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武林盟這次出現在雁城裏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但依然有少數門派中人穿着便裝,隐瞞其真實身份,以便掩人耳目,利于行事。
萬草閣便是其中之一,閣主是為張姓,生得清秀羸弱,像個白面書生,唯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位精通藥理的閣主與使毒的牽骨閣中人相較,其手段之狠辣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初抓到那位神馭中人時,宋豫之所以把人交給張閣主來審,一來是不太信得過“烏齊”,二便是出于這個考慮——他相信憑張閣主的本事,那個神馭人一定能開口吐出重要的秘密。
他的前半段考慮自然無錯,張閣主的确十分厲害,折磨得旁人都看不下去了,然而宋豫卻依舊失算,不知那神馭人為何耐力如此之高,始終套不出任何話來。
事到如今,宋豫才終于知曉原因。
今日陳子靳失蹤的第一時間其實宋豫并未急着找他,甚至其實并沒有發現他蹤跡不見,以為陳子靳尚且好端端地與撼山閣人呆在一起,因而同黃閣主談完正事之後便很是放心地前往城中,又尋到萬草閣張閣主,問詢審訊進度。
張閣主事先有派人傳話給他,說是有所收獲,到了之後宋豫才知曉,不是被擄那人坦白了供詞,而是張閣主試藥多日可算發現幾分端倪,察覺到那人守口如瓶的原因——竟原來是中毒。
宋豫當時震驚,同時有恍然大悟之感,了然間覺得,果然這世上哪有意志力那樣堅定之人,不過是中了毒,成為一尊傀儡。
想讓傀儡開口背叛主子,這真是癡人說夢。
張閣主遞給他一張紙條,上書“引魂”二字,另還簡附說明。宋豫認真看着,這人在身旁說道:“我本對毒物只是略知一二,隐約能察覺此毒,但瞧不透更多,這些細則是從別處打聽來的,宋盟主想要更為了解,恐怕還要向牽骨閣人問問才是。”
宋豫下意識搖頭,想委婉表達自己對牽骨閣的不信任,話不及出口忽然又聽他提醒道:“同時當提醒盟中兄弟,尤其是處在要地的撼山閣衆,切要小心此毒。”
此話彷如警鐘,宋豫心中一緊,不知為何便無比憂慮起陳子靳的安危,就像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與感應,當即折返城外。
但顯而易見,此時已然有些晚了,陳子靳失蹤,撼山閣人遍尋林間瞧不得他的影蹤,反倒是黃閣主無意中發現了隐藏在深處的隐秘山洞入口。
宋豫慌亂得無可言說,驟然想起當初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哪裏也找不到陳子靳的感受,久違的恐懼湧上心頭,下意識便要沖入洞中。尚還冷靜的黃閣主勸阻住了他,直到片刻之後,盟中人帶來神馭被落梅堡壓制的驚人消息。
——也就是說,就在宋豫諸人來到此山路的前不久,少堡主才領着三百餘人闖入了鷹山。
宋豫希望還來得及,但所有事态都在表明一個可能性:陳子靳真的中毒了。
正是因此,本該不知情的宋豫才在見到少堡主後故作了然地主動提及“引魂”,予以試探,而結果也如他所料,跟他的猜測分毫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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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豫不得不再次尋找張閣主了。
讓一個從醫之人制作毒物的解藥,實在有些強人所難,然而眼下迫不得已,唯有一試。
而那位一點兒也不像個好人的張閣主,其實早已先他一步作出此決定,愉快地研起藥物,一遍又一遍地拿那被俘之人試藥。
宋豫來到萬草閣,不足一個時辰,那人已試過三味藥材。也不知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竟比毒藥還烈幾分,使得那人不斷抽搐,面色猙獰扭曲。
宋豫坐在一側旁觀,心說這人不去牽骨閣裏做事,真是埋沒人才了。
為醫者救人性命,用毒者殺人無形,兩者區別只在一線間,所以所謂善惡,輕易不可辨。
那人似在做着輕松愉快的事情,手執細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不時有了新的念頭,又往藥臼裏加入幾味新藥,雖未看向宋豫,卻對他說話道:“宋盟主當相信,只要我想,終有研出解藥的時候。但若是想要快些,不如也幫幫忙。”
宋豫知道張閣主所言定不是讓他幫忙磨藥這麽簡單,于是問道:“張閣主需要什麽?”
