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看不出,楚師兄竟然……”

這等聳人聽聞的言論也令四位現在始料未及,紫微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堪入目的髒東西一樣冷哼一聲,鄙夷道:“還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清心苑裏都住了些什麽妖魔鬼怪!”

洛雨棠渾身一顫,握起雙手指甲深深鑲進掌心,竟生生的把自己的血肉掐破,流出血來。

真如一人所說,不如一死百了。

楚華年驚怒之餘還算冷靜,怒道:“周越霖你惱羞成怒倒打一把!我和雨棠清清白白一片真情哪裏,就令人不恥了!反倒是你心術不正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

人群冷嘲聲更甚,搖頭冷笑以示鄙夷。

青崖氣的臉都白了,震怒道:“孽徒還有臉說話!本派的門楣尊榮都被你們敗壞光了!”

陸忘川轉過身,用看待奇珍異獸般的目光冷冷的看着這些人,眸子裏沉闊陰冷。

楚華年心有不甘上前幾步還要争辯,未張口就被絕弦扔出的劍鞘打在胸口,向後摔倒在一地殘桓上,被震出了內傷。

“真是晦氣,還不快滾!”

默默無言呆立一旁的洛雨棠忽然轉身走出庭院,消瘦的背影在不善的月光下分外單薄。

道不同不相為謀,楚華年到了此時斬斷了自己對九微派最後的一絲期許,倔強的爬起來拂去身上的灰塵,用比他們更不屑的态度冷笑了一聲,也走了。

今夜繁星如雨月似銀盤,只是無人觀賞。

楚華年放心不下洛雨棠一路追到清心苑,站在洛雨棠的門前呆站了許久,埋頭不知在思索什麽,豁然擡起頭道:“我回王府帶兵,你收拾東西,等明天救出忘川後,咱們一起走!”

說完向院外跑了出去。

滾就滾吧,這個冷漠無情的地方,他早就待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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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不久,洛雨棠的屋子也熄了燈。

第二天晨曦微亮時,楚華年帶着王府一千騎兵趕回來玉昆山,讓騎兵在山腳下候命,小王爺打頭陣又悄悄潛回九微派,他想把洛雨棠接下山在和九微派開戰。

趕到清心苑一把推開洛雨棠的房門:“雨棠,東西收拾……”

楚華年愣在門口,剩下的話像一排毒針一樣密密麻麻的紮在舌尖,紮的他神情恍惚,腦中一片荒蕪。

他眼前是一雙裹着素布的腳,一只鞋子還掉落在地上,他雙眼一痛,向上看上去……

房梁上挂了一條白绫,洛雨棠不知已掉在上面多久了。

他總是溫潤如水,笑意纏綿的一雙眼緊緊的阖着,臉色青白,沒有一絲活氣。

被周越霖扯斷的那根腰帶,繡着柳葉合心的花樣的腰帶不知什麽時候被他撿了回來,此刻正握在他的掌心。

楚華年走過去,想從他手裏拿出來,卻被他牢牢攥在掌心,竟是死也不肯松手,似乎這個含屈而死,清淡如水不争世俗,總是與人為善的男子是帶着對當前世道的憤恨,對背離愛人的不甘,對人情蟄心的絕望,而在沉默中選擇了滅亡。

洛雨棠此人,他寧願高傲赴死,也不會忍辱偷生。

楚華年是明白他的,甚至早在上山前他心中就隐隐預感到此時的慘劇,所以當他看到洛雨棠懸在房梁上的屍體時,并沒有過多的吃驚和意外,他只感到随悲傷和絕望奔湧而來的徹骨的寒冷,這股寒意激的他心髒驟停,許久沒有緩過一口氣來......

他走神一樣無措的看了他半晌,忽然渾身筋骨一松,噗通一聲跪在他腳下。

“啊!”

