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1)

當段重殊持禪杖從洞口走出來的時候,給時下硝煙暗湧的局面又添上了一把明火,只是這火風向不明,不知會燒到哪一方陣營。

他代表着普天之下莫非陰司的框架條率,明文政法,此時所有人見了他都心有忌憚,無論是打着正義旗號的列為玄門神宗,還是被陸忘川拉下水的幾個倒黴蛋。

鬼帝張衡顯然是沒料到他會在場,不僅是他,所有人都沒料到風口浪尖上的段重殊如此不避嫌昭然出現在白鹿崖。

畢竟陸忘川是他竭力保下,畢竟白鹿散人的失蹤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畢竟傳言道将三裏莊百姓降罪的也正是以他和三生老祖為首的佛教禪宗,段重殊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身事外,只以山河執法人的身份參與其中,他自己已然變成了各界名士所揣測的陸忘川同夥,只是他坐擁重權,神威如獄,彼此心知肚明,尚不敢說破。

看看在場的這些大人物吧,陸忘川覺得白鹿崖這一戰,多半是要永留史冊了。

後人如何評說是以後的事,目前的問題則是——

“......敘舊先擱下,忘川,你沒把大法師......”

話說一半說不下去了,楚華年自己都覺得自己問的荒誕。

陸忘川回頭望着白衣淩雲,踏風而來的那人,淡淡道:“我沒把他弄死嗎?我倒是想——”

穆有才按着他的肩膀越過他向前走去,說:“我幫你對付他”

陸忘川:......

我還一句話都來不及和你說,你怎麽就要幫我對付他?

穆師兄什麽時候變的這麽機敏了。

穆有才在朗朗月空下走向段重殊,拔出毫不起眼的桃木劍拿在左手,用腕力一震,劍身上桃木竟開始脫落,轉眼露出這把神兵利器的本來面目,一把玄色鐮月彎刀。

陸忘川後知後覺的叫了一聲:“穆師......”

話沒說完,只聽地面樹林一震晃動異響,風聲飒飒穿林入耳,從林中忽然鑽出數不清的綠藤齊齊的沖向段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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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穆有才手持彎刀也朝段重殊疾步奔去,右臂廣袖随歷風呼嘯。

“大法師,別來無恙!”

陸忘川下意識的和楚華年對視一眼,都是不可思議的很。

這人真是穆師弟?

楚華年用眼神問。

陸忘川揩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心說,是吧......

“上将軍,還有你,一起上吧”

陸忘川指了指虎視眈眈盯着他的江铖和張衡,狂妄至極的請戰書投出去,又擡頭看了看星光繁盛的夜幕。

三個時辰,再撐三個時辰......

江铖馳騁沙場多年還從未受到如此的輕視,當下便一拍馬鞍高高飛起,架起高明的輕功手持銀槍直沖敵軍元帥項上頭顱而去!

陸忘川望着轉眼逼近身前的兩道凜冽人影,張開雙臂向後飛去,将他們引向了百尺之外的另一戰地。

被遺落在原地的楚華年和江紅菱對視一眼,同時向下俯沖過去,楚華年落在九微派弟子的腹陣,江紅菱迎戰江铖的親衛兵,至于那些陰兵,不受張衡召喚他們不會行動,暫時沒有威脅。

鑼鼓敲了這許久,重頭戲終于登臺了......

落單的江華靠在一顆大樹上,抱着胳膊冷冷環視一周。

亂,真他娘的亂啊......

這些人如同未開化的山精野獸一樣只知拼搏厮殺,兩兩交戰在一起,分明沒什麽深仇大恨,甚至連交際都沒有,只因那可笑的立場不同,就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非置對手于死地不可。

呵,一群沒有腦子的粗野莽夫。

但是仔細一想,貌似自己和他們并沒什麽兩樣,不也是參與其中了麽?

江華覺得他不能再和這些人同流合污了,太傻,簡直傻透了,于是索性席地而坐,坐山觀虎鬥,不,是群虎。

楚華年雖是個花架子,但畢竟資歷擺在那,還曾是九微派大弟子,此時和師弟們對陣自然不會輸他們,只是對方到底人多勢衆,難纏而已。

至于江紅菱,他和江铖是遠親,雖然平日無所因緣際會,但終究是江家人,親衛兵自然不會對她痛下狠手,一時之間被她拖住,無法支援主子。

還有穆有才和陸忘川,一個忙着對付段重殊,一個忙着以一敵二,把這片天攪和的呀......刀光劍影天翻地覆。

哔哩哐當的刀劍相接聲聽的人耳朵都要起繭子了,江華煩不勝煩的沖江紅菱那一陣地吼道:“養的都他娘的是一群白眼狼嗎?!敵我不變打自家人?那是你們小姑奶奶!”

