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2)

相攜望遠舟。人悄悄,月依依,白露稀,海棠皺......錦瑟華年誰與度?只有君知處——

這首詞,他從未聽過,也從沒想到這麽一首綿綿訴情深的曲子,能入了聶華陰的眼,入了他的心。可是當第二天段重殊對他說起的時候,聶華陰卻是有些生氣了,他生起氣來便是滿面冰冷,甚至隐隐懊惱,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然後還偏偏被有心人聽了去。

也就是從那天起,聶華陰開始有意的疏遠他,最後有了割袍決裂,形同陌路。

錦瑟華年與誰度?

貌似也只好,虛度......

他沒有聶華陰的野心和狂妄,他是九微派開山大弟子,心性慧傑,行為端方,嚴格遵循禮樂教條,而當聶華陰目不斜視的從他眼前走過的時候,忽然間,他想——段浔陽,你好無恥,這世道容不下他,難道你容的下他嗎?

于是他頭一次動了反叛之心,抽出還未沾染血光的長劍架在了陰差的脖子上。

但是聶華陰卻如此對他說道:“這位公子,你這是幹什麽?”

當時聶華陰雙目微微的斂着,色澤清淺的眸子半掩着令人看不真切其中深意,雖攜帶着渾身的刑具,但他單薄欣瘦的身子依舊站的筆直。

段重殊聽到他說:“你我素未謀面,你又何必害我,大人,我不認得他,咱們趕路吧”

“......華陰!”

聶華陰沒有絲毫的停頓和流連,似乎當真不識他這個人一樣,拖着略顯沉重的步子,挺着堅硬筆直的脊梁,一步步邁入鬼門關,帶着他還未了卻的怨憤,不甘,和留戀......

聶華陰啊,此人嚣張的不可一世,卻也單純的令人發指,更是忤逆的頂天立地。

至此,聶華陰死了,段重殊卻無法容忍他的孤魂被埋在忘川河底忍受永無止境的冰冷和孤獨,以至于後來的剖筋剔骨窮盡骨血,都是那麽的順理成章,進入三生葬地尋找三生老祖與他簽訂密約也是他心甘情願。

段浔陽這個名字變成了一段追憶,一段不可追回的追憶。

陸忘川把寫有他名字的一頁紙撕了下來,撕的粉粹,又撚成了粉末,灑在地上厚重的泥土裏。

Advertisement

像是一個幼稚的孩子,得了一件憐愛的珍寶,恨不得藏得嚴嚴實實不給別人看去一星半點,再護食兒也沒有了。

忽然想起,當年在金水鎮小山坡上,發了羊癫瘋一樣鬼使神差的叫過他一聲媳婦兒,現在重新想起來,似乎看到了當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和他耳根浮現的淡淡紅暈。

還真像金絲秤挑開鴛鴦喜帕,得一情深永鑄玉貌佳人。

陸忘川趴在桌子上,下巴支在桌面上看着他的熟睡的臉,伸出手輕輕的碰了碰他黑羽般的眼睫,笑嘻嘻的叫了一聲:“媳婦兒”

段重殊有所感知般豁然睜開雙眼,一把攢住他的手指。

陸忘川沒皮沒臉沒羞沒臊的笑嘻嘻看着他,正欲開口調戲時見他凝黑的雙眼劃過幾道歃血紅光。

段重殊豁然拍案而起,甩出袖中折扇指向紅婆:“何方妖魔!”

石桌在他掌下四分五裂,受了驚的老婦人跌坐在地上。

陸忘川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愣的看着他心道,這人不是喝醉了嗎?撒酒瘋?

這什麽酒啊,後勁兒可真足。

“他他他,他是不是喝了薔薇娘子釀的酒?”

陸忘川攔在紅婆身前,對段重殊道:“別鬧”然後問她:“街道上的酒肆?那個老板娘嗎?什麽來路”

“小先生有所不知啊,她可不是什麽酒肆老板娘”

據紅婆而言,那個女子不是人,而是一朵薔薇花的精魂化體,算是個頗有修為的花妖.