石牢裏,陸忘川也早早的被人帶了出來,受他連累的還有穆有才,穆有才也被人用麻繩困住雙手,只要他想,他可以逃走,但他一點都不想。

陸忘川看了看頂上萬丈空蒙正欲顯露辰光的天色,然後被押往九微派深處的誅仙臺。

“穆師兄,你罪不至死,別跟了”

穆有才依舊亦步亦趨的走在她身邊,神色還是那麽呆板木讷的樣子,輕聲道:“沒事,到哪裏都一樣”

只要和你在一起,管他人間還是地獄,都一樣。

陸忘川在心裏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竟笑了出來。

到了誅仙臺,四位仙長早已在高臺上等候,一根四人團抱的玉柱立在被人群重重圍住的高臺中央。

陸忘川被捆在玉柱上,此刻倒是高高在上,把看戲的人群踩在了腳下。

青崖上前幾步,把陸忘川的罪行口述一遍,朝天撣了撣佛塵:“請天雷!”

話音剛落,不合時宜的人聲闖了進來:“仙長!仙長!”

青崖斂眉道:“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那弟子單膝跪地道:“禀仙長,洛雨棠他,他他在房中自缢了!”

人群炸起一片驚呼。

青崖只是皺了皺眉,撚起胡須仙風道骨的問:“還有得救嗎”

“沒了,這會子屍體都硬了”

青崖揮手示意他退下,再次揮了揮拂塵:“請天雷!”

天空中轟隆隆隐隐作響,天雷還沒請來,只聞一聲裂響,陸忘川竟生生把捆仙繩掙裂,人影一閃高高立在玉柱之上。

陸忘川手裏拿着斷裂的幾根捆仙繩,擰成了鞭子,手裏被自己勒出數道血痕。

揚起鞭子橫掃一圈,掃飛的人群好似抽鞭破紙。

他眼中再次壓了一場暴雨,凄厲的怒吼比天上雲層中醞釀的天雷更為震懾人心。

“我要讓你們都為他陪葬!”

青崖再次幻化長劍,還未出招就被他甩出的鞭子纏住劍鋒收繳了去。

一時之間,竟無人敢于他為敵。

陸忘川瘋了一樣一腳踹斷腳下的誅仙臺玉柱,一鞭橫掃千軍萬馬将退避不及的人群抽出一道道致命的血印。

人群紛紛倒地不起,重傷不治。

天雷終于破雲而出,一道天光劈開天幕朝他俯沖而來!

陸忘川擡頭望着一瞬間狂風大作烏雲密布的天色,沒有躲,而是猶如以卵擊石般狂妄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沖向那道天雷。

什麽天什麽法!

什麽乾坤秩序什麽山河密令!

你憑什麽遮住我的眼!

憑什麽蒙住我的心!

憑什麽捆住我的手!

我只想與世無争的活下去,是你們把我逼至絕境!

在強權壓制中輾轉存活,屈辱的像條狗一樣的少年再也不想壓制骨子裏的叛逆和怒火,他高高揚起手中的鞭,迎着那道天雷揮了出去——

娘,我本無罪啊。

☆、古往今來紅塵客【一】

一道鞭劈開天雷,如奔湧江河被攔腰斬斷,銀帶飛瀑抛灑如珠簾。

手中的鞭子變的焦黑一片,他半條胳膊的骨頭似乎都被震碎,抓着不堪一擊的長鞭立在浩蕩蒼穹下,淋淋鮮血順着他的胳膊流出袖口。

數尺後的積雲中電流四溢,似乎在孕育着更狂暴的天雷。

天也被他激怒了……

陸忘川仰着頭看着頭頂這片天,沒有膽顫驚懼,只有被激發更甚的憤怒和癫狂。

雲層之上一聲巨響,似是要将山河震破,萬裏烏雲被炸開,竟是三道天雷同時朝他閃射而去!

