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1)
唐鶴在亂葬崗山坡頂上數尺高的地方臨空坐下,取下身後柳琴放在雙腿上,雙眼被一條白帶緊緊綁住,手扶在琴弦上貌似在調音。
第一聲琴弦顫鳴聲從他手中飛出時,陸忘川已知此人無音門第一琴師的名號,絕非浪得虛名,被他趕入地下的厲鬼受到指引般再次一湧而出。
只是他從來都不知道,唐鶴,竟然是個瞎了雙眼的盲人。
“他的眼睛怎麽了?”
江紅菱蹲在陸忘川身邊不敢輕舉妄動,望着空中斯文俊秀的琴師皺眉驚詫道:“唐鶴的雙眼……怎麽回事?他當堕入了鬼道?”
唐鶴的雙手在柳琴上劃了一周,铮铮弦音似清泉流水般玎玲而出。
陸忘川皺了皺眉,這琴音看似溫和,實則勾魂陰鬼,聽了他琴聲的厲鬼猶如飛蛾撲火般紛紛湧出地面,争先恐後的紮進兩個死侍手中的招魂旗,自投羅網。
陸忘川擡手揮劍朝他而去,卻被他周身忽然迸射黑霧的結界狠狠彈開,反倒險些震傷了自己。
既然他飼養死侍,是鬼道沒錯了。
兩道人影一晃從山坡下飛了上來。
赫連羨看清亂葬崗上死侍召魂的情形後面色白了幾分,不敢置信的擡頭望着空中撫琴控制厲鬼的男子:“我的天……真的是唐鶴?他的眼睛?江華,你看......”
☆、珠蓮并蒂【四】
赫連羨看清亂葬崗上死侍召魂的情形後面色白了幾分,不敢置信的擡頭望着空中撫琴控制厲鬼的男子:“我的天……真的是唐鶴?他的眼睛?江華你看”
江華一直在看,他站在距離陸忘川兩步之遠的一顆枯樹樹幹上,看着唐鶴的眼神幽深莫測,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臉上走馬燈似的劃過,似乎壓抑着心口強勁辛辣的怒火,壓抑的眼眶都紅了幾分。
“你管那瞎子叫唐鶴嗎?”
江華忽然異常憤怒的冷笑一聲:“他若不是唐鶴我割了你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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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将玉笛一聲放置唇邊,第一聲笛音沖出去已然撞破唐鶴彈奏出的琅琅弦音。
陸忘川連忙捂住耳朵,江華吹的這曲子他熟的不能再熟,正是陪他安眠三天的震鬼曲‘靈柩’。
而且現在看來江華對他還是留了幾分情,之前他聽到的靈柩只是擾民刺耳外加讓人聽了筋骨酸疼很想一死了之,而此時的靈柩卻是異常的兇猛強勁,那笛音猶如千萬把利刃,兩軍交戰的獨門法器,連生人聽了都刺耳擾心,修為淺些的更是會為此擾亂神智,更別說這些孤魂野鬼了。
江華此時并非在‘鎮魂’,而是‘滅魂’!
江紅菱與赫連羨也忙捂住耳朵極其難耐的忍受這沖鋒陷陣與敵人同歸于盡似的狠辣笛音。
鬼嘯聲淹沒了亂葬崗,群鬼不堪忍受‘靈柩’摧殘者終于狂怒嘶吼一聲,最終魂飛魄散。
已滅魂無數的江華緊皺眉心緊閉雙目,繼續吹奏。
琴師聽了這笛音,伸手扶在琴弦上,琴音頓止,然後手腕猛然一翻,五指猶如扯斷珠簾般刮過顫鳴的琴弦!
本以為江華的笛音已經足夠的殺敵千萬破軍掃陣,沒想到唐鶴比他更恨!
這癫狂的弦音猶如萬箭齊發勢不可擋,聽的人耳朵都要被割掉了!