許久許久以前這座村鎮裏有間寺廟,寺廟的住持是一位年紀輕輕的得道高僧,這花妖就是高僧栽在他禪房窗戶下的一株薔薇花,花妖因日夜受佛音灌耳,修出精魂幻化成人,為了報答他的教誨之恩,便常伴在高僧身旁與他為伴,白日裏抄經煮茶,夜晚紅袖添香,兩人相敬如賓,相得甚歡。

日轉星移冬去春來數個年頭過後,花妖竟對高僧心生私情,并以癡情相托,真心以付,然而他是得到高層,紅塵愛欲早已四大皆空,于是便驅趕她離開寺廟,花妖卻癡心流連,做了一件世間癡情女子貌似都會做的事,以□□之,破其修為。

她用自己的原身薔薇花釀了一壺酒,自毀本身後又将精血滴入酒中,只要他喝了這酒,她元神就會在他體內見肉生根,飲血生長,兩人融為一體,他又怎麽趕得走她呢?

然而她的心思卻被他識破,高僧再不顧及往日情分,怒不可遏的将禪房窗戶下的一株薔薇花連根拔除,打散她的百年修為,元神釘入一株幹枯垂死的桃樹中。

一位癡心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情這一字是最害人的,總是擺在人人都唾手可得,卻又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得到了,一生歡喜,得不到,遺恨終生。

花妖攜帶着她無法忘卻的怨恨在桃樹中修煉百年,百年後高僧早已不知去向,或許以修成正果的也未可知,而她百年後再次為人卻是再也無人度化,修入魔道。

桃花鎮中數百人口死在她手中,她怨恨鮮花繁茂,怨恨紅顏綠女,便教原本桃林繁茂宛如仙境的桃花鎮一夜之間萬樹枯死,風華衰敗,施落一場毒霧。

她為自己昔日騙高僧喝下的酒取了一個绮麗的名字,桃花劫,但凡心有桃花者,飲之成劫,又叫做吊凡心,高僧喝了都被勾吊凡心,可見是人間獨一無二的催情劑。

她便守在如今的迷霧城中,等候每一位過往的行人,勸他們喝下一酒,心無雜念的能夠活着走出去,而中了這桃花劫的,則會迷失在毒霧中,直至被毒霧吸幹血肉精魂,枯槁而死。

段重殊會中這場桃花劫,陸忘川并不意外,雖然他的凡心早已被割舍了,但他卻有心魔。

蕭君子也曾說過:“你若沒有心魔,那你的天魔子從何而來?!”

☆、巫山雲雨夜【三】

心魔這東西,比凡心更要命,凡心只是關乎愛欲,而心魔則是由執念魔化而生,死生相随,無法割舍,是無關風花雪月的愛恨交織,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

誰也說不清心魔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姑且将它粗略的比作——欲望。

在欲望面前,莊生變蝴蝶,紅顏化白骨,任誰都無可遁形。

段重殊此時雖依然氣勢萬鈞,但卻有些色厲內茬,折扇還未甩開就從手中滑落,腳下紊亂踉踉跄跄。

陸忘川架住他的胳膊,反倒氣定神閑的問紅婆:“這傳說倒是神乎其神,你是說我們被困在這裏了嗎?”

“就是這麽說呀,那酒的別名叫做吊凡心,縱你只有一分心魔,也給你勾出十分來,害人的呦——那婆娘就是專為毀壞修道中人修為的”

心魔?

陸忘川回頭看向他,只見他還醉着,卻雙眉緊皺滿頭大汗,似乎在極力壓制體內作祟的某種力量。

“會走火入魔嗎?或者......爆體而亡?”

“不知不知,我看這位先生內力深厚非比尋常,大概只是讓他受困內府,無法進階吧”

“我怎麽沒事?”

“嗨,那就是你心思磊落,沒有什麽念想積壓成魔性呗,這是好事”

也就是說他薄情寡義,沒心沒肺呗。

陸忘川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很是冷靜的沉默了一會兒,無非是在思考他的心魔是什麽。

然而這簡直是太好猜了,除了聶華陰還有什麽。

想不承認都不行,他咬了咬牙忽然有把倒在他身上這人一把推開的沖動,然而只是沖動。

就在他架着喝多了耍酒瘋的段重殊杵在原地當棒槌的時候,紅婆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你再往上走,半山腰有個冷月泉,走火入魔之人祛心火療傷的地方,過去撞撞運氣吧”

謝了老人家,陸忘川架住他往山腰走,不出半個時辰,果然在聽到了泠泠水聲穿過翠綠的竹林送至耳邊。

沿着竹林中的鵝卵石小路走過去,竹林越走越茂密水聲越來越清晰,最終發現了一抔綠竹環繞的泉水,岸上幾步之外還有幾間毛竹小屋,推開門一看,裏面空曠又雅致,僅有的床櫃和幾條板凳全是竹子編的,簡單精致,也清香怡人。

