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陳子靳在那一刻打心底裏對這位父親産生了依戀之情。這樣說不誇張,雖然不論如何分析,眼前這個男人都并不是他的生父,但卻實實在在給他帶來了近三十年間從未感受過的別樣親情。
這是書裏描寫的那種父愛,厚如山,靜如水,在不顯熾熱的表象之下無處不掩藏着濃濃柔情。
陳子靳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念頭。他想,這大概真的是在不同時空之下屬于他的一個另類平行世界,比如這個世界裏的“他”與自己相反,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歸是走上了黑道這條路。再比如,他曾經失去了父親,而“他”失去了母親。
不過,就某一方面而言,少堡主大概比自己更幸運。
活在這世上的堡主對兒子的愛是那樣真實而深沉,即便是已過世的母親也傾盡心力為“他”留下了子衿劍這樣的稀世神作。反觀自己,當初在那個世界的時候,陳子靳尚未出生便失去了一個極有可能同樣疼愛自己的父親,而至于母親,雖盡責,卻把他理應擁有的母愛全部投注到了他同母異父的弟弟身上。
在那個世界裏,陳子靳沒有完整的家庭,如果不是後來遇見宋豫,他大概不會知道,其實自己也可以擁有那種帶着或柔和或劇烈的心跳的情感。
可他也許是不懂,也許是被所謂理性掌控了多年,才會在最後做出那樣的抉擇。
陳子靳忽然有點明白自己的自以為是,他自大地占據着正義的一方,理所當然地覺得他的做法沒有任何錯誤存在,甚至可笑地以為,在宋豫接受應有的制裁之後,償贖了犯下的罪行之後,等待多年的自己可以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憑什麽?
宋豫,憑什麽接受?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冷冰冰的道理與規則,這些條條款款唯一的對手就是無理智的感情,可在曾經的他那裏,這僅有的對手竟然輕易便落敗了。
陳子靳胸口很疼,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要承認後悔兩字。
——因為是他先一步地,親自背叛了最信任自己之人的感情。
最諷刺的是,哪怕到了那個時候,宋豫也沒有責怪過他,仿佛格外理解、縱容……
陳子靳在這一刻好想見到那人,不知不覺地在唇角彎出弧度。
堡主恰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和那人極為相似的習慣性動作,陳子靳望着眼前中年人,沒有防備,像是對着一位值得信賴的長輩詢問心中疑惑似的,道:“爹,如果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你會原諒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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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主沒有明白他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的原因,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旋即又理解于自己兒子本就不太正常的行為言語,只當他腦子不怎麽好,并不格外在意地回道:“那要看他是否有悔過之心,或者是情非得已的理由,但如果是傷害了你,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原諒他。”
陳子靳心中又是一暖,這位老爸不止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甚至都不把他考慮進這問題當中,絲毫不會懷疑他。
感情素來是相互的,為什麽少堡主會對這樣的親人不熱情,更有甚者,竟說出“不得不防”那樣的話來?
陳子靳的疑慮沒能琢磨多久,身前這人又拍了拍他的肩,打斷他的思緒,仿佛是多加思考了些更深入的問題,一時間竟越發把他的話當真起來,謹慎問道:“怎麽會問這樣的問題?是不是真有誰傷害了你?”
話已到此處,陳子靳本沒打算提起,但短短交談已令他無比信賴于他在此處的這位父親,因而不再猶豫,向這人點了點頭。
堡主的臉色瞬間沉如玄鐵,本就生得不善的雙眼霎時無比可怖,陳子靳作勢擋了擋,沒讓他繼續開口詢問,帶着他向冶煉場之外走去,慢慢行到了無人之地才停下腳步簡單講道:“就在前些日,我在回來的路上遭遇了幾名黑衣刺客,明顯是沖着我來的。先前離開落梅堡的時候我便感覺有人跟着我,沒猜錯的話,大概是同一批人,能确定是堡裏來的。”
堡主面上閃過幾抹擔憂,急忙問道:“你受傷了嗎?”
