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陳堡主從來不是一個有野心的江湖人,冶煉兵刃,少年時不過是想要做個鐵匠,只是那時遇見了心比天高的堡主夫人,便漸漸地有了落梅堡。落梅堡網羅各路同好弟兄,成為一支規模完整的冶兵組織,自那以後,亦是非正非邪,但求養活數百張口,安穩度日。

而堡主夫人不甘平庸,親自登上冶煉臺,關于神兵的奇文異志多有涉獵,日複一日,終在無形間将落梅堡推入利益紛争。也是從那一刻起,徹底注定了少堡主在如今走入不歸路的命運。

今日武林中人殺入落梅堡,把多年隐患引爆于瞬間,陳堡主即使再不願被牽扯入這些煩擾事中,也不得不作出回應,除堡中兄弟以外,更将神馭人全部遣出,用以抵擋江湖勢力。整個落梅堡沒有半寸安寧,腥紅灼目,衆人為一柄尚且鮮為人見的子衿殺得你死我活。

少堡主執劍向外行去,近門時忽地頓住腳步,那門框之上一聲鈍響,一只玲珑匕首深深紮進木頭。他側回頭去,對上筱滿紅彤彤的雙眼,少女搖着頭掉眼淚。

“來不及了,”他笑起來,曲指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子,道,“我也不想輸,但你知道,沒有子衿劍消失的那天,就沒有這些人放棄的那天,又或者,我可以殺光他們。”

筱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堵了硬物,呼吸難以順暢。

這人又彎眸問道:“你覺得,我能殺得光他們嗎?”少女依舊不答,只是眼淚掉得更厲害些,他便低低笑着繼續侃道,“不妨試一試好了?”

話落并沒有強行要闖出去,只是帶着輕松笑意一直目光溫柔地看着她。

等了片刻,筱滿的神色越發痛苦難掩,只是那眼淚終于止住了,在他的注視下動一動手腕,似極不甘心地将那匕首慢慢抽回來。

子衿劍劈開自外鎖住的門栓,房門打開前的一瞬,這人驟然回身,疾疾出手點住少女穴位。筱滿雙目愕然,眼睜睜看着他行出房去,門開半扇,院外場景看得不盡完整,但僅有的那一片段場面便足夠驚心。

兵刃聲之所以那麽近,原來是已有人殺至這庭院裏了……

少堡主似瞧不見刀光劍影,子衿劍聞血而動,隐隐泛着寒冽青光。

“子衿劍!”

不知是誰先看見了這劍,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認得,在喧雜人聲中格外突兀地喊了一聲。場面似乎一滞,雙雙貪婪的眼睛齊齊注視過來,少堡主笑着橫過劍刃,在攻擊自四面八方而來之前先發制人,淩厲地挽過幾道劍花。

衆人還未看清,已有幾發暗器被“铿铿”打落在地,其中一只不偏不倚地射入不遠處一人脖頸中,那人悶哼一聲,捂着脖子踉跄半步,一時失神便被落梅堡中一人揮刀削破腦袋。

周圍響起幾聲不甚明顯的吸氣聲,少堡主執劍往院中行,所步入之處竟無人再敢貿然近身,随着他的步伐寸寸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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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你們不是想要這劍嗎?”

無人應答。

少堡主手腕一松,那劍瞬間松垮垮地垂懸在指間,他擡着胳膊示意周遭人來取,見沒人敢于回應,便又偏頭故作疑惑道:“怎麽給你們,你們又不要了?”

院裏打鬥因他開口說話而漸止,衆人似忘了目的,紛紛停下招式,詭異地靜默起來。卻在少頃之後,忽有一人額角青筋暴起,舉刀上前欲與他一搏。

原還笑着的少堡主雙目神光霎時沉下,本未用力之手重新執起子衿劍,應着那人正面橫切過去,溫熱鮮血噴灑滿面,他未眨眼,冷冷看着那人倒地。

血珠一點點地向下滾落至唇角,少堡主伸舌舔走,再度浮起笑容。

“你們所想,不就是要逼我使出陰性功法,走火入魔,讓你們不戰而勝嗎?可那之後呢?”他揚着劍尖指向一衆人等,對着這院子劃了半圈,愉快問道,“你們這麽多人,打算如何分一把劍呢?”