陸忘川緊咬着牙根,擡起血肉模糊的右手再次揚起了鞭子。

天邊又是一聲巨響傳來,卻不是驚雷聲,而是龍嘯。

一條通體靛青的蛟龍撥開雲層咆哮飛來,龍嘯聲震碎萬裏殘雲。

那條龍太快,頂上又有天雷夾擊,陸忘川足尖淩空一踏,往旁邊飛了出去,不料身形稍動時就被那條龍甩過來的龍尾緊緊纏繞。

堅硬如鐵的龍鱗纏在他的身上不斷的收緊,把他緊緊的盤在腹中。

這龍是想吃了他嗎?!

陸忘川只覺五髒六腑都被他夾了出來,正欲張開手刺穿龍尾時又聽巨龍發出一聲響徹山河的咆哮,像是受的極大的痛楚,凄厲無比。

陸忘川擡頭去看,剛好看到最後一道天雷劈在龍脊上,龍鱗化為焦炭,一條龍筋都被劈斷,龍脊上正淌着鮮紅色的血。

陸忘川有一瞬間的征住,這龍竟是來救他的?

蛟龍受了三道天雷,把盤在腹中的陸忘川向上一抛,陸忘川向下按落在它的背上,蛟龍立即轉向離開了玉昆山,留下一聲龍咆虎嘯。

和這條蛟龍相比,陸忘川渺小的像一只蜉蝣,趴在它的脖子上迎着迎面呼嘯的厲風問:“你認的我?”

蛟龍只顧飛行,龍須上沾着幾滴血,喉嚨裏嗡嗡的喘息聲聽起來有些吃力。

陸忘川回頭看了一眼它斷筋露骨的背,受了三道天雷及傷元氣,若換上他早就被劈成焦炭了。

餘光掃見地面一片蔥郁,陸忘川拍拍它的犄角:“停下,停”

蛟龍很聽他的話,當真緩緩按下雲頭,停在樹林頂上。

陸忘川從它背上跳下去,只見它渾身流光一閃龍形不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落了下來。

陸忘川忙上前接它,等人影落到懷裏才發現,是那只小狐貍,被他故意遺留在桃塢山的小狐貍。

小狐貍氣息虛弱,躺在他的懷裏想掀開眼,奈何元氣大傷,眨巴了兩下,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怎麽會是她?

陸忘川皺緊雙眉看着她,忽然想起南海蛟龍出世那天,正是他救了這小狐貍的那一天……難道說當時小狐貍被天雷劈死後,是這條蛟龍附了她的身?

只有這一解釋行的通,但是這條蛟龍又為什麽跟着他,如今還冒死相救。

豁然,他眉峰一展,整個人竟有些不可思議。

南海蛟龍出世之前,他在找自己的命主星,當時命主星被他逼至宮闕不知去向,那時也是引了天雷,莫非……這蛟龍是他的命主星降世。

穆有才曾說,你的命主星非比尋常,我也一直占不到它的位置。

怪不得他的命主星一直在天上游離,似是個活物般,竟是條蛟龍。

抱緊小狐貍,陸忘川對擋路的樹精說:“走開”

樹精遲疑了片刻,還是為他開出了一條路。

陸忘川抱着小狐貍一路去往山頂,遠遠就看到純骨跪坐在竹屋前,似乎在等他。

“方才好厲害的雷,忘川君可受傷了?”

陸忘川停在竹屋下,看他片刻,忽然說:“我要去地府”

純骨按着額角想了想,問:“做什麽?”

“救一人還陽,你有辦法嗎”

純骨微微蹙眉,似乎想勸他幾句,又一想,他是陸忘川,豈能勸的住,也就說:“有是有,只是從五方鬼帝的地盤上搶陽魂,忘川君,此罪不小”

陸忘川走上竹屋,把小狐貍放在他面前:“幫我照顧好它,多謝”

“呀,還是個孩子”

純骨笑了笑,伸手扶在小狐貍頭上摸了摸:“嗯,你放心”

“怎麽去地府”

純骨指了指游着幾尾錦鯉的小池,但笑不語。

陸忘川走過去站在池邊,看着水中自己一身狼狽的倒影:“然後怎麽…..”

