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薄雪靜無聲,僻靜的茶閣二樓無人對話,只聽得少女克制不住地嘤嘤哭泣。
筱滿聽不懂陳子靳的話,也不願意去仔細理解其中意思,她隐約有一分不祥的感覺,似乎她要是深究下去,便真的會失去自己最為重要的東西。
與其面對那種未知的、無法承受的痛楚,她寧可選擇逃避。
“奴婢只知道……您是少堡主,”她擡頭,強作歡笑,唇角顫抖着勾起淺淺弧度,掩不住眼神裏的惶恐悲傷之情,自欺欺人道,“世上沒那麽離奇古怪的事情,您只是太過天馬行空罷了……您記性不太好,常常記不得過去的事情,因此才會胡思亂想,自以為自己是什麽‘穿越’過來的人……這沒關系,世事如何,奴婢幫您記住就是。”
陳子靳失笑。
姑娘這張嘴挺靈活的,說的話科學得揪不出錯來,愈發襯得他像是個江湖騙子,或者重度神經病患者。只怕再聽她扯下去,他自己也會相信自己是個神經病,不過是在腦中杜撰出這份穿越遭遇的了。
“算了……”陳子靳搖頭,不如就此打住。
筱滿抹掉眼淚,雙目怯怯地望着他道:“少堡主,您不要丢下奴婢,好嗎?”
陳子靳不答,很是遲疑。
筱滿瞧出他态度中的松動,急忙又說:“奴婢什麽都聽您的還不行嗎?您若真想走,奴婢跟着您,去哪兒都可以,武林盟、江南、鷹山……哪兒都好,奴婢只有一個要求,便是跟在您身邊。”
“你确定?”陳子靳猶豫開口,話落立馬見着眼前少女颔首,不由嘆氣道,“筱滿,畢竟我真的不是你的……”
——來不及道完這一句。
原本安靜的二樓陽臺忽然傳來一聲驚心的轟響,陳子靳習慣作祟,猛地站起身來橫拳防衛。警察的動作已夠迅猛,怎料身旁姑娘卻還要更先他半步,眨眼間已抽出不知從何時起便藏在袖裏的玲珑匕首,毫不遲疑擋在他身前。
陳子靳神色微微一頓,心中浮出一絲略顯尴尬的感動。
陽臺護欄已被撞碎,跌進來的“物什”是一個成年男子,服飾古怪,左腕上緊緊箍着一枚銅質腕環,其上刻着難以說明是什麽、而分辨度卻極其之高的紋路,只需晃上半眼,陳子靳便牢牢記在了心中。
“神……”筱滿驚訝吐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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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話語不及道完,又有人憑空出現,她顧忌旁人,閉口不再說下去。
來人與這被扔進來的“怪人”畫風迥然不同,惡鬥之中衣衫分毫沒有淩亂,面容之上神色泰然,若是放到現代,俨然就是一副氣質型男自在無拘的模樣。
白衣白鞋,慢悠悠走近了兩步,這人手中煙杆緩緩敲擊手心,眼角笑容清寒且殘忍,仿佛下一秒就将取人性命。
“怪人”看起來有傷在身,望向這人的目光十足狠戾,充滿了恨意,下意識卻難掩畏懼,随着眼前人靠近的腳步,捂着胸口向後挪動躲避。
離得并不太遠的陳子靳漸漸意識到了。
盡管這二樓之上沒有其他茶客,但這兩位忽然出現在此之人似乎都沒把心思放到他的身上,甚至可以說,這場觸目鬧劇裏壓根兒就沒有他的戲份。
想着,陳子靳便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漸漸放松了一些。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殺了我吧……”受傷那人咬牙切齒道。
“沒錯,我是要殺了你,”白衣男子盈盈笑道,輕偏頭,一副不甚所謂的表情,道,“我的習慣是,你沒有在我規定的時間裏給出答案,那麽就算是現在想給,也來不及了,我都會殺了你。”
不是說給他聽的話,陳子靳卻瞳孔猛瞪,忽地轉眼,将所有目光與心思盡數放到這人身上去。
——不,這怎麽可能。
這個人又不是宋豫,怎麽會說出他曾經講過的話。
這一定只是巧合……
那樣的星眉劍目,那樣正氣凜然的相貌,怎麽會是他記憶裏的宋豫……
——可偏偏那份異樣的熟悉感,再度毫不遮掩地撲面而來。
“宋豫……?”陳子靳試探着喚一聲。
那人緩緩轉過頭來,一寸一寸,激出他洶湧心跳。
可接下來含笑的話語卻令他失望。
那人開口:“叫我?這位小兄弟,你恐怕是認錯人了吧?在下……”半分的松懈,都是在為敵人提供可趁之機,受傷“怪人”借他說話時機,迅速自袖中灑出一片細碎暗針,自地翻身而已,跳出陽臺,一眨眼便消失在樓下人群之中。
白衣人煙杆在指間一轉,将暗器揮落至足下,轉身趕至破損陽臺處,已找不到方才那人。
陳子靳不知他二人誰善誰惡,因此不知自己無意中為那人制造了逃脫機會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只好将一句“抱歉”憋在嘴裏沒有說。
那人卻分毫沒有顯得計較,依舊笑着,說道:“罷了,遲早再捉回來。”話落才轉過身來,向着陳子靳二人走近。
筱滿察覺不到敵意,但警惕依舊,只因她認得方才那位“怪人”,從服飾來看,多半是神馭中人無誤。眼下落梅堡與神馭同仇敵忾,筱滿自然便對這位白衣人放不下心了,因而雖收回匕首往一側退開了半步,卻始終緊張防禦着,不肯松懈一毫。
陳子靳沒想那麽多,只看着來人行近,待他至身前時,下意識便将一開始就自腦間浮出的二字說出口道:“是你。”
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就在小半個時辰前,兩人在街道上擦肩而過。
白衣人言語格外灑脫随性,待他不像是陌生人那般,而是颔首,耐人尋味道:“是我。”
陳子靳心中又是一動。
正欲再問什麽,眼前人卻無比自熟,主動報上家門來了,道:“在下餘相,是武林盟之人。”
方一聽着姓名時,陳子靳不可說是沒有失望,但他剛起了些灰心,便又聽見了“武林盟”三字,仿佛是關鍵線索送至手邊,雙眸一亮,熱切回應起來,道:“餘公子,在下……”頓了頓,想着對方是武林盟內之人,多半萬分排斥被視為黑道的落梅堡,改口便換了個名字,接着這般自我介紹道:“在下張銳,一介閑人……方才之事,究竟發生了什麽,不知如此問來是否唐突?”