這一嗓子吼出去,親衛兵略有收斂。

江華又吼:“滾一邊去!”

士兵們猶豫片刻,終究是服從了他的命令,退到一邊去了。

江華擡頭又沖着空中激戰的三道光影交錯的人影搖旗吶喊道:“你們什麽來路?!以多欺少還要不要臉了?真光彩!”

江華的這張嘴啊,真不虧赫連羨說過,他寧願抄百十遍家規,也不願意聽他一席話!

和楚華年一樣,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江紅菱不可避免的受了些皮肉傷,捂着流血的胳膊在江華身邊坐下,江華一看就又炸了,撿起地上一柄劍丢進親衛兵人群中:“誰幹的?自刎!”

人群齊刷刷的單膝跪地,一副領罪的姿态。

江華糟心的不能更糟心的揉了揉額頭,這都他娘的什麽事兒啊,什麽鬼世道!

江紅菱喘口氣道:“子淵,你知道的,我......”

“別說了師姐”

江華擺擺手,沒精打采道:“我知道你喜歡他”

江紅菱一默,溫聲細語道:“或許吧,我更敬仰他”

敬仰?

陸狗蛋此人粗俗鄙陋陰險狡詐,心機深沉兩面三刀,哪一點值得你去敬仰啊。

江華為照顧小姑奶奶的情緒才沒有把這話宣之于口,只是一個更大的問題容不得他不說。

“師姐,你看不出嗎?二牛他好像......”

江紅菱:“嗯?什麽?”

江華瞥她一眼,狠一狠心,把右手一擡,左手食指在袖子上劃了一下,暗示意味真是再明顯也沒有了。

江紅菱怔了一怔:“什麽意思?”

江華萬分為難的又指了指不遠處鬥在一起的一魔一佛:“你自己看麽”

江紅菱看了看,笑說:“怎會,你別污蔑大法師清譽”

江華搖搖頭,豁然擡起頭大喊道:“陸狗蛋,你是不是斷袖!”

此言一出,原本哄亂的天地間,一時詭異的靜默了......

江華這張嘴啊,啧啧啧啧——

陸忘川正用劍去擋江铖手中狂舞銀花的□□,還要□□應付張衡不斷襲來的纏命索,稍一不留神就被纏命索抽在了胸口上。

挨了這一下,陸忘川也惱了,反手握住纏命索往手臂上饒了兩節,然後奮力一甩!

纏命索猶如海面上的漲潮波浪般撲向張衡,張衡想借力打力把這股內力還給他,不料他低估了陸忘川內功。

兩手各自持一頭不肯松勁,陸忘川送出去的內力便徘徊在纏命索中無處流瀉,一來二去的僵持下,只聽一聲裂響,竟将地獄神器生生震碎催化成粉末!

暫且逼退一個敵手,陸忘川才要将那柄在他周身作祟的銀槍斬斷時,就聽到江華問他——你是不是斷袖!

一招蒼龍出海沒使出去,反倒險些傷了自己。

陸忘川像被人打了一掌強強站定身子,怒不可遏的吼道 :“我斷你祖宗的袖!跟你嗎?!”

江铖:“出言不遜,找死!”

不遠處的段重殊橫起禪杖掃退數條毒蛇般不依不饒的綠藤,白衣如雲向後飄去,朝陸忘川那邊看了一眼。

江華啐了一聲:“跟我個屁,我說的是你師兄!”

楚華年尚在一群師弟中周旋,聞言渾身打了一個寒噤,跟吃了一嘴蒼蠅一樣也回頭望了望。

江華沒腦子他知道,怎麽陸忘川也跟着他胡說,這倆夯貨!

陸忘川眉頭都快擰成疙瘩了,萬般心累的籲了一口氣,架起劍挑開再次向他襲來的銀槍,再不理會江華那個棒槌。

他有兩個師兄,你是說哪一位啊大哥?!

