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1)

天魔子是段重殊的護持式神,法力自然不容小觑,陸忘川并非敵不過他,奈何楚華年有些拖後腿,平頭百姓都不願傷的他更別說對大法師的式神痛下殺手了,縱然陸忘川如何的薄情混蛋,到底不是狼心狗肺之徒,用手中封印了菩提子的封塵劍步步逼退他時也有所保留。

天魔子雖法力高深,但陸忘川和封塵劍已修得人劍合一的境界,再者封塵劍是被封印魔力的上古神劍,在陸忘川手中被喚醒來自了遠古洪荒的巨力,也就難免不敵他。

唐鶴的離開同樣帶走了三裏莊的暗夜結界,碧空如洗百裏燦陽的半空中摔下一位白衣少年。

天魔子被他劍柄打中心口,自高空墜落地面,受了內傷一時難以起身。

一道黑色身影如獵鷹般飛落在他身邊,陸忘川提着劍,劍鋒寒光粼粼。

“……我師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魔,人我要帶走,對不住了”

陸忘川想用劍畫一個捆身咒暫且困住他,好抽身離去,但是封塵劍卻在他手中不停使喚了。

劍身華光一閃,封塵劍猶如被定住般在他掌心紋絲不動,像是有人在冥冥之中和他展開一場拉鋸戰,雙方勢均力敵。

他看着劍身上浮現的作古篆文,字裏行間中靈光流淌,仙氣徜徉。

這是,菩提子……

天魔子趁他分神的瞬間,甩出手中的佛珠。

佛珠離手便分為兩段,随之無限延長,一段迅速的如附着生長的藤曼般将陸忘川瞬間捆鎖,另一段則是沖楚華年而去。

這開過光的佛珠法力非常,陸忘川極力繃緊雙臂想把它扯斷,奈何這神器遠比捆魔鎖還厲害,越掙紮便箍的越緊,直要滲進血肉裏一樣。

“你要殺便殺了,捆起來又是做什麽?”

天魔子捂着心口站起身,又向他雙手合十行禮道:“陸公子助魔修,也請随我走一趟”

陸忘川:“……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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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子道:“蓬萊山,請師尊發落”

陸忘川又開始掙紮:“我不去!你給我解開!段重殊若想除了我就盡管來殺,誰要跟你去蓬萊山!松開!”

天魔子一臉淡漠的看着他大呼小叫,良久,極輕的搖了搖頭,擡袖一揮,将他們二人收入乾坤袋中。

蓬萊仙山是何風景,陸忘川沒見到,到了蓬萊山他就被關在一間竹林中的木屋裏,木屋中雖空蕩蕩一片,一無所有,但是整潔幹淨,四周還開有門窗,窗外便是綠影婆娑,茂葉修竹,幽靜宜人寧靜致遠,說之為牢房的話,拿這牢房也未免太過安逸。

天魔子在門外上了鎖,在窗外道:“師尊赴南海清秋大會還未回來,陸公子在此稍帶幾天,等師尊回來後自然會給你們一個發落”

陸忘川靠在窗邊,抱着胳膊笑說:“你知道他恨我,恨不得刮了我才好,直接說等死不就好了?你也恨我,對嗎?菩提子因我而死,你也恨我”

天魔子沉默片刻,道:“不敢”

離開時又道:“此處草木皆靈,四周均有結界封鎖,陸公子還是不要試圖逃走了”

天魔子走後,楚華年問:“你剛才說什麽?菩提子的死跟你有什麽關系?”

陸忘川順着牆根坐下來,把劍扔到他腳下:“知道這把劍嗎?封塵,段重殊刺死菩提子祭了這把魔劍”

楚華年愣了好一會兒。

“怎麽回事?你說清楚”

陸忘川身子一倒,側躺在地上,閉眼恹恹道:“我不想說,過去的事老起來做什麽?沒意思”

楚華年坐在地上把封塵掂在手裏,擰着眉頭看了半晌,看着看着忽然雙目一瞪,豁然起身走到他身邊擡腳在他腿上踢了一腳。

“你能耐了啊陸忘川!還弄了一把魔劍!我說這名字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這不是聶華陰的劍嗎?!從哪搞來的?趕快毀了!”

