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話怎講啊?
老漢騰的一聲站起來,用拂塵指着陸忘川說:“你等凡人看不見,他眉間有煞氣,唇珠藏妖光,是千年難遇的不世妖魔,當日從前國貴妃誕下的禍國之子就是他!你們膽敢窩藏前朝皇子?罪孽大了去了!”
嘶——————————
大家夥齊刷刷的倒吸冷氣,感覺被老漢這麽一指點……他們還真是在找死啊。
陸忘川雙目沉闊,微微抽了抽唇角,冷琉璃似的眼珠子泛出一絲冷光,心道,這番話,說的真合他的意。
妖魔?他巴不得是魔。
老童生魂都快吓沒了,顫顫巍巍的朝着老漢一鞠到底:“請道長處置此妖”
鄉親們也都紛紛的讓老漢出個主意。
老漢把佛塵一甩,指着陸忘川:“燒!”
于是乎,入了夜,陸忘川被綁在祠堂前的大木頭樁子上,底下堆了幹草和柴火。
前頭放了一張長桌,桌子上擺滿貢品,似乎是要燒死一個孩子向老天爺獻祭。
老漢身體力行的圍着陸忘川跳大神,嘴裏哇啦哇啦的念着四不像的咒文。
就在他這樣的折騰下,陸忘川還真感覺到的心口有一股邪惡力在躁動,不過還很微妙,微妙到他本人險些察覺不到。
鬧去吧……
他看着裏三層外三層一圈圈看熱鬧人,感覺很糟心。
老漢跳了足足一個多時辰的大神,然後仰天觀天象,掐指一算:“時辰已到,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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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漢子嘩啦一聲往柴火上潑了一壇酒,另一個人随之丢了一把火把。
火光騰的一聲沖起五尺高,火龍似的把陸忘川團在腹中,熊熊火光穿破了方圓百米的黑夜。
人群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幾步,看着火光裏緩緩擡起頭,眼睛裏倒印紅光的少年,竟有些心驚膽顫。
陸忘川忽然感覺他真是太冤了,冤的他想大聲的咒罵嘶吼,但是他始終保持安靜,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安靜,他仰起頭去看天上亮晶晶的星子,如果他死後能變成一顆星,真想……掉下來砸死這群人。
然而他想變成流星複仇的心願被無情的打破了,因為就在火舌舔到他的腳底的時候,圍觀的人群忽然自發的向兩旁退開,留出了一條路。
那個男人就這樣穿過人群朝他走來了,着一襲夜色融不透的白衣長袍。
原地打坐的老漢彈起來,老神叨叨的沖白衣男人說:“作法未成,閑人退避!”
陸忘川恹恹的歪着腦袋去看他,只覺得這個男人真是太好看了,他偷偷跑進青樓偷果子的時候見過的大小花魁都不及他的一星半點,那些人都花枝招展塗脂抹粉渾身豔俗氣,不像他,簡簡單單的一件白色長袍,墨染過的黑發傾過腰身,身量修長姿态翩翩,很有一些雲為衣裳玉為容的氣度,渾身的純淨仙氣,修竹玉立的風骨,不像紅塵俗世淘洗過出的人物。
太不像了。
這人雖俊美之極,但像一塊冰川河底的冷玉,看面相足以得知,是個沒多少感情的人,連火光撲在他身上都要垂頭耷腦的退下來。
老漢見他不理會自己,于是便甩出佛塵掃向他的臉:“無理之徒還不退開!”