戰火又起,只不過被江華這麽一攪合,少了幾分肅殺之氣,氣氛着實有些怪異。

陸忘川此時也有些心煩氣躁,和江铖過起招來也就難免有些心不在焉,而江铖卻是愈戰愈勇,受皇權所囑定要将眼前膽敢違抗天地秩法的此人就地□□。

張衡沒了兵器,于是麾下陰兵。

數名沉寂多時的陰兵轉眼把陸忘川團團圍住,将其圍在腹中。

以寡敵衆明顯對自己不利,陸忘川雖狂妄但他不是沒腦子,見狀便踏足在江铖銀槍上奮力向上飛起,想要暫解圍困之危。

才施內功于足下,他就感到體內下盤的真氣忽然倒流,盡數往內府中湧回,與此同時右臂一陣火灼般的劇痛,像是野火燎原般向胸口延伸!

怎麽忘了,他身上的陰屍毒只是暫時被壓制,還沒解!

陸忘川渾身的內力和真氣想被鎖在內府丹田之中一樣揮之不動,身子猛然向下墜落。

張衡趁機又向他丢出一道顫命索,鐵索才近他的身就被他揮劍斬斷,但是江铖一杆銀槍破風而出,勢如破竹刺向陸忘川胸口!

陸忘川內力被鎖,才斬斷張衡一道鐵索就見一柄銀槍以一個及其刁鑽的角度向自己襲來,忙側身躲開鋒利的槍頭,槍頭貼着他的衣襟刺了過去帶出一道血痕。

張衡再次向他扔出纏命鎖,這一下終于将他緊緊纏住,裹的像粽子一樣緊實。

“張衡!”

只聽一聲歷喝,一襲白衣踏雲飛來,段重殊揮出禪杖将張衡手中的鐵索斬斷。

“陽間中事還輪不到你插手!”

段重殊不由分說的向他打出一道狠勁的掌風,五方鬼帝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手,別說此時只一個張衡了,殺了他也無不可!

陸忘川摔到地上,繃緊雙臂想要把身上的鐵索掙斷。

穆有才踏空從天上飛下來,手才碰到他身上的鐵索,就見那神物就如觸火般迅速的從他身上撤了下去。

陸忘川詫異的看了一眼縮在地上的鐵索,皺起眉頭沒說什麽。

穆有才把他扶起來,問:“你受傷了?”

陸忘川此時才得暇看清他的臉,只覺的這張臉是他熟悉的,也并非那麽熟悉。

“嗯,你還活着?”

說完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這問的廢話诶。

穆有才笑了笑:“說來話長,先出去再說”

此時段重殊一腳把張衡踹的內力四散,然後将禪杖揚起直指他的心口,氣勢萬鈞道:“本座不幹預你陰司中事,陽間也輪不到爾等涉足!”

話音剛落,一聲女聲激揚道:“那老道能否出手降服此孽徒?!”

紫薇仙長從林中走出,指着段重殊怒道:“虧你昔日得我派教誨才有今日成就,此時卻忘恩負義處處袒護妖魔!也是個欺師滅祖的東西!”

段重殊将禪杖一收,懸然立于圓月下,單手合十默然不語。

陸忘川卻覺得,并非段重殊還顧及往年的情分,若紫薇不是一介女流,他早就将其依法治罪了,雖然人言可畏,但他顯然不是個在乎流言蜚語的。

紫薇瞪了他一眼,轉向江铖行了一禮道:“江大人,還望以施以援手助我捉拿孽徒”

江铖:“好說”

陸忘川明白此時他內力被封幾斤幾兩,于是攢緊穆有才的袖子,低聲道:“我們走”

穆有才當即護住他的肩膀轉身就要離開此地。

紫薇不依不饒:“休走!”

段重殊揮了一袖風将她逼退,然後淩空朝他飛過去。

一聲衣帛裂飛聲由遠至近,面前落了一道白衣□□,段重殊站在他身前,手中禪杖盾地,冷聲道:“你只能跟我走”

陸忘川靠在穆有才身上,聞言扯了扯唇角道:“去蓬萊山,被你關起來嗎?”

“只有我能保你安全!”

“我要的不是安全,是自由”

陸忘川說:“你從來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麽”

段重殊冰封般的眸子緩緩移到穆有才身上:“那你也不能跟他走”

穆有才坦蕩無畏的和他對視。

陸忘川歪了歪腦袋,笑說:“好啊,那你跟我走”

說着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唇角笑意狡捷:“走不走?”

段重殊:......