把不省人事的某人放在裏屋的床上,他來到冷月泉邊,伸手探了探。

冷,冷的刺骨,手伸進去簡直就要立刻凍結般的冰冷,除此之外就沒什麽了。

山上的霧要稀薄的多,尤其是在這個竹林環繞的地方,只剩了薄薄的一層,也許還是由水面袅袅不斷升起的濕氣,此時也入夜了,天上的月亮像是蒙了一面白紗,徐徐穿過影影綽綽的雲層,清輝淡淡的灑落下來,像是落了一場清霜。

美,還是很美的,然而此時顯然不是欣賞美景的時候。

他蹲在水邊面無表情的盯着水面上水霧一點,誰也看不透的雙眼中更深沉,更陰闊......忽然,他微微側首看了一眼竹屋的方向,起身撣了撣袍子,徑自下山了。

下山的目标很明确,一路摸到酒肆,看到了月下獨酌的美人。

老板娘見到他未語先笑:“貴客,來陪我喝酒的嗎?”

陸忘川走到桌邊,抱起一壇酒說:不,只是來讨酒喝”

“呵呵呵,覺出好來了不是?”

“嗯,的确是好東西”

陸忘川抱着酒壇轉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分外随意又動作敏捷的抽出背上的長劍回身朝老板娘的肩膀斜劈了下去。

老板娘笑吟吟的看着他,紋絲不動,躲也不躲,封塵劈開她的身體的同時,她的身體散成一場桃花,洋洋灑灑似乎從桃林中揮灑而下,一瞬間花香漫天。

陸忘川看着那些桃花凝聚,飛旋,然後逐漸飛遠。

“南來北往紅塵客,誰人能逃桃花劫——”

女子的吟唱漸漸飄散。

裝神弄鬼......

陸忘川收起劍,也不和她糾纏,抱着酒壇子順原路返回。

走在竹林間的小路,他拔掉酒蓋,仰頭一口氣抽了小半壇子,不為別的,壯膽。

然而當他前腳剛走出竹林的時候,後腳就愣住了,含在嘴裏的酒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酒險些噴出來!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冷月泉裏坐了一個人,岸邊扔了幾件衣裳,那人端坐水中打坐,緊閉雙眸神态端莊,一頭長發傾過腰身,發尾入水,水紋在他腰腹處輕輕蕩漾......

真沒什麽,都是男人麽——

陸忘川默默的擦了擦唇角,盯着水裏凝神專心打坐的男人看了一會兒,然後快步走進竹屋,找了個酒壺倒了滿滿一壺酒又出來了。

站在岸邊,他一手執着酒壺,一手解開腰帶扔到地上,不偏不倚的扔到了散落的白衣上,轉眼又落了一件黑袍.....

身上只剩一條長褲,一件素白裏衣,陸忘川提着酒壺下水,淌着冰冷的泉水慢慢朝他走過去。

段重殊似乎絲毫沒察覺他的靠近,依舊紋絲不動的在水中打坐,若是此時他不是上身未着寸縷,缺一件□□,和禪坐冥思無異。

陸忘川無聲無息的悠悠然停在他面前,無聲無息的看着他的臉,目光純摯,專注。

誰說紅顏才是禍水,有時候,藍顏更誤人。

他冷玉般的皮膚浸了水,流暢有致的肌肉上凝了一顆顆水珠,或有水紋漸漸向下流淌......他身上沒什麽傷,除了心口上那一道三寸長的疤痕,起碼此時可見的地方沒什麽傷痕。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他心口上的傷痕看了一會兒,然後掬起一捧水撒在了他的胸口上,幾道水流從他的指尖流到他的皮膚上,滑出幾道蜿蜒綿延的水紋,水珠向下滾落,最終沒入環繞在他腰腹處的泉水中,随之蕩漾,蕩的人心癢.....

段重殊眉頭一皺,掀開眼皮慢慢睜開眼。

陸忘川對上他的雙眸,霍爾一笑,然後身子向下一沉,一頭紮進了泉水中,激起水面一陣動蕩。

段重殊微微斂着雙眸看着淺淺的浮在水下的那人,一頭黑發在水下随水流四散像是倒了一瓶墨,深深淺淺,起起伏伏的四散暈開......在那墨消散之前,他猝不及防的從水中冒了出來,濺了自己一身水,而他卻笑得開懷,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酒醒了嗎?”