陸忘川揉揉腿,大賴賴的躺在地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問:“你知道聶華陰?”

楚華年怒:“五百年前忘川河封魔尊的忘川君,誰不知道!”

還有幾句話他沒說出口,因此人是九微派弟子,所以九微派有一條銘文戒律沒有刻在石壁上,那就是嚴禁提起‘聶華陰’此人的姓名,包括,提及此人是都用其封號‘忘川君’代替,久而久之,聶華陰三個字消失在所有人口中,人們漸漸的忘卻了他是九微派弟子聶華陰,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逆不道的‘忘川君’。

在九微派中,無論是誰提及這名昔日的孽徒,都要受到責罰,所以陸忘川上山七年,從未聽聞過聶華陰此人的存在,連并他的前生,他的過往,他所有的不甘束縛,對自由的向往,他的離經叛道,他的不知死活,妄想毀天地□□與一瞬的狂妄不羁,還有他所有的七情六欲,都被遺忘,被遺棄,被遺失在五百年前的一場輪回中,埋葬到了塵埃裏。

眼前閃過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像幻境一樣一閃而過,吉光片羽讓人抓也抓不住。

陸忘川睜着眼望着屋頂房梁,心中忽然湧起一陣來歷不明的酸澀……

‘與華陰書’中說——世間萬人皆可死,唯不可無華陰耳。

然而五百年後,世間再無聶華陰,只有陸忘川——

忽然之間,他有一個十分怪誕又荒唐的想法,如果有一天聶華陰沒有被洗淨的殘魂能夠從忘川河中撈出,如果聶華陰能夠重生……段重殊會如何?

會取走他身上屬于聶華陰的一縷魂,助他再世為人嗎?

也許吧,他會的。

陸忘川忽然低笑了一聲,覺得他真是自找沒趣,自己找牛角尖鑽,沒意思透了。

翻身坐起來,他對楚華年說:“師兄,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這故事挺長,你坐好,仰着脖子看你我腦袋疼”

一個故事牽扯了許多人,刨去他無法理解的,和他不想提起的恩怨情仇,這個故事他說了一天一夜,即啰裏啰唆,也是簡明扼要,一直說到第二天淩晨。

“所以說”

陸忘川攤開手:“我現在比你還慘,在赫連家藏了三年沒敢下山,下山就被捉到這兒來了,師兄,以後咱倆就相依為命了,你又沒什麽本事,我怕你出去被人……”

“你別說話”

楚華年揚手打斷他,一副陷在迷霧中的不解又驚異的模樣,慢吞吞的走到另一邊牆角堆着牆坐下。

“我先縷一縷,縷一縷——”

這故事體系龐大,人物複雜,是得好好縷一縷。

陸忘川又躺到地上,閉上眼養神。

窗外不時響起仙鶴的長唳聲,仙鶴叫了幾聲後,楚華年轉頭問:“你說,段重殊不想讓你拿這把劍,就刺死菩提子封住魔氣?”

陸忘川嗯了一聲。

楚華年皺着眉頭,半晌才說了一句:“有毛病吧,哪有這麽幹的”

陸忘川捂着肚子不停的笑,差點把眼淚笑出來。

“沒錯啊,說的真對!”

楚華年一臉糾結為難的看着抱着肚子狂笑不止的那貨,心說小師弟果然不是東西,不,是越來越不是東西了!

一個時辰後,天魔子來給不是東西的陸忘川,和也不怎麽算好東西的楚華年送來了齋飯。

并且告知他說:“師尊回來了,陸公子請随我走”

陸忘川剛接過兩碗粥,還沒來及喝一口,臉上皮的掉渣的笑容就僵住了,說:“幹什麽?上法場?”