還未等他把袖子扯回來,穆有才已經上前一步拉開了陸忘川的手,對他笑道:“今非昔比,大法師,我已經不是爬在你腳下求你救我出陰火獄,茍延殘喘的穆有才了,忘川如何不能跟我走?”

說完抽出腰間彎刀,一絲迂回也沒有揮刀直沖他首級!

此時的穆有才的确今非昔比,方才和段重殊較量百十回合尚不落敗,此時更是出手非凡,一招招一式式使的都是殺人技!

段重殊也化身鐵面無私的大法師,毫不留情的用手中禪杖迎戰他的鏈月彎刀,一道道摧枯拉朽的內功打出去足以教此處改天換地!

陸忘川擰着眉頭略有所思的看着不遠處厮殺的兩人。

又是段重殊......他們之間到底有過什麽淵源,難道說穆有才還活着他一直都知情穆有才曾向他求救,他又為何不救?

忽然一陣狂風襲來卷起層層落葉,吹滅了天上幾顆明亮的星子。

陸忘川擡頭去看,暗道一聲不好!

☆、巫山雲雨夜【一】

忽然一陣狂風襲來卷起層層落葉,吹滅了天上幾顆明亮的星子。

陸忘川擡頭去看,暗道一聲不好!

此時地下一聲轟隆巨響,像是有人在拿着斧子左劈右砍,片刻後地面裂開狹長的裂痕,并且正不斷向兩側蔓延,像一只張開巨口的猛獸,想要把這片天都吞沒!

“段重殊!”

陸忘川此刻沒有功力,被吸進裂縫時緊緊扒住地面下意識的叫道。

不光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吸進這片從地心中崩裂的大峽谷,一些年輕的小輩嗷嗷叫着掉盡地下的無底洞,修為高些的尚在扒着地面掙紮。

段重殊趕到地面裂縫處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拽上來,然而此時又從地心中湧出一陣強勁的狂風,無與倫比的強勁吸力把他也拉了進去。

秋風掃落葉似的,地面上的所有活物都被掃落到地心,轉瞬之間歸于平靜。

向下摔落的時候,陸忘川只感到穿過了一場白霧,而且此時眼前也是白霧,四面八方全都是凝白色的濕冷霧氣,伸手不見五指,能見度及低。

他捂着還在隐隐作痛的胳膊從地上爬起來,遙望四周,只看到深不可測的白霧。

試探着叫了幾個人,但沒人回他,石沉大海般了無音信。

沒辦法了,只能往前走,沒走幾步就哐當一聲撞到了什麽東西,他眯起眼前仔細看,還伸手摸了摸,總算知道了自己撞上的是一堵牆,有牆?順着牆根摸過去,果然摸到了一閃門,那就說明這地方不是什麽荒郊野外,而是一個村落或城鎮。

走着走着,他又看到路旁透出一抹綠色,是一片竄了半人高的野草,此時霧氣也正在漸漸散去,雖然還很濃,但總是能看到點東西了。

看來這是一座許久沒人住的小鎮,地上野草都比人高了。

咿?前面有人?

陸忘川定睛去看,只見從前方白霧中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姿挺俊,手持一柄折扇翩翩而來。

“......巧啊”

陸忘川朝着他呵呵笑。

段重殊展開折扇揮散擋在他們中間的一層白霧:“跟我走,前面有路”

說完轉身走入濃霧中。

陸忘川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問:“其他人呢?我師兄,還有江姑娘”

說起師兄,他又想起穆有才與他之間的糾葛,于是上前一步和他并肩,問道:“诶?我穆師兄方才說你見死不救,是真的?”

段重殊不語。

陸忘川又問:“他說他求你救他出陰火獄,你也去了陰火獄?幹什麽?”

段重殊不語。

“你都知情是嗎?無論是我楚師兄還是穆師兄,他們的遭遇你都知情?”

段重殊被他問的煩了,止步轉向他道:“沒錯,我都知情,楚華年遭天魔侵體時我在場,穆有才被群鬼分食的時候我也在場,并且對他們見死不救,還有什麽想問的”

陸忘川隐在白霧後的臉上不知不覺的擠出一個笑容,說:“知情就知情麽,怎麽忽然急了,诶?前面好像還有人,過去看看”

這地方竟然還有酒肆?那幾間茅草房上插着的一杆棋上的字,可不正是——酒嗎?

