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矛盾
此行千人皆精兵良将, 輕裝上陣,貫熟行伍, 不出半個時辰便已搭好營帳。
營帳稍稍簡陋, 外圍一圈栅欄,內有數十頂帳篷, 除劉徇所居主帳供單人外,其餘皆是多人擠在一處,既保暖, 又省事。
女眷只三五個,行軍中條件有限,阿姝原想與婢子們一同在馬車中眠一夜,可不知為何,看着劉徇面無表情, 又隐帶薄怒的模樣, 心虛不已, 只得在衆人目光下,顫巍巍跟着進了那唯一一頂稍寬敞些的帳中。
軍中未帶日常炊具,只每人出發前分得的堅硬胡餅與少得可憐的肉幹。尋常士卒自無怨言, 阿姝也不敢稍有不滿,只坐在帳中, 手捧着塊比她面頰還寬闊的堅硬胡餅, 仿佛捧了塊冷冰冰的石頭。
她瞪眼瞧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捧近些,張口咬下, 直将牙硌得生疼,才堪堪吞進指甲大小的一小塊,在寬闊胡餅上留下兩排小小牙印。
此物堅如磐石,實在難以下咽。往來士卒側目,皆心生恻隐,這樣嬌滴滴的王後,哪個男子不想将世間的珍馐玉馔,華服美飾捧至她面前,以博美人青睐?
偏偏蕭王,從前溫和有禮,對王後體貼有加,今日卻遲遲未見動靜。
有格外殷勤者,大着膽子向劉徇提議:“大王,弟兄們都是糙漢子,風餐露宿不打緊,王後到底尊貴,又是女子,是否去獵些野味,摘些野菜,回來炙烤?”
劉徇額角一跳,下意識往那艱難啃着胡餅,卻不敢露出半分為難之色的小女子望去。
她發鬓與衣物上雖沾了不少馬蹄踏過後四下揚起的塵土,卻仍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的跽坐在鋪地的獸皮上,風霜與粗食竟一點也未損她美色,反替她添了分堅韌之色。
他額角又跳了跳,張目便見許多士卒竟都時不時偷觑那婦人,氣得他驟然冷凝:“不必,行軍之中,一切從簡,我怎可徇私?”
說罷,他徑直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入帳,将簾子放下,擋住旁人視線。
那說話的裨将灰溜溜摸摸腦袋,也不敢再跟上,卻忍不住腹诽:“弟兄們只怕都要搶着向王後獻殷勤,哪裏會想什麽徇不徇私?”
而那頂獨帳中,因驟然放下的簾子将外頭僅剩的微弱暮光遮住,頓時陷入黑暗中。阿姝只覺雙目所及一片漆黑,不由屏住呼吸,将手中胡餅放在一邊,摸黑起身要去尋火鐮。
奈何視線不清,她顫巍巍起身,未行出兩步,虛軟的兩腳便被褶皺的獸皮毯子絆住,“啊”一聲輕軟驚叫,便要向前撲倒。
帳中的劉徇亦未适應其中黑暗,聽她呼聲卻已下意識伸手要去扶她。
黑暗中,二人撞在一處,齊齊摔倒,滾作一團,直将嵌入沙土地的木樁也撞得晃了晃,方漸止住。
阿姝驚魂稍定,方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正仰面躺倒,劉徇緊貼于她身前的甲衣透出陣陣涼意,直沁她身,後腦勺處卻一片溫熱柔軟,竟是他以手掌護着,不教她傷到。
“你可傷到?”他脫口便問。
此刻雙目已适應黑暗,她擡眸望着正緊貼壓迫在上的男子,目中露出些許困惑。朦胧中,他面上仍是不悅,一點笑意也無,可那漆黑的眼眸與擰起的雙眉間,卻有下意識的擔憂。
阿姝只愣愣望着他,搖頭道:“未傷到,多謝大王。”
劉徇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方松了口氣,緊接着便察覺自己略有失态,遂輕咳一聲,一骨碌爬起,自取了火鐮,點起一盞燈,将帳中照亮,像要替自己尋借口似的:“未傷到便好,免的又道我連累了你。”
他說罷,又覺十分不妥。先前兩次,的确是因他故,才累了她。才要開口補救,他目光所及,卻是她面色憔悴,一手支于毯上,一手費力的揉着肩背,十分艱難的要起身。
大約是白日疾行太過勞累。
他心一下便軟了,無奈的将燈擱在一旁,上前摟着她腰将人扶起。
阿姝無力的倚着他,擡眸沖他笑了笑。那柔順而嬌軟的模樣,直瞧得他心口顫了顫,目光不由往下,觸及被衣緣掩住的肌膚。
裸|露在外的脖頸纖長白皙,分毫無損,可他心裏清楚,再往下些,她被曲裾緊緊包裹的身軀,卻布滿昨夜的斑駁痕跡。
恰此時,帳外秋風漸起,吹開未壓實的帳簾,直撲而入,将原就搖搖欲滅的燭火一下吹熄,黑暗頓又籠罩。
劉徇雙手上移動捉住她肩,将她掰過身來面對自己,以臉貼近,悄悄尋到她頰側,一點一點以唇輕觸。
懷中的人微微瑟縮,卻未閃躲,只渾身僵硬,緊緊閉眼。
他兩片唇慢慢移到她耳邊,壓低的嗓音間透出半分憐惜:“今日趕路,可是累了?”