天魔子徑自打來門:“陸公子,請随我見師尊”

陸忘川冷聲道:“我不去,我也不見他,哪有自己上趕着去送死的?我才不去見他”

天魔子不再言語,把門鎖好,走了。

楚華年拍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忘川啊,別這麽嚣張,咱倆的命握在人家手上呢,你服個軟求個繞怎麽啦”

陸忘川毫不領情,斜他一眼倒打一耙:“還不都是你沒事跑到佛窟裏引人懷疑,三腳貓的功夫你瞎湊什麽熱鬧”

此時,窗外仙鶴長唳聲驟然加急,清脆悅耳似古樂,更像是在迎接什麽人。

陸忘川忽然向後退了兩步離開窗邊,看着窗外茂密幽靜的紫竹林。

從綠瑛深深,煦煦和風中逐漸走出一個白衣人影。

那人身着一襲僧袍□□,微斂的眉眼如冰雕玉刻,額心上一朵朱漆佛蓮,桃色淺淺的薄唇緊抿着,玉石般的眸子裏空無一物,虛如浩渺。

段重殊踩着憑虛禦風的步子緩緩朝木屋走過來,一襲袈}裟如月中婵娟用銀華織就,流溯白芒。

他沒有拿禪杖,左手微微在身前擡起,右手垂在身側,不喜不怒,無喜無悲,儀态十分的莊嚴。

段重殊走到窗邊止步,擡起一片冰雪沉寂的眸子看向屋內。

楚華年朝他見了一禮:“大法師”

段重殊微微點了點頭,沒有溫度的音色像一道冷泉,沒有一絲迂回和廢話,直接點題道:“三裏莊命案未破,二位還需滞留于此”

陸忘川站在一邊緊自己的袖子,不言語。

楚華年道:“在白鷺崖時我已經向大法師解釋過為何修入魔道,權為保命,不會為修此道而傷人性命,三裏莊一案,還望大法師明察秋毫”

段重殊口鼻觀心,目光淡漠,音色平平,念佛號似的道:“在水落石出之前,你們暫且留在此地,若是當真清白,本座自會放你們自由”

他一口一個‘你們’,貌似在說與他毫不相關的人。

裝了好一會兒啞巴的陸忘川忽然開口:“大法師認為人是我殺的嗎?”

楚華年沒這個邪心,他想必也清楚,那就只能是懷疑他了。

段重殊沒有看他,目視虛無一點,道:“不知,還需查探”

說完腳步一轉,走向來時的竹林。

“你就是以為人是我殺的!”

陸忘川緊走幾步握住窗欄,狠狠拍了一掌,喊道:“還查什麽查!查不到兇手還不得把屎盆子扣到我頭上!”

段重殊緩緩止步,背對他默了片刻才道:“不會”

陸忘川握緊窗欄,笑了一聲道:“那好啊,我們做個交易,你放我出去,我幫你查,保準兒查個水落石出,如何?”

段重殊道:“不必”

陸忘川眸光驟暗:“那你放了我,我現在還不是魔”

段重殊稍稍擡頭往天邊看了一眼,說:“不放”

陸忘川看着他這幅冷漠無情,淡如止水的模樣,覺得無比的刺眼,抓着窗欄沖着他的背影吼道:“你憑什麽關我!大法師就能假公濟私濫用刑罰了嗎?!為了躲你我藏在赫連家三年,現在一下山就被你拿住,等我真成了魔你再來作難我也不遲!”

不知從何而來的怒火發洩完,陸忘川恢複鎮定,喘了幾口氣道:“你要是對三年前我刺你那一劍懷恨在心,就盡管來報,只要你肯放我,不得自由,那我還不如真去死了”

段重殊擡頭看了看頂上碧雲長空,千丈蒼穹,微微側首問道:“哪裏是你的自由?這天下間,有嗎?”