管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先弄清楚這是什麽地方再說。

酒肆裏只有一位估酒娘,酒娘見了他們也是好一陣詫異,連說有些日子沒碰到什麽生人了。

老板娘麻利的給他們打了幾碗酒。

陸忘川落了座問:“大姐,這是什麽地方?”

老板娘說:“你喝了我的酒,我就告訴你”

他二話不說仰頭幹了兩碗,贊一聲:“好酒”

老板娘便道:“我們這地方啊,本來叫做桃花鎮,一到了開花的時節,那桃花開的鋪天蓋地的,別提多好看了,後來不知什麽的,村子裏起了一場瘟疫,人都死了,桃樹也死了,從天而降這些障目的白霧,阻斷了村子與外面的聯系,慢慢的變成一座孤城,改名叫做迷霧城,這白霧啊,一年四季都不散”

“......可有什麽出路嗎?”

“有呀”

老板娘指着一個方向到:“你們到那斷崖去,斷崖旁有一間問姻祠,裏面住着一個紅月婆,她知道怎麽走出去”

陸忘川聽罷起身就要告辭,卻被老板娘拉住。

“再喝一碗吧,好久都沒人嘗過我釀的酒了”

陸忘川想了想,擡手指着站在不遠處的白衣人道;“那你把他叫來陪我喝,喝多少都行”

老板娘便去拉段重殊,強拉硬拽的把他拉了過來,塞給他一碗酒。

段重殊捧着酒碗有些無奈的去瞧陸忘川。

陸忘川索性開了一壇,笑道:“看什麽?老板娘請咱們喝酒,不能不識擡舉啊,你喝一碗我喝一壇,賞不賞臉?”

段重殊很不想賞他這個臉,冷着臉就要拒絕。

“只要你喝了這酒,出去後我跟你走,你說什麽我聽什麽,只聽你的”

段重殊手中的酒碗一震,半晌才扭頭看着他,問:“真的?”

陸忘川還是那一副笑嘻嘻沒個正經的樣子:“真的真的,我說真的就是真的,那你倒是喝不喝啊”

段重殊當即仰頭幹了一碗酒,把碗擱在桌子上掩着唇不住的咳嗽。

“沒喝過就慢點喝麽”

陸忘川笑了他一聲,然後抽起壇底咕咚咕咚把一壇子喝幹了,末了把酒壇往桌子上一墩,對老板娘抱拳道:“多謝”

老板娘靠在桌旁看着他們漸漸隐沒入迷霧的一雙背影,輕聲唱道:“桃花山下桃花村,桃花村裏桃花林,桃花林中桃花客,勿忘林中釀酒人——”

陸忘川喝了那壇酒心情好的很,一路上哼着小曲兒一刻也不消停,又無奈發現自己頗有些唯酒是歡的爛習性,真是沒多少出息。

這鬼地方難辨方向,帶路這一難題自然就落在了段重殊頭上,陸忘川跟在他身邊做撒手掌櫃,樂得逍遙,以至于發覺他們在原地踏步時,已經饒着這條街走了三四回了。

“哎......怎麽領的路,靠不靠譜”

難得有機會見他吃短,陸忘川不然不會放過這個拿他消遣打趣兒的機會,煞有其事的搖了搖頭道:“還說讓我跟你走,還不得把我領到溝裏麽”

本以為這朵高領之花不會搭理他,想不到段重殊竟然搭了腔。

“跟我走,你說過會跟着我”

陸忘川一愣,眯起眼睛像看清楚他的臉,無奈有薄霧相阻,只看的到他的臉部輪廓,根本看不清鼻子眼。

“是啊”

陸忘川好笑道:“那你接着領吧,我跟着你走”

段重殊卻不動,長身玉立的站在那,紋絲不動,大有就這麽跟他耗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陸忘川:......

你到時走啊。

奇怪,怎麽這麽奇怪,放在往常段重殊跟他說一句話都費勁,今兒是怎麽了。

陸忘川靈光一現,忽然想到一個猜想,于是勾頭過去把臉伸到他面前......

這下貼的夠近了,鼻子都快貼到鼻子了,于是陸忘川也就得以看的清他的臉——

不會吧,醉了?

段重殊的雙眼直直的看着他,絲毫不躲避他的目光,這放在往常明顯是不可能的啊,而且他一雙冷琉璃似的眸子此刻泛着淺淺的光暈,就像剛從水裏淘洗過一樣,很濕潤,也很潤澤,放在他美如玉的臉上,真是.....出水芙蓉啊。

就在陸忘川直勾勾的盯着他淡粉色的雙唇發蒙的時候,段重殊說話了。

“你剛才說聽我的,跟着我走,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你不能賴賬”

陸忘川:......