原本他可令派人護送她離開,可他心中實在有口氣難以下咽,今日沖動之下,才令她與自己同行,似乎非要給她添些堵才好。
可誰知,她吃苦受累,他心裏亦不好過,一路望着,又是痛快,又是心疼,矛盾煎熬不已。
阿姝不敢望他灼熱的目光,勉強側過臉道:“只要不耽誤大王戰事,我無妨。”
這女子仿佛生來便會戳他軟肋,這般明明受了委屈,卻從不敢稍有不滿的模樣,每每見到,都要他心軟愧疚。她若是如尋常貴人家女子一般驕矜跋扈些,反倒令他更好受。
他無奈的閉了閉眼,稍放開手,未發一言,重又将燭火點上,起身出帳。
阿姝只覺莫名,不懂他為何忽然離去,遂忍着周身散架般的不适,悄悄掀開帳簾向外望去。
只見他四處尋了數塊光潔的卵石擦淨後,行至火堆邊丢入,灼燒片刻後,用火鉗取出後,以布包裹,提着又快步返回。
阿姝趕緊縮回腦袋,才好好的端坐,他便已入內,仍舊一言不發,将包裹中的卵石鋪開在地,取過她方才只啃了三兩口的胡餅放置其上,默默烘烤起來。
原本堅硬冰涼的胡餅,在滾燙卵石的烘烤下漸漸變熱,胡麻與麥粉散發出濃郁噴香,令阿姝頓覺腹中空空。
劉徇以手試溫,又用力按了按,見胡餅已烘熱變軟,方取了塊潔淨的絹布包裹住,遞入阿姝手中,溫和道:“吃吧,軍中飲食簡陋,只有這些了。”
阿姝不懂他怎又突然恢複了素日裏好脾氣的模樣,懵懂接過,道了聲謝,便一口一口吃起來。烘烤過的胡餅比方才可口了許多,她奮力就着水咽下,總算不那樣饑餓無力。
劉徇看了她半晌,忽然問:“趙姬,我自問非不通情理之人,你為何偏要以身犯險,只為求去?若你只是偶爾想家,回去小住,我怎會不允?你既嫁我為婦,便該坦誠才是,如何能事事瞞我?”
阿姝捧着水囊的手倏然一頓,眸光默默略過他雙眉緊蹙,十分不解又無奈的俊顏。
她求去,并非只為回家小住,而是打算常留邯鄲,他心知肚明。
片刻,她垂眸低聲道:“大王且扪心自問,是否待我事事坦誠?若無,又何必要我坦誠?”
劉徇呼吸一窒,回想起過去自己如何待她,不由雙拳慢慢握緊,又漸松開,頹然垂首低聲道:“今日前去探路之人回來報過了,大約還有兩日便能遇見你阿兄。你好好歇息,明日還需趕路。”
說罷,自起身出帳外,換下一個守夜的将士。
……
接下來的一日,仍舊如先前一樣,天剛亮便匆匆趕路,中途稍息整頓,斷斷續續的行出許多,進入廣平郡內,傍晚時分尋地安營紮寨。
劉徇待她已不若昨日那般冷淡,而是恢複了過往的體貼,不但替她炙烤了新鮮的野菜,摘了可口的漿果,還特命人打了幹淨的水,令婢子替她擦身。
只是這些,他皆未親自出面,全由旁人代行。他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一有閑暇,不是與将士們商議軍情,便是獨自琢磨地形,連自己的獨帳也輕易不回。
其他士卒們不知他矛盾的心思,只當他一心撲在公務上,敬佩不已的同時,也免不了勸道:“大王,接下來的策略已悉數布置好,只待趕往真定,不如暫歇吧。”
先前以為大王心腸冷硬,已然不喜王後,這兩日一瞧,又并非如此,這二人分別在即,衆人身為下屬,自然也為大王着想,多替他留些時間,好生與王後敘情。
畢竟,人人皆有妻兒家室,哪裏不懂此中苦處?
劉徇見狀,只得解散衆人,心中卻有些發愁,徘徊許久,遲遲不願回去。他這一日将她昨日的話想了許久,越想越覺滿心愧疚。
方才衆人飲食時,他獨自徘徊軍中,聞一小卒正說家中妻子,不由駐足。
那小卒提起妻子,說的皆是她在人前溫馴和氣,背地裏關起門來,卻潑辣蠻橫,不通情理。雖是埋怨,語氣裏卻分明滿是懷戀與挂念,聽得他出神許久。
尋常人家的夫妻,大約便是這般毫不掩飾的相處,不論好與壞,皆要坦誠相待。
哪裏像他與趙姬?人前人後,皆是僞裝而成的和睦。
他忽而想起偶爾見過的她在趙祐面前嬌俏無拘的模樣,越發覺得自己實在失敗。
而更令他心中不安的,還有自己越來越無法抑制的心緒——他似乎在這個與自己離心的妻子身上,投注了太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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