話沒說完,像是被人推了一把,整個人向下跌進淺淺的池水中。

像是向下落了許久才觸底,身處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這裏沒有天,頂上罩着一層暗黃色的濃霧,四周依舊有小橋流水草房茅屋,像是一座遠離塵嚣的小鄉村,路邊的小河邊有幾個女子蹲在河邊漿洗衣裳,若不是她們神色木然,腳上戴着厚重的腳鐐,險些讓陸忘川誤以為她們是鄉下婦人。

他撕下半只袖子,粗略包紮了一下還在流血的胳膊,見這地方無法辯方向,于是只好一昧的向前走。

走了幾裏路,前方忽然開闊了許多,像是到了集鎮街市。

十幾個男子打着赤膊背着一筐厚重的石頭從他面前經過,其中下到七八歲的孩童,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背着石塊,腳上纏着撩開,都被壓彎了身子,吃力的一步步向前挪,像是背了幾座大山般沉重。

兩個穿官服的鬼差拿着鞭子監管這群人,嘴裏在罵罵咧咧的催促着。

陸忘川看到了立在路邊的一塊木牌上寫着的三個潦草大字,贖罪城。

生前的罪過,死後都要償還,原來他到了贖罪城。

“兄臺,勞駕問個路”

陸忘川向一個鬼差行禮道:“昨夜接的魂,到哪裏去找”

鬼差掃他一眼:“你是誰勾來的,怎麽沒見過,這兒是贖罪城,新來的都在閻羅殿等着上堂購債呢”

“閻羅殿怎麽走”

“還得下去……欸?等等”

鬼差忽然盯住他,面有疑慮道:“我怎麽看你有點眼熟”說着從腰間□□一本名冊簿,往指頭上吐了口唾沫打算翻翻名冊:“叫什麽名兒啊”

陸忘川心說你能找到我的名字就奇了怪了,越過他就想走。

鬼差卻勒令他站住,他不聽。

鬼差察覺有異,拔出跨刀就把他攔住了。

陸忘川不耐煩:“讓開”

鬼差直愣愣的盯着他,忽然臉色一變,那張白生生的鬼臉上竟然浮現恐懼。

“忘忘忘忘忘川君?!”

又是忘川君……

既然來了,就弄清楚在走。

陸忘川心念一轉,笑道:“誰?我是陸二牛,大人認錯了吧,不過在下是在找忘川河,大人知道怎麽走嗎?”

忘川君雖身死,但餘威尚在,鬼差見眼前這半大青年雖和惡名遠揚人人得而誅之的忘川君長的相似,但卻沒有他的陰狠戾氣,也當自己認錯了,但是看到和忘川君相似的人也足以讓他肝顫,只覺得晦氣,惡聲惡氣的指了路把瘟神送走了。

怎麽有長的這麽像的人,真是晦氣!

陸忘川順着鬼差指的方向上了一個小山坡,小山坡上有一處斷崖,斷崖通往地下更深的陰間,其中霧氣彌漫深不可測。

他縱身跳了下去,落在一條青石路上,周圍均是不起眼的房屋。

這裏沒人,應該說是沒有一個魂,寂靜的有些詭異。

不遠處一家門外,一個小姑娘坐在臺階上,懷裏抱着一只黑貓。

陸忘川想過去問問路,走近了發現這小姑娘是個盲眼,眼珠純白眸光無神,懷裏的老黑貓也翻着一雙白眼珠。

“去什麽地方”

小姑娘率先開口問。

“……忘川河”

小姑娘抱着貓起身,說:“我是引路人,跟我走吧”

陸忘川半信半疑的跟在她身後,見她雖然看不見,但似乎對這地方是及其熟識的,當真做到了閉着眼也能走。

小姑娘把他領到一條普普通通,死水般的河流前,河面上搭着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河岸邊系着一只殘損的木船,正順着河面微微晃動。

“這就是了”

陸忘川走到河邊,這河水是黑色的,他似乎能感受到河水中激流暗湧的濃重煞氣。

“快點快點!喝了孟婆湯過奈何橋轉世投胎去,敢不老實把你們丢進忘川河!”

