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笑的轉過身,對頭說“看來這一世也是非入魔不可了,但我可不是聶華陰,我是陸忘川”
想起來又怎樣?
與華陰書又如何?
忘川君自始至終就是他一人又如何?
聶華陰或許曾是他,但他絕不是聶華陰,就算入魔道,他也只是陸忘川。
一個人若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才是真正的可悲,比生生世世只能做魔還可悲。
前世,前塵過往俱已封塵,他們早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當年的聶華陰和段重殊還曾是同門,而現在的陸忘川和段重殊卻是一絲牽扯都沒有。
段重殊抛卻前塵埋葬過往,換得聶華陰轉世投胎,到了陸忘川這一生,兩個人都清清白白沒有一絲瓜葛,将自己的情義埋葬的埋葬,忘卻的忘卻,又有什麽值得他陸忘川去追尋留戀。
一生一代一雙人,相親向望不相親。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陸忘川和段重殊,非同路人,非同歸人。
此生各自安好,足以。
聶華陰,這是不是也是你心中所想呢?
☆、古往今來紅塵客【三】
閻羅殿位于一座岩漿湖中央,好像一座被困在海中央的孤島上一棟樓閣。
放眼望去盡是火紅的岩漿,沸騰着氣泡,讓人不免聯想到相傳地獄中惡人将會下的油鍋。
Advertisement
“這是惡火湖,通往十八層阿鼻地獄”
盲眼姑娘抱着那只一直蜷縮在她懷中同樣瞎了眼的老黑貓,把他領到惡火湖邊,道:“忘川君請随我上船”
陸忘川望了望漫無邊際了無人煙的湖面:“什麽船?”
此時,一支木船從遙遠的湖心劃過來了,看似撥槳緩慢,實則瞬息萬變,兩三下就慢悠悠的劃到了湖邊。
劃船的是一位褴褛老漢,帶着鬥笠身着麻衣,笑容樸實又憨厚,見了他們就把木板搭了下來,招呼道:“阿綠姑娘,老久沒見到你了”
盲眼姑娘抱着貓摸索着踏上木板上船,笑道:“蒼伯若是找我,往忘川河去就是了”
老漢看了看跳上船的陸忘川:“這小夥就是你等的人?”
“是他了”
盲眼姑娘在狹窄的船頭坐下,摸着黑貓道:“可算等到了,咱們都不易呢”
陸忘川在另一個船頭坐下,垂眼看着濃郁滾燙的岩漿。
老漢用槁撐離了岸邊:“是呀,你終于算是功德圓滿了”
盲眼姑娘溫柔的撫摸黑貓,抿唇微笑,不語。
陸忘川面色平淡的望着湖邊,看似略有所思,實則魂不守舍,思緒如浮萍般又飄回了忘川河畔。
踩着船幫上岸,岸上就是高聳巍峨的閻羅殿。
與其說是閻羅殿,更像是一家氣派的酒家茶樓,兩座谛聽石像旁站着兩列陰差把守,門口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這些男女老少的陽魂們琵琶骨上都釘着勾魂鎖,雙腳被鐐铐鎖住,手裏拿着一份類似訟狀的折子,排在閻羅殿外等候上堂勾債,好輪回投胎,所謂購債就是将前世所犯的孽債,情債,均一筆勾銷。
他們在門前排隊,同時也有人從一旁的側門陸陸續續的走出。
走出閻羅殿的人不在是陽魂,而是被勾去前世債的陰魂。
每一個走出的人或多或少都被鞭打,哭嚷着被陰差帶出來,有的直接推進惡火湖丢進十八層阿鼻地獄,有的被套住脖子和雙手,赤着腳由陰差帶領走上惡火湖面,就這樣一路走出贖罪城,更有人渾身浴血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被陰差擡出來。