陸忘川堪堪穩住心境,擡起手中的劍指向星光黯淡的蒼穹,劍光一閃割開雲層,終于露出了幾顆星子。
這支‘靈柩’世上只有兩人會彈奏,一是江華,二就是唐鶴了,而且唐鶴正是‘靈柩’的作曲人,連江華都是他一手親教的…..
笛音漸漸消失,最終只剩琴音獨奏笑傲江湖。
江華睜開眼望向猶在撫琴的男子,他周身勁風四散,衣袖狂舞發絲紛亂,眼上纏着一條白帶看不清面容,而此時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這位飼養死侍的鬼琴師,他都是唐鶴。
消失五年的唐鶴。
唐鶴把江華的笛音逼退,撥弦的指尖一轉,該揍另一只曲子,‘安息’。
兩名死侍則是繼續搖旗招魂。
這支‘安息’與江華的‘故裏’有曲徑相和之處均是悼念亡靈的入奠曲。
當日兩人月下花前飲酒對酌時,貪杯微醺時曾立下一個頗為荒唐的諾言。
“欸?唐鶴,常言道人生百年,轉眼生死,若你我既不能同年同月同時生,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死的話,你就為我奏一曲‘安息’,我呢,就為你吹一曲‘故裏’好了,人死歸故裏,魂夢可安息啊”
“好,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呵呵——”
江華咬着牙鎖視他,眼眶中的猩紅幾欲絕眦。
那今天是怎麽回事?這一曲‘安息’,是在送我歸西嗎?!
“子淵,快擋住他!”
江紅菱喊道。
江華只望着他,置若罔聞。
眼見唐鶴即将曲終将厲鬼收入招魂旗,陸忘川也終于将頂上雲層剝開,足尖一點沖向天空。
乾坤卦理在瞬間浮現在星空中,陸忘川仗劍狂掃數下,只見天上星辰各歸其位連接成三十二八生門宮位星陣,星芒相接閃射明光。
陸忘川在星圖陣眼下旋身打坐,淩駕于亂葬崗之上。
昔日聶華陰召魂不治的封魂陣,今天由他來完成。
星陣将整個東風裏的天空晃射如白晝,江紅菱迎着由上而下的厲風擡頭去看,心中唯有驚嘆。
嘆如今世上竟還有人可駕馭封魂陣。
陸忘川緩緩擡起雙手似乎要将整片蒼穹舉起,手掌在宮位下翻旋周旋,封魂星陣随之變換宮位,光彩更甚。
亂葬崗上的群鬼被星光貫體而過,随着凄厲一聲怒吼化為飛燼。
默默觀望多時的江華忽然躲過赫連羨手中的劍,朝猶在撫琴的男子沖了過去。
“把你臉上遮羞布揭開讓我看看你是誰!”
唐鶴察覺劍風逼近,不慌不忙的把柳琴收起倒置背後,身子猛然向後退了數尺避開他挑來的利劍。
江華刺了這一下卻不再動彈,立在呼嘯的風中遙遙看着他。
方才逼近他身前的時候,他看的很清楚,那把柳琴上的琴頭上鑲着一顆通體凝白生光的明珠,如果他沒看錯,是‘珠蓮并蒂’另一信物,明珠帶……
亂葬崗上萬鬼或魂飛魄散,或逃入地府,一瞬之間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陸忘川起身将頂上星圖收入手中,然後提着長劍俯沖而下。
兩個扛着招魂旗正欲逃走的死侍忽然被從天而降的陸忘川踹倒在地。
陸忘川長劍在膝上一磕,掰為兩段,兩手持斷刃灌入內力深深□□死侍的胸膛。
死侍掙紮片刻,頃刻灰飛煙滅。
遠在一旁的唐鶴忽然揚起長袖,兩面招魂旗随即各自飛散,一支向南一支向東。
“陸公子!”
江紅菱忙喊道:“招魂旗飛走了!”
陸忘川看了看兩面融入夜色瞬間不見蹤影的招魂旗,沒有追其中任何一面,而是提劍飛向了唐鶴。
他肯定不是招魂的主謀,背後的大人物倒是是楚王爺還是穆家莊?!