陸忘川渾身濕透,笑吟吟的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裏衣被水一泡,變的幾乎透明,緊緊的貼在他身上,冰涼濕滑的衣料下暴露着誘人遐想的身體。

然而他這句話問的多餘了,段重殊顯然還沒清醒,或者說還沒清醒多少,頂多了不再鬧騰,冷靜下來了而已,而這恰恰是他想要的。

盡管還未十分清醒,段重殊一看到他這幅模樣,目光先是一滞,然後就緊緊的閉上眼,下颚也繃緊了。

“水涼不涼?”

陸忘川又往前走近了一步,近到無法在逼近的地方,稍稍傾身過去,嘴唇貼在他的頸側邊低聲道:“涼的很是不是,暖一暖就好——”

話一出口,他清楚的看到他的下颚又緊繃了些。

他擡眼看了看他緊皺的雙眉,唇角泛起一絲逐水流紋的綿纏笑意,高高擡起左手,将手裏的酒壺向下傾斜,壺裏的酒順着壺嘴向下流,流進了池水中。

酒與水,轉眼融合,水乳交融再難分彼此,随後肆意流淌,蔓延了滿池......

陸忘川的右手也沒閑着,悄無聲息的繞過他的耳後,張開五指藏在他的發根下,貼着他的頭皮如爬絲的蜘蛛般緩慢又輕柔的向上攀爬......随後停在他束發的發錧下,輕輕的向外撐......

一頭黑發就這樣在他手中散開,瞬間鋪落在肩頭,發梢落在水流中淺淺騷動。

“......你幹什麽”

“水好涼啊”

陸忘川就勢挽了他一縷頭發在纏繞在指間,稍稍退後些看着他的眼睛笑說:“你不冷嗎?”

“......不”

“謊話,你身上冰的很,我也是,你看”

說着他把酒壺扔到水面上,擡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涼的掌心和他皮膚相貼的瞬間,清楚的察覺到他身上驟然一緊,如冰石般堅硬。

“很涼是嗎?喝口酒熱熱身子好不好?”

飄在水面上的酒壺被他撈了起來,他舉起酒壺揚起頭,壺中剩餘的酒流出壺嘴進入他的口中,只是這酒不再清涼可口,而是燥喉熱烈......

僵坐許久的段重殊豁然從水中站了起來,似是想離開,但是他此時醉意未消,又加上心魔作祟意識不清,竟然一下沒站穩,踩到池底水潤光滑的卵石又摔了下去,只覺得頭昏目眩,腦海中一陣天翻地覆,似乎是昏沉的很,可又分外明晰......

至少,他面前的人,還能認的清。

陸忘川不緊不慢的把最後一口酒倒進嘴裏,然後忽然施力把酒壺扔到岸上,一聲脆響後酒壺四分五裂。

一塊碎瓷片貼着耳畔飛過來,段重殊回頭想看向岸邊那只被他打碎的酒壺,不料肩膀忽然被人扣住,随後腳下再次一滑,倒入水中。

陸忘川傾身撲過去過去捉住他的肩膀,随着一片水花的濺射把他推入水中,在綿綿水流中以口封唇,将最後一口酒渡入他的口中......

“段重殊,這是夢,你醉了,我也醉了,咱們都在做夢,做的同一個夢”

倒了半壺酒的泉水像是被灑了一包雄黃粉的烈酒般逐漸變的燥熱,沸騰,水中翻湧掙紮的妖魔鬼怪,正在月下現形......

這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兩人,一個心甘情願,一個自欺欺人,也就在煮沸的雄黃酒下,共赴一場春秋大夢。

此刻,他們都是紅塵帳客,都是凡夫俗子,都身陷俗世不能自拔,何妨半日逍遙纏綿,七情六欲只是一尺薄紗,半遮半掩擋不住人性本欲。佛門戒律在驟風暴雨之中不敵一夜春夢。

魚水借暖是天經地義絕非放浪形骸,當欲望被條率壓制,被框架束縛時,除非能将它們困死在囚牢中,不然有朝一日當春意發芽時,壓制在秋冬的□□有多狠絕,爆發時就有多麽的狂熱,飛蛾撲火心甘情願與之共焚,漁船燈火将一江寒水燒起烈火焰霞,粉身碎骨血肉無存的背後,還有兩具纏綿依偎的骨骼。

沒有什麽應不應該,只有情不情願。

魚歡水涼,酒濃意暖,巫山雲雨夜,狂風暴雨之中開出漫山遍野,鋪天蓋地的食色花——

☆、君生我未生【一】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栖芳草......”