陰差的喝斥,陰魂的嚎叫此起彼伏,像是吵鬧喧嚣的街市。
陸忘川悄悄的蹲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他方才向一個排隊的人打聽洛雨棠的蹤跡,那人告訴他一個時辰前是有一位極俊俏的男子進了閻羅殿,也不知他的債果如何複雜,到現在還沒出來。
陸忘川放了心,蹲在一邊準備慢慢等。
盲眼姑娘則是一步不離的跟在他旁邊,安安靜靜的抱着黑貓陪他一起等。
“那個有仙體的修士有點棘手,大人說先讓他流放在惡火湖裏,待上幾百年吃點苦頭再說”
一個陰差推着一個人走出閻羅殿,和守在門外勾名字的判官說道。
“嗯,叫什麽名字”
一聲輕弱的男聲飄進陸忘川耳朵——“洛雨棠”。
陸忘川跳起來去看,卻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破衣爛衫的男人,那人脖子上套着厚重的枷鎖,手腳纏着鐐铐,渾身布滿血淋林的鞭痕,打着一雙赤腳。
他是洛雨棠……
一時之間,陸忘川竟不敢認。
洛雨棠釘穿在琵琶骨上的勾魂鎖被一個陰差牽住,等陰差勾了他的名字後就往惡火湖走去。
走了兩步,他看到了站在門樓下的陸忘川。
陸忘川的雙眼像是被潑了惡火湖中的岩漿,愣愣的盯着他,灼熱而血紅。
“走啊,走啊你!”
陰差又往他身上抽了一鞭,粗魯的往前拽他。
陸忘川咬咬牙就要走過去。
盲眼姑娘先一步跑到陰差面前,和他說了幾句話,然後不知往他手裏塞了個什麽東西。
陰差看了一眼角落裏的陸忘川:“有話快說,半柱香的時間”
陸忘川面色青黑,走過去把洛雨棠拉到門樓下,還沒說話就聽到他說:“忘川,我不回去”
陸忘川一愣:“什麽?雨棠哥,我是來接你的”
洛雨棠輕輕的笑了笑,還是那麽一副溫柔似水的模樣:“我回不去了,你別胡來”
陸忘川攥住他的手腕:“我有辦法讓你還陽”
洛雨棠柔聲笑說:“不了,我對陽間沒有留戀,不想回去”
陸忘川急道:“怎麽會?楚師兄他尚在陽間啊”
洛雨棠目光癡惘了半晌,嘴角的紋路像是靜止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
“人死了,就是死了,倘若能死而複生,我就不會到閻羅殿的走這一回,人人都道陰司兇惡無情,又豈料陽間冷漠陰狠,陽間的規矩太多,戒條太多,我做不到為了保住一副肉體凡胎而就範,一副臭皮囊而已,有什麽要緊,容不下我的地方我只能遠遠的躲開,從陽間躲到陰司,這裏只有無窮無盡的孤獨,比陽間永無止盡的痛苦相比仁慈的多,就讓我在留在這個比較仁慈的地方吧……至于華年”
洛雨棠頓了頓,眼神一瞬之間更加惘然了,輕輕的嘆了一聲氣道:“是我自私,是我欠他”
他抓住陸忘川的手,溫柔的像是初次見他時執着他的手說,走,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此時他說:“忘川,你幫我捎句話給他,此生是我情義辜負,若有來生,結草銜環,至死不敢再負”
“……雨棠哥”
洛雨棠道:“別說了,此生我寧做鬼,不做人”
陰差帶着他上路了。
洛雨棠赤腳踩在惡火湖面上,一步步岩漿灼心之痛,一步步走遠。
“誰要你的來世,今生師兄還在等你!你就這樣丢下他了嗎!”