那些人面色皆變,愚蠢模樣仿佛事先不曾考慮過這問題一般。

少堡主看得有趣,提醒道:“你們之中若有人得到這劍,必只能活一個;若無人能得……”話到此處他終于斂去虛假冷笑,陰狠接道,“便只能活我一個。”

語罷不待他人反應,已運劍上前,眨眼間又取走兩人性命。

那兩人俱是江湖上稱得上眼熟的高手,子衿劍殺氣難當,雖難逃一死,卻并非無力反擊之輩,慌亂中出招回應,手中劍也在同時将少堡主的前胸劃破兩道傷口。

這一變故激起院裏人的求生心,同時愈加渴望得勝,竟覺得少堡主本身功力并不是那麽深不可測,合力圍擊說不定真能讓子衿劍易主……而至于之後的事情,誰來成為新主,便是後續才需考慮之事了。

如此共識在無言間瞬間達成,衆人紛紛向他襲來。落梅堡人護主心切,一邊主動攔截那些人的招式,一邊形成肉牆擋在少堡主四方。刀劍無眼,少堡主畢竟身為衆矢之的,身上很快多出更為淩亂的傷口。

門內姑娘從裏望出來,早已急得滿面淚水,偏偏穴位被禁锢而動彈不得,掙紮良久,幾乎震得筋脈內傷。

院裏一人揮刀向着少堡主後背砍去,筱滿瞪眼,在那瞬間急火攻心,總算沖破穴道,自唇邊溢出一道鮮血。

來不及沖到院裏,那一刀已劈傷這人,少堡主吃痛凝眉,咬牙旋身向後,忽見少女身影替他擋住第二刀,鋒刃殘忍至極地劈在她額頂正中間,看得他目眦欲裂。

筱滿瘦削的身體猶自撐着,左手死死攥緊那人執在刀柄上的雙手,右手握住袖裏的玲珑匕首,用盡餘力精準無誤地插入他胸口中。

那人棄刀,狠狠推她一把,掙紮着向後颠了幾步。

“筱滿……”少堡主接住她的身體,少女雙瞳已開始渙散,望着他笑了笑,額上鮮血染紅眼角,大概是難忍刺激,緩緩閉上雙目。

少堡主手臂緊了緊,無言将她的身體緊摟在臂間,為防她身體落地,不再挪動半步,到此時忍無可忍,終使出催生功力的陰性招式。

他腦中一片混沌,這世上唯一想要保住的人因他而死,仿佛一切欲求的意義都戛然止住。

刀劍與敵人一個一個晃到眼前,少堡主滿心殺欲,不知防範,在取走那些人性命的同時身中數刀,逐漸狼狽不堪,所剩的餘力不多。他殺紅了眼,哪還分得清敵我,凡身邊之人,皆揮刀相向,到後來便是自己人也在那劍下死傷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庭院裏已無人站着,少堡主用子衿劍撐着身體,手臂死死扶着早已沒有鼻息的筱滿,眼睑被腥臭血液沾粘得有些不易睜開,視物模糊。

隐約間能看見一人掙紮着站起身來,舉刀走近他,少堡主笑了笑,徹底閉上眼睛等待,随後意外聽見一聲悶哼,再努力睜眼時,身前是手執玉質煙杆的一人,白衣一層不染,如同旁觀的戲外客。

“你……贏了……”

鮮血蔽目,看不清來人表情。

“後悔嗎?”

少堡主低笑。

“如果筱滿不死……就……不後悔……”

“所以你還是後悔了?”