“幫忙綁個牽骨閣的人來吧。”張閣主話語調侃,像是在說買顆白菜那樣簡單。
宋豫無法不欣賞這樣的人,同樣對這種與自己秉性相似之人也更為了解,眼下房內除了那位半昏迷的神馭俘虜別無他人,因而無顧忌坦言道:“張閣主該猜到了吧,我把人送來你這裏,便是因為牽骨閣不足以信任。”
“我知道,”這人淺笑回道,停下手中動作擡眼看他,“烏閣主與傳說中的盟主夫人一齊失蹤,随後便傳出神馭傾覆之事,不難猜出烏閣主真身。此時盟主急求解藥,便又不難猜出‘夫人’真身了。”
宋豫露出驚訝眼神。
若只是前半句,他還能淡然誇這人一句聰明,但緊接着的那最後一句話,實在令他難以置信。
張閣主将他神色看在眼裏,搖着頭低低笑道:“宋盟主也不要這樣看我,我只是敢于去猜,但自然也有猜不明白的地方。”
“你猜不明白,我也難解釋清楚,”宋豫失笑蹙眉,伸手按一按額角道,“此事若能如願解決,有機會再仔細說給你聽。”
張閣主笑着點頭,未再追問。
當日入夜,宋豫便當真綁了一人丢進張閣主房裏。
論起當初因果,神馭教主僞裝做牽骨閣閣主烏齊,實則閣中多數人并不知情,但為防萬一,宋豫與張閣主還是将綁來之人當作神馭奸細對待,威逼利誘無一或缺,直把人恐吓得六神無主才道出目的,令其配合制藥。
有時候壞人做事效率更高,宋豫沒覺得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放心将後續之事交予張閣主,另一邊,便開始着手計劃其他。
——解藥是必須的,但僅僅解藥尚不足夠,這一次,宋豫希望能斷絕後患,他別無選擇,唯有讓那早該一命嗚呼之人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不過一旬,自雁城至整個江湖,傳出一道新風聲。這消息是一道危險之極的信號,說出了少堡主致命的破綻,将所有殺氣盡數牽引至他的身上。
流言四起,少堡主不能輕易催動陰性功法的消息很快人盡皆知。
落梅堡如今得了神馭之力,本該底氣與實力兼具,但子衿劍太過引人注目,少堡主如同誘人之餌,讓堡中兄弟盡數心慌起來。陳堡主增派了為其守院之人,裏裏外外圍了數重,更不準他踏出房門半步。
少堡主面相瞧不出異端,不讓出門也不怨怪,只是守着一柄子衿日日囿于房內,常伴身側的唯剩一個筱滿而已。
外界愈不平靜,少女面容愈是焦慮,那雙眼盈盈望着這人,水汪汪的似要流出眼淚,卻始終沒哭沒鬧,每與他視線相對時還能淺淺一笑。
少堡主看着她搖了搖頭,指腹觸摸着子衿劍柄上的雕花,忽然于安靜房內發出笑聲,道:“早知他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只是沒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論如何,這身體裏也裝着他喜歡那人,卻都引不出他半分留情。”
他時而自言自語,筱滿聽了許多回,遙想當初陳子靳對她說的那些古怪話語,隐隐令小姑娘有些頭緒,終于在如今關頭大約接受了那讓人難以理解的事實:她少堡主的體內藏着兩人,一是現在之人,二便是前些日子性情大改那人。
少堡主看着左手手掌,紗布未拆,低語道:“狠辣,果決,不留餘地,真是個能服人的可怖角色……也許他真能救你也未可知?”
“少堡主……”筱滿輕喚,妄圖打斷他,每當他自言自語時便神情恍惚,她不願更是害怕瞧見此情景。
這人卻未理會,繼續說道:“得了子衿劍,得了神馭,卻成了全江湖的獵物,我最終該會是勝是敗呢?呵……仔細想想,你當初所言不差,也許這東西的确是不應存在這世上的……”
武林盟不再沉寂于雁城底,盟衆取道兩端,一方攔截于鷹山腳下,堵住山洞密道,另一方從落梅堡山下向上襲去。
江湖中人,趁亂分羹。
表面寧靜了數日的落梅堡人聲漸亂,陳堡主親領人守堡,派心腹傳話于親子,令其躲藏至藏兵洞中。
只是如今哪還有半寸能隐匿身影之地,少堡主輕笑擺首,在筱滿心憂的眼神裏站起身來,拿起桌上子衿長劍。
方才的話未盡,他又道:“然而我始終沒有改變想法,子衿因我而出世,也一定只能屬于我……哪怕一死,也斷然不覺得可惜。”
喧雜聲臨庭院愈近,恐怕是全江湖的殺氣都彙聚于這山裏了,少堡主笑想,不知今日頂空可有不詳的黑雲漫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