陸忘川眼前一陣模糊,失聲吼道。
洛雨棠走在惡火湖面上,聽了他的話,依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眼前像是下了一場惆悵而憂傷的秋雨。
他從未想過丢下他,而是所有人都容不下他。
心口一道鞭痕滲出的血色越來越濃,似乎渾身都血肉都化作鮮血從心口溢出。
他停下步子,卻從心口摘下了一朵永生花,用鮮血澆灌出的花瓣美的純淨而妖豔。
記得不知是什麽時候了,楚華年學了一招名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劍法,能教枯木逢春,野草開花,曾樂颠颠的來到清心苑向他演示這華而不實的功夫。
那天清心苑中果真開了滿院的姹紫嫣紅,花香陣陣彩蝶飛舞。
“好是好”洛雨棠當時說:“可惜過了今晚就謝了,再美也不可永生”
“誰說的”
楚華年摘了一朵鮮紅的月季放在他的心口前,眨了眨眼笑說:“像這樣從心上人心口長出的花,不就是永生花嗎?”
永生花……
洛雨棠看着手裏這朵從心口摘下的花,目光忽然不再悲痛迷茫,輕輕揮袖放飛了這朵永生花。
然後他周身忽然席卷一陣清風,踩在湖面上的赤腳化為一朵朵鮮豔的紅花,飛花旋轉着升起,纏繞着他的身子一圈圈由下而上,所到之處不見人影俱是飛花……
陸忘川站在岸邊,遙遙看着他化成一片花海,花海飄轉升空,穿過高空上那道暗黃色迷霧,不知去向。
洛雨棠是他到九微派收到的第一份禮遇和溫柔,與他而言他早已不是同門師兄這麽簡單,也許更像是兄長吧,一位總是袒護他,幫助他,對他好的兄長。
真心真意待他好的人太少了,洛雨棠就是其中為主不多,也最重要的一個。
現在他魂魄飛散了......陸忘川親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自散魂魄,消失的無影無蹤,無論是生人還是死魂,從今往後,世間再無洛雨棠。
那個待人親和,溫柔似水,不争不搶與世無争,與所有人為善的男子消失了,在容不下他的陰陽兩界中徹底的,消失了。
陸忘川終于流淚了,狠狠的用手背擦着眼淚,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盲眼姑娘抱着黑貓慢慢走到他身邊,說:“忘川君,還有一物,十幾年前有人托我轉交給你”
陸忘川狠狠擦了擦眼角,問道:“什麽”
盲眼姑娘卻把瞎了眼的黑貓舉給他:“不知,應是你的一位故人”
黑貓灰白一片的眼珠忽然動了動,然後化作一道輕煙從她手中飛出,漸漸的竟聚集成一道朦胧的人影……
“…..娘?”
眼前這道虛影雖然朦胧,但是那音容笑貌,溫柔遣眷的模樣,正是五年前溺水而亡的陸娘子。
像是心中的江河終于決堤,陸忘川看到她的一剎那,嚎啕大哭,不能自己。
“娘!”
他想抱住陸娘子,無奈她只是一道舍不下的執念而化作的虛影假象。
“是小川嗎?”
陸娘子試探着朝他的臉伸出手,只是陰陽相隔,終究碰不到他。
“是我啊娘,是我”
頭一次哭的這麽兇,當日看着娘親的屍體沒流出的眼淚,經過五年時光的發酵,此時終于流了出來。
陸忘川虛握住她的手,像得了失語症一樣,除了一聲聲的喊娘,別的話都說不出口。
“真是,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在哭呢”
陸娘子無神的眼珠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笑說:“小川阿,娘的時間不多了,等了好久終于等到你了,娘告訴你,要規規矩矩處世,平平安安度日,你的性子娘知道,又怪又拗,千萬不能闖出什麽亂子來知道嗎?”
陸忘川不停的點頭:“嗯嗯嗯,知道”
“知道就好,你今年該十九了吧?半大小夥子一個了,可得穩打穩紮的過日子,将來讨個好媳婦”
陸忘川說不出話來了,忘記了她看不到,虛握着她的手,一昧的點頭。
陸娘子的身影越來越輕,越來越淡,最終優化做一道随風即散的輕煙。
“娘走了,小川,你保重啊”
眼前輕煙消散,陸娘子再難尋蹤影,沒留下一絲痕跡。
陸忘川無力的跪在地上,深深埋着頭,肩膀不停的顫動,滿腹的委屈和悲傷無處發洩,只化作一聲怒吼。
“啊!”