幾個衣着褴褛的男男女女像被困住的牲口一樣用一根繩綁着手腕,一個鬼差拉着他們走上河面上的木橋,踩得奈何橋吱呀吱呀晃動。

那些人似乎極不願意,哭哭啼啼的走上奈何橋。

河中忽然有些晃動,一道黑氣忽然從河面中冒出來,瞬間把一個男子包裹其中,男子大叫一聲随即被拉到忘川河中。

女人驚恐的大喊,争先恐後的往河岸跑,又是幾團黑霧從河中飛出來撲向正在逃走的魂魄。

十幾人過奈何橋,最後竟只有兩人從奈何橋上逃生,步入下一個輪回。

鬼差看似已經司空見慣,又馬不停蹄的催着逃出來的兩人上路了。

河心身處隐隐傳出女人的怪叫聲,然後就恢複死一般的寂靜。

鵝毛付不起,蘆花澱底沉,十萬三千丈忘川河,生魂過不去,死魂進不來。

他當真就在這個地方修煉了幾百年,封號忘川君?

陸忘川望着河面,心中漸漸增生一股吊詭而扭曲的……憤怒。

小女孩坐在一塊石頭上,摸着貓說:“被洗去前世因果的人才能過奈何橋,如果過不去,那就是沒有償還因果,自然會被河裏的魔物吞下去”

“前世因果怎麽看?”

陸忘川問。

小女孩似乎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問,頓了頓道:“忘川河旁有一塊三生石,三生石旁有一塊前世鏡,無論是生人還是死魂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過了,被洗去前世因果的人都不知自己還有前世,沒有被洗去因果的人則是不需要,所以很久不曾有人用過了,很久很久”

陸忘川找到了一塊高五尺寬兩尺的大石頭,石面上溝壑縱橫,被時光打磨的坑窪不平。

這是字嗎?

他伸手順着一道溝壑往上摸,這紋路應該是刻的字,而且不止一個,三生石頂部刻豎着刻了三個蒼勁深刻的大字,下面則是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就像是,刻的碑文,碑正是這塊三生石。

以三生石做碑,應當是紀念河中的死魂了。

陸忘川忽然想知道三生石上刻了什麽,以及是誰所刻。

吹落上面的積土,一個個力透紙背的字跡顯露清楚……

應當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篇留字了,只是被刻字人刻的極深,所以這麽久的風化消磨都沒有磨滅這些用心良苦的留字。

陸忘川伸手摸了摸一個輪廓明顯的‘思’字,竟被這字跡的斷筆和續接的筆記割破了手指,這字跡斷斷續續而淩亂,卻又深刻的無法消磨,可見刻字人留這篇字時是何等的肝腸寸斷。

索性坐在地上,由上而下的慢慢看下來…..

予,予什麽?

予華陰書。

予華陰書,原來不是碑文,不過刻在這個地方,和碑文也差不多了。

字跡雖清晰,但被刻字人一遍遍的刻了太多下,變的很淩亂,陸忘川在心裏慢慢的把這封寫給一個名叫華陰的人的書信讀了下來…..