桃色衣裙的女子彎腰摘一朵綴着露水的蘭花,吟唱着悲傷又婉轉的調子,緩擺腰肢走向竹林綠影中。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化蝶去尋花,夜夜栖芳草......呵呵,公子早呀”

晨色稀薄,霧氣彌漫的冷月泉岸上,坐着一個男人,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罩了一件素白裏衣,坐在岸邊把褲腳挽到膝蓋,賴洋洋的曲起左腿架着胳膊,右腳垂在泉水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晃着,清晨平靜的泉水被他澆的泠泠作響。

陸忘川歪頭看了一眼站在竹林邊,美豔不可方物那女人,唇角一斜,懶懶道:“不早,姑娘才趕早,難為你聽了一晚上的牆根,受累了”

說着把左腿也垂到泉水裏,分外慵懶随意的雙手撐在地上,稍稍向後倒了下去,仰起頭閉着眼長輸了一口氣,松松垮垮的裏衣滑下他的右肩,露出鎖骨以上皮膚上的深淺不一的紫紅色瘀痕......

“公子說笑了,受累的是你才對”

“虧你現在還是個女兒身,說起這種話來也是沒皮沒臉”

“......公子何意”

陸忘川無聲的笑了笑,睜開眼轉頭看着她,笑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柳思追先生”

站在竹林邊的是昨晚化作桃花不知去向的酒肆老板娘,聽了陸忘川這句話,她似乎并不吃驚,也沒有被人戳破身份的惱怒,她只是把蘭花一丢,撣了撣衣裙,面貌便變了一個人,與酒肆老板娘的相貌差別微乎其微,長相及其相似,但卻是讓人看來判若兩人,似乎是眉眼之間的氣韻,完全不一樣,老板娘嬌俏妩媚如少女,而她卻陰沉蕭索,滿目殺意。

“我早該想到”

陸忘川慢悠悠道:“什麽迷霧城,桃花鎮,薔薇娘子,紅月婆,都是你搞出來的把戲,這座鎮子,其實就是一個桃塢陣啊......你千辛萬苦框我入陣,又給我下桃花劫,圖的什麽?”

柳思追冷笑:“你圖的什麽?難道和我一樣,只為破了段重殊的修為,讓他當不成佛?”

她這麽迎頭倒打一耙,倒真把他給問住了,良久才點點頭:“沒錯,那這麽說來,咱倆倒是心有靈犀了?”

“我不想讓他當佛,是毀了他,你又是為了什麽”

“......嘿嘿”

陸忘川稀裏糊塗的傻笑兩聲,晃着腳潑着水說;“就當我跟你一樣吧,于情于理這次都得對你說聲謝謝”

柳思追笑容譏诮:“你還真是居心叵測,用心險惡啊忘川君,我倒真同情起了與你同床異夢的那位”

“過獎過獎,還有事嗎?”

“受困于人你倒是樂不思蜀,就不怕我永不放你們出去?”

陸忘川瞥他一眼:“你有這個本事嗎?若你魂飛魄散了,你布下的陣法不也就破了嗎”

他這話說的輕巧,簡直看待眼前此人與待死之人無異。

柳思追也明白今日的陸忘川今非昔比,雖無聶華陰的魔性,但孽根已成,于是道:“你毫無仁心,若成魔,天下害之”

“哈——”

陸忘川扭過頭匪夷所思的笑了笑,“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和賊喊捉賊差不多啊,你我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公子,不,姑娘,別說我現在還是個好人家的孩子,縱然我真入魔了,弄死你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啊,段重殊此人你還是不要打他主意了,你不配”

柳思追忍着怒氣反問:“那你呢?你就配了?”