盲眼姑娘靜靜的站在他身邊,過了許久才道:“忘川君,我該走了,你快離開這裏吧,黃泉之地生人不宜久留”
陸忘川埋着頭沉默了半晌,跪的膝蓋麻木後緩緩起身,他垂着頭看不清面容,在開口時,聲音從沒有過的低沉冰冷。
“我找玉昆山,在哪”
萬物皆有靈,人有魂,樹有根,那麽仙山自然有山靈,地府正是掌管陽間所有靈魂的地方,他要找到玉昆山,為洛雨棠報仇。
當時的一句,我要你們都去給他陪葬!
并不是氣話,他當真要讓九微派的所有人都給他陪葬,只要毀了玉昆山山靈,九微派自然蕩然無存,包括青崖,絕弦,紫微,孤竹四位仙長,上下數千同門都将魂喪玉昆山。
這世道已經對他如此無情,那就做的再狠絕一些又怎樣呢?
他不怕懲罰,他連死都不怕還害什麽。
盲眼姑娘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給了指了路:“過了惡火湖,對面有幾座仙山,最左面的那一座就是玉昆山山靈了”
“多謝”
陸忘川足尖一點,人如飛鷹般飛向惡火湖彼岸。
把手閻羅殿的陰差見了大驚失措。
“那是誰勾的魂?怎麽沒剝離肉身,還會飛?!”
一人說:“好像,不是魂”
倆人對視一眼,面色俱變。
“快禀大人!有人擅闖地府!”
陸忘川很快抵達惡火湖彼岸,順着一座座大山找過去,很快找到了玉昆山。
山靈和陽間的山并沒什麽不同,只是山中更幹淨,山色更蔥郁,甚至更有靈氣。
手中沒有兵器,不能像劈開桃塢山一樣劈開眼前這座山靈,只能硬來了。
陸忘川退後幾步,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什麽,不多時,他再次感受到了時常在體內作祟的燥熱怪力。
只是這次他不在刻意壓制,而是放縱那股力量在體內流淌,甚至運用真氣推波助瀾……
一道流風從他腳底升起,輕輕吹散他破爛的衣襟。
他在自己的內府中推拿乾坤,運轉真氣。
乾坤阚澤
馄饨太極
兩儀四象
八荒六合
唯爾有神
尚明告之!
陸忘川豁然睜開眼,雙眸中一道紅光一閃而過,周身升騰勁風。
他凝神注力後退幾步,然後向前飛奔,逼至玉昆山五十尺之外的時候忽然騰空飛起,高高躍起的身影如黑鷹,随後将全身的真氣內力都凝聚于足下,朝着玉昆山頂踹了下去!
☆、古往今來紅塵客【四】
乾坤阚澤
馄饨太極
兩儀四象
八荒六合
唯爾有神
尚明告之!
陸忘川豁然睜開眼,雙眸中一道紅光一閃而過,周身升騰勁風。
他凝神注力後退幾步,然後向前飛奔,逼至玉昆山五十尺之外的時候忽然騰空飛起,高高躍起的身影如黑鷹,随後将全身的真氣內力都凝聚于足下,朝着玉昆山頂踹了下去!
山體一聲轟隆巨響,地面随之顫動,一道蜿蜒裂縫從玉昆山山頂斜劈而下,山間碎石滾滾而落。
破冰般的裂痕在山腰堪堪停下,玉昆山竟真被他一腳踹出了裂痕。
陸忘川輕盈落地,踹這一腳他也不好過,右腿的腿骨像是要爆裂般疼痛難忍。
他握起雙拳,再次朝玉昆山沖了過去,這次不用踹的,而是撞。
宛如公共怒觸不周山,他撞的這一下不比共工留情多少,目光血紅殺氣凜冽,大有用盡全身真氣和玉昆山同歸于盡的癫狂之态!