唐鶴背着柳琴轉身如來時一樣消寂無聲的走遠,人影化入夜色。
江華伸手把陸忘川攔住,說:“我去”
然後握緊玉笛朝他消失的天邊一點追了過去。
大亂稍息,經過這一役,陸忘川也明白了方才朝南方飛去的招魂旗正是往穆家莊而去,另一面則是往北……
北?北邊是長安,楚華年被流放,今日才出長安!
“陸前輩!”
赫連羨遷來了他們三人的馬,騎在馬上喊道:“我和師姐去追飛往穆家莊的招魂旗,你來不來?”
江紅菱牽着兩匹馬也在等他答複。
兩面招魂旗,一面去往穆家莊,一面去往長安,陸忘川,你去哪裏?
陸忘川此時還不知今晚所下的決定,日後終有一日會教他悔恨終生。
思索片刻,陸忘川道:“我追北邊那面旗,告辭”
江紅菱向他跑了幾步:“陸公子”
陸忘川回身看着她:“還有事?”
江紅菱撿起地上自己那把被他折斷的劍,雙手送到他面前,笑道:“聊勝于無,還可防身”
陸忘川笑了笑,收下那把斷劍:“多謝”
江紅菱看他片刻,忽然解下腰帶上系的荷包,眼角流光飛快的向上一掃,然後把荷包放在他的手中,上了馬對他抱拳道:“後會有期,保重”
兩道人影疾馳而出東風裏,陸忘川惦着手裏的荷包暗想,這是送他的盤纏?
赫連家弟子果然仁義。
陸忘川翻身上馬,想看看裏面多少銀子,打開荷包後卻發現裏面不是銀子,而是一粒粒金燦燦的東西,一陣清香甜味跑了出來。
更不是金子,是一把松子糖。
原來他從小叫花手裏搶回的荷包裏,裝的是松子糖。
沉默片刻,他把荷包塞進衣襟,駕馬走上和他們背道而馳的一條路。
從星光濃重走到夜色稀薄,一匹快馬一襲黑影匆忙趕往長安。
他沒走官道,而是走了一條荒野林路,打算抄近路盡早找到楚華年。
山林并不濃密,但他的速度卻越來越慢。
陸忘川忽然勒停馬首,擡頭看了看所剩無幾的星象,四周稀疏的樹影格外深沉。
他迷路了,半個時辰前到現在,他始終在這片夜林子裏兜轉,星象模糊無從辨別方向,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兒走。
前方林中中忽然出現一個人影,正徐徐朝他走過來。
陸忘川抽出那把斷劍,凝神去看……
“忘川君,到哪裏去?”
一襲桃色衣裙的人影逐漸走出黑暗,手持一條損魔鞭 ,望着他盈盈笑語:“迷路了嗎?我帶你走一程可好?”
□□的馬受驚一樣猛然後退幾步,狂躁的四處踏蹄。
看來不是迷路,而是被人擺了一道……
陸忘川穩住馬轉頭看了看周圍,四周那是什麽樹林,而是一株株桃樹。
這女子煉的純陰邪功異常厲害,當日用桃花陣擺封魂陣并且困住段重殊,還險些把他佛骨抽出,不僅陰,而且狠。
此時天上最後一顆星子被晨風吹滅了,陸忘川跳下馬背,自知雖然自己武力尚可和她一拼,但她此時擺下的九層遞進桃花陣,卻是他無論如何也難以逃出的。
自古天下武學分陰陽,連段重殊那樣的純陽之體都在她的桃花陣中敗下陣來,更別說只是稍有進益,此時更是連兵器都沒有的陸忘川了。
陰陽相克,他的陽不能克她的陰。
柳思追忽然甩出損魔鞭,卻不是沖陸忘川,而是沖他的馬。
馬被她纏住喉嚨然後随意的扔到一旁,本該摔落在地的馬卻被她扔出的一瞬間憑空消失,仿佛落入另一個時空。
陸忘川面無表情的問道:“你想幹什麽”
柳思追笑道:“我只想警告你別輕舉妄動,你的陣法在我的桃花塢裏行不通,別自作聰明自讨苦吃,這裏處處都是迷宮,要是不想被永遠困下去,就乖乖聽我的話”
陸忘川笑了一聲:“聽,有話請講”
此時地面忽然微微顫動,他低頭一看,發現一條裂縫在他腳下裂開,把地面撕了一個大口子。
“跳下去”
柳思追道。
陸忘川看了一眼裂縫中深不可測的地心,冷笑一聲:“如果我殺了你,能不能破開你的桃花塢?”