無言看他半晌,然後緊擰着眉頭,雙手捂住心口,慢慢的蹲下了。

哎呦呦,這人喝醉了怎麽.......這麽勾人啊。

陸忘川捂住自己一顆軟的不能在軟,一碰就要化了的心髒,埋着頭暗想,我這也算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春情泛濫啊。

“怎麽了,你受傷了”

段重殊還是那麽一副不冷不熱的口味,只是此時聽起來......好溫柔啊。

陸忘川擡起頭,沖他招招手:“你過來,蹲下”

段重殊猶豫了片刻,似乎在揣度這個姿勢雅不雅觀,可還是蹲下了,蹲在他面前,又一次重複道:“你得聽我的,不能反悔”

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

陸忘川又把心口捂得更緊了,埋下頭深深的嘆了口氣。

他就要耽于男色,不可脫兮了!

“嗯,聽你的,不反悔”

陸忘川擡頭看着他笑,逗孩子一樣道:“那你說,要我幹什麽”

段重殊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眼睛,顯然在認真思考應該讓他幹什麽。

長得......真好看啊,水仙花沒跑了。

“......你閉上眼”

段重殊現在雖然不怎麽清醒,但他的防備心還在,問:“幹什麽?”

陸忘川哎呦一聲:“讓你閉上就閉上麽,你不聽我的,我怎麽聽你的”

于是乎,他把雙眼閉上了。

陸忘川看着眼前這張美玉一樣的面孔,嘴角的笑意漸漸的凝滞,忽然仰起頭在他右眼上輕輕的親了一下......

嘴唇離開的時候,恰好感受到他的睫毛在顫動。

段重殊豁然睜開雙眼,直直的看了他片刻,然後把頭扭開了,耳根隐隐發紅。

酒,真他娘的是個好東西啊!

陸忘川笑嘻嘻的看着他,像個成功調戲良家美男的流氓。

“還認得我嗎?”

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段重殊清了清喉嚨,還是沒看他,答道:“認得”

“誰?”

“......忘川”

陸忘川點點頭:“好的很”

他拍了拍掌心,站起身道:“走了”

段重殊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你跟我走”

陸忘川低頭看了看他抓着自己的手,又笑了:“嗯......你先跟着我走出去,然後我再跟你走怎麽樣?”

“......嗯”

于是陸忘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朝着老板娘指給的方向上路了。

哎......永遠這麽單純好騙好帶走該多好!

☆、巫山雲雨夜【二】

老板娘所說的斷崖其實也不然,只是一處百丈深的懸崖峭壁,往裏走上一刻鐘就到了問姻祠,所謂的問姻祠,那是一間小小的木屋,木屋外有一顆枯禿禿的桃樹,也不知是哪一年的老桃樹了,多年不開花,樹幹都死了,樹下一副石桌石凳。

這裏的白霧比山下要稀薄的多,起碼看的見人。

陸忘川推開木屋,只見裏面坐着一尊石像,依稀是個婦人模樣,石像前擺着一張供桌,也是許久的人跡罕至,供桌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塵。

“有人嗎?打擾了”

沒人應他,應該是沒人,陸忘川想原路返回的時候,聽到身後響起老婦嘔啞的聲音。

“有的有的,求簽還是問卦啊”

他回頭一看,竟是那石像在說話,模糊的眉眼竟然在動,然後從石像裏走出一位着粗布衣裙的老婦人,那老人慈眉善目,興許是笑的多了,眼角的皺紋堆成了一朵花。

“老人家,我問路”

紅婆指了指一旁等候的段重殊,呵呵笑道:“兩個人來的,還說是問路,問路人可找不到這個地方,來來來先坐下”

紅婆親切的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石凳上坐下,又招呼段重殊坐下。

段重殊酒還沒醒,坐下就撐着額頭開始打盹兒。

紅婆仔細觀了觀陸忘川的面相,慈愛的笑道:“孩子,問姻緣來的是不是”

陸忘川連忙擺手:“不不不”

“別急別急,聽我老婆子給你唠扯唠扯”

紅婆伸出枯瘦的食指在落滿灰塵的桌面上緩緩寫下一個‘姻’字,而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