山體再次嗡鳴顫動,山腰的裂痕更是一路劈到了山腳。
“何方狂徒還不住手!”
鬼帝張衡,楊雲,王真人趕到,率領一衆陰差。
黑金衮服轉眼落到地面,三人不由分說聯手朝陸忘川射出三道鐵索。
陸忘川沒有兵器,只能用拳手去擋,抵擋不及步步後退時忽然接住三道纏命鎖在手中扭作一團,然後灌力與掌中狠狠反向拉扯,将他們三人向前拉動幾步,然後握着纏命鎖忽然矮身甩向地面!
他借力使力,把三位鬼帝的武器摔在地面上,地面仿佛被炸開一樣,一條溝壑乍然浮現。
纏命鎖的餘力全部被陸忘川打回了他們身上,三位鬼帝丢下令他們鎮痛難忍的兵器,竟一時不是他的對手。
張衡怒喝道:“你是何方妖魔膽敢在此放肆!”
陸忘川截了一段纏命鎖,不急不慢的握在掌心纏在拳頭上:“不過是比你們中用點,就是妖魔了嗎?”
撿起一段纏命鎖再次扭成一道鞭,陸忘川擡眸時,眉宇間紅光湧動,雙眸中再次閃過一條紅绫般的光芒。
三位鬼帝熟悉他神色中的癫狂和陰狠,紛紛想到,此人竟是忘川君?
“我派孽徒不勞三位大人出手!”
青崖等人駕雲而來,落地後拂袖厲聲喝道:“孽徒膽敢摧毀玉昆山靈,你還想欺師滅祖不成!”
一道利鞭呼嘯而出,陸忘川反守為攻:“有什麽不敢!”
四位仙長三位鬼帝均被他這恨戾的一鞭掃退數步,随後不約而同的聯合出手攻向陸忘川。
陸忘川确實狂妄,拿着一條破鞭子就敢以一敵七,和七位神宗為敵。
縱然他體內的魔力蘇醒了大半,此時卻不能完全駕馭,七位神宗絕非浪得虛名,法力修為又都在他之上,就算是讓他占了上風,還是會被很快的打下去。
在四道劍鋒的威逼下,陸忘川不知被他們的劍氣傷了多少下,身上的破衣爛衫逐漸被染成了一身血衣,架着鞭子被他們逼迫的節節後退。
又是一道劍氣斜掃而來,陸忘川打散逼至面前的劍氣,向後堪堪避開這一擊,猝不及防又被一條見縫插針的纏命鎖抽在腰上。
纏命鎖卷起他的身子高高揚起然後豁然收回,陸忘川的身子飛速旋轉着由高空摔落。
“你敢闖入陰曹地府,看我怎麽收拾你!”
張衡擡起雙袖:“銷魂釘!”
陸忘川支撐着木頭架子似的身子爬起來,看到從惡火湖中飛出一排長如銀劍的釘子。
傳說銷魂釘能釘人生魂,直到魂飛魄散。
陸忘川吐出一口血水,心道今天可真是見識了。
張衡袖風一掃,将整排十根銷魂釘盡數揮向陸忘川!
銷魂釘呼嘯來襲,正它們當作靶子的陸忘川不禁後退了一步。
從天而降一道白光,那道白光在半空中截住銷魂釘,二者相撞必有一傷,然而他們勢均力敵,幾聲激響後紛紛委地。
陸忘川望向地面的那道白光,待它光華隐去後發現是一根九連環禪杖。
一襲佛衣落地,段重殊走過去撿起了禪杖,對七位神宗單手合十道:“不過是一無知劣童,大人何必請出銷魂釘”
張衡見他現身,神色稍有收斂道:“大法師,我敬你是陽間執法者,陰司之事不勞你費心”
陸忘川見到他,渾身的筋骨一松,向後靠在身後的樹上,順着樹幹慢慢坐到地上,一改方才的無所畏懼嚣張狂妄,像是一瞬之間意志消沉了許多,垂着腦袋靜觀前面的動靜。
段重殊掃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四位仙長,道:“四位仙長,本座将他托付給你們照料管教,怎會出今日之事”
這番話無疑是想移花接木讓九微派承擔主要罪責,陸忘川聽的出,青崖等人自然也聽的出。
紫微争道:“大法師所托非人,我等管訓不了這個孽徒!”