柳思追正欲說話,臉色忽然一變,望着他身後道:“段重殊?”
陸忘川随即回頭去看,卻見身後空無一人,驚覺上當要出劍時為時已晚。
柳思追趁他回頭的瞬間用損魔鞭纏住他的腳腕,随後向後一拉,将他甩入地面的裂痕!
陸忘川把斷劍插入懸崖般的地心斷層,往下就是深不見底的萬丈地府。
柳思歸念動咒語,分裂的地面竟開始緩緩的靠攏。
陸忘川在被夾死還是放手之間猶豫了一下,然後松開手選擇後者。
掉進地府還有活路,被夾成肉餅那就真變成肉餅了……
江紅菱和赫連羨快馬加鞭趕到穆家莊時已經第二天淩晨,在山腳下便早已看到山頂黑煙彌漫濃煙四起,只是未想到,一夜之間穆家莊竟然變成如此慘狀。
古有阿房傾之一炬,如今,穆家莊殘桓滿地。
似是有人放了一把大火,大火燒毀了整座山頂,包括其中的穆家山莊,此時火光未熄,殘桓斷木中躺着一具具焦黑的屍體,天地之間一片天火焚山似的荒蕪死寂,此時穆家莊已經變為一座墳場,沒有一絲活氣。
見了眼前此等慘狀,兩人在穆家莊門口默然許久,然後踏着焦黑的屍體和斷木走了進去。
赫連羨出自對死者的敬畏低聲道:“師姐,是我們算錯了嗎?難道不是穆家莊煉鬼兵,而是有人嫁禍?”
穆家一向壯觀威嚴的祭天臺此時也被燒的只剩偌大的空地中間一座高臺,臺下的屍身被燒的血肉模糊,不辨男女。
江紅菱撿起地面上一支焦黑的看不出本來面貌的招魂旗,道:“是穆家莊煉鬼兵沒錯,只是……”
“只是什麽?”
江紅菱嘆了聲氣道:“你看祭天臺上的血咒符文,他們用自家人獻血祭,統領鬼兵”
赫連羨往高臺上看,只看到滿地的血咒符文和幾節斷裂的鐵索。
江紅菱登上高臺蹲下身子研究這些血咒,發現這并不是血祭符文,而是逆反血祭的咒語,也就是說,被血祭的人逆轉血祭,将除自己以外的穆家人全都轉為血祭……
好一招移花接木,也是……好恨絕的心腸。
江紅菱站在高臺上極目眺望,發現這位被血祭的穆家人不僅把穆家莊所有人送與鬼食,更是将整座穆家莊設為一個大封陣,陣眼就是這處高臺。
她似乎可以看到昨夜穆家莊的動亂……
熊熊烈火中,高臺之上渾身浴血遍體鱗傷的男子一派淡然的看着群鬼分食穆家人,他布下的大封陣将所有人都封鎖在穆家莊,厲鬼食人,天火燒鬼,他将所有生靈和死魂都封鎖在大封陣中,傾之一炬。
“……你曾說,被九微派逐出師門的其中一位就是穆家莊人?”
“嗯,師姐認為是他将穆家莊滅門?”