少堡主笑聲更為明顯了些,身體越來越重,努力地仰頭看着他,回道:“不是後悔……是恨你……”

宋豫輕笑,聽不出愉快與否,漠然回答道:“你若不害阿銳,我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我答應過他,盡量做個好人,如今也不過是推波助瀾,提前把你該有的結局送到眼前罷了。”

“然後呢?”少堡主虛弱的語氣裏帶着幾分痛快,嘲諷道,“你還是救不了他……我死了……也會看着他死去……”

“試試吧,”宋豫走近一步,将他連人帶劍抱起來,不顧少女跌下的身軀,抱着他向房內行去,道,“對我而言沒有更壞的可能性了,不過就是讓他在我面前再死一回。而若還活着,從此往後,我一定會保他周全,這就是我救他的全部目的。”

少堡主手指輕顫,無力護住筱滿,想自己亦将死,最終放棄徒勞掙紮,彎唇閉上雙目。

光線被眼睑遮掩,場景一幕幕在腦中閃過,似世人口中的走馬花燈。

想起十數年前的那日,他在筱滿房外聽見哭泣之聲,知道所有事之真相,從此深種仇恨;同年次月,書櫃中忽然出現那本異常醒目的子衿秘籍,那時只奇怪着曾經為何從未注意到此物過,卻未過多懷疑,秘籍所書所錄皆催人欲望生長,再不可回頭……

往事流逝,來到數月前,是他走火入魔,命将終矣之時。

另一個陳子靳的靈魂毫無預兆地闖來,本以為是上蒼給他的一次機會,卻原來依舊是悲劇收場。

事到如今可算明白,點點滴滴種下的因,命中之果便就注定了。

若有來生,只希望不帶仇恨,不争名權,安穩一生……

尾聲

春來化雪,轉眼已是月餘。

那一日風波說來誇張,幾乎葬送半個江湖的排名榜,自落梅堡頂沿途至山下,屍橫遍野,白雪、綠野,皆被染作腥紅。

武林格局劇變,官府置身事外,不加幹預,百姓避之不及,膽小的全當不知情,膽大的便看個熱鬧。

整一月以來,事跡漸消,說書人卻沒把這事放過,為了吸引茶客,日日在館裏繪聲繪色地講述。

“卻說那日惡鬥之後,陳堡主深明大義,毅然将那稀世神兵投入冶煉池,融作鐵水一灘,從此世上再無子衿劍……”

座下有人嗑着瓜子聽得好奇難耐,催促問道:“子衿劍沒了,那少堡主死了沒?”

此問引起衆人興趣,紛紛附和詢問。

然而那說書的似也不知道答案,沉着面色故弄玄虛,撫着胡須擺首,吊足了聽書人的胃口。

不遠處靠牆一桌坐着一位吃茶人,白衣玉煙,聽着故事等人。

不一會兒,有人坐到他座旁去,聽了幾句故事,低聲笑着,隐晦接那衆人疑問道:“活是活着吧,倒是不曉得何時醒來。”

宋豫面色無波。

來人是萬草閣的張閣主,從袖裏摸出一小瓶藥置到桌上,算是安慰道:“又做了一味,你再試試。此事也急不來,那神馭陰邪,引魂之毒從不留着解藥,否則若能找到,就省了這瞎摸索的勁兒了。”

宋豫點點頭,把藥瓶接到手心摩挲,想來已是這月的第七種試藥了,無效果還是小事,真怕把陳子靳給吃出毛病來。

然而這人接下來的話又給他多了幾分期冀,道:“這回可能沒錯,我給那神馭‘小鷹’吃了一些,現在折磨折磨他,還曉得吆喝喊疼了。”

宋豫手指一緊,把藥瓶多看一眼。

“會不會毒沒解,反而把人吃傻了?”

張閣主不悅斂眸,撇去一個眼神:“除非我傻了,否則為醫者把人喂出毛病,還好意思做這萬草閣的閣主麽?”