如果有,我怎麽會不送你去。

陸忘川豁然笑了,朗聲道:“當然有,一個沒有世襲專權,沒有壓迫和不公的地方,沒有三生老祖,沒有四大玄宗,沒有山河密令,也沒有你的地方,那裏就是□□”

段重殊微微掀起唇角,極輕的笑了笑,說:“如果有我呢?”

“……你怎麽會去?”

陸忘川道:“你住在蓬萊山,太遠了”

段重殊說:“是嗎”

你又怎知,蓬萊山不是我的住所,是我的囚牢。

段重殊走後,陸忘川站在窗邊看着蔥綠鮮活的竹葉出神。

沒想到再次見到他時,他會是如此的平靜,似乎是昨天才在金水鎮山坡上的老樹下分手,今天又遇到,他本以為與他的會面會是一場狂風暴雨,不料卻是一片死水,任投石落雨,也泛不起一絲漣漪。

怎麽回事?陸忘川問自己,是他真的薄情寡意嗎?他當真這麽薄情?

但是段重殊,也不亞于他,不亞于他的冷酷無情。

他們就像兩塊堅冰,互相打磨碰撞,寧願粉身碎骨也不願化作一灘濃水,融合交織……也是,哪有這麽簡單呢?如果凡事都可按自己所期望的方向發展,那還要‘往事’做什麽?

陸忘川覺得他就像一只脆弱渺小的飛蛾,一心想要撲火,而對方卻是一座冰山,撞到粉身碎骨也無法撼動,那就還不如遠遠避開,也好留一條退路。

佛門說因果,段重殊也拿捏着世人因果,難道說他們兩人之間也正是一場有因必有果的大輪回?

是誰種的因?是段重殊,還是——聶華陰。

無論是誰,聶華陰不在了,五百年裏磋磋砣砣,有太多東西被遺忘,輪回之中洗淨前世因果,如今又朝一日一封‘與華陰書’又教他重拾往事,兩個人,卻背負了三個人的情義。

聶華陰從未被遺忘,陸忘川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路漫漫修其遠【二】

“你和大法師之間究竟有什麽淵源?”

陸忘川聽到楚華年如此問他。

有什麽淵源……

他看着窗外婆娑的竹葉無言沉默了半晌,說:“方才不都跟你說清楚了嗎,我跟他能有什麽淵源”

楚華年很糟心的看着他一臉淡漠的樣子,小師弟是及其聰明的,由其懂得怎麽趨利避害,說話只挑不涉及自身的說,從昨天到現在他說了好幾大車的轱辘話,涉及了爛熟于心無人不知的段重殊,聶華陰,蕭君子,柳思歸,把這幾人之間的往事講了一個大概,已經被世人遺忘,被玄宗勒令禁言的過往,而略去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既然這些往事已經被封存在前世,那他是怎麽知道的?

還有這把封塵,陸忘川只說是蕭君子框他入魔道,想找一個替罪羊入三生葬地獻祭,三言兩語解釋的稀裏糊塗,卻讓聽者不知從何問起。

“……忘川,你長大了,有太多事瞞着我”

良久,楚華年嘆息一聲。

陸忘川嘻嘻笑:“師兄,我也不想瞞着你,只是…..一本爛賬,一張舊黃歷,我自己都不想記起,就不要惹你徒費心思了”

楚華年又嘆一口氣,心想小師弟以前雖也是不服管教無法無天,卻只是小打小鬧不傷大雅,現在卻……身陷人世萬丈泥潭,在其中掙紮着存活,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

楚華年拍拍他的肩,道:“你有主意,從小到大你都很有主意,我說什麽你也過耳不過心,這把封塵劍怎麽處置,事到如今……你看着辦吧”

“我怎麽不聽你的了?”

