉徇望着她僵硬的背影,雙眉越蹙越緊。他方才原想說,是因擔心她才特意趕回,可如今看來,她好得很,似乎壓根兒也不缺他這一點關心。

他摸摸鼻子,摁下心中不悅,自命婢子入內替他更衣。

待沐浴畢,他再入內室時,但見她垂首側坐床邊,昏黃燭光印在她烏黑發絲與瑩白肌膚上,潤澤而秀美,細看那露在外的脖頸上,一道細長的劃痕自左側悄然橫亘,長約三寸,雖已結痂,看來卻仍是觸目驚心。再見她手腕處,也有因掐揉而留下的點點淤青,右手青蔥五指掩映間的掌心處,更隐約有些微傷痕,着實是我見猶憐。

劉徇上前兩步,于她愣神之際執起她右手欲翻過細看:“這處傷是怎麽來的?”

阿姝驚了一跳,下意識猛的将手抽回,藏到背後,驚惶望過去,撞見他明顯不悅的目光,才稍稍鎮定。

她咬着下唇微微瑟縮了下,怯怯道:“徐廣來時,我藏了玉簪防身,握得太緊了些,簪子尖銳,戳破了皮肉。”

劉徇目光瞥過,果見那傷痕小而深,雖抹了藥膏,在雪白柔膩的掌間仍是突兀。

他心裏的不悅這才散了兩分。可她方才下意識的推拒,又令他想起過去她對自己莫名的恐懼。

他一向以寬和為人稱道,怎在她這裏,卻全然變了?

劉徇實在忍耐不住,終是問出疑惑:“你為何如此懼怕于我?”

阿姝身子僵了僵,面色紅了又白,心中思緒翻滾,一時猶豫又惶然。

沉默半晌,她終是深吸一口氣,似鼓足勇氣般,擡眸定定望他:“妾只問,收服赤巾一事,大王是否早在長安之時,便有預謀?”

“是否行韬光之計,那日放走逃兵,乃至後來以身涉險,一切皆是大王精心設計?”

劉徇眼底閃過異彩,想不到她這般聰明,竟能猜透他多日來的精心謀劃。他明明藏得十分深,就連追随他多年的劉季,也未瞧出什麽蛛絲馬跡。

可轉瞬,他面色便迅速冷淡下。

“是又如何?怎麽,難道你要将此事告知太後,道我心機頗深,恐為禍患不成?我勸你,大可不必,太後早将我視作眼中釘,若非我還有些用處,只怕早已同兄長一樣身首異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應該會更新,但周六是工作最忙的時候,肯定不更新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