陸忘川也不說話了,靜靜的等她後文,貌似真是來求問姻緣的。

“.....你聽我說啊”

紅婆良久才開口,開口就嘆了聲氣,對他道:“孩子,你命裏,無‘姻’啊”

陸忘川默了默:“......什麽”

目光下意識的移到段重殊身上。

“來,你看,這姻緣二字,你問的是姻,這個姻呢,一個女,一個因,你雖命中有紅顏,但卻有緣無分,雖說男子漢大丈夫,無紅顏怎成因果,但你的命格兇險,陰柔之氣無法穩住你的極陽盛氣,所以說啊,你命裏沒有多少姻緣,只有因果,而且是隔世相傳的因果,誰應了你前世今生的因果,誰就是你今生命定之人”

誰應了你前世今生的因果,誰就是你今生命定之人——

陸忘川把這番話聽進去了,然後望着打盹的那人緩緩一笑,說:“我也不知道,或許是他吧”

說着雙眼目光一凝,問道:“婆婆,您能測人的生辰八字嗎?我想請您幫我算一算......他的姓名”

“誰?”

“他”

紅婆細細端詳段重殊片刻,搖了搖頭道:“這位先生把他的來世今生,連帶着他的姓名都與人作了交易,測不出來”

交易?交易了他如今大法師的權位嗎?還是——聶華陰的輪回。

“你等等”

紅婆起身回到屋裏,很快又拿着一本泛黃的陳年舊紙縫制而成的書冊回來了。

“上面都是與神宗,魔宗簽訂密約做交易的除名之人,看你能不能找出來吧”

他把名冊展開,一個個陌生的姓名展現在眼前,仿佛還能透過這一層枯黃的舊紙看到上面留名之人的一段前塵往事。

到底是因為誰,因為什麽,才能讓這些人甘願用自己的來世今生,拿自己的靈魂做交易......

“......忘川”

段重殊睡熟了,此時撐着額頭的手臂一松,趴在了石桌上,口中呢喃了一聲陸忘川的名字,貌似作了什麽夢。

陸忘川轉頭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沉靜,柔軟,聽到他低低說了一句:“跟我走”

這輕飄飄的三個字,竟然陸忘川雙目一痛。

我也想跟你走啊,但是我連自己該去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又怎麽跟你走呢,你能等一等嗎?等我——

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蝴蝶,漸漸合攏雙翅,悄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段重殊輕輕翻了翻手掌,受了驚的蝴蝶振翅飛走了。

陸忘川把目光移回面前的書冊上,雙目陡然一顫,眼中極速劃過絲絲縷縷深深淺淺的波光,猛然紅了眼眶,看着黃紙上一個墨跡模糊,歷經時光的消磨而殘缺了大半的名字,一瞬間,淚流滿面......

他的食指輕輕的搭在一行字上,不偏不倚的指向了三個字——段浔陽。

世人都道段重殊,誰人可記段浔陽。

今日吾将遠離,與君訣別與忘川,待他日洗淨君前世因果再送與輪回,窮盡一身血骨助君以再生,世間萬人皆可死,唯不可無華陰耳......

留在三生石上的一篇訣別賦,段重殊以為這篇‘與華陰書’會像他所寫的那樣——不論知否,不論恩否,吾之所願此書不過君眼,但留天地以托心,唯此足以。

畢竟當年聶華陰狂妄無上不聽勸阻執意做封魂陣招魂修身,反被陣眼反噬,血肉飛沫,行銷骨隕,魂魄被陰司鬼差拿住壓往地獄服刑時,他曾在黃泉道盡頭的鬼門關前,見了他最後一面,卻是碧落黃泉,生死相隔。

當時他站在鬼門關前不知等了多久,鬼差才押送着聶華陰的魂魄遲遲現身。

“陰差開路,聖人退避——”

開路的鬼差邦邦邦的敲着手中的木梆子,聶華陰腳上的鐐铐拖在地上發出叮鈴沉重的聲音,像是悲锵而無奈的哀嘆調,孤獨,寂寞,怨恨......

對段重殊而言,那聲音他會銘記許久,那是他目送故人來歸,卻是今生最後一面,從此陌路陰陽的調子......

就像很久以前,聶華陰貪杯喝醉了的時候,曾經坐在合歡樹下,趁着醉意,纏綿婉轉的清唱一曲——訴衷情。

酒醒破春睡,梅萼插殘枝。夢遠不成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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