陸忘川忽然冷哼一聲,嗤笑道:“妖孽就妖孽吧,仙長何必在加個徒字,貴派清高的很,我陸忘川高攀不了,你想認我當徒弟,我可沒把你當師傅”
“你!”
紫微心有怒火,又不屑與他費口舌,轉過臉看也不看他。
段重殊閉了閉眼,面朝三位鬼帝道:“本座特來為此人請命,他并非十惡不赦窮兇極惡之徒,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望三位大人開恩”
陸忘川在後面诶诶了幾聲,唯恐天下不亂的輕飄飄道:“誰說我非窮兇極惡之徒,若不是他們趕到及時,我就推到了玉昆山,讓他們都給我兄長陪葬去了”
段重殊微微皺眉,側首道:“住口!”
陸忘川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別開臉看向被自己摧殘的不像樣的玉昆山。
張衡冷笑道:“法師言之有錯,今日他擅闖地府,妄圖摧毀山靈,玉昆山可是一大封地,他竟然破壞封地,難道還罪不當罰嗎?”
陸忘川眼眸一動,一大封地?
段重殊斂眸思索片刻,說:“本座替他受罰”
不光是陸忘川,在場所有人都陷入靜默。
面前這位執法大法師,四大玄宗之一,豈是誰能說罰就罰的。
縱然是兩不相幹的陽間與陰司,張衡也很忌憚段重殊,此時聽他要待人受過,不免心中揣揣,不敢動手。
“從未待人受過這一先例,此人難辭其咎,大法師還是不要妨礙我等行刑了”
陸忘川扶着樹幹站起來,向前走過去:“那就來吧,正好我也想試試傳說中的銷魂釘,到底能不能釘穿魂魄”
段重殊忽然把禪杖往地上一頓,然後升到半空中,一襲□□在空中微微飄展。
陸忘川腳步一頓,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
“所有的刑罰,本座替他受過”
話音剛落,段重殊輕輕擡袖,又一排銷魂釘從惡火湖中飛出,沒有絲毫遲疑的整排射向他!
“段!”
才說了一個字,陸忘川就見十根銷魂釘一根根接連而至在他身上貫穿而過!
十聲利器貫穿筋骨的聲音接踵而至,片刻之間消匿無聲,燃了鮮血的十根銷魂釘貫體而出後,俱化作道道輕煙。
三位鬼帝沒料到這等變故,一時之間面色大變,似是驚懼交加。
段重殊遍體布滿十個血洞,身上白雲織就似的□□血跡斑駁。
縱然他是得到大法師,魂靈堅定有佛光護體,這十根銷魂釘不足以打散他的魂魄,卻也是擁有天威的神器,以靈刻靈,此番免不了筋骨受挫,大傷內裏。
段重殊腳步不穩的從空中跌落下來,面如白玉,額心佛蓮隐隐閃爍。
陸忘川遲了許久才上前蹲下身子去扶他。
“諸位聽清楚了”
段重殊微阖着眼眸,音似冷泉道:“此人所犯下的所有罪責今日一筆勾銷,請回吧”
話雖如此,但沒有人離開,四位仙長不甘就此放過陸忘川,三位鬼帝則是因段重殊身受重傷而心有不安,怕他攜山河密令與地府為敵。
他渾身都是血,似乎遍體都是傷,陸忘川輕輕拖着他的肩膀不敢碰他,面色深沉冰冷,眉宇間的怒火越來越深,也不知是氣誰。
段重殊一手拿起禪杖,一手扣住他的手腕:“走”
兩道人影随風化為烏有,消失在蒙着暗黃色濃霧的陰司。
出了地府,才發現此時早已入了夜,不知段重殊把他帶到了何方的一處青山綠水間。
段重殊不同他講一句話,獨自走到一處空曠的只有一顆大樹的山坡上,頭頂漫天星辰在樹下打坐療傷。
陸忘川看他一眼,也不擾他,就勢在草地上坐下,也運作內力給自己療傷。
和段重殊比起來,他受的傷雖然嚴重,但都算不得什麽了。