陸忘川見這色厲內茬的老漢要教訓這個男人時,就預感到了他晚節不保的悲慘結局。
果不其然,那男人什麽都沒做,只是邁步又向前走,老漢就像一只破風筝一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出二裏地。
陸忘川仿佛看到了一絲生機,對走到火堆前的男人說:“先生,救我”
白衣男人看他一眼,俯身拿起長桌上一只酒杯。
陸忘川眼角抽了抽。
你娘的是來讨水喝的
還沒在心裏罵完,就見白衣男人擡手一揮,随着他翻飛的廣袖,杯中的酒被灑在了半空中。
伴随酒水落下的,還有一場大雨。
陸忘川瞬間被淋濕,大雨也澆滅了他腳下的篝火。
白衣男人卻絲毫未沾染雨水,渾身泛着一層晶瑩剔透的白光似的,隔絕了綿綿不絕的雨滴。
他隔着一堆灰燼朝着小少年伸出手,說:“跟我走”
陸忘川被雨淋的視線模糊,看了他一會兒,剛想說我還捆着呢,就發現手腳一松,繩子不知道什麽早就落地了。
噗通一聲跳進灰燼裏,陸忘川緊走一步緊緊抓住他的手。
男人帶他走後,雨就停了,人群如堕幻境,一臉癡惘。
陸忘川也做夢似的,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跟他走了多久,直到看到星光下迎面而來的王水缸等人,才發現其實也沒走幾步。
“我把你娘埋了”水缸說:“就在長垂柳的山坡後面,插着一把蘭花的就是,你咋逃出來的?”
陸忘川沒答,只說了聲謝謝。
水缸把貓給他看:“那你還帶着它嗎?”
陸忘川摸摸小貓的腦袋,抽了抽鼻子說:“帶不走了,你幫我養着吧”
“你幹啥去?”
到底只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兒,陸忘川此時才顯露一些他這個年紀應有的傻氣,回頭問:“恩人,咱們去哪?”
恩人站在一顆垂柳下,沒理他。
陸忘川霎時又悲從心來,覺得自己真是命運不濟,剛脫離火坑,又撞上一座冰山。
現在跑還來得及嗎?會不會狼心狗肺知恩不報?
哎呀,娘!我想跟你一起走啊!
王水缸也傻呵呵的,盯着幾步遠外那個撚着一片綠葉子的男人說:“他是不是……神仙啊?我爺爺說,神仙就長這樣”
陸忘川癟癟嘴,心道可別你爺爺說了,你爺爺看那個想要燒死我的瘋老漢都是神仙,他是我救命恩人你別亂說。
永別了患難摯友水缸公子,陸忘川回頭說:“恩人,走之前,我想給我娘磕個頭”
他的恩人随手把柳條一撥,就只見天上的月亮被撥進了雲層裏,不出一刻,天色竟然開始變亮了,月轉星移一件沒拉下。
陸忘川目瞪口呆,他還以為剛才那場雨是巧合,這個花瓶罐子怎麽可能是什麽神仙,現在看來……仙人啊。
花瓶罐子無師自通的繞過他前方開路:“快點走”
陸忘川所說的磕一個頭實在太具有欺騙性,他已經從晨光稀薄磕到豔陽高照,林林總總磕了不下一百個頭了,而且已經哭了好幾場。
他的恩人也不催他,站在一邊觀賞山色,任他哭到天荒地老。
陸忘川一朵朵的往墳頭插着采來的野花,哽咽道:“娘你放心吧,咯咯,我以後,咯,一定學會穩穩重重的做人,咯,不偷不搶不騙人”
說完抹把眼淚兒,擡手指着不遠處的恩人對他娘說:“娘你看,他是仙人,會法術的神仙,我就跟他走了,做神仙去了,嗚嗚嗚嗚嗚娘——”
花瓶罐子神仙恩人終于轉頭看了他一眼,眉心輕壓着,唇角引出幾絲若隐若現的水紋似的清淺笑意,似乎對他的說法不敢茍同的同時,也覺得新鮮。
陸忘川哇的一聲撲到墳頭上:“娘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讓你走,你走了我怎麽辦啊————”
他的恩人頭疼的皺起眉頭,若是在不走,這孩子都快要守滿頭七了。
“時間不早了,上路”