陳子靳想起自己吐的那口血,沒敢說,怕惹得麻煩,況且自己已然恢複了,便搖了搖頭,順帶撒了個謊道:“沒事,恰好遇到仗義俠客經過,把我救下來了。”
堡主依舊緊繃着神經,不知該如何關切他,手掌靠過去,如同寬慰自己一般攥住他的胳膊捏了幾下,許久才嘆出一口氣道:“沒事就好,我會留意身邊之人,一定會調查出此事。”
陳子靳颔首:“倒不是為了別的,總之自己身邊有這樣的人不是好事,像個定時炸彈。”話落苦笑,就像是當初緊綁在宋豫身上的自己,他這簡直是經驗之談。
“我明白,”堡主贊同點頭,沒深究什麽“定時炸彈”的意思,反正大約也能聽懂他的語意,罷了眼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認真道,“子靳,你許久沒來,這回一見,爹覺得你似乎聰慧不少……”
“是嗎?”陳子靳心說不好,總不好在少堡主親爹面前穿幫,只好模棱兩可地裝傻道,“我以前怎麽不對勁嗎?”
堡主搖頭,放下不解,笑道:“沒什麽不對,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你總會好起來的。”
陳子靳松了口氣,笑了笑将此事略過。
堡主沒再回到冶煉場去,難得陳子靳主動前來尋他,心情極好,回院沐浴更衣,享一場天倫之樂。這人收拾的時候,陳子靳就在院裏等他,與之心情相似,他也是頗為親近這位老爸,有點兒舍不得這感覺,因而想再與他多聊聊天,晚些一同吃個飯什麽的。
獨自等待的時候,身體裏那位終于找到機會開口說道,張嘴的語氣便隐隐含帶着指責,道:“你告訴他遇刺之事做什麽?”
陳子靳打個呵欠,覺得這位少堡主總算舍得出現了,反問道:“那你倒是說說,你防着世上最該信任之人又是為什麽?”
少堡主沉默,片刻後語氣篤定地回答道:“這世上我最該信任之人已死,如今唯獨能信任的,只有我自己。”
“哦,”陳子靳聽得無奈,不禁同他打趣,“那你是不是也壓根兒不信我?”
“……”少堡主被将一軍,不知如何反駁,回道,“這不一樣,你我如今共存,自當相互信任。”
陳子靳長長地嘆氣,身體懶懶地靠在亭柱上,試着勸解起來。
“唉,你這個人呢,年紀還這麽小,放我們那世界根本就還沒成年,還能享受未成年人保護法,警察都拿你沒辦法!天知道我以前多想揍那些欠收拾的熊孩子……偏題了,我是想說,你這大好年紀的,怎麽能這麽悲觀呢?”
少堡主的聲音很茫然:“我好像聽不太懂。”
“你聽得懂才吓人,”陳子靳搖了搖頭,“總之就是,你應該把心态放陽光一點,讓心中充滿愛,享受親情,享受友情,以及享受愛情。一輩子那麽長,我會想辦法把身體還給你,既然我闖來這裏吊住了你這口氣,就說明你命不該絕,以後讓生命活得有價值些吧,不要束縛着自己,裝傻裝弱什麽的,應該很累吧……”
這一回,少堡主勉勉強強聽懂了不少,尚沒有回應他話中的其他意思,只抓住重點愣愣地重複着問道:“把身體……還給我?”
“對,畢竟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陳子靳道,“我現在迷信的很,所以打算找幾本玄學書來翻翻看,或者請些道士啊和尚啊幫幫忙。你也要幫忙,這年代的書我看着有些吃力,多半還是靠你。”
少堡主沒有反駁,也沒問他何去何從,簡單回答道:“我明白了,多謝。”
陳子靳輕松一笑。
——嗯,還知道應和道謝,看來也不是對生命很失望的樣子嘛,真是一個可塑性強的好少年。
天上隐隐飄起了雪花。
山間本就氣溫更低,這庭院又不似方才那冶煉場般溫暖,能讓一群大漢光着膀子幹活。冬風吹進脖頸裏,陳子靳将衣領攏緊一些,借着等待老爸的時間打起了盹……
當天下午聊得相當愉快,陳子靳覺得堡主若不是他爹,也一定能與他成為忘年交,說起話來真是投機。
兩人品着香茗讨論兵器,陳子靳雖懂得少,卻興趣濃厚,因而一說一聽,格外融洽而盡興,甚至于飯桌上時也沒怎麽停過嘴,把一頓晚飯吃了很長時間。
直到天色實在暗了,陳子靳才從溫暖的房間裏離開,縮着脖子冒雪往回走,一邊想着,古代的人口就是少啊,人均占地面積真大啊,這尼瑪在自己家裏走個路都好遠啊……
路上還遇着不少夜行的堡中弟兄,陳子靳與他們笑着打過招呼,順便交代一句:“少打架,別忘了多行善事。”
兄弟們一律回複“是”,陳子靳很欣慰地點頭。
好不容易走回了自己庭院,進到房中時,連燈都來不及點燃,一關上門便被人欺在門上。陳子靳心下一驚,下意識便要出手,卻被快速地攥住了手腕,聽耳邊傳來一聲熟悉又暧昧的“噓”聲。
所有防備在這一瞬間散去,手間的力氣放軟,陳子靳半阖眸,被身前人偏頭吻住微涼雙唇。
接吻時,這人的雙手暖暖地撫在臉頰上,将被寒風吹冷的肌膚暖熱。溫度更為熾熱的舌頭不客氣地在口中攪弄,吻得他喘息聲漸濃,胸腔裏的空氣仿佛被汲取得幹幹淨淨,實在是呼吸不過來了,才把人給推開。
陳子靳深深喘氣,着迷地輕觸着尚未離遠的濕潤嘴唇,好半晌,腦子裏的糜情才消散下去,重歸冷靜,倏然間瞪着眼把宋豫給推開。
“打住!”