江紅菱搖搖頭,只道:“世間絕無巧合,只有機關算盡蓄意而為之”
☆、三生葬地【一】
江華追蹤了唐鶴整整一晚,一直跟他回到三天前出發的姑蘇小鎮金水鎮時,他陡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背着一把柳琴的蒙眼男人應該很引人注目,但江華問了許多人,他們都說從未見過什麽盲了眼的琴師,聞所未聞。
他正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生悶氣,冷不防月光瞥到不遠處湖邊閃過一抹青色衣裳,随即走入小巷。
跑過去一看,發現那條小巷是一個死胡同,雜亂狹小的巷口睡着兩條土狗,別說人了,連鬼影都沒有。
湖邊垂柳下攤鋪上的大嬸喚他買果子,他走過去拿起攤子上的一顆荔枝,問:“方才買果子的那人去哪兒了?就是背着一把琴,蒙着眼的那個”
大嬸似乎不記得方才送走的客人,疑惑的想了半晌才想起來:“哦,侬是講那個瞎子喽哉?”
據她口中得知,那個男人偶爾會在她攤子上買一些時鮮果子,并不在鎮上住,好像是住在鎮子下的一個白水村裏。
江華還沒等她把話說完,荔枝向她一丢就走了。
金水鎮下好幾個村子,其中這個白水村是最偏僻的一個水路發達而陸路不通及其南走,以至于江華找到白水村的時候又耗了一個白天。
一所位于山腰上的小院遠離山腳下村落,曲折蜿蜒的山路通往密林中的幽幽深處。
兩間草房一方小院,院中垂縧稚子嬉笑打鬧,見唐鶴回來都圍了上去。
“先生回來了”
一個稍大些的男孩喊道。
唐鶴把買回來的一包荔枝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并不說話,摸了摸那男孩子的頭,回房去了。
幾個孩子在院子裏瓜分那些新鮮香甜的荔枝,果皮落了一地。
江華找到這裏的時候已經入了夜,推開矮矮的籬笆門,一眼看穿了院中的小孩不是生人,而是死魂。
孩子們顯然沒想到還會有生人造訪,見了他均尖叫一聲,然後竄到桌子底下,手裏的荔枝扔在地上。
江華看了一眼攤在桌子上一堆完好無損的荔枝,他們拿不起這些□□,落在地上的荔枝只是祭品,一堆虛影。
稍大些留着總角的男孩子亮出手上鋒利的指甲,勇敢的朝他沖了過去。
“不要你們這些臭道士抓我們!”
江華把玉笛一橫擋在他眼前,冷冷道:“想魂飛魄散嗎?讓開”
男孩子忌憚他手中淨化仙靈之氣滿滿的神器,躲開了。
江華走到正中的一間草房前,擡腿踹開了門。
簡陋的屋子裏除了一張破舊的桌子和床榻,什麽都沒有,正對門口的桌子上擺着一把與周遭格格不入,做工精美雅致的柳琴,琴弦不斷的顫動。
江華踹門的時候,他正站在桌子旁,手按在琴弦上似乎在安撫它。
“……它在找我嗎?”
江華靠在門框上,舉起手中與柳琴共鳴的玉笛,冷笑道:“你人雖然髒了,但琴還是把好琴”
唐鶴微微向他所在的方向微微側首,似乎是努力辨別他的聲音。
江華收起玉笛,緊咬着牙一步步朝他走過去:“他們都說你将無音門滅門,我本來不信,現在你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說話!”
唐鶴的雙眼被蒙住,連帶他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喜怒哀樂也一并被掩藏,察覺到他的靠近,便慢慢的向後退。
“躲我?”
江華雙眼一眯,猛然出手想要捉住他的衣領。
唐鶴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根木棍挑開他的手,足尖一轉移至他幾步之外。
這一棍抽的他手腕青紫一片,江華不依不饒的又朝他走過去:“你到底是真瞎還是假瞎,別他娘的給我藏着掖着!”
他變換步法向他靠近,步若游龍移行幻影,其及迅速難測,把唐鶴逼至牆角然後攻其把備一把扯下他臉上白帶!