夜色下的山坡綠草幽幽,空曠的只有頂上一株老樹,滿地的綠草随晚風吹來微微搖晃,也吹動了漫天星辰。
一個時辰後,陸忘川睜開眼,看向不遠處的白衣背影,起身走了過去。
段重殊緊閉雙眸,依舊在禪坐。
陸忘川在他身邊盤腿坐下,擡頭望着天幕上明亮的星子,清涼的微風不斷在臉上吹過,揚起他淩亂的長發。
陸忘川忽然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擡手指着天上一點說:“看,像不像一根簪子”
沒人理他,段重殊依舊緊閉雙目。
陸忘川擡手在空中抓了幾下,收回手,掌心中像是抓了一把星光。
攤開掌心放在唇邊,輕輕朝他的臉吹了過去……
一捧星光被他吹散,像一只只銀火蟲一樣圍繞在段重殊身上輕柔飛舞,還有幾點星光停在了他的唇角和眉睫。
段重殊緩緩睜開雙眼,眉睫的星光跳動了幾下,随後向上飛走。
陸忘川樂呵呵的看着他的側臉,雙手向後一撐,慵懶而輕松的置身于無邊星河下,享受四周自由自在的空氣。
星光逐漸飛走了,段重殊的面容恢複黯淡,寡淡平和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緒。
“你…..”
“別問”
陸忘川說:“我做了什麽事你都知道,就別問了,今晚就這樣吧,都容我們逃避一回現實,你看今夜的星星多好看,多難得”
段重殊擡頭看向星象,緊抿着薄唇,當真什麽都不再問。
說好了什麽煩心事都不提,陸忘川卻出爾反爾,遲遲問道:“你後悔把我送到玉昆山九微派了嗎?現在我被逐出師門,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說過很多次想跟你走,你為什麽不當真?”
晚風吹的樹葉沙沙作響,落下的葉子飄落在他的肩上。
段重殊拂去肩上落葉,說:“你走的每條路自由天意注定,我改變不了什麽”
天意…..
陸忘川笑了笑,仰起頭長嘆了一口氣:“今天我見了許多人,去了許多地方”
段重殊微微側頭問他:“什麽地方”
他眉心微皺,神色中顯露一絲……慌亂。
陸忘川瞥他一眼,笑了一聲:“太多了,我都不記得了,你怎麽不問問我見了什麽人呢?”
段重殊自覺草木皆兵,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算看到了又怎樣,也許根本不會耐下心來看一看,就算看了也是過眼不過心,怎麽會深究。
如此,最好。
他閉了閉眼,問:“什麽人”
“……親人,現在都不在了”
陸忘川忽然一歪身子側躺了下去,頭不偏不倚的枕在他的腿上,閉上眼遮住眼角的一點水光,輕輕笑說:“借我躺一躺,明早,明早就還你”
明天一早,你我分道揚镳。
聶華陰說的沒錯,一日為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這世間有千百條康莊大道,而他能走的通的只有一條與段重殊相悖而馳的路,他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天意可真是捉弄人。
之前他死皮爛臉想跟他走的時候,他不肯,現在就算是他願意帶自己走,陸忘川也不會再跟他走。
他不僅背着萬千罵名,還背負一段難以忘卻的過往,既然聶華陰能夠浸在寒冷的忘川河中五百年修成萬魔之尊,那他又如何忍受不了現時的因果和天意呢?