陸忘川一步三回頭的跟他走,最終那邊小小的墳包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
恩人雖說時間不早趕快趕路,但是他的步子卻是方庭闊步,不緊不慢。
走在綠瑛深深的樹林中,陸忘川跟在他身後,看着他被風吹起的袖子和衣角。
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裏去,但是他也不想知道這是去哪兒了,因為帶他離開的這個男人是他的恩人,也是個仙人,他既然會救自己,就肯定不會害他。
一無所有的小少年,此時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了。
如此想着,鼻酸的同時,陸忘川對他的依賴也就更深了,忽然擡手抓住他被風送到面前的袖子,又哭了一鼻子。
袖子被一只髒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稍稍側頭向後看了一眼,剛好看到小孩兒拽着他的袖子抹眼淚。
陸忘川不知被抓包,抓着他的袖子說:“恩人,我叫忘川,陸忘川”
當然知道你是陸忘川……
他回過頭,放慢了步子,沒說話。
陸忘川繼續絮叨:“娘說撿到我的時候我身上的肚兜上繡着忘川兩個字,就叫我忘川了,娘都叫我小川,恩人你也可以叫我小川,就像娘一樣”
“……小川?”
他的恩人終于舍得開金口了。
陸忘川樂的屁颠屁颠的,傻兮兮的笑說:“嗯,小川,恩人你叫什麽?”
恩人說:“叫什麽不重要”
陸忘川眨巴眨巴眼:“怎麽會不重要,一個人的名字多重要啊,沒有名字,誰知道你是誰啊”
他的恩人忽然停下步子,回過頭看着他,不喜不怒風平浪靜的眸子,卻讓陸忘川體會到什麽叫不怒自威的氣場。
“別叫我恩人”他說:“也別再問我的名字”
說完又往前走了。
陸忘川這個記吃不記打的蹭蹭鼻子又說:“你救了我的命,為什麽不能叫你恩人,那我叫你仙人?反正你是神仙啊”
搖着他的袖子撒嬌似的說:“仙人?仙人可以嗎?仙人?”
花瓶罐子良久才說:“……随你”
這片林子走到晚上還沒走出去,若不是領路人是個神仙,陸忘川都要以為他們迷路了。
腳早就走的疼了,于是忘川看到一間破敗的木屋就死活不肯早走了,拽着他的袖子裝可憐。
恩人看了他半晌的狗皮膏藥耍賴樣子,雙眼中深深淺淺起起伏伏的,不知在想些什麽,深的像兩團金霧。
最終還是小無賴勝了,陸忘川活力四射朝氣蓬勃的四處搜羅茅草,鋪了兩個簡陋粗糙的草鋪,獻寶一樣興沖沖的指着比較大的一個說:“恩人來,你睡這兒”
恩人無語了片刻,終究還是走進搖搖欲墜的小木屋,在他鋪的草窩裏坐下了。
趕了一天的路陸忘川早就累了,依偎在他身邊躺下,手裏依然緊握着他的袖子,打了一個哈欠說:“我睡了,明早叫我一聲”
說完,人已會周公。
段重殊沒有睡覺,在原地打坐。
夜晚的林風很陰冷,吹的小木屋裏破碎的門窗咯吱咯吱直響,也吹的陸忘川打了一個寒顫,不自覺的又往他身邊湊了湊。
段重殊垂眸看他一眼,擡手一揮,門窗緊閉上了,冷風頓止。
他閉上眼進入禪思。
不消一刻,他忽然睜開雙目,捕捉到了悄然從窗口溜走的一道林影。
兩位白衣童子旋然現身,面向他雙手合十道:“師尊”
段重殊凜冽的雙目微微眯起,說:“剛才的風不幹淨,去看看,是何方魔物膽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是”
“是”
菩提子和天魔子兩位式神領命去了,頃刻化為兩道白煙追入深林。
☆、窈窕君子【四】
蕭家有公子,有翡君子,溫潤如玉,持才不自傲,世間真難得。
聞說蕭君名萬家,
不見白露與蒹葭.