陸忘川還是一副笑嘻嘻沒個正經的樣子,說:“只要你讓我把這把劍毀了,我立馬就毀了它,真的”

眼前此人眸光明亮,笑容純稚,臉上淺淺兩個梨渦似鞠了一捧陽光,似乎還是幾年前一個淘氣的半大少年到後山小河裏摸魚,結果褲子被水沖跑了無法上岸,便坐在河水裏一臉委屈的央求自己。

“師兄你給我拿條褲子來吧,這水好涼啊,哇哇哇魚咬到我了啊——你別笑了!”

毫無意外,楚華年又敗了。

“……算了,留着防身吧,你現在混的比我還慘”

陸忘川嘿嘿笑兩聲,攤開右手,掌心莫名其妙多出來了幾根星絲,正爍爍流着光。

楚華年眼睛一亮:“從三裏莊帶來的?”

陸忘川把手探到窗外,折了幾根柳條,坐在地上編織一個簡易的星盤。

“嗯,總得兩手準備,有備無患,不然在這兒坐到老等死嗎?”

楚華年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法飛快的編織星盤,半晌咋舌道:“真是長大了啊——欸?你帶到三裏莊的那位姑娘,是誰?”

陸忘川說:“誰?”

“穿着赫連家衣裳,和你一直在一塊的那位姑娘”

“江姑娘?江華的小姑奶奶”

楚華年皺了皺眉:“還是江家人?”

陸忘川道:“是,和江華是近親,怎麽?”

楚華年面有疑慮的把自己這幾年四處暗訪朝堂人物得出的線索講給他聽——

晉王府被炒家,只起源于楚晉王,也就是楚華年發父親向天子遞了一封奏折,奏折上書為邊城遭洪的人民祈願,請求聖上開國庫發銀震災,這本無可厚非,皇帝很快準奏,并讓晉王全權負責,大開國庫撥款三千萬兩雪花銀,十萬旦糧食,救濟災民再興土木,以示皇恩浩蕩。

這事若做好了,本是積攢政績的大好機會,百姓們都會對晉王感恩戴德,皇帝也會由此更為重用他,但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上奏為民請願的晉王爺最後竟落得了個抄家滅祖,葬身異鄉的下場。

據楚華年說,他爹縱使有那個賊膽也沒有那個賊心,根本不知那三千萬兩雪花銀怎麽會一夜之間變成石頭,糧草變成芥草,至于說他爹私通山匪,把銀子和糧食送與山匪補給,意圖不日造反逼宮,更是空穴來風。

“我爹他當了一輩子的武将,如果他想自己扯一面虎旗做大猖,早扯了,會等到現在?他是跟随先帝開疆拓土的開國功臣,先帝死後他曾想告老還鄉,遠離廟堂,催我趕快成親好趕快把香火續上……我看他是閑不住想抱孫子,你說,就我爹這樣的,他能想着造反?無稽之談啊”

陸忘川默默的在粗制濫造的星盤上纏着星絲:“你的意思是,被人陷害?是江家嗎”

楚華年唇角扯了扯:“雖然天下間沒有不露風的強,但我沒有證據,就算真是江铖陷害我爹,我也奈何不了他”

江铖?

陸忘川在心裏長籲了一口氣,心道真是太巧了,又一樁恩怨撞到了一起,江铖是開國元勳江元鹄的嫡子,身出名門,将門之後,不過而立之年就已被封上将軍,立下功勳累累,和他爹相比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手握兵權身任重職,在朝中可謂呼風喚雨,權勢滔天,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

之所以說又是一樁恩怨同一雙人,是因為江铖正是江華的近親堂兄,在同一族譜枝幹,按輩分來說,江華得喚他一聲大哥,且兩人走的很近,陸忘川據從江紅菱口中得知,江華在赫連家的這幾年中,兩人沒少通書信。

或許江铖不是什麽磊落君子,但卻是一位積威甚重的兄長。

江铖,唐鶴,這和楚華年有恩怨糾葛的兩人都連着一人——江華。

剪不斷理還亂的不是離愁,而是人情世故,恩怨情仇,陸忘川如此心說。

但,楚華年的仇人,他見了也就同樣不能放過,江華雖說是他的知交,但是楚華年,是他虧欠更多的師兄。

“……師兄”

陸忘川說:“我先出去看看,晚些時候接你出去”

楚華年:……

這小子說什麽胡話,這間木屋有佛咒封陣,你還能想出去看看就出去看看?