這人聞言彎唇,放心收下。此行目的達成,便作勢要走,急着回山上去。

張閣主叫住他,壓低聲多問幾句。

“宋盟主,其實我沒太想明白你上次給我解釋的那些道理,你說現在的少堡主不是先前那少堡主,又說中毒之人是現在的少堡主,卻不是曾經那位少堡主,我這人雖生來迷信,卻也理不清頭緒,所以到底有幾個少堡主?”

宋豫揚眉。

“張閣主那麽聰明,什麽都能猜着,此事明白告訴你了,你還想不通嗎?”

話落握緊瓷瓶,沖他微笑颔首,就此離開茶閣。

身後人半轉回身子望向他,目裏一半明了,一半疑惑,滿是興味地喃喃低語:“光讓我猜我倒能猜着不少,反倒是你越說越稀奇了……真是太有意思……”

樓裏盈滿茶香。

宋豫自茶館出來,帶着藥瓶一刻不緩地向山上歸去。

那日殺戮止歇,陳堡主帶人清道,大開殺戒,好不容易趕至親子庭院,入眼便是滿地屍首,他急紅了雙眼,闖入庭院卧房,竟意外瞧見守在床側的宋豫。

陳堡主頓足,揮退跟在身後的幾名弟兄,沉着腳步向房內走進。

宋豫在他至身側前開口,擡眼道:“想救他,就不要聲張出去,把那子衿劍毀了,對外宣告再無此劍。”

陳堡主壓着擔憂凝眉确認:“你能救他?”

宋豫颔首:“我會盡我所能救他。”

算是說了半句假話——他救回他兒子的身體,身體裏藏着的卻不是少堡主其人。

宋豫不會為這謊言愧疚,更不是會為此事心虛之人,在他心中沒有善惡對錯,只有事到如今歷經兩世災劫後,他再也不能失去陳子靳的那種無力感。

陳堡主沒有追問下去,把希望壓在這一線之上,依他話裏所言做了完備善後。

時至今日。

床上那人傷口愈合,面色漸好,流食也能順利喂進去,但每日裏一動不動,宋豫嘴上不說,更不知對誰講,只能沉默無言地替他按摩肌肉,指望着張閣主能盡快研出解藥。

然而要說此念,也不過是一種無把握的期冀,因為即便解了引魂之毒,宋豫也不敢保證陳子靳能完好無缺地醒來,這種事情沒有科學依據,他所信只有直覺判斷,只能且必須懷抱信心。

宋豫打開藥瓶,将新的解藥喂入陳子靳口中,端過一旁茶水飲上半杯,随即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渡給他。

那雙唇稍顯幹澀,宋豫将唇瓣含在嘴裏舔舐片刻,慢慢握住被裏的溫暖手掌。

武林盟各支閣人士紛紛撤回盟城,牽骨閣閣主之位落空,暫且交由萬草閣張閣主代理。張閣主因解藥一事滞留雁城,便帶着兩閣人一同留在此地。

除此兩閣之外,尚且晚歸的另一支閣便是撼山閣。

黃閣主為善後之事奔走數日,時不時向落梅堡山上來,尋到宋豫商讨事宜。

這一日,這人又晃着兩只巨大的錘子趕來,宋豫聽見人聲,從房中行出見他。黃閣主生來性急,也沒跟他多客氣,開口便講正事:“宋盟主,之前這事咱們武林盟是為衛道而來的,子衿劍引起的殺戮相當嚴重,盟中兄弟也死傷不少。那些犧牲的兄弟多數還有家人,撫慰家眷之事到今日基本已經妥善了……但還有一事搞不明白,兄弟們想不透烏閣主的事兒,更理不清如今咱武林盟該對神馭,甚至……甚至落梅堡的态度,我這……”