書卷散盡江南墨,
揚鞭掃盡洛陽花.
昨夜共枕西江月,
今朝兩別各天涯.
三生三世菩提下,
十裏葬地十裏花.
———丁戊二十四年,紀蕭郎。
三生三世菩提下,十裏葬地十裏花……
什麽三生三世什麽葬地?
像有一個酸秀才沖着他的腦袋念詩,陸忘川被這聲音吵醒了,揉着腦袋迷迷糊糊的做起來,空谷傳響似的,腦袋裏的聲音依舊在。
三生?三生葬地?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晃晃腦袋,一下子清淨了。
身邊的男人在打坐,緊閉雙眼神态寂靜,貌似還沒醒。
陸忘川松開被他捏皺了的袖子,蹑手蹑腳的往外走。
打昨天他就沒在吃東西,恩人他老人家是神仙不食人間煙火,可他不是。
陸忘川感覺要是他在不食人間煙火就要和人間永別了。
從小跑大的野孩子,在野林子裏覓食對他來說就像蹭飯一樣容易,不一會就爬到樹上摘了一兜子野果子,什麽名兒他說不上,反正吃了不會死人就是了。
原先對娘的孝心現在轉到恩人身上了,陸忘川兜着一前襟的野果順着來路做的記號返回,他想着以後就把恩人他老人家當成爹一樣伺候了,這紅塵萬丈俗世,總算又有了一個牽挂和依靠。
招人嫌的陸忘川其實很害怕孤獨,娘生前他自己還不覺,娘死後就沒人在牽挂他,這種孤魂野鬼的感覺他不想要,也恨透了。
小小少年單純而執拗也很自私的,想跟一個人綁在一起。
歸根到底,他現在只是一個孩子,沒那麽堅強。
恩人他雖然很冷淡,但是個好人,此時的陸忘川還很傻很天真。
尋果子的時候他故意一路猜折了很多灌木,可是他順着這些折痕返回的時候,卻走進了死胡同。
陸忘川在原地打轉了一會兒,然後果斷的開了一條新路。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有點納悶的回頭看枝葉晃動的老樹。
怎麽感覺,有什麽東西跟着他似的……
呸呸呸呸呸!自己吓自己吓死自己!
陸忘川忙掉頭繼續往回走,可是背後的悉嗦聲緊跟着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一股陰冷的寒氣順着他的腳脖子一路爬到他的脖子根,那絲絲入骨的寒意像一排毒針一樣密密麻麻的紮進他的頭皮上……
背部的皮膚上似乎結了一層冰霜,冷的驚人,陸忘川不敢回頭,硬着頭皮開始跑。
越跑越害怕,越害怕越跑,他被吓出一頭熱汗,忽然耳邊又感到一陣寒氣吹拂,一個陰陽莫測的聲音在他耳邊吹氣如蛛絲。
紅塵易死凡心墓,三生葬在菩提樹,忘川君,你怎生了凡心——
然後,那低吟變成詭笑,又變成刺耳的尖叫……
陸忘川幾乎被這個聲音刺穿耳膜,臉色白的只剩一層薄紙,緊咬牙關抱着果子向前飛奔。
這是什麽東西啊!!!
而纏着他的東西沒饒了他,而是逐漸聚集的更多,這些不男不女的聲音捏着嗓子唱戲似的笑着一遍遍重複那一句,紅塵易死凡心墓,三生葬在菩提樹——
你本是萬魔君,怎可生凡心。
陸忘川的雙腿越來越虛軟無力,沒走一步就像下一步會倒下,而那些東西,似乎就在等他倒下,笑的更加刺耳張狂。
就在他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看到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白衣男人的背影,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棵老樹下。
陸忘川精神一振差一點沒出息的喜極而泣,雙眼放光的朝他瘋跑,大聲呼喊:“恩人!恩人!”
