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六博
這是什麽話?
阿姝先是疑惑,随即便明白,他對她始終疑心未消,即便她已主動示好,替他給劉徜收屍回鄉。
她想替自己辯解,可斟酌半晌,仍覺不知如何開口,遂柔聲苦笑道:“監察之事,自有謝公在,哪裏用得上妾?況大王胸懷丘壑,謀定而動,想常人之所不能想,妾唯有欽佩,斷不會阻礙大王。”
劉徇喜怒莫辨,面無表情注視她半晌,忽而微笑起來:“倒是伶牙俐齒,誰教的你這樣阿谀奉承的本事?”他想起家中小妹,任性天真,言語間可從未有趙姬這般溫柔。
不過她所言謝進一事,他未必全信。謝進身為太中大夫,雖名為天子近臣,實則更是耿允心腹。眼下太後與耿允雖是一條心,內裏卻各有盤算,至于太後到底如何安排,他尚未摸清。
畢竟才虎口脫險,他姑且先信這女子一回吧。
只是,他心裏打定主意要原諒她,她卻似并非如此作想。
“妾鬥膽,敢問大王,那日徐廣挾持妾,是否也盡在預料之中?”
她說話時,眼簾微掀,烏黑眼眸盈盈怯怯望過來,水波動人,仿佛稚鹿,無辜又可憐。
劉徇挑眉,心道一聲“原來如此”。
竟是誤以為他将她也算計進去,直接奉上給匪寇為質。
這可是天大的誤會!他從不自诩君子,為人處事也多暗有計較,尤其是觸及他底線的,當下雖不發作,日後也定會于無形中讨回,譬如謝進,數日前總待他不甚恭敬,甚至時常出言诽謗,他知要糧一事艱難,便特意令謝進前去,教他豁出臉皮,遭人白眼,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暗恨。
可她被挾持,乃至被徐廣輕薄,卻千真萬确并非他事先謀算。他原只打算主動為人質,誰曾想,徐廣那厮竟搶先一步拿了趙姬為質!
“自然不是。我若能連這些也皆算進去,豈非神人?”他心有愧疚,面色柔和,無奈嘆道,“我知你受了許多委屈,此番的确是我疏忽大意,往後不會了。”
阿姝将信将疑望着他,波光流轉間,朱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仿佛有什麽話想說又不敢說。
劉徇只覺這小女子忒多疑,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待他面上溫和的情狀快挂不住時,卻聽她幽幽道:“大王不若允妾随阿兄同歸邯鄲,如此,妾也不會拖累大王……”
在他越來越冷的目光下,她自覺失言,聲音也漸趨微弱,嗫嚅着垂下腦袋,再不敢看他。
她實在是怕了被人當作棋子利用的感覺,即便這回不是,跟在劉徇身邊,只怕早晚也會如此,倒不如她主動歸家,也免得日後相看兩生厭。
可劉徇并不這樣想。
自成婚以來,不論人前人後,他待趙姬皆稱得上禮遇,尤其人前,更毫不吝惜愛意。花費數月時間才好容易教旁人以為,他夫妻二人十分和睦,若立即令她歸家,豈非告知天下,他為人喜新厭舊,一年不到,便已遠了新婦?
尤其這新婦,還代表着天家的顏面。
如今他的勢力只如初生之牛犢,需好生呵護。趙姬克帝星,有她在,他才能于放開手腳,大展宏圖的同時,卻不為旁人指責狼子野心,圖謀不軌。
他冷淡深邃的眼眸中一時流轉過諸多情緒,最後漸歸平靜,化作溫柔如水的微笑,伸手撫了撫她柔順青絲,仿佛望着捧于掌心的珍寶:“王後如何會拖累孤?孤方才已說過,往後不會再有此等事,王後便只管放心,萬莫再提歸邯鄲這等負氣之言。”
他說得格外和藹,透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寵溺與親熱,仿佛是個正面對無理取鬧的妻子的好夫郎。阿姝聽着,卻覺脊背陣陣發涼,渾身僵硬着,如小雞啄米似的不住點頭。
他對她乖覺柔順的模樣相當滿意,撫着她烏發的手順着她肩側臂膀輕滑下,最後握住她那只受傷的手,放在眼前細細端詳。嫩如青蔥的纖細柔荑擱在他寬厚的大掌中,顯得格外嬌小。
他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顫與涼意,不由抿唇暗笑,這女子實在不禁吓唬。
“傷得不清,記得好生敷藥。後日便要啓程,軍中多事,我不便久留,你早些歇息吧。”說罷,他徑直起身,披上外袍便又踏入夜色中。
阿姝瞪着他背影漸消失,驚駭之餘,心底掀起怒意,一時發洩不得,只扯過一旁的被衾,用力扭攪。
雀兒才領着兩個小婢自外捧着銅盆與巾帕入內,卻早已不見了劉徇的人,不由揉揉惺忪睡眼,疑惑道:“咦,大王怎只沐浴,便又走了?”
阿姝扭着被角,聞言氣悶的捧起個布枕,用力擲于地,發出一聲悶響,嘟着唇不滿道:“他走了才好,我落得清淨!”
