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裴清狂終于解開陳子靳身上的繩索。
此時的陳子靳已雙目渙散,形同一尊無喜無悲的木偶,不需再被禁锢着,也能乖乖聽話,任其差遣。
裴清狂那一叢厚發挽至耳後,自此露出整張臉,若忽視眼角血色猙獰的紋路,整一張臉其實并無十分可怖之處,雖妖裏妖氣,但還算相貌出衆。
他伸出手去,陳子靳動作緩慢地予以回應,慢慢将手掌覆上前,在他的引導下站起身來。擺放在中央的竹藤椅空置出來,這人将陳子靳護到身後去,随後向着那處揮出掌風。
藤椅受此一力,卻并沒有被擊碎,反像是底下生出了旋輪一般快速轉動起來,約莫轉了有十數圈後,整個山洞隐隐開始震顫,伴随着低低嗡鳴聲,不少塵土碎石從頂上抖落。
四周壁面上為了照明原本燃着許許多多的火盞,這會兒也被震得熄滅不少,只留下不足一半的火光,使得光線昏暗許多,卻并不影響視覺。
半晌之後,洞頂有一塊約莫尺寬的岩板塌陷,沉重地向下墜落,一件大物轟然而至,最終穩立于地上。
——那是藏兵洞主廳裏的堡主夫人雕像,沒想到裴清狂将陳子靳帶來的地方竟然就位于廳堂的正下方。
可此刻的陳子靳全然無法感慨,他已沒有任何情緒,一行一舉全憑身旁這人吩咐指使。
裴清狂向着石像走近,踩上底座石臺,手背輕撫着雕刻着女子容顏的冰涼石塊,眼神中所透露出的情感并不尋常,是一種夾雜着瘋狂崇拜的迷戀。流連許久之後,他的笑容愈漸濃烈而詭異,手掌按到石像頭頂,慢慢地,有裂縫自掌下開始向下蔓延,直到整座石像被裂痕切割成無數部分,最後只零破碎,轟然碎裂滿地。
然而如此變動之下,卻又一物格外醒目,一瞬間仿似無繩自懸于空中。裴清狂眼中泛起精光,手掌極快地旋轉半圈,在那東西落地前将其執入掌心。
塵埃漸漸散落,視野變得更為清晰,此刻一眼便能辨明,原來裴清狂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方劍柄,連着劍柄的則是纖細颀長的劍身,整只劍絲毫沒有染上塵垢,通體泛着青光。
裴清狂着迷地擡手,将臉輕貼上去,喃喃喚着“子衿”。
鋒利劍刃将他的臉頰肌膚劃破一道淺淺的傷痕,血珠順着劍身向下滑落,自劍尖處滴落到地面上,絲毫不見吸收。這人爽快大笑,目光總算從子衿劍上離開,滿帶着危險氣息望向面無表情靜候一旁之人。
“它不喜歡我的血……”裴清狂跳下石臺,誘惑般點頭,“過來。”
陳子靳一秒也沒有猶豫,言聽計從,徑直向他走去,将子衿劍接到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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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它活過來。”
裴清狂吩咐道,聲音充滿了蠱惑。
陳子靳點頭,向後退開兩步,右手執劍橫在胸前,左手手掌向着劍尾處靠近,随後殘忍地将其緊緊握住,仿佛完全察覺不到疼痛,手掌攥着鋒刃緩緩地向劍尖劃動。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應鮮血淋漓的畫面卻看不見半分腥紅,陳子靳左手的手掌的确被劃出極深的傷口,但所有鮮血都像是被吸收了一樣,一滴不剩地全部融進劍身裏。
子衿劍青光熠熠,越發亮眼,裴清狂雙目流溢着貪婪與贊嘆,癡癡地望着他的動作。陳子靳的動作很慢,時間好似過了很久,待他的左手終于從劍尖劃出後,子衿劍徹底活了過來,整個劍身浮現出一道細長如蛇的紋路,随後青光收斂,色澤變得很是柔和。
陳子靳垂下左手,鮮血未止,向地上流淌。
“哈哈哈……”裴清狂心願得償,終于走到了已念想十數年的這一步,“很好,非常好……把它給我。你與夫人此生功勞已盡,不枉在人間走了一遭,這柄劍會帶着你們二人之血萬古長存!”
陳子靳執劍右手慢慢動作,聽從吩咐地将子衿劍遞向他。
“現在只需最後一步……只要子衿劍的原主死了,下一個得他之人,便是新主。”裴清狂笑着伸手過去。
劍柄離他的手掌只餘一寸,卻在忽然之間,陳子靳本該無神的雙眼寒光一閃,手腕靈活翻動,快如疾風地将劍刃架在了這人的頸旁。
裴清狂怔愣,意外生變,未敢輕舉妄動,只是雙眸中透露出極其不解的神色。
眼前的陳子靳似變了一人,學着他最初的樣子彎起唇角。
“奇怪嗎?”他穩穩執着子衿劍在手,含笑問道,“是不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我沒有中你的引魂毒?”
裴清狂不語,眸色陰沉地凝視着他,妄圖尋找出破綻。
“因為中毒的并不是我。”陳子靳,或準确說應當是少堡主,露出了難抑的喜色,嘲諷道,“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只不過那句‘一箭雙雕’,該由我來說才最為合适。”
手中劍傾壓半分,那人的頸項被割破少許,流下血跡。
“我命不該絕,這就是天意。”少堡主重新取得身體的主動權,興致頗高,臨下手前不由多問一句道,“裴教主,多謝你助我尋到了子衿劍,我的确從來都沒想到,原來這劍竟藏在我娘雕塑之內……不過我倒很好奇,你如何得知如此多與子衿劍有關的秘密?”