男人不理他,陸忘川跑到他背後險些腿軟的跪下,扯住他的袖子說:“恩人,樹,樹林裏有東西”
“什麽東西?”
陸忘川癱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妖怪,魔鬼!”
白衣男人回頭看着他,俊美無濤的臉上浮現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魔比我更可怕的魔”
陸忘川呆呆的看着他。
回頭的是段重殊沒錯,但他卻在一瞬間換了樣子,白衣變成黑袍,他的臉上纏繞着蛇一樣的黑霧,使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無法形容的寒意險些把他凍結,陸忘川看着他甩開黑袍廣袖,把自己包裹在內。
完了,這回是,真的完了……
黑袍男人如旋風一掃,消失了。
不消半刻後,菩提子和天魔子從空氣中閃現,站在黑袍男人站過的地方。
面相不過十四五的兩位少年對視一眼,随即向上一躍,又不見了。
段重殊站在小木屋外,仰天一觀,已經得知了陸忘川的遭遇。
兩位式神很快歸來,雙手合十向他行禮:“師尊,忘川公子被魔君帶走了,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除了不周境,魔君還會把他帶到哪裏。
段重殊攤開右手,一根九連環禪杖閃着光華出現在他手中。
他褪去凡相換佛像,過腰長發不再有,白衣變成僧袍袈裟,額心浮現一朵赤色佛蓮。
段重殊手持禪杖甩開長袖:“不周之境,鋪路”
菩提子天魔子化成兩顆黑白明珠,在半空中畫圓成鏡。
一面深不可測的鏡像展現在他面前,段重殊手持禪杖一手合十,踏入不周境。
再來說陸忘川,好端端的睡了一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安全無恙,甚至四周風景秀美,氣候宜人,小河潺潺綠草青青,跟仙境似的。
陸忘川背靠着一顆十幾個大漢也抱不住的沖天大叔,這樹不知活了多少個年頭,傘蓋伸開能幾欲遮天蔽日。
睜開眼的一剎那,陸忘川忽然不再害怕,就算想起了那位渾身陰冷的黑袍男人,他也不再怕,只是一昧的望着不遠處相處追逐的兩只蝴蝶發怔……
這個地方或許真是仙境,在這裏,他心靜如水,亂的只有被微風浮動的發絲,他心中寧靜,祥和,在這片遮天蔽日的方寸之地下,只感到巨大的慈悲,寬容,和讓人緬懷追憶的悲傷……
這不是,佛才能頓悟的境界嗎?
陸忘川忽然想哭,他又想到了他不久前逝去的娘親。
至今他都不知,娘是怎麽死的。
這裏除了他也就沒人了,如果,這個坐在他身邊的一具骷髅算人的話——
“啊!”
陸忘川驚叫一聲,狼狽的手腳并用向後爬。
怎麽有具人骨啊奶奶的!
這不會就是他的下場吧?
陸忘川驚魂未定,呼哧呼哧喘粗氣,然後又發生了一件險些把他吓暈的事。
那個黑袍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就坐在他不遠處,和那具白骨相對而坐。
他專心看着那具白骨似乎沒注意到自己,陸忘川想悄悄的爬走,不料剛一動彈,就聽到那個男人說:“無定河邊骨,可憐春閨人”
陸忘川不敢動彈了,吟詩他不懂,裝死他在行。
黑袍男人身上始終纏繞着黑霧,不過這會兒他的臉倒是能看的清。
很俊美的男人,除了他臉上泛着灰白的死人氣,不然可以和某個花瓶罐子一教高下。
看來這具白骨是他的故人啊,而且看起來他正在緬懷故人,陸忘川思索着他要是好心寬慰他的話,他會不會開恩把自己給放了。
纏繞在黑袍男人身上的黑霧忽然開始躁動起來,不知道在蠢蠢欲動什麽,總之這些鬼東西像一群活物一樣在他身上橫沖直撞。
陸忘川猛的瞪大眼睛:“你!你臉上!”