雀兒等面面相觑,王爺分明是個和氣的大好人,怎阿姝會這般生氣?
……
而驿站外,随劉徇又匆忙趕往軍中的劉季等三人亦是莫名疑惑。
原以為大王深夜趕回,定是挂念王後,要宿在驿站,是以他們也正解下甲衣,預備歇息。
豈止床鋪還未鋪好,大王竟又喚他們再趕回軍中。
三人錯愕的同時,對劉徇又是欽佩又是同情。
有那樣美貌翩跹的王後,卻偏偏是太後親女,于這奔波途中,更不得機會好好親近溫存,只一心撲在公務上,這蕭王,當得實在有些憋屈。
也只有劉徇這等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為常人所不能為的,才能挑得起這天子丢下的爛攤子。
想起突然壯大不少的隊伍,三人望向策馬在前的劉徇的眼神中,更多了幾分敬畏。
先前劉徇為兄長鋒芒掩飾,雖有賢名,到底不如劉徜,過去衆人投奔,也皆是沖着劉徜而去。如今劉徜已逝,劉徇經此一事,定會聲名遠播,于冀州掀起不小的波瀾。
待回營中,大多士卒已就寝,只餘數隊四處巡邏守夜。
劉徇令劉季等自去安歇,自己則取出一幅大漢疆域圖鋪于案上,舉着油燈于冀州一地細看,心中暗暗估量着眼下形式。
此時,前去安頓赤巾軍的郭瞿也恰入內,捧數十人連夜趕出的,書滿赤巾軍衆人姓名編織的上百卷竹簡來拜:“大王,赤巾萬餘人皆已編入行伍,登記在冊,明日再曉以軍規,稍加訓練,便可啓程上路。”
劉徇放下疆域圖,目光略過一卷卷齊整的簡冊,沖郭瞿點頭贊道:“君卿果然有才,短短數個時辰,便能将諸事理清。”他先前因勸娶一事,對郭瞿刮目相看,近來觀察,更覺其是個不可多得的謀士,遂存心要考他一考,“不過,孤雖言明後日啓程,卻尚未定下,這冀州一地,究竟自何處入手。”
郭瞿投劉徜兄弟門下已界三年,未得重用,此刻忽被問以如此重要之事,登時雙目一亮,思忖須臾,拱手道:“瞿愚鈍,不敢揣度大王心思,只略言拙見。”
說罷,他捋着胡須上前兩步,兩指并攏,指着疆域圖中的冀州一地道:“冀州雖占地不廣,卻為九州之首,素為溝通南北的要塞。如今,雖郡國并行,可冀州之地,除一真定為國外,其餘皆為郡,除各郡守外,每一地豪強大族,乃至流寇匪徒的勢力,都不可估量。”
他并起的雙指漸指向圖中冀州正中那一塊:“依臣之愚見,當先聯與大王同為宗室的真定王。真定國小,王手中卻擁兵數萬,實力不容小觑。然與環伺周圍的諸郡相比,卻微不足道。大王不若以此為據,借其力将四面之敵各個擊破。”
劉徇面上露出贊許之色,此人果然不錯,雖與他所算略有偏差,卻十分獨到。
“君卿所言十分在理,容孤思量再做定奪。”
說罷,他命郭瞿下去,自己則長久立在案側深思。
真定固然是關鍵,必會先拿下,可他的目光,絕不止于此。
……
第二日,劉徇長留軍中。
奔波多日,阿姝好容易有閑暇,便敞開屋門,與鄧婉一同,喚來雀兒等婢子,圍坐一堆,婢子們打着針線活計,阿姝與鄧婉則取了棋與箸,玩起了六博。
棋局焦灼,一盤便是一個時辰。二人輪流投箸行棋,玩得不亦樂乎時,趙祐恰自外歸來,見妻正雙眉緊蹙,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
他哂然一笑,坐于鄧婉身側,細觀棋局,便一言不發,直接替她行出一步。
阿姝瞪着棋盤片刻,不滿的扔下手中玉箸,沖趙祐撒嬌:“阿兄又幫阿嫂,你們二人,欺負我一個!”
鄧婉掩唇輕笑,瞥一眼方才經趙祐那一步後,便倏然扭轉局勢的棋盤,伸手一捏阿姝白淨的俏臉,促狹道:“阿妹若覺不公,不若請大王來替你玩,如此,二人為伍,方不失公平。”
一提及劉徇,阿姝立刻蔫了,方才明媚俏麗的面色,也稍萎頓了些,讷讷道:“大王忙碌得很,哪裏能與我玩六博?”
趙祐目光敏銳,頓察她行止不對。想起不久前,阿姝提及劉徇時下意識的害怕,他又生懷疑,凝眉問:“阿妹,可是他待你不好?”
“別怕,他若待你不好,阿兄立刻便領你回邯鄲,咱們不必在此受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的霸王票和營養液!!前兩天忘記了,磕頭謝罪!!!
另外再提醒一遍,明天工作原因不更新哦,後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