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月明朗。
陳子靳沒有返回落梅堡去,就在白日酒家旁尋了一間客棧歇息。
睡下前,這人拖着筱滿教他認了好半天銀錢,仔仔細細弄懂了這個世界裏的金錢單位與物價水平。
住一晚客棧不過一兩銀子,而這位留給他身體的少堡主卻随随便便就在錢袋裏裝了好幾十兩,想要輕輕松松住一晚客棧那是絕對沒有壓力的,但就是不知道這之後向着陌生的地方趕路而去,他與筱滿兩人日常所需,包裏這些銀兩又還能撐多久。
原是擔憂着此事,陳子靳卻在脫衣入寝時又有了意外發現——沒想到這位被筱滿當成傻子的少堡主,竟在衣裳的隔層裏偷偷藏着幾千兩銀票。
且不論原來的“陳子靳”是真傻假傻,但這一舉動就一定能說明一個問題,那便是……這位看似養尊處優的少堡主,時刻想着逃離落梅堡。
唯有将欲遠行之人,才會如此警惕地随身攜帶錢財。
很有意思……少堡主“陳子靳”的故事,看來一點也不比警察叔叔少。
陳子靳對這千兩銀票心存感激,不多想原身主人魂靈究竟去了何方,唯有默默為之祈福片刻,随後藏好銀票,熄燈入睡。
翌日天明,陳子靳顧忌變數而實在不願回一趟落梅堡去,便帶着筱滿在城中各家鋪子裏轉轉,添了些簡易行囊。他心中尚有疑惑,逢着氣氛合适時便向這少女問道:“筱滿,落梅堡的人應該已經發現我們不見了吧?為什麽到現在都沒人來找?”
“不知道,按理說,堡主應當已知曉了,”筱滿搖頭,原本買了新裙還隐隐有些高興,此刻聽他一提又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來,回道,“但您還是別希望他們尋來的好,堡主若是發起火來,還不知會如何收場……”
陳子靳聞聽此言,不禁沉默起來。
他當然不是不怕,想當初局子裏的同事犯錯,都會被好好收拾一場,更何況他現在是在古代,這裏的人好多都會些功夫,且武藝一個比一個犀利,打打殺殺的江湖人動辄就要取人性命。為了安全起見,他不希望落梅堡的人尋來,若是可以,他甚至想都不願多想這事,免得害自己緊張擔心。
可陳子靳天生疑心重,好奇心也重,所有稍顯不尋常的事情,他都想要探尋隐藏在那之後的動機與邏輯,因而此刻不由自主便猜想着,會不會落梅堡還有別的陰謀,才對他擅自帶着筱滿離堡之事視若無睹。
對此,沒有蛛絲馬跡,但絕不可掉以輕心。
陳子靳考慮得還算條理清晰,當即向身邊姑娘交代道:“筱滿,你會武功,往後這一路上小心留意一下,是否有人跟蹤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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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滿微愣,随即凝神答“是”。
兩人去往昨日那間酒樓,正是正午時間,清閑簡單地吃了一頓飯。等到約期将至之時,陳子靳便帶着筱滿行出店外,站在大街上等候。
冬日寒風拂面,自然比不得店內舒适,筱滿不解問他:“少堡主,坐在裏頭等便好了,出來做什麽?”
陳子靳一臉正氣:“萬一餘公子又扔個人進去,那不是還要陪不少銀子?”
筱滿無言,以前倒沒發現少堡主這麽會打算。
是啊,以前的少堡主哪有眼下這半分聰慧的模樣……筱滿眸色一黯,下意識強迫自己止住思緒,不再繼續深想。
街頭白衣勝雪之人出現在視野之中,陳子靳欣然擡頭,得知對方并未爽約,頓時安心。
“餘公子。”
“張公子,”餘相走近,向他颔首問候,唇邊永遠是一抹意味難言的淺淺笑意,清澈溫潤的嗓音悠然說道,“說來也巧,在下曾有一位故人,也叫張銳。”
陳子靳未作多想,只當或許是同音不同字,笑一笑應道:“那是挺巧,緣分吧。”
“緣分。”餘相含笑輕咬這二字。
陳子靳腦中滑過一抹奇怪的知覺,目光不動聲色地從這人面上滑過,總覺得那無比正派的五官之下仿佛隐藏着一股邪氣。
陳子靳不是那種會安慰自己說“可能是想多了”的傻白甜,相反,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那就是“他是一個懷疑萬物的人”。這是一種警惕,是他該有的職業道德,和卧底時為求活命而必須具備的生存技能。此時的他終于能把即将尋找到宋豫的興奮心情暫且放至一旁,仔細慎重地審視起眼前這位餘相的身份來。
從一開始,陳子靳就奇怪地覺得這個餘相總能給他一種莫可描述的熟悉感,并且這種熟悉感到現在都沒有徹底消散。除此之外,抛開這一點可稱為“直覺”的東西,陳子靳還不太明白,為何餘相對他說過的話毫不懷疑,不論是他的身份還是尋找宋豫的目的,對方都沒有表達過絲毫的不置信之處,更勿論深究。
餘相本身是武林盟之人,這點陳子靳是相信的,昨晚筱滿已經提醒過他,讓他知道那位與餘相過手的“怪人”是神馭中人。神馭既為邪教,那麽餘相與之對抗,身為正道中人的可能性就十分之大,并不像是謊言。
但是話說回來,武林盟的人口碑在外,會砸壞了酒家的陽臺不賠錢嗎?電視劇裏可不是這樣演的吧?武林盟的人敬重盟主,會随意輕信陌生人的話,尚不明其身份便為其引路,将他帶往盟主身邊?電視劇裏也不是這樣演的吧?