那些黑霧,鑽到他的皮肉裏,正在他的臉上來回滾動,看起來就像要吸食他的血肉般駭人。
男人笑的很舒雅,說:“這些魔物在找你”
說着向陸忘川伸出手,那些魔物就迫不及待的離開他沖向陸忘川。
陸忘川連忙抱住腦袋,魔物剛近他的身,那個男人就把它們都收了回去。
陸忘川睜開眼,見自己還活着,不免大松了一口氣,跪坐在地上畢恭畢敬的求他放了自己,還有意無意的提了好幾句他剛認識一位仙人,法力特別高深,見他只是一言不發的看着那具白骨,又開始自作聰明的出馊主意。
“先生我幫你把你朋友埋了吧,總該入土為安啊”
黑袍男人笑他的天真般看他一眼,悠悠道:“忘川君說笑了,誰可撼動佛骨”
光找到他,已經是難上登天。
魔君站起身,攜帶渾身魔氣繞過他向前走了。
“你最好跟上來,這裏就要入夜”
陸忘川躊躇了一陣,無計可施,跟上了。
魔君帶着他走過一座山頭,翻過一座山谷。
山谷中鬼影晃動,陸忘川經過山谷時渾身汗毛倒豎,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些青面鬼見着他就像見到祭品一樣争先恐後的張開獠牙沖到他身上,好在只是些幻影。
魔君對他說:“這裏是鬼谷,那些人是執念太深不肯投胎的鬼魂,被地府流放到這裏自生自滅”
陸忘川問:“自生自滅?他們不是,死魂嗎?”
魔君笑了笑,擡袖放出一道黑煙,黑煙變化成一只空有人形沒有實質的東西。
陸忘川看到那個人形飛到谷底,張開深不見底的黑口,追殺吞噬那些鬼魂。
頓時,尖刻刺耳的鬼嘯和嘶吼響徹山谷。
陸忘川反而不怕了,他看着那些四處逃竄面露驚恐的鬼魂,他們是人,是被人抛棄的魂,為什麽死了,還不得安生……
他問了出來。
魔君說:“生靈死魂,這是一場輪回”
陸忘川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只想知道他娘現在在哪裏,會不會也會因為惦念自己不肯投胎。
他真的,無能為力。
走過鬼谷,魔君口中的入夜,也來襲了。
這裏的夜是紅色的,天是紅色的,水是紅色的,妖異的紅光把這裏點綴的像一個血窟窿。
“你帶我去哪”
陸忘川頭一次大着膽子問。
魔君回答說:“到永夜的盡頭,你該去的地方”
☆、窈窕君子【五】
“你帶我去哪”
陸忘川頭一次大着膽子問。
魔君回答說:“到永夜的盡頭,你該去的地方”
“你是誰?”他又問。
魔君擡頭望了望似乎随時泣血的天色,說:“太久了,我都忘記了,只知道他們稱我,魔君”
又是一個沒名字的……
陸忘川踢飛一只趴在他腳背上啃他腳趾頭的小怪,說:“我的名字是陸忘川,你為什麽叫我忘川君?”
魔君回頭望着他一笑:“因為你是忘川君”
陸忘川不知跟他走了多久,無論他走了多久,頭頂這片紅色的天空都不會落幕,他忽然開始心慌,永夜不放晴,那他豈不是,出不去了。
“這裏,什麽時候天亮?”