“我明白,”宋豫基本能猜到他想要表達的意思,落梅堡如今與神馭合為一體,在子衿劍的事中所扮演的也絕不是正派善角,不論如何說,武林中衆多人命都是為此而死,向來守衛正道的武林盟怎能輕易息事寧人,不與此“黑道”作出了結,他想了想回道,“個中事由複雜,如今的落梅堡實屬無辜,陳堡主融了子衿劍,燒毀子衿秘籍,算是斷了惡源。兄弟們若還是不能理解,再給我一些時日,日後我定然親自給出解釋。倘若那時大家還是不能認同,我可将盟主之位讓與他人。”

黃閣主聽得瞪大眼,急忙擺首阻道:“宋盟主,你這麽說可就不好了,咱什麽事都好說,兄弟們都是講道理的,這盟主你可不能說不幹就不幹,不然交給誰去?咱們這些年可就信你!”

宋豫順眉淺笑,暫不多争辯此事,反正眼前更重要的只能是陳子靳,其他事日後再去考慮也不為晚。

黃閣主瞧出他的情緒,正事說罷,撓着腦袋關心道:“宋盟主,你媳婦兒怎樣了?”

宋豫側眸瞥一眼半阖的窗欄,也不知作何回答,只能無奈嘆氣道:“不清楚。”

黃閣主皺着眉頭,想不出安慰的話來。最後反倒是宋豫主動又開口了,随意說幾句寬慰自己的話,順帶也作出回應。

零零碎碎地講了些無甚意義的對話,黃閣主離去之後,宋豫反而心情愈加沉重。

往日那份不經意與故作灑脫其實早已積累了數重壓力,從前過往的記憶中,他從來都無所畏懼,在遇到陳子靳之前哪有什麽後顧之憂。可偏就在遇到這人之後,軟肋、後怕、顧忌、膽戰心驚,好像沒有什麽是他沒有體會過的滋味。

上一回面臨生死的時候,大火蔓延得太快,宋豫來不及思考別的,只想着要抱緊陳子靳,若能緊緊地把他藏到自己懷裏,讓他可以不必經受這場浩劫就好了……那時還未多想,一霎之間睜開眼後他已身處不一樣的時代,身邊是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滿世界唯獨找不見他的阿銳。

直到後來陳子靳出現,宋豫便想,以後脫離曾經的身份桎梏,兩人能一直在一起就是圓滿了。

大概是求得太多反遭報應,也可能是命中劫數不論哪一世都躲不過,陳子靳終究沒能被他庇護周全,再次陷入生死未蔔的境地。

開春時,枝頭發了嫩芽。

按說高山之上春色該來得晚些,但新葉仍耐不住冒出尖頭。

宋豫眸光沉沉,想得太遠,把心中晦暗盡數放在腦裏,伸手失神撫着那枝葉,忽然笑想,這一回他是真的不敢再貪心地要求更多了。

如果實現所欲必須付出對等代價,他願意拿自己去交換——只要陳子靳能醒來,他又何必惜命。

這是很自私,但自私又何妨,他實在是承受不了這種折磨了,倒不如換那個向來愛惹出事端的警察叔叔來背負煎熬更好……

不知想了多久。

四周動靜,皆不入目,皆不入耳。

柔嫩細葉不堪折弄,被指頭撚碎,青黃汁液染濕指腹紋路。

起了一陣尚寒的春風,宋豫終于回神,打算折身回房,守在那不知何時會醒來的人身邊。

方要轉身,背後忽然傳來聲響,大概是他走神太久,竟都不曾聞聽來人的一路動靜。他腦中一片混沌,心如擂鼓。

身後人緩緩倚到他背上,手掌扶到他肩頭,低啞嗓音極輕地發出短短一聲笑。

滋味太過熟悉,宋豫不及回頭,霎時覆上肩頭手掌,驟然收緊了力道,把他牢牢攥住,只怕他在眨眼間消失。

身後人伸出另一手臂環住他,話語帶笑。

“怎麽總是讓你等我……”