只見陸忘川把編好的星盤往衣襟裏一塞,起身拍着窗戶喊:“來人吶,來人——”

半刻鐘後,天魔子果然來了。

“我要見大法師”

陸忘川說。

天魔子似乎是沒料到有這等變故,思索着他的用意,一時無話。

“我要見大法師”

陸忘川笑着重複了一句,道:“你去問問,問他肯不肯見我”

天魔子給他開了門:“師尊在靜思堂打禪,陸公子請随我去禪房等候”

陸忘川把纏好的封塵甩到背後,踏出木屋跟在他身後出了竹林。

此時天色将晚,金色餘晖彌漫在天際,像是将整座蓬萊砌了一層佛光,天空中不時飛過一兩只仙鶴,披着金光來回穿梭。

陸忘川放出指間一根星絲,那星絲自發的飛向天魔子的背影,隐藏在他的發間。

天魔子把他帶到紫竹林中的一間木屋前,背靠山澗瀑布,坐擁竹影婆娑,泠泠水聲如環佩玎珰。

“法師大人幾時回來?”

陸忘川走近屋內,浮光掠影的一眼就把這間禪房掃了個大概。

天魔子答道:“半個時辰後”

說完站在門口看着他,沒有離開的意思。

陸忘川讪笑兩聲:“不必這麽看着我,在這兒我還能做什麽亂呢?肚子餓了,能否給碗粥喝”

天魔子一臉的不信任,一言不發的打量他。

陸忘川摸摸鼻子,心說我這是長了一張窮兇極惡的臉?還是果真如此臭名昭著了。

“……那就給個饅頭吧,段重殊總不會吩咐你餓着我吧”

天魔子敵不過他的死皮爛臉死纏爛打,說一聲‘稍等’,就去了。

“……小師傅”

陸忘川忽然叫了一聲,用他從未用過的對佛門中人的尊稱。

天魔子止步,緩緩轉頭看他:“還有何吩咐”

陸忘川笑說:“沒什麽,只是想告訴你,雖然我大逆不道,但是牽扯菩提子非我本願,你理應把仇算到我頭上,但我師兄,想必你也知道他性本善,就不要因為我一個禍害而波及旁人了,他最無辜,最應得到善待的人也是他,你說呢”

沒錯,他最無辜,最應得到善待的人也是他......

天魔子的一言一行都像極了段重殊,發乎心也止于心,此時聽了他一番話,卻忍不住言辭激将,心中憤怒。

“你說的對”

天魔子也是頭一次對他沒有用尊稱,道:“最該償命的只有你一個”

陸忘川見他卸下對自己佯裝出的冷漠的禮遇,反而感覺到些許解脫,說:“嗯……對不起”

天魔子目光憤懑看他半晌,轉身離開了。

他離開後,陸忘川把門關上,打量這間屋子。

裏外兩間,分為外堂和內室,左邊的內室門口墜了一副珍珠簾,影影綽綽的遮住內室。

這間房間及其樸素雅致,正對門口處擺了一張長案,案上瑞獸香爐袅袅焚着清新淡雅的檀香,幾本經書規整的放在桌角,長案前放着一個蒲團,上方竹壁上挂着一張山海雲潮圖,除此之外,外堂再沒有任何擺設和家具,可見此人過的是何等清心寡欲的日子。