“呵……”裴清狂一貫是陰邪之人,哪會被他人脅迫太久,神色很快便恢複如初,漫不經心道,“那當然是因為……”
水紅長袖忽然襲來,陳子靳心中一凜,急忙揮劍抵擋,随後避開數寸,堪堪躲過。
柔軟袖擺被斬斷了一截,裴清狂低笑着抹去頸上血流,伸舌輕舔手指。
“因為堡主夫人為你鑄劍一事,本就是受我設計蠱惑,如此人才,當然要物盡其用,而要讓她心甘情願地去做,當然要給她設下一個‘何不為’的理由……”
“所以愛子之心,就是理由?”
“然也。”
“但你卻忽略了,從頭到尾,這把劍只能是我的。”陳子靳望着他調笑的态度,再度揚劍指向他,“裴教主,你我今日必有一死一生,你不妨以身試試,誰才是子衿真正的主人。”
那人總算面色一沉,不再調侃面對。
裴清狂手中無劍,亦無任何其他武器,然而少堡主依舊沒有低估他的實力。
江湖中少有人知道神馭教主的真正實力,至今不過活了十七八載的少堡主更無緣得見,但他起碼聽說過一個傳聞——十幾年前,就是手無兵刃的神馭教主親自擰斷了西門家主的脖子。
能讓四大家族都寧願回避之人,少堡主不會蠢到輕敵,但他同樣不需懼敵。此一時彼一時,他同樣可以遇強則強,誰勝誰負真的并非定數,更何況他的勝算其實更大。
而這,恰好還是裴清狂親手造就的局勢。
他曾以為記載着子衿劍的那本秘籍是自己的娘留在自己房中之物,事到如今在這詭谲情形下才聽得真相,居然是這人布下的一顆棋。
裴清狂的目的顯而易見,自然是誘使少堡主對子衿劍産生渴求之心,且稍微習練此功法,以期望在他用血養活子衿劍的今日能有拿得起此劍的資格。他只是沒有料到那個“傻子”少堡主不僅真的練了武功,還不僅是淺嘗辄止,而是在暗地裏深深習得了秘籍裏的精髓。
裴清狂幻想着成為子衿劍的新主人,自然也練了同一本的秘籍,但他終究忽略了一點:少堡主眼下才是子衿劍的真主,有劍在手時自是大不一樣的。
甚至還有一點是他犯下的最大錯誤。
——他以為此秘籍是最适合子衿劍的武功,而實際上卻是最适合少堡主的,是當初的堡主夫人為自己筋骨并不出衆的孩子量身而制的功法。子衿秘籍并不是這世上最佳的武學,但最能激發少堡主的潛能,甚至不惜行險招,在陽性中加以陰性,相克的同時相互促進,使少堡主的武功足以步入他本身不可能達到的高階之上。
堡主夫人是個毫不優柔寡斷的強勢女人,雖愛子,但實在足夠殘忍,她唯獨是沒有想到,自己這個驚險的做法當真差點害死了練武心切的親子。
這一點,費盡心思偷到秘籍的裴清狂同樣沒有發現。
——但少堡主心中萬分通透,知道擁有子衿劍後的自己能力幾何,同樣還知道裴清狂所習練的神馭神功本屬極陰。
子衿以陽克陰,這是他最大的優勢。所以要論走火入魔,先扛不住的一定是對面之人……
少堡主斂眸,記得陳子靳不久前才剛說過的“先發制人”,淺淺彎唇一笑,不留給對方堪破自己漏洞的時間,趨劍上前,臨近時忽然偏離其道,從旁擊向他。
裴清狂微一蹙眉,随後即時反應,單憑掌風便回擊過去。氣流撞擊到子衿劍上,似有一道青輝綻裂開來。
招式往來一回合,雙雙都摸着了對方的一絲底細。裴清狂只想着眼前這人所使得子衿功法他全然熟悉,定能見招拆招,卻不知少堡主心中更是愉快,暗道果不其然,裴清狂為了回應他的套路,當真在用着同樣的功法。
少堡主心下了然,更是不慌不忙,一招一式并不激烈,只恰到好處地消磨着對方的耐心,一邊還能将自己護得十足周全,以退為進,絲毫不受其傷害。
漸漸地,不知多少回合之後,裴清狂的眉宇間果然浮現出絲絲不耐與怒火,手中勁風隐約起變,不再為他所熟悉。
少堡主低笑,便知時機到了。
淩厲劍法大開大合,再不作保留,劍劍蘊足騰騰殺氣,直要取那人要害。
裴清狂逐漸不能招架,眉峰越漸蹙緊,額間冷汗淋漓,眼神狂亂不堪,已然是走火入魔之兆。到最後終于抵擋不住自身的痛苦,喉裏一口腥鹹,對着身前逼近之人噴出鮮血。
少堡主不躲不閃,在同一時刻将子衿劍準确刺入他的心髒。
山洞中兵刃劃破空氣之聲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人虛弱又陰狠的笑聲,連笑了數十下後戛然而止。
少堡主抽劍離身,裴清狂的身軀直挺挺地倒下。
一片寂靜。
“娘……”少頃,他将視線從那屍體上挪向洞中碎石,低念出聲,“我為你報仇了。”他笑着擡起沾染着鮮血的長劍,悠然又道,“等了這麽久,子衿劍也終于到我手中,不負你望。”
祭劍的左手還不止歇地滴淌着血水,少堡主從石像塌陷處縱身跳上藏兵廳堂,沿途向着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