陸忘川擡腿潑了個水花:“你管我配不配呢,就算我不配,你能奈我何啊,姑娘”

柳思追漠然注視他良久,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陸忘川,你不得善終”

“承你吉言,诶,有人托我給蕭君子帶個話,衣冠消白骨,還望故人祭頭七啊”

不知柳思追有沒有聽到這句話,轉眼已不見蹤影了。

陸忘川坐在岸邊又洗了會腳,一手扶着腰略有些吃力的爬起來,回到寂靜緊閉的毛竹小屋。

內室的镂花架子床上,兩面秀了穿雲走鳳的紅色床幔垂了下來緊緊的閉合着,把裏面的情景遮擋的一絲不露,那是昨晚被段重殊一道掌風打落的,用力過猛,險些把床柱打斷,當時陸忘川還不知死活的呵呵笑說,太暗了,好歹留盞燈......

燈沒點成,因為那兩扇震蕩翻湧的赤紅色床帳,比烈火燒雲更炙熱,更明亮......

陸忘川把抱進來的衣裳随意的往地上一丢,走進內室掀開床帳一看,段重殊還在睡着,側身躺在外面,腰上搭着薄薄的藍錦緞花被子。

陸忘川站在床邊抿唇笑了笑,輕手輕腳的爬上床,掀開被子在裏面躺了下去。

他望着床頂偷偷的呼了口氣,轉頭看了看近在咫尺,沉睡中的那人,右手探進被子裏摸到他溫涼的手掌,輕輕的握住,然後也閉上了眼睛。

這個回籠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陸忘川着實很累,所以睡得很沉,但是當他攢在掌心的手指略有抽動時,他卻第一時間睜開雙眼。

“......早啊”

他翻個身子側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笑眯眯的看着段重殊,像只春日裏趴在巷子口曬暖時一臉餍足的懶貓。

段重殊掀開眸子的一瞬間,雙眼已經毫無偏差的對上了他的眼睛,像是幾經考量過般的精準無誤。

此時,他的目光風平浪靜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波瀾,但他的眼神卻太有力量,凝着,蓄力,像一張蓄滿力量的強弓,可以貫穿靈魂。

在他的注視下,陸忘川忽然開始慌了,甚至有點害怕,在他的印象裏段重殊從未用這麽充滿攻擊性的眼神看過他,似乎在他的注視下他所有的心事都無所遁形,那些他想掩藏起來的心事都在他面前暴露無遺,這讓他開始......驚懼。

他知道了什麽?

陸忘川忽然這樣反問自己,随後把自己問住了。

不對,他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隐瞞着他嗎?

答案是否認的,但是他自己都忘了,在段重殊面前,陸忘川這個人都是假的,那就是‘騙’的徹底。

他不會知道。

陸忘川這樣說服自己,于是又說了句:“早”

段重殊猶如石刻般的眉眼仍舊久久未動,像是沒看到他,沒聽到他,又像是透過他的雙眼陷入了一場真正的迷霧。

“......早”

陸忘川看到他的雙眼在一瞬間煙斂雲收,留下一層淡淡的碧海雲潮,微微勾起唇角說了聲早,然後湊過來在自己唇角輕輕的吻了一下......

驟雨狂風的轉變太快,陸忘川被他親的一愣,好長時間才抿了抿唇角無聲的笑了出來。

想多了想多了,這人分明是......開竅了啊。

段重殊掀開床帳赤着雙腳下了床,裸着上身朝地上那幾件散亂的衣物走過去。

陸忘川慢悠悠的坐起來,眉眼沉靜,唇角漾開一圈圈水紋似的清淺笑意......

本以為他醒來會大發雷霆翻臉不認人,畢竟昨晚是他一直在迷惑勾引他,甚至可以說是乘人之危吧,人家秉持了幾百年的清規戒律,一晚上消失殆盡,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但他也總歸是始作俑者。

看一眼背對他系腰帶那人,陸忘川有點糟心。

這到底是誰把誰睡了?怎麽好像是黃花閨女被土匪強占了身子,到頭來還得賠上一句,“官人您受累”。

......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窩心。

陸忘川掀開被子跳下床,不料雙腳剛一落地就閃了腰,哎呦一聲摔了個四仰八叉,按着腰半天沒起來。

這一下不得了,本來就腰酸背痛,現在又遭此變故,腰是徹底的擰巴了。

嘶......真疼!

段重殊聽到身後不小的動靜,回頭看了看,就這麽猝不及防的笑了出來,眼角眉梢全是靈動慧黠的笑意。

像是春風吹紅了二月花,一瞬間綻了滿園的花影攢動,莺飛蝶舞,天地間霎時便清朗了,什麽污濁,什麽陰霾,都被他眼角一絲風情驅散了個幹幹淨淨......