陸忘川走到長案前,拿起一本謄抄了一半的經書,翻了幾頁,發現能看懂者少之又少,又放了回去,掀開珠簾走進內室。

卧房更是清冷,除了一張羅漢床,床頭豎着一副素白屏風,牆角橫了一張上鎖的櫃子,以外什麽都沒有,不過這清新淡雅的檀香倒是充盈,絲絲縷縷萦繞在鼻端揮之不去,也正是他身上的味道……

陸忘川發現自己越來越會胡思亂想了,晃了晃腦袋把那些不規矩的绮念趕走,走到牆角陳舊的櫃子前,他沒忘記自己的來意。

這櫃子上了鎖,鎖頭上還刻着符文,他試着畫符去解,反被鎖頭上的結界彈開。

看來段重殊的防備之心也不容小觑,也難怪天魔子會引狼入室,讓他獨自待在這裏,原來是看準他有賊心也沒那個賊本事。

要問他這個賊來偷什麽?九五契書。

三生老祖掌管山河契書,上下萬年的河山運勢盡數羅列其中,改朝換代,滄海桑田,普世之下每一個朝代的運轉,天地人的輪回,都與山河契書密不可分,可以說山河契書代表了玄宗統治三界的無上權力,那麽九五契書,則是代表了人皇統禦人世的最高籌碼,天與地,神與皇,乾與坤,向來都是泾渭分明且密不可分,縱使是□□專政,權力也必須分割,抗衡。

普世大法,就被分割成山河契,與九五契,二者聯合統禦三界,九五契書被應由章國老掌管保存,但以三生老祖為首的佛宗在四大玄宗中的地位至上,占據了四大玄宗的半壁江山,九五契書也就幾經兜轉,落到了段重殊手裏,也昭告着佛宗權力淩駕于人皇之上,章國老縱然不滿,但無計可施。

楚王爺同樣屬于人皇統轄範圍,是得天命的天龍,雖然被謝家最後一位天子斬首午門,死後卻位列神宗,他的九五之命不知落到了誰的頭上,這一點只有段重殊知道,或者說只有段重殊手中的九五契書知道。

早在下山之前,陸忘川就萌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想——楚王爺唆使穆家莊煉鬼兵,會不會是在試天命?

然而現如今穆家莊被滅門,天命自然也就不在穆家人身上了。

陸忘川像一個小毛賊一樣在內室裏翻騰了半天,什麽都沒找到,反倒把這裏翻的一團糟,徒勞無獲之際開始心急。

段重殊不會容他在他的卧房裏獨處太久,也許下一刻就會回來也未可知,可他還一無所獲。

他可不想被抓個正着或再和他見一面,拿到東西盡快一走了之是要緊事。

窗外忽聞一聲鶴唳,陸忘川打開镂花木窗,只見幾只漂亮的仙鶴站在窗外,嘴裏叼着幾枚新鮮的果子。

仙鶴見開窗的是生人,不約而同的後退了幾步,然後看陸忘川面相似乎還算和善,也就又走上前,把叼着的果子放在窗臺上,展翅又飛走了。

幾只仙鶴陸陸續續的放下果子相繼飛走。

陸忘川只覺得新鮮有趣,拿起仙鶴送來的幾顆果子,紅的山楂,黃的琵琶,還有幾顆桑葚。

丢一顆山楂進嘴巴,他附在窗臺上看着空中飛旋的仙鶴。

忽然,他眼神一暗,方才進來時他看的清楚,此地背靠山澗,怎麽從窗外望出去,是一處山坡?