魔君良久嘆了聲氣:“不知道,或許,五十年,或許一百年,上次我在這待了三百多年”
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
陸忘川忽然止步,看着他說:“我要出去,外面有人在等我”
說完,掉頭往回走。
魔君笑了笑,在他身後說:“等你的人,無論多久都會等你,不會等你的人,片刻不候,忘川君,永夜河到了”
不知是什麽心态作祟,陸忘川又回去了。
牆頭草一樣随風擺,讓他很唾棄自己。
魔君把他領到一道一袖寬的黑色河流旁,陸忘川站在岸旁向下張望,忽然指着河面上一個若隐若現的人影說:“恩人?你看那是——”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河面上的人影雖然是他的恩人,卻不是他熟悉的樣子。
随水紋晃動的人影即模糊又清晰,不過陸忘川清楚的看見那個男子長發垂腰一襲白衣青衫,手持長劍,笑容快意又潇灑,似乎是那個人年輕時的樣子,面目沒有現在這麽深沉凝重。
人影只現一瞬,随後被水流沖走了。
魔君垂眸看着他,淡漠的目光中似乎纏繞着霧氣,深的讓人看不透,似笑非笑道:“你還看得到他?”
陸忘川仿佛一念之間精明了,也精進了,反問:“你看不到?”
他說:“我看到的不是他”
自己不懂的東西太多,問也沒處問,陸忘川索性不再言語。
魔君伸袖在永夜河上拂過,河底出現一把黑刃長劍。
不等他指導,陸忘川挽起袖子把劍撈起來了,劍很沉,很簡單樸素的樣式,劍刃上镌刻着他看不明白的古樸花紋,看起來普普通通,還有些寒酸,但是陸忘川卻能感受到劍身上難以壓制的铮鳴聲。
“什麽劍?”
陸忘川用衣襟擦劍刃上的水。
魔君蹲在他面前,話裏總是藏着綿綿不透的深意:“你拿在手就是你的劍,忘川君,它是你的了”
陸忘川擡頭看着他,在這個臉色灰白的像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死人一樣的男人臉上看到了一絲吊詭的笑意,以及他眼中充滿邪意的冷芒。
陸忘川終于聰明了一回,看着他說:“我不要,我明明可以成仙,為什麽要成魔?”
“……我只是把屬于你的東西還給你”
陸忘川點點頭,摸了摸已經生鏽還未開刃的劍鋒:“我看的出,這是好東西,也不是好東西”
說着,他露出譏诮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睛說:“但這東西,我不要”
手一送一松,他又把劍扔回永夜河。
“你把我領到這個鬼地方來,只是贈我寶劍?這鬼地方又是鬼谷又是永夜,幾十年才開一次門,我要是要了你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走不出去了”
魔君面色變的青白,豁然甩開袍子站起身,擡袖指着他癫狂道:“進了不周境你至死都出不去!”
這一天的斯文面皮終于撕破了,事到如今陸忘川反而不怕了,害怕沒什麽用,也樂的跟他急頭白臉對着吵。
“那是你!走不出去的是你!就像你搬不動那具白骨拿不了這把劍一樣,我跟你不一樣!”
被罵妖孽太多次,甚至險些被當成前朝妖孽燒死,陸忘川雖然曾在無助憤怒的時候扭曲的想自己是妖狐才好,再好不過,但是,他是善良的女子養大的凡胎,善心未死魔心未動,怎甘心莫名其妙的堕落魔道。
就算世上所有人都罵他是妖是孽,他能守住自己的凡心就守一天,他是陸忘川,一個娘養大的小男孩,不是為魔而生的妖孽!
不是!
縱然他真的是妖孽,但他有仙人救贖,和這個死人臉不一樣!
陸忘川在火紅的天光下瘋狂的望回跑,帶着他尚存的執念。
魔君随煙霧升騰到半空中,鬼魅一樣追尋在他身後,癫狂笑道:“忘川君啊忘川君,你真是越來越不濟!忘川河你不守,反倒自甘堕落生凡心,偏偏要低賤的一副血肉之軀!如今你執迷不悟,還要這肉體凡胎有何用!”
瘋瘋癫癫的一席話說完,魔君放出數道魔氣,黑霧缭繞直沖陸忘川!