原來世上真有這麽一種人,他們生于亂世,長于紅塵,食盡人間悲歡苦楚,卻被千萬仗紅塵俗世濯洗出一副純淨剔透獨一無二的風骨。

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沒有此刻的悸動,只有記憶中初次相見的驚豔,驚豔這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男人,也驚詫自己怎麽就莫名其妙的選擇了信任他,還曾一度想把他當成爹來孝敬,現在想來真是太天真了啊。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萍水相逢,到頭來,盡是他鄉之客......

陸忘川癱坐在地上,也笑了,朝他伸出手。

段重殊走回去把他扶起來,把他的衣裳遞給他,然後轉頭看向從窗外流瀉進來的晌午明媚的陽光。

“入秋了”

陸忘川聽到他說:“秋天的水最清了,是釣魚的好季節”

“......你還會釣魚?”

“以前,經常釣,在後山一坐便是一個白天”

聶華陰還曾抱怨過每年一到初春夏末就尋不到他的人影,得順着河邊找半天的時間才找的見他,真是急死人了......

陸忘川唇角一彎,道:“按你的耐心,河裏的魚不得被你釣光了啊”

段重殊回頭看着他:“想去嗎?現在”

陸忘川一愣:“幹嘛?釣魚?我釣不起,下河摸魚還差不多”

面前白影閃過,他徐徐走到窗邊推開兩扇木窗,擡手扶在窗臺上,微微垂下頭,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閉上了眼前,雙眉緊緊皺起,眉宇間像是鎖了一場無處宣洩的狂風驟雨。

陸忘川看不到,只看得到他長身玉立的背影,絢爛的陽光在他的身影周邊描了一層耀眼的光華,像是墜入水中的墨,淺淺暈染開來。

“......诶?你的頭發怎麽這麽亂?”

陸忘川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到外堂。

堂中擺着一張竹子搭成的小桌子,桌上豎着一面古樸陳舊的銅鏡,還有一只半舊不新的木梳,貌似是個女兒家的梳妝臺,昨晚他們進房進的匆忙,自然注意不到房中的擺設,這個梳妝臺還是陸忘川今早才發現的。

把他按倒凳子上坐下,陸忘川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彎下腰看着鏡子裏泛黃而模糊的一雙人影,笑嘻嘻道:“我來給你梳頭發吧,娘子?”

“......什麽?”

陸忘川嘿嘿笑了笑,打诨幾句遮蓋過去,支支吾吾的說了幾句,誰讓你長得這麽好看,我娘說過,新娘子總是最好看的......

段重殊印在銅鏡中的臉模糊不清,五官甚至還扭曲變形,所以他臉上顯露出的情緒也就被遮蓋了幹幹淨淨。

陸忘川嘴裏叼着他的發帶,一手把他的頭發箍在掌心,一手拿着木梳仔仔細細的從發根梳到發尾,只是長這麽大,他別說給別人梳頭,收拾自己的時候都是恨不得用發帶紮一個死結,一輩子不用再拆洗了才好,這樣小心翼翼又盡心盡力的給一個男人梳頭,真他娘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他嘴裏還咬着發帶,探頭過去大着舌頭問:“疼木疼?是木是太緊了?”

段重殊默了默:“嗯,可以松快些”

“嗯嗯,知照了”

又是好一陣忙活,段重殊的頭發都給他揪掉了十好幾根,把他心疼的不得了,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個頭終于是快梳好了。

就在陸忘川用沾着自己口水的發帶把他的束發纏起來的時候,聽到沉默許久的他忽然開口淡淡問道:“出去後,你作何打算”

手上驀然一松勁,紮好的束發險些又散開來,陸忘川連忙用手握緊了,小心翼翼的纏着發帶說:“你說呢?要不你給我規劃規劃?”

段重殊道:“我知道你在白鹿崖施局布陣,企圖毀滅白鹿崖大封”

陸忘川供認不韪;“嗯,還沒成呢”

同時心裏也嘀咕,他這是酒醒後什麽都不記得了?忘了個一幹二淨?本來他忘了是好事,省得他費勁狡辯,但是又很不甘心,不甘心他怎能說忘就忘,忘得這麽輕而易舉。

頭皮被他勒的生疼,段重殊按了按太陽穴道:“倘若你執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