白帶落地的一瞬間,唐鶴忽然擡起袖子遮住臉,轉身面對牆角以背示人,似乎是羞愧讓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樣子。
江華愣在原地,渾身的怒火和戾氣在看到他的臉時全都煙消雲散……
方才他看的清楚,這人确實是五年前那個俊美無濤內秀嘉澤的唐鶴,只是他的眼睛,如今竟真真切切的殘了。
雖然驚鴻一瞥,但他看到他的雙目赤紅,滲了血似的眼皮遮着一雙空洞洞的眼窩,他的眼珠竟是被挖了出來,只留一副滲血的眼眶。
“……你的眼睛”
江華癫狂了一樣猛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牆上,逼迫他面對自己:“你的眼睛怎麽回事?說話!”
唐鶴側開頭避開他的目光,沒有血色的雙唇緊抿着,依舊只字不言。
“先生他不會說話!”
一個女孩子跑進來把江華推開,張開胳膊擋在唐鶴身前:“先生看不見也不會說話,你不要欺負他!”
其餘幾個孩子也紛紛擋在唐鶴身前,憤怒的注視着他。
江華再次征住,看不見,也不會說?
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唐鶴撿起地上的白帶遮住雙眼,拍拍女孩兒的肩膀,舉止輕柔的打了幾下手語。
女孩兒點點頭,回過頭對江華轉述道:“先生說他并不認得你,讓你趕快離開”
江華情緒激進,聞言怒不可遏的再次向前逼近:“不認得我?他看不到我的樣子還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不料小女孩兒一下子哭了出來,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和憤怒:“你這人真是無禮!先生他五感被封,也聽不到你的聲音!”
五感被封……一個人的五感若被封印,那就和一個死人沒什麽區別了,你站在他面前,他卻不知面前是誰,甚至不知面前有人,聽不到看不到也不能說話,整個世界對他而言只是一片虛無。
“……你問他,還記得江華嗎”
小女孩抹掉眼淚,握住唐鶴的手,在他掌心寫下‘江華’二字。
唐鶴猛然收回手,搖頭。
江華走向他:“不記得?我看你分明記得!”
桌上柳琴憑空飛起飛入唐鶴手中,唐鶴信手撥出一段弦音。
江華止步在地,忙捂住耳朵,唐鶴竟彈那支‘安魂’來對付他!
唐鶴将柳琴倒置身後,揮袖一掃,将幾個孩童的死魂全部斂入袖中,然後沖破屋頂飛走了。
江華追到院中看着他瞬間消失在弦月鈎邊的身影。
“唐鶴!不管你是人是鬼是聾子是瞎子,我都會找到你!”
三生葬地,葬前世,葬今生,葬來世,埋葬七情六欲,萬丈紅塵。
舍去紅塵污垢肉體凡胎,放下執念可成佛。
什麽三生葬地,原來是一座大門樓。
陸忘川看着眼前高聳巍峨的大儀門,并不十分莊嚴精美,只是兩側飛檐上各挂着一個紅燈籠,右邊寫着‘三生’,左邊寫着‘葬地’,大儀門臨空坐落在這虛無之境,門後依舊是虛無,如鏡花水月,海市蜃樓。
四周是永無止盡的黑暗,陸忘川站在大儀門前的黑暗之中,感知到除了踏入眼前這座通往三生葬地的大儀門,他似乎無處可去。
死一般寂靜的大儀門忽然有了動靜,門框內猶如靜止的被風吹拂的湖面微微蕩漾,像是無形之中有人揮筆寫字,由上而下徐徐浮現幾行大字——
三生葬在菩提下,十裏葬地十裏花,欲知前世密境,三生葬地走一遭。
陸忘川掃視一遍,擡起手中的斷劍扔了進去。
斷劍遁入水面般引起片刻晃動,然後不見蹤影。
欲知前世秘鏡,三生葬地走一遭……
陸忘川轉身想要離開,他一點都不想知道。
“你真的不想知道嗎?忘川君?”