宋豫聞言彎唇。

——所幸不算是白白等待。

如今終等到他歸來,便是等上多久,都是幸事一樁……

<正文完>

番外

最近武林盟中很是熱鬧,自江湖上子衿風波平息之後,接連發生了不少新鮮事。這其中最為引人矚目的一樁,便是和萬草閣張閣主有關的。

這位張閣主文質彬彬,面相溫文,通岐黃,知百草,懸壺濟世,頗得人心。在武林盟牽骨閣出事的時候,牽骨閣閣主之位無人,正是由這位張閣主代任了一段時日。

怎知代着代着,張閣主便從這位上下不來了。不知是從誰那兒傳出去的風聲,說是這位行醫之人制出了傳說中神馭教引魂之毒的解藥,救醒了宋盟主的夫人。

衆人對此并不知情,甚至連盟內之人都一頭霧水,紛紛興味盎然地交談着。到後來有人忍不住了,便厚着臉皮裝熟絡,跑到當事人面前去拐彎抹角地套話。

張閣主立時聽出那話裏的意思,輕輕一笑,解大家心中之惑:“引魂?是啊,是我解的,怎麽了?毒藥而已,很難解嗎,有什麽問題?”

衆人目瞪口呆,從此以後對萬草閣的認識洗刷一新,對張閣主的佩服更是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宋豫順勢而為,也不再費神去尋找更為合适的人選,徹底便讓此人兼主兩閣。

從那以後,萬草閣與牽骨閣合二為一,張閣主藥石奇毒雙雙過手,忙得不亦樂乎。

這邊的雙閣成為衆人議論之焦點,那邊的撼山閣也不甘寂寞,鬧騰得熱乎。

說起來,其實還是陳子靳的功勞。

醒來之後的陳子靳老是把撼山閣的黃閣主追得在盟城裏頭到處跑,急于為自己正名。

“我真的是男人啊黃閣主!黃閣主我可以證明給你看啊!來你看我的喉結啊!黃閣主你別跑啊!”陳子靳扯着衣領在後面窮追不舍。

前頭的壯漢扛着錘子憋得滿面通紅,一路嘟囔着“非禮勿視”。

陳子靳瞧着比他輕那麽多,但追了幾天愣是沒把人給追上,氣得撲到床上直打滾,滾累了逮着宋豫一頓咬,怪他給自己扣了個性轉的帽子,還真摘不下來了。

宋豫被咬得不耐煩了,按着這人的肩膀壓到身下,低頭含住那雙抱怨不休的嘴,吻到安靜為止。

陳子靳的暴脾氣慢慢被吻沒了,聒噪聲化作黏稠低吟,胳膊爬上這人肩背,敞開身體與之暢快歡情一場。

到了第二天,又繼續你追我趕,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到後來整個盟城裏的人都習慣了,只要一看到黃閣主扛着錘子慌不擇路的情境,便站在原地理理性性地問一聲好,随後一動不動地等着,片刻後又問候一聲盟主夫人。

陳子靳真是氣得要死了,他活這麽多年還沒見過這麽智障的老實人,分不清別人的性別就算了,怎麽還就聽不進解釋呢?

氣死了,氣死了!

更可氣的是盟城裏人的态度,怎麽想的都有,但沒有一個真正想過要去探究真相,反而是興致勃勃地開起了賭桌,拿他的性別點錢下注,玩得不亦樂乎。

陳子靳真是恨不得把他們腦袋一個一個敲開,看看裏面裝的究竟是些什麽。

然而氣歸氣,這種拉鋸戰磨得就是耐性,最終想要有個結果必然得有一方先放棄糾結,警察叔叔沒招了,成為那個先認輸的人。陳子靳被迫想開之後不再天天追着黃閣主跑,黃閣主自也大大地松了口氣。