陳子靳努力學着古人講話,只想着古人清高,若不裝得彬彬有禮,滿腹文墨,恐怕眼前這位滿臉都顯露着不同凡響的高逼格之人根本不願搭理自己。腦中為這樣的問題微微緊張着,哪還顧得上分辨自己說出口的話順不順暢,聽着別不別扭。
所幸餘相似乎完全沒介懷什麽,也不嫌他唐突,颔了颔首簡單解釋道:“奉盟主之令追查一事的真相,方才那人隸屬一個教派組織,此教派之人,武林盟皆不會放過。”
“這個教派是‘神馭’?”陳子靳問得直白。
餘相似笑非笑地點點頭。
陳子靳不動聲色蹙一蹙眉,心中情緒複雜,不知如何分析應對。
他骨子裏是個警察,總認為邪不勝正,自然會認為似神馭這般的邪教終有一日當受制于正道手中。然而另一方面,他并沒有忘記眼下自己的處境,唇亡齒寒的道理他懂得很,如今神馭多少算是落梅堡的依靠,如果神馭遭滅,落梅堡若是陷入險境,他這位少堡主多半也會受到牽連,被“趕盡殺絕”……如果這樣的結局來得太快,那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宋豫?
思來想去太過擾心,陳子靳索性暫且掩飾下,面色平靜地抛出另一個問題,說道:“我聽餘公子話裏的語句,提到了武林盟的盟主,可是指宋盟主?”
“當然是宋盟主,宋豫,”餘相唇邊弧度愈深,拇指指腹無意識摩挲着煙杆杆身,話語聲極輕,成功遮掩住了夾帶在其中的清淺笑聲,道,“原來張公子也對宋盟主有所耳聞。”
“這樣的大人物,會有聽說是正常的。”陳子靳滿心期待,眼前人似乎極好說話,令他心中希望迅速增強,激動難抑,竟學着古人抱拳向他禮道,“況且我與宋盟主算是故交,如今正想尋他,不知向着哪個方向去才好,餘公子可否指指路?”
“少……”筱滿心中一緊,覺得少堡主果真是要尋去武林盟了,雖然不明白為何他會有如此堅定的決心,但這已是不需懷疑的事實,因而脫口喚他一聲,字出了一個才霎時回神,急忙改口道,“少爺,您便如此急着去嗎?”
陳子靳側首望向她,回答道:“是,我的确着急見他。”
餘相低笑起來。
“既然如此,不如張公子候我一日,一日後我也該離開雁城了,屆時為你引一段路,助你尋找宋盟主。”
陳子靳感激不盡,雙眼盈滿欣然光華:“如此,多謝餘公子了!”
“不必客氣,”餘相搖頭,轉身向陽臺行去,“我先行一步,明日此時,此地相會。”
“好。”陳子靳回應一聲,那人已自斷臺處躍下,就此離去。
陳子靳暗自興奮,只覺自己離宋豫又近了不少,如此想來,要在這世界裏找到這個人,好像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如今只希望,宋豫是真的和他一樣,也來到了這個陌生世界,也正如他這般急切地尋找着對方……
樓上重歸安靜,在樓梯道上躲藏了許久的店掌櫃終于鼓起勇氣行上來,隔着老遠的距離便向他作揖,嘴裏問一句:“客人無礙吧?”
“無礙,”陳子靳搖頭,不禁斂眉,此時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古代這些俠客果真太不像話,随随便便打壞尋常人家的東西,賠也不賠便跑了,這種無素質打架鬥毆之人,放到現代他一定要好好教育一番,想着愧疚說道,“掌櫃的,你這陽臺也給砸壞了,這……”
“無妨無妨,”掌櫃很是輕松地搖頭,“人平安就好,權當破財消災……唉,這世道啊,本來就是這樣的。”
陳子靳聽得心堵,不知如何勸慰,相當不是滋味,只好解下腰間銀袋,替這場鬥毆背鍋買單。
這世道啊,善惡當分明,惡有惡的治法,果然是需要好好打整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