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周圍卻空無一人。
陸忘川問:“本人還是□□?”
魔君笑了笑:“你所想不錯,我人就在三生葬地中,這是我的真識”
陸忘川扯了扯唇角:“你把我弄到這地方來,是想讓我進去陪你嗎?”
魔君道:“三生葬地的主人是三生老祖,我無權把你引到此處,是你想到這裏,你就來了,如果你不想窺探被埋葬此地的前世,我引不了你,三生葬地由心而入”
“……鬼話連篇,我的前世葬在忘川河,不是三生葬地”
“我可沒說你想找回的是誰的前世”
忽然湧來一陣厲風将陸忘川手腳纏住送往他身後的大儀門。
陸忘川連忙釘住雙腿,和纏在四肢上的罡風反向拉扯。
這是準備強行逼迫了嗎!
“五百年前你就該進來,還在掙紮什麽!”
魔君的聲音在他耳邊加劇環繞,随之罡風更甚,像是要把他連根拔倒一樣退向三生葬地。
就算他想一探前世秘鏡,他也不願就此被打入三生葬地做一個活死人!
陸忘川運用全身的真氣和內力向前頂進,渾身的血肉被罡風吹裂般劇痛難忍,只要他在不就範,罡風将會吹散他的血肉,而他只能留下一具白骨。
“你讓我進我就進了嗎?你算什麽東西!”
“是我替你入的三生葬地啊華陰兄,五百多年了,難道不該還我自由嗎?!”
陸忘川雙目猛然一震,華陰兄?他果然就是蕭君子!
渾身罡風忽然被一道真氣打散,挾持他的洪荒巨力豁然消失,陸忘川無力的跪坐在地上。
一襲白衣在濃郁的暗夜中旋然現身,段重殊手持折扇疾步走來。
“就算是一千年,你也只能待在這裏!”
段重殊從未露出如此兇态,甩開折扇掃向大儀門,大儀門豁然消失。
大儀門消失,然而蕭君子的真識并未消失,他伏在陸忘川耳邊道:“別跟他走,他在監視你,并非保護你”
陸忘川磨了磨牙很想讓他閉嘴,他當然看的出段重殊在他每次遇到危難的時候必然出手相助并非單純的保護他,也不是監視,而是管制。
像是管訓子女的大家長,平日小打小鬧盡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稍微逾越禮法時則會毫不猶豫的出手幹涉,甚至是懲罰訓誡,原來這幾年以來,他一直活在段重殊的管制之下,他如此事必親恭的監視自己,到底在防着他什麽?
想起幾日前金水鎮采蓮湖的不辭而別,陸忘川此時才得知并非他放了自己自由,而是放養,他就像永遠不得自由的風筝,就算飛的在高也被人緊緊牽着線,被約束,被限制,天高地闊海闊魚深,他卻像被關在鐵籠中一樣不得自由。
段重殊和九微派四位仙長一樣,只是想找用秩序和框架緊緊将他束縛住,容不得他自由,更容不得他放肆。
“不跟我回蓬萊山,這裏就是你想來的地方嗎?”
段重殊走到他面前,一向寡淡平和的面孔上湧上幾分怒氣。
陸忘川看着他的眼睛,沒有感激,而是有些異樣的憤怒和委屈……
不跟你回蓬萊山?一個月之前你怎麽不肯讓我跟你走?現在我無容身無路可走了你卻來問我,為什麽不跟你回蓬萊山?!
蓬萊山是神仙住的地方,我憑什麽!
我的去留一向是由你做主,你把我送到九微派,你讓我在那裏受盡折辱,只是為了管訓約束我,你又憑什麽!