予華陰書——

刻此書時,君已成陰間一鬼,與吾永訣于忘川,吾作此書時刀鋒凜凜如刻在心,恨不能與君共赴黃泉,又恐擾君死魂清淨,恐君長眠忘川而蕭條兮,不願就此竟書擱筆。

且待此書竟成,吾将遠去還之君清寧。

華陰,路漫漫兮休其遠,吾之所言共君上下而求索,此言當真,字字銘心。求道之路蕭索長無絕,吾未曾以羽化飛升為己念,私以與君共老終生為宏圖。

生時相伴四海遨游,死時共葬南山丘。

此心不敢與君相知,此話不敢與君過耳,如今空留一篇石碑與君書,長留忘川。

不問知否,不論恩否,吾之所願此書不過君眼但留天地以托心,僅以足耳。

吾之悲痛,唯碑短心長,不能盡者,上有萬千。

忘川河冷,但能替君之,吾犧牲百死而不辭。

吾心之恨,唯陽間絕路,不能解者,上有萬千。

恨不能謀逆天下間救君與生還,恨吾輩之無能,恨還忍獨善其身。

與君之念疚兮,天老地荒難書盡。

今日吾将遠離與君訣別與忘川,待他日洗淨君前世因果再送與輪回,窮盡一身血骨助君以再生,世間萬人皆可死,唯不可無華陰耳!

匕斷難續,就此擱筆。

今日遠行,留書念之。

短短一篇與華陰書看完,陸忘川呆坐了半晌,遲遲才問:“這是誰刻的?”

小姑娘搖搖頭:“從未有人問過,也就從未有人說過,我也不知是誰留的字,祭的是誰”

☆、古往今來紅塵客【二】

世間萬人皆可死,唯不可無華陰耳……

這句話讓他看的雙眸一痛,似乎看到了當日的刻字人手持殘損的匕首一遍遍的描摹加深這行字,唯恐被風化消磨,讓這位華陰君就此長眠于忘川河。

三生石旁,刨骨剃筋……怎麽就這麽巧。

陸忘川忽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前世,魔君說的沒錯,他薄情寡義,鐵石心腸,他怕看到更薄情的自己。

朝深沉的河面看了一眼,他轉身離開。

走了不過十步,又停下了。

世間萬人皆可死,唯不可無華陰耳……

鬼使神差的,他又返了回去。

所謂的前世鏡不過也是一塊小小的石頭,只是石頭表面及其光滑,人影可鑒。

陸忘川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塵,在昏暗的鏡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當看到人臉一閃鏡中陡然浮現無比清晰的青山綠水時,他忽然想拔腿逃跑,可還是将将穩住雙腿,目不轉睛的盯着鏡中的畫面。

……

“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聶華陰”

當時還是九微派開山大弟子的段重殊不過剛及弱冠的年紀,一襲白衣青衫實在稱得上意氣風發倜傥風流,他眉眼如淡墨,面容如冠玉,一身清淩淩的仙人風範,冰雕玉琢的一位翩翩美公子。

他面前的聶華陰看似十五六歲的年紀,少年意氣已風發,眉眼細挑下颚尖翹,雖十分俊俏,但眉宇間藏不住的飛揚桀骜,淺色雙唇薄的有幾分刻薄和薄情。

竟和陸忘川足足有八分像……

段重殊雖待人冷漠,但他的氣質溫柔,并不十分逼人,而聶華陰則是和他全然相反。

小小年紀,已經像極了一只刺猬。

段重殊把一柄劍交給他:“你和師兄師弟們一樣喚我大師兄,今後和我住在一起,我會督促你練劍”

聶華陰接了劍,歡歡喜喜的叫了一聲:“大師兄!”

然後,陸忘川在鏡中看到,六個寒暑過去,從林中落葉紛紛,到夏花爛漫,桃杏争春再到綿綿冬雪,兩人舞劍的身影随日月變換了流年。

一片林子四時景不同,但林中練劍的倆人卻始終不變,年少時的聶華陰時常會猝不及防的潑他一身雪,然後躲進大樹後偷笑,或者趁他樹下小憩時偷偷在他面前放飛一群蝴蝶,蝴蝶總會把大師兄鬧醒,這些小把戲惡作劇聶華陰做的樂此不疲,加上段重殊對他很是縱容和寵愛,也就讓他恃寵而驕,漸漸的不把大師兄的輩分放在眼裏。