無論多麽孤獨,總不比忘川河中五百年的孤獨,更孤獨。
他怕極了無牽無挂做一只游歷人間的孤魂野鬼,一個人在世怎麽能沒有寄托和牽挂,娘錢死後他以為他找到了,現在卻發現那是顆梧桐樹,而他不是什麽金鳳凰,也就只有離開他,在赴遠方了……
“我問你的姓名,你不說,那我今後怎麽稱呼你?”
陸忘川自顧自的說:“大法師聽起來就是個和尚,這不好……不如我就叫你師傅好不好?”
說着擡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好不好麽,師傅?”
“…..好”
陸忘川嘿嘿笑了笑,閉上眼問:“你今天救的是誰呢?師傅”
段重殊微微垂眸看着他,只看到他月光下嘴角帶笑的側臉,頓了片刻說:“你”
陸忘川又問:“我是誰?”
“…..什麽?”
“我是誰?”
“……陸忘川”
陸忘川莫名其妙的嗯了一聲,然後再不言語,似乎是睡着了。
你救的是誰,陸忘川還是......聶華陰。
今夜晚風不止,吹的枝葉攢動,落葉沙沙。
落雪似的葉子漸漸的落在樹下兩人身上,像是要将他們葬起……
☆、珠蓮并蒂【一】
此地名為金水鎮,距離玉昆山十萬八千裏之外的一個姑蘇小鎮,這裏的水路遠多于陸路,下了山轉一圈滿眼皆是碧波蕩漾,水路阡陌,人情也是非常的溫柔淳樸。
陸忘川在天光還未破曉時就下了山,比早起采蓮和走水路運貨的人家還要早,在搭在水邊的一間茶棚裏坐了下來,不管有錢沒錢先點了一壺茶要了兩疊點心。
賣茶的是個面相柔善的大娘,大娘見他渾身褴褛,衣裳上還帶着血,起初把他當成了兇惡之徒,不敢靠近。
陸忘川露出一點笑容道:“前幾天遇上強盜被搶了,大姐莫怕,只給口水喝可好?”
刨去他的明眼不可見的缺德,跟人唠家常的陸忘川無疑和誰家郎君公子一樣,相貌俊俏不說,他一旦笑出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還是很具有懵逼人心的欺騙性的,起碼混口茶喝沒問題。
大娘唏噓兩聲,給他倒了一碗茶附送一疊點心,并說:“小夥子,請你呀”
陸忘川朝她笑笑:“多謝”
一碗茶沒喝完,就聽早晨寂靜的街道遠處傳來馬蹄聲,三位衣着裝束一樣的年輕男女乘着馬朝這邊奔來,兩男一女,略帶急促的馬蹄聲在這個偏遠寧靜的小鎮街道上稍顯突兀。
這三人身着白色箭袖長衫,外罩一件紫色滾金短褂,腰上束着紋絡各異的青玉帶,頭上豎起長發的發館都是如出一轍的紫金冠。
陸忘川擡腳踩在屁股下的凳子上,端着茶碗微微側過身背對街道。
這身衣服他熟悉,其中一位俊公子他更熟,是赫連家弟子,還有赫連羨。
三人乘快馬和他擦肩而過,在前面三十尺開外的地方又停下,其中那位和男弟子做同樣裝扮的女子翻下馬背走到客棧門口敲門,很是英姿飒爽,且彬彬有禮。
三人似乎趕了一夜的路,讓小二牽了馬去喂,進了客棧。
“大姐,最近的生意好做叭”
陸忘川模仿當地口音和大娘聊天,意在從她口中得出此地是否有異常。
赫連家弟子下山只為除邪祟,又這麽風塵仆仆,總不會是下山游玩。
大娘卻未向他說起有什麽妖邪怪事,很是安居樂業,國泰民安的樣子。
陸忘川向她要了一張油紙把剩下的點心打包,好心的姑蘇女人又送了他幾塊。
道了謝,他往客棧走過去,找一個坐騎。
他急着趕回玉昆山,和楚華年穆有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