陸忘川竟有些後悔為什麽方才沒有老老實實的走進三生葬地,至少那是他所選擇的,就算将付出生生世世的代價,他也是自由的,不是被命令,被引導,甚至被逼迫。那是他選擇的自己的一條路,他的自由啊——
“你把我當作聶華陰了嗎?師傅”
陸忘川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不知是嘲諷他,還是諷刺自己。
☆、三生葬地【二】
陸忘川露出一抹冷嘲的笑意,不知是嘲諷他,還是諷刺自己。
魔君再次在他耳邊說,你若跟他走了,永遠只能受他管制,不得自由,是你想要的嗎?忘川君。
當然不是……
陸忘川把他甩在身後,朝着漫無邊境的黑暗跑了過去。
看他多無情——
蕭君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對段重殊說,"看他多無情,你為他被困三生葬地五百年,送他洗淨因果再世為人,避免他重蹈覆轍費盡苦心的為他規劃前路,如今他卻恨了你,惱了你,煩了你,是不是前世的聶華陰一樣?是不是和聶華陰一樣薄情?他看過前世鏡,卻依舊對你無動于衷……忘川君是魔,是鐵石心腸的魔,你何不放手讓他去?"
段重殊揮散耳邊作祟的一縷真識,望着陸忘川逐漸遠去的背影面露一絲苦笑。
放手讓他去?讓他成魔?那他送他輪回的意義何在?
他可以放手讓他成魔,但玄門之家神宗之位容不得魔道,成魔則天下誅,當年忘川河留書時他說,世上萬人皆可死,唯不可無華陰耳,可至今他與三生老祖立下密約執掌山河密令,怎能除盡世人,只有保住他一人。
怎能縱他成魔,被天下誅。
陸忘川沒頭蒼蠅一樣亂跑,蕭君子的真識一直追随在他耳邊揮之不去。
“我幫你甩掉他”
蕭君子說:“看到前面的一線亮光了嗎?我讓你跳你就跳……跳!”
陸忘川咬了咬牙,縱身跳進那一抹光亮之中。
全身陷入光亮之中時,肩膀忽然被人抓住,陸忘川反手一拉,沒甩開段重殊的手,反而把他也拉了進來。
摔落在地上,陸忘川起身環顧一周,發現自己這算是故地重游了。
那顆粗實的大榕樹下依舊坐着一具人骨,廣袤無垠的草地上鋪滿青青細草,随微風翻起翠浪。
這裏是不周境。
不用蕭君子指引,陸忘川知道他該去什麽地方。
段重殊随他進入不周境,這處他熟悉的心魔流放地。
陸忘川疾步走上山坡,冷不防被他攔住去路。
“現在出去還來得及,我劈開天幕……”
陸忘川輕描淡寫的打斷他,笑問:“那你呢?在等一百八十年嗎?”
說罷再次甩開他:“你管我已經足夠多了,師傅”
段重殊追上去扣住他的肩膀,道:“出去以後,我再也不會管你,更不會幹涉你,你也不會再見到我,這裏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陸忘川目光沉靜的看着他:“我該不該去什麽地方,為什麽由你說了算,當時我死纏爛打要跟你走的時候你怎麽不答應,現在我成了一條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你倒是樂得接手,是可憐我嗎?那天在金水鎮采湖蓮我已經和你永別了,你察覺不到嗎?不也是沒有回去找我,現在呢?現在我一旦踏入你們口中所謂的禁地,你反而出現阻止,你的确是在搭救我……但你的恩情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當日在金水鎮采蓮湖上和他的分手其實是永別,陸忘川想制造一場與他之間輕描淡寫,最不像永別的永別,也是容忍自己逃避一回他們之間身份不等帶來的沉重,還有那些被埋葬的前世,被刻在三生石上的‘與華陰書’無一不再訴說,這個男人身邊留不得,而他也是以乾坤秩序山河密令的執法人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但害他一日成魔,生生世世只能成魔的正是那些不知所謂的山河密令,乾坤秩法。
陸忘川容忍不了他們之間的不對等和對立,所以只有逃避。
金水鎮一別,他已做好打算再次見他時,刨去所有往事,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只當他是執法人,而他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