如有實質的魔霧纏住陸忘川的雙腳,把他拉到摔在地上,緊接着欺身而上瞬間把他包裹。
陸忘川仿佛被鐵索環身動彈不得,只感到魔氣從他的七竅鑽入體內,身體仿佛要被撐爆一樣鼓脹燥熱。
此時,綢子似的天空被一道白光硬生生的劈開,段重殊一襲佛衣凜凜,手持禪杖從天俯沖飛下,一道天光從他的手中揮出。
天光遁地,驅散群魔,震破河川。陸忘川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就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平坦的地面轟隆一聲巨響被割裂出一道裂縫。
魔君飛身向後避開這一擊,渾身的魔氣被這一招打散,露出本來面目。
“重殊大法師,你來是為救誰?!”
魔君冷笑一聲,忽然擡起雙手,袖下厲風飛旋掃向段重殊,所到之處獵獵作響。
段重殊把禪杖一橫,割裂迎面而來的魔風,腳踏虛空沖向魔君,臨近時忽然打出一道掌風:“降魔!”
這一掌打出去,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寸草不留,魔君的身形也被打散,但又很快重聚,哈哈怪笑一聲沖上火紅的雲層。
段重殊一手合十追了上去,化成佛像的他反倒變的雷利恨絕。
兩人鬥法在天光下鬥法,雷光乍起狂風大作,似乎要将這片天撕破。
兩位白衣少年從空中中現身,跑向氣息奄奄的陸忘川。
菩提子把手擱在他的胸口,驅散他體內殘餘的魔氣,恢複他的元氣。
陸忘川慢慢睜開眼,按着自己火灼般的心口,那些魔物,想吃了他的心。
他眯起眼去看天上打在一起的兩個人,距離太遠看不清臉,但那道白影肯定是他的恩人了。
那麽騷包的顏色,沒別人。
此時,只見那道白光不知使了什麽法術,永夜河中的河水陡然升起百丈高,水幕像一條帶子飛向那片方寸陣地,轉眼間把他們團團包住。
段重殊用水牢鎖住了魔君,給他們機會逃命。
兩位式神十分機敏:“帶忘川公子出不周境”
天魔子把他背起來,三個人飛向被段重殊劈開的天光裂痕,趕在它重合的前一瞬間逃了出去。
不周境外是他所熟悉的人間天地,陸忘川一落地就跑到小溪邊猛喝水,想把體內那股燥熱壓制下去。
菩提子和天魔子站在他身後看着他。
陸忘川喝夠了水,喘了口氣回頭問:“恩人他出來了嗎?”
式神對視一眼,一齊合十行禮道:“師尊自有辦法走出不周境”
陸忘川呆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那個死人臉說,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三百年才能走出來,那他的恩人豈不是幾百年後才能出來。
陸忘川內疚的擡不起頭,要不是他倒胡亂跑惹麻煩,就不會有這出亂子了。
段重殊下到不周境最深層鏡像才找到他,一道天光劈開結界已經是有違秩法,這次是肯定要被困住了。
不單被不周境困住,也會被魔君所困,魔君法力無邊,修為不低于他,這次與他對戰在不周境中的只是他的一個□□傀儡,段重殊很清楚他的真身不可能會在出現在不周境,這次被一個□□困住,也很棘手。
等到晚上他還沒回來,陸忘川躺在草地上枕着腦袋看星河,沒心沒肺的年紀沒心沒肺的想,總歸是仙人,死不了吧……
兩位式神在他不遠處打坐,陸忘川是萬不敢去騷擾他們的,兩位小哥兒看起來來頭不小非同凡響不說,這次是他闖的禍,人家沒責備他已經是法外開恩,他怎麽可能上趕着找罵。
陸忘川老成的嘆口氣,他已經做好了被恩人趕走的準備了。
被趕走了去哪兒呢?去打漁吧,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