陳子靳無言看看餘相的模樣,認為除了這張臉,以及這人與神馭對抗的作為之外,這位餘相真是哪哪看着都不像個好人。
尤其是他說過的那句話,那句與宋豫如出一轍的臺詞……
那種話,怎麽會是好人能輕易說出口的。
陳子靳雙眸中的光彩不覺暗沉下來。
——宋豫。
這個宋豫,是個至死都令他滿心矛盾之人,是他縱然瘋狂熱愛,卻終究親手拿槍對他之人。如果時間倒溯,萬事重來,陳子靳相信,他大概依舊會為他送上鐐铐;但亦如他所承諾,到死,他都會等着這人。
卧底一場,誰知道就交出了宿命呢。
“張公子?”餘相喚他一聲。
陳子靳回神,将思緒從前生拉回此處,擡起頭來,霎時不顧萬般懷疑,決定賭上一回,說道:“此去武林盟,就勞煩餘公子引路了。”話落俯身一禮。
餘相和善搖頭,唇邊加深了笑意。
餘相獨身至雁城,原是騎的馬匹,這一路返程,便将馬兒賣了,與陳子靳共租一輛馬車,三人一車,方便不少。
陳子靳總算見到這煙杆不離手之人燃起了煙料,在稍顯狹窄的車中吞雲吐霧。
不知是什麽煙料,味道很淡,且隐隐含香,沁人心脾。入肺一瞬便令陳子靳覺得,這煙一定與現代的那些香煙非常不同,危害應該會少許多。
陳子靳本身也不是忌煙之人,雖不癡迷,但隔三岔五點上一根,對于消除疲勞很為有效,因而此時嗅着這味道并不覺反感。倒是身旁的少女受不了,筱滿明亮雙目微微将坐在對面的白衣人瞪着,撒氣似的掀開車簾,手掌揮着帕子妄圖趕走煙氣。
餘相低聲悶笑,大大方方地把煙杆子探出自己這邊的窗外,玉質煙兜在外車身上一磕一磕的,毫不心疼地将煙料抖出去,就此收手。
陳子靳感到欣慰,因這人勉強還知道為他人着想。然而筱滿卻很不領情,輕“哼”一聲,頗不耐煩地轉頭看向另一邊去。
“擾着姑娘了,抱歉。”餘相笑盈盈地說上一句,聽不出幾分誠意。
筱滿還是不理他,坐在旁邊靜觀細節的陳子靳暗想,盡管餘相及時滅了煙,也出口致歉,但就其漫不經心的态度來看,果然很難令人相信他是個好人啊……
轉念又覺得這也不奇怪,雖說“相由心生”,但中國不是自古還有一句老話嗎,叫做“人不可貌相”。天意難測,他這麽好的人一朝穿越,不也成了黑道太子爺。
——等等。
陳子靳呼吸一窒。
他心中終于生出那不可思議的念頭:假如餘相也是穿越而來之人。
是宋豫?若是宋豫,如何會相貌全然變化,且完全不認得他;是另有其人?這神話一樣的猜測,倒不是沒有可能。
陳子靳根本克制不住這瘋狂的想象力,猝不及防地,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真熱,好想來一瓶汽水。”
說話時的雙眼死死盯着對座之人,妄圖看見些不尋常的反應。
餘相把玩着煙杆,心愛至極,拿白布緩緩擦拭,聽着此言一頭霧水地擡起頭來,重心完全放在了不對的地方,疑問道:“下着雪,張公子怎會覺得熱呢,可是內火虛旺之症?”
陳子靳很失望。
尚未作答,身旁少女突然探手覆到他額頭上來,話語裏包含着重重擔憂:“少爺,您并未發熱啊,可是哪裏不舒服?”
“……”陳子靳感到挫敗極了,同時覺得自己很像個傻逼,腦洞太大,怎麽會因為對一個人人性善惡的猜忌,就想象出那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來呢——要是人人都能穿越,世界不早該亂套了。
但警察叔叔這會兒來不及自我批評,更為強烈的情緒是不滿,猜想落空的不滿,以及對兩位同他有着不知多少年代溝的古人無法順利理解他話語的不滿,不講道理地爆炸發洩一句道:“重點是汽水吧!這裏沒有汽水!沒有火鍋!”
“什麽水什麽鍋?”筱滿其實真的有很認真地去聽他說話,并且努力嘗試聽懂。
陳子靳發洩完畢,總算認命洩氣,擡眼看看餘相不解眼神,無奈笑了自己兩聲。
有什麽辦法呢,誰叫他是這個世界裏最“年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