盟城漸歸寧靜。

又是一日風和日麗,早已忘了那事的陳子靳跟着宋豫泡在練功房裏,這些時日翻了好幾本武功秘籍,也不知究竟把那陰陽分清了多少。

宋豫如今的身體所習武功本屬陽性,為求萬全,索性帶着陳子靳習練自己的武功路數,曾經的那些功夫,不管陰陽幹脆一律不碰,這樣一來便是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走火入魔。與此同時,依舊對這個世界的武功不太習慣的陳子靳又撿起了以前那套散打,擒拿格鬥,一招一式地上手找回感覺。

自然,練功房裏的另外那人就成了練手的對象。

“再來!”陳子靳擡手臂抹去額角汗珠,光裸上身蒙着細汗,但肌肉相當不明顯,膚色白皙,十七歲的體格顯得格外稚嫩。

宋豫望着這身體,實在有點兒下不去手,回想起曾經那位健氣的警察叔叔,雖然也讓他愛得心癢,但起碼結實的體型不會讓他吝于出招。

“不如歇會兒?”

陳子靳微微一愣,緊握的雙拳松懈下來,好笑問道:“才練了幾下呢就要休息?”

這人調侃目光流連在他腰間,故作認真回道:“我怕你折了。”

換做往常,陳子靳早一腿踢過去了,今日卻不同,大抵是習慣了這些玩笑話,不但不怒,反而自如戲弄道:“不就是肌肉嗎?再給我十年,看看能不能練回曾經那模樣?反倒是你,宋老大,你別到時候老得打不動了。”

宋豫眉梢微動。

開什麽玩笑,他現在也不過三十左右,別說再過十年,就是再過二十年也依舊能夠寶刀不老。

這人想着靠近一些,假意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微斂着雙眸将他勾腰攬近,胸膛相貼,汗珠暧昧地混到一起,低頭道:“放大話厲害,但就現在這局勢來看,你好像哪方面都翻不了身。”

“你還挺得意啊?”陳子靳“啧啧”兩聲,頭也不偏,迎着漸近的雙唇便吻上去,也不嫌這人後背的汗水沾粘,胳膊越纏越緊。

宋豫原本只是打算淺嘗辄止,當作是練武時的一分情趣,哪知陳子靳如此熱情,靈活舌頭在嘴裏分外主動,身下那修長雙腿更不安分,擠進他雙腿間後,微微擡起其中一條挑弄他沉睡中的欲望。

鼻翼間的呼吸漸沉,宋豫身下那物不可避免地被喚醒,手掌的溫柔力道中混入強勢,眼見着要将他就地推倒。

陳子靳睜開雙眼,卻在這時候抵着肩膀将他推離,笑道:“等等。”

這人不言,目光了然地看着他,瞬間看透他的壞心思。

陳子靳被瞧破也不心虛,演技浮誇地露出急切表情,為難看向他道:“人有三急,能理解吧?”話落根本不等他回答,開開心心地揚長而去。

宋豫下面頂着小帳篷看他演,直到人都消失了才好笑想到,該提醒他出門披個衣裳的,堂堂“盟主夫人”啊,半裸奔真是不像話。

這邊兒陳子靳跑出練功房,雖是故意捉弄,但的确也想要解決“個人問題”,借着這機會便真往茅房去了。

這個世界裏的茅房大有別于他曾經所處時代的條件,別的不說,光是半露天式這一點就令陳子靳別扭了很長一段時間,所幸如今終于适應了。

陳子靳站在茅房裏潇灑,好巧不巧不遠處又跑來一人,火急火燎地沖進他隔壁間裏,看來是憋得不行了。他餘光瞥了一眼認出來人,當下也沒多想,心情很好地轉頭招呼道:“黃閣主,急成這樣啊?”