一個人的轉變往往就在一瞬間,六年過後,當段重殊發覺聶華陰不屑尊上,不甘每日按部就班的練劍學法,開始遐想奢望一飛沖天功成名就的春秋大夢時,為時已晚。

聶華陰趁宵禁時偷偷潛入藏書樓尋找被仙長封禁的□□,也就是達摩老祖的遺跡,翻遍藏書樓,他找到一本殘損不全的上古殘本,書上講了一些如何吸食他人丹元的邪術。

聶華陰如獲至寶,帶着書高高興興的回到住處,豈料段重殊早有預料,正在他房裏等候人贓并獲。

也就是那天,聶華陰的執迷不悟不知悔改惹惱了大師兄,段重殊一氣之下撕了那本□□,聶華陰就此與他決裂,收拾包裹揚言下山游歷。

“今後你是你,我是我,既然你看不慣我的所作所為,就別在來管我!”

陸忘川聽到他這樣說。

聶華陰負氣而走,段重殊站在院中守望着門口整整站了一夜,似乎在等他迷途知返,然而聶華陰去意已決,他只等來第二天肩上落花三寸厚......

聶華陰一走就是兩年,兩年後他返回九微派又是一番脫胎換骨。

他記恨起一個人方式則是完全無視那人的存在,回到九微派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出了段重殊的院子,自己住到了九微派一個小小的竹園。

通過其他人,段重殊得知這兩年他在山下的游歷,聶華陰結識了很多修士道友,其中一位叫做蕭君子的青年才俊早已揚名萬家,在修真界中算個人物。

蕭君子還曾上山拜訪過好友聶華陰,兩人志氣相投相見恨晚,見面則在院中長夜對飲。

當晚段重殊想要打破與聶華陰之間的堅冰,于是也前去找他,可在門外聽到微醺的兩人幾句對話。

“達摩老祖?不是死了嗎?”

“人是死了,但他的卦書還在啊,你糊塗了華陰兄”

“可是,這封魂陣不是修士大忌嗎?煉者必誅,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還以為你和那些膽小鬼膿包不一樣,原來又是一個沒出息的”

“你怎麽這樣說話,我又沒說不學,那你說怎麽弄到達摩老祖的卦書”

蕭君子的聲音小了些:“達摩老祖有一位關門弟子,名叫柳思歸你可知道?”

“當然知道,我還知道這柳思歸是他收的俗家弟子,不日将要被他扶上執法大法師的神職呢,只是不知柳思歸的禪學有沒有達摩口中那麽登峰造極,依我看,又是一個走後門的”

“你管他這麽多幹什麽?他不是達摩老祖的愛徒嗎?達摩老祖的卦書他定會存着,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定然把卦書從他手中取出來”

……

段重殊一腳踹破院門,怒不可遏的趕走蕭君子。

聶華陰見了他,擺擺手讓蕭君子先下山,然後自顧自的坐在樹下自斟自飲。

“大師兄,我早說過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如果你想向仙長告發我,悉聽尊便”

說完回到屋裏,緊閉房門。

前世鏡中的往事轉換的極快,下一刻就浮現聶華陰坐在亂葬崗頂上,召亂葬崗死魂,煉封魂陣的景象。

他能想到先召魂再封魂,而不是拿生魂煉陣,還算是良心未泯。

然而聶華陰高估了自己,他能把死魂從亂葬崗中召集,但卻鎮不住它們。

亂葬崗的厲鬼見到生靈,撞破他的陣法就想把他分食。

聶華陰的劍法不可小觑,但厲鬼太多且怨氣極深,漸漸的他應接不暇招架不住,身上被鬼爪抓出一道道血痕。

段重殊趕到時他已倒在了血泊中,然而惡鬼尚在無窮無盡的從地心冒出來。

段重殊一劍劈開鬼群,把他背到背上,一手持劍在萬萬厲鬼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當時的段重殊還不是劍神,深陷鬼陣尚有些吃力,更別說背上還背着人,一路遇魔殺魔遇佛殺佛逃出東風裏亂葬崗時,身上受的傷并不比聶華陰輕。

到了一處安全的山林中,聶華陰釀跄走到一條山澗裏坐下,脫下身上的血衣在河中打坐調息。

他渾身的皮肉均被鬼爪抓破,此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段重殊也身受重傷,站在岸邊看他半晌,然後脫去血淋淋的外衣,淌着溪水走到他對面為他傳送內力療傷。

“兩年前你下山,是為了躲我,還是存心和我賭氣?”