還是說,這扇窗,是一個結界。

把果子一股腦放進衣襟,陸忘川撐着窗臺跳了出去,走上斜緩的小山坡。

腳下是茵茵的草地,四周的煦煦的微風,景致十分的空曠怡人,陸忘川嚼着山楂往坡上走。

越往上走,他看到山坡上似乎有庭院,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四周是竹子砌成的圍牆,正中一扇半舊的木門。

這處庭院……似乎是在哪裏見過。

陸忘川站在門口沉了沉心,抱着某種不肯放過自己的執拗,推開了木門……

被時光風化失色的木門吱呀一聲向兩旁閃開,和墜在屋檐下的一串風鈴擦肩而過,像是許久不見的故人唱了一聲古老又親切的調子,這調子親切溫婉,引人追憶,也突如其來的,讓歸人險些潸然淚下……

只向裏面望了一眼,他就想起了在何處見過這方庭院。

忘川河畔的前世鏡中,他看到的段重殊和聶華陰的院子,正是眼前這所庭院——

一草一木,一石一花,分毫不差。

陸忘川站在門口進退維谷,很後悔怎麽一時手賤推開這扇門。

院子裏那株合歡樹此時花朵開的正豔,紛紛揚揚的合歡花随風而下,似乎還可見當年站在樹下望着門口站了一夜的段重殊……那時的落花也正如此時絢爛,鋪落在他的肩頭,久積彌厚。

屋檐下的風鈴清靈一聲脆響,他擡腳走了進去,腳步聲無聲無息,像是及怕驚擾了誰,畢竟此時他只是一個局外人,偷窺者。

合歡樹下落了一地的花朵,踩在上去很松軟,靴底沾染了淡淡清香。

他站在樹下看着西面一扇緊閉的房門,似乎那扇年久失色的房門随時會被人猝不及防的推開,他會看到聶華陰那雙總是帶着三分疏離七分調笑的眉眼——

“大師兄,你回來了啊,快快快坐下歇一歇,仙長要罰我嗎?哎呦我只是逃了三天的早課,沒什麽大不了的啊,大師兄你幫我求求情麽……”

那眉眼間的不羁和桀骜,竟與陸忘川有八分像,唯一不像的地方則是,陸忘川的眼神比他溫和,聶華陰像是一只刺猬,對誰都是一副近乎敷衍的疏離,連做出一副親和的樣子都不屑于,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像是一陣來去匆匆的風,沒人能看的透他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若不是段重殊把他從東風裏背出來,他流出的眼淚,和他眼中決堤的柔軟和悲傷還歷歷在目,陸忘川也險些認為此人虛情假意,狼心狗肺,比他自己還混蛋。

聶華陰并非虛情假意,他只是把情義隐藏的太深,久而久之也就不知該如何表達,爛在了心底都不曾宣之于口。

到後來,索性騙過自己,在不提起,以薄情的假面騙過世人,也騙過了段重殊。

直到現在,把贖罪還情的機會交給了陸忘川。

陸忘川卻不肯盛他的情,你憑什麽?你們都憑什麽?

忽然之間,他心底湧上無法言喻的憤怒和委屈。

聶華陰,你死的好啊——

☆、路漫漫修其遠【四】

聶華陰并非虛情假意,他只是把情義隐藏的太深,久而久之也就不知該如何表達,爛在了心底都不曾宣之于口。

到後來,索性騙過自己,在不提起,以薄情的假面騙過世人,也騙過了段重殊。

直到現在,把贖罪還情的機會交給了陸忘川。

陸忘川卻不肯盛他的情,你憑什麽?你們都憑什麽?

忽然之間,他心底湧上無法言喻的憤怒和委屈。

聶華陰,你死的好啊——

看看這個院子,你并非魂飛魄散不得超生,你過了奈何橋就被接到這兒,你活在這裏從未消失,而我,什麽都沒有!

方才吃下去的山楂在五髒六腑中翻湧,又酸又澀的感覺順着筋骨蔓延,連帶着他的眼角也是一陣酸澀。

狠狠揉了揉眼角,陸忘川轉身離開這方庭院。

回到禪房的時候,段重殊還沒回來,他徑自走到上鎖的櫃子前,抽出背上的劍,用蠻力一劍斬斷了結界。

櫃門後是幾個暗層,幸好沒有再上鎖。

暗層中多半是空的,就在陸忘川覺得要空手而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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