宋豫不耐“啧”一聲,霸道地将他重新攬近,一把抱起,就着黑暗走到床邊放下。之後倒也沒做什麽,只把他抱着用力往懷裏按,埋首在頸間深吸了幾口氣。
陳子靳僵硬了一會兒,見他确實沒那什麽的意思,才伸手安慰地拍着他背,低聲無奈道:“這樣不好,之前我倆……我已經覺得很對不起少堡主了。”
“嗯。”
“我會想個辦法分離出來。”
“嗯。”
“唉!”陳子靳好沒招地喟嘆,搖一搖這人,“你生氣了?”
宋豫“噗”地一下笑出來,揉揉他後腦勺,回道:“我有什麽理由生氣?只是被你這麽一說,覺得這情況是挺尴尬的。”
陳子靳便也又愧疚又好笑地笑起來,罷了不再提這事,問道:“你等我多久了?”
“也沒多久,”宋豫回道,“天黑了才方便來。”
“可以啊,我瞧這路上一直有人行走,你居然沒被發現。”
“廢話。”宋豫沒把話說完,言外之意是我是什麽人,我都能被人發現還了得。
陳子靳把這意思讀得完完整整,玩笑着拍他一爪子,這人捉住他的手,才說了不好,卻實在忍不太住,聊以慰藉般,捏着手指在唇邊淺淺地吻,順口問道:“這麽晚了,你去哪兒了?”
陳子靳沒把手抽回來,回答道:“去見了見堡主,和他聊得挺開心,就聊到了很晚才回來。”
這人聽着“聊得很開心”幾字一時相當意外,陳子靳明白他想問什麽,主動補充道:“很好的一個人,我确定,之前我們遇到的那幾個人絕對跟他沒關系。”
“那就是另有其人了,但眼下你不是真的熟悉這個地方,入手查起來有點難。”
“難也得查,這沒別的辦法……總不能等死。”
“嗯,”宋豫點點頭,繼續說道,“其實我是想說,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查清有關神馭的真相,尋找到子衿劍,以及揪出幕後殺手,太多事情,不分先後,都必須盡快着手。”
“我明白,”陳子靳極為認真地回應道,“也不要太有壓力,以我曾經辦案的經驗,這些事情往往是連成串的,只要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與之息息相關的所有問題都會一個一個迎刃而解的。”
宋豫低笑,看來警察叔叔的魂兒又回來了。
“嗯,我明日繼續追查神馭的事,你想辦法弄透整個落梅堡,并明晰組織結構,行嗎?”
“行啊,你注意安全。”陳子靳彎着眼睛擡擡下巴,問,“你今晚在這兒?”
“我每晚都在這兒,留不留?”
“留。”陳子靳愉快點頭。
宋豫笑着說一聲“睡吧”。
就在這一句話之後,陳子靳才想起了床板底下的秘籍。但一轉念覺得時間不早了,果然還是睡吧,秘籍的事明日再提也不遲。
心中癢癢的,卻又不能太過,他笑着在這人臉上摸一把,翻身下床,抹黑洗漱去。
黑暗中,能隐隐察覺這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