段重殊的聲音輕緩溫柔,聶華陰聽的真真切切,遲遲睜開雙眼看着他。

段重殊緊閉雙目,為他輸送內力療傷,也就沒看到他越來越濕潤迷蒙的雙眼。

“……滾”

“蕭君子心術不正,你為何偏要與他往來”

“……滾”

“今日引出萬鬼險些喪命,你悔悟了嗎?”

“……滾”

“你練什麽陣法都行,為什麽一定非封魂陣不可?”

“……滾”

段重殊面露一絲苦笑,依舊阖着眼說:“華陰,究竟我怎麽做才能挽回你,這些邪魔之道,為什麽你偏要煉”

聶華陰握緊雙拳渾身顫抖,兩行熱淚終于順着眼眶滾落:“我讓你滾啊!”

段重殊掀開眼眸,卻看到他淚流滿面的一張臉,目光柔軟而無奈的望着自己,濕潤的眼神中還帶着濃濃的悲傷和絕望。

“我聶華陰就是為魔而生,這是我的命,你無能為力,我也無能為力,大師兄,今後你若在江湖上聽到我的名字,求你,不要問,不要聽,就當聶華陰已死了,就當沒有我這個人,我注定為魔,而你和我不一樣,別和我有所牽扯,否則日後會毀壞你的成就”

段重殊緩緩笑了笑,像是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擦掉他臉上的淚光道:“頭一次見到你哭,快擦幹淨,跟我回玉昆山”

聶華陰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及腰的溪水中,在水中緊緊以自己的唇封住他的雙唇,在這個似是而非的吻之中将自己的全部內力輸送給他,然後起身上岸拿起一件染血的白衣,轉過身面對水中的那人。

“從今天起,你我同門之情到此為止,今後我聶華陰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與你再無瓜葛,若你在管教糾纏于我,猶如此衣!”

一聲衣帛裂響,短重殊染血的白衣在他手中被撕成兩半,然後抛在空中,飄到溪水上,随水紋流走……

聶華陰孤影走出山林,段重殊看着他走遠後,雙臂一松,躺回了湍急的溪水中……

前世鏡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連他自己的臉也看不到了。

陸忘川閉了閉幹涸的雙眼,眼角一片濕冷,他伸手一摸,發現指尖潮濕。

蹲在三生石前又把這篇‘與華陰書’看了幾遍,他把手按在最後一行‘今日遠行,留書念之’上,驚覺五指陷入五個淺淺的指印上,竟與他的手嚴絲合縫。

“你想起來了嗎?忘川君”

小姑娘在他身旁緩緩開口:“你就是聶華陰,聶華陰正是今世的陸忘川”

陸忘川累極了似的坐在三生石前:“你是誰”

“我是五百年前忘川河旁一株離恨花,是你助我修煉人形,也是你托付我,說五百年後你還會來到此地,讓我将你領到這塊三生石前,讓你看到你的前世因果,我已經在這裏等候了五百年”

陸忘川鬼使神差的低聲笑了笑:“為什麽這麽做”

“你說,忘川君的前世洗不掉,大法師洗掉你的因果送你輪回,洗去的只是一身皮囊,一個人不想忘卻的前世怎能被洗去呢?就算你轉世輪回,有朝一日忘川河中的群魔異變,忘川君則是不想回來,也必須回來,無論你是誰,你都是忘川君……你說,一日為魔,終生為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

陸忘川扶着三生石站起身,笑了一聲:“這混賬話是我說的?當真精辟”

拍了拍石頂,陸忘川音貌輕松唇角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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