“是啊……”隔壁壯漢爽快長嘆,解了燃眉之急。

半晌之後,空氣凝滞。

陳子靳依舊還沒回過神來,先前關于自己的性別之事早已抛到腦後,此刻完全沒放在心上,倒是黃閣主受了不小驚吓,方便完後一動不動地站在茅房裏頭,雙眼圓瞪,見鬼似的望着他。

陳子靳對上那雙程亮的眼,腦裏響起BGM: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閃電般的精明……

春風吹拂,院裏枝葉輕挲。

武林盟裏的人紛紛發現,這一日撼山閣的黃閣主不知受了什麽刺激,一直挂着一臉愁苦表情,仿佛随時都能哭出來。而恰與此相反,盟主夫人不曉得經歷了什麽喜事,整天樂呵呵的。

萬草閣的藥房中,張閣主一邊研磨着藥材一邊“安慰”泫然欲泣的大錘子:“說你蠢,你還非要蠢給人看,是男是女分不清嗎?分不清也不問,死腦筋地自以為是,不被你撞見他上茅房,你還不得一輩子把他當姑娘了?先前他還沒醒來的時候,宋盟主日日呆在落梅堡裏守着他,你都沒細想過為什麽?你這呆子真是呆得令我喟嘆。”

黃閣主捂着心髒,一邊聽訓一邊點頭,罷了弱弱地問道:“那他跟咱們盟主……”

張閣主輕笑瞥他,答案盡蘊含在眼神裏。

從這一天開始,撼山閣的黃閣主陷入了新一輪的糾結。

陳子靳在宋豫房裏,趴在床上笑得爬不起來。

“這叫什麽,這個就叫‘無心插柳柳成蔭’,想我那些天追着他解釋追得多辛苦啊,他還不肯聽!”

宋豫看他笑,熄了燈爬上床來聽他繼續逼逼。

“傻眼了吧哈哈哈!”陳子靳把這人胸口拍得“啪啪”響,“我上輩子近三十年,加起來都沒遇見過這麽搞笑的事情哈哈哈……”

陳子靳可不是沒有力氣的嬌弱美人,這麽拍幾下是個人都會疼,宋豫雖沒明着阻斷他,卻不動聲色地把那手捉過來攥着,不再讓他繼續打下去。直等他笑得沒力氣了,才淡定地給他潑上一盆冷水道:“嗯,現在最覺得你是女人的這位都知道真相了,接下來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陳子靳還樂着,沒反應過來。

宋豫明言道:“其實盟中有不少人都清楚知道你是男人,但多數都刻意不作多想,如今這問題擺上明面,我不認為這個時代的人對此事的态度都是樂觀的。”

陳子靳聽懂了他的意思,稍微比先前正經了點,但那面上的笑容還是沒斂下去,依然愉快道:“其實說這麽多,你不就是怕我受影響麽,開什麽玩笑,想當初我說出櫃就出櫃,有半點糾結嗎?其他人怎麽想怎麽看關我屁事。”

宋豫唇角的弧度随着他的話語越發明顯,陳子靳的手還被他捉着,順勢蹭着身體向他靠近些,又道:“宋豫,都發生那麽多事情了,像這種屁一樣的小事兒就別過腦了吧?”

宋豫低笑出聲,颔首道:“說的也是。”

陳子靳忽然變得煽情。

“再有什麽事,都不可能讓我們分開,”他說着,隐約還露出幾分愧對,“而且事到如今我應該真正地表述一次我的态度……宋豫,我心中的正義從來沒變,但我很明确了,你是淩駕于一切之上的。”

宋豫聞聽此話,心情難以言喻。

其實這番話在陳子靳心中已徘徊許久,他與宋豫的離奇命運将他二人帶來此處重活一場,在這裏經歷的每一天都在加深他對這人的感情,更無時無刻不在潛移默化中改變着他的觀念與認知。

人生在世,每一條生命之所以有別于其他都是因為有感情做着靈魂的主導,沒有人可以百分百成為規則與條款之下的模板,正常的人,在私心裏都會存放着一位超乎規則存在的對象。

如今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私心,竟感到無比輕松泰然,所以又何必再像從前一樣去分辨是非錯對呢——因為唯有宋豫,是可以讓他沒有原則的存在。

陳子靳滿腔話語到口只此一句,難為情地把頭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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