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5)

不多了......看在江華的份上,上次我饒了你一命,但是這次若我不殺了你,就是我太不仁慈了”

唐鶴蒙着雙眼的白帶上漸漸的泛出兩道殷紅的血跡,扶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的顫動。

“傲雪清霜的琴師大人,想必你并不想這麽茍延殘喘的活下去,我送你一程如何,唐先生”

唐鶴身影一僵,抿了抿幹涸的雙唇看似像是想說些什麽,才要開口便被一道清朗的男聲打斷。

“別傷他!”

江華絲毫沒有儀态的朝他們飛奔過來,情急的竟然連輕功都忘了用。

他不由分說的擋在陸忘川和唐鶴的中間,張開雙臂把唐鶴護在身後,對陸忘川喊道:“你怎麽就和他過不去!”

陸忘川提着劍定定的看着他:“看到他腰間系的布袋了嗎,裏面有幾顆未的女人的心髒,他已經不光是鬼道中人了,采陰補陽可是造天譴的野路子,我替天行道也不行嗎?”

江華皺起雙眉,回頭看了看他腰間的布袋,一時怔住......

陸忘川提着劍就要過去,卻見江華忽然醒過來一樣猛地向前迎着他走近一步,依舊倔強的張開雙臂把唐鶴牢牢護在身後的姿态。

“那我也替天行道殺了你如何?!”

陸忘川啧了一聲:“你不講理”

“你也不是講理的主兒!”

陸忘川露出一點冷笑:“那你跟他說,讓他老老實實的修鬼道,找個地方悄悄的活着,別在殺人挖心”

江華上一刻還鮮活的眉目瞬間黯淡下來,回頭看着雙眼蒙着白帶,面無表情的唐鶴,喉間翻滾了幾番,再開口時竟有些小心翼翼,甚至隐隐帶着請求:“你跟我走,放下這些爛攤子,跟我走吧”

且不說唐鶴是何反應,這幾句話倒是把陸忘川給聽愣了,望着眼前這一雙苦命的‘珠蓮并蒂’,恍然失神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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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鶴的胸口像是一片沉寂多年的死水中被投入一塊巨石,呼咚一聲硬生生的被砸了一個洞,四面八風湧來的冷風在他心口鼓動,喧嚣。

他豁然擡袖将柳琴倒置背後,一個起落間人已走遠。

陸忘川足尖點地飛起就要去追,卻被江華保住腰硬生生的給拽了下來,然後死死的抱着他的腰不讓他動彈。

陸忘川被氣的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一邊推他的胳膊一邊咬牙恨道:“你拽住我有個屁用!放他繼續害人遲早死路一條!”

不料這一回江華竟然沒有反駁他,而是定定的望着鬼道琴師消失的方向......直到再難追尋那人的蹤影,才輕輕閉了閉眼,松開陸忘川徑自走了。

陸忘川遲了好一會兒才朝他的背影追了過去,方才在江華眼角看到的那抹水光讓他由心的驚訝,不知怎麽就棄了殺心,緊走幾步湊在他身邊。

“要手帕嗎,美人?”

他抱着胳膊說了一句拙劣的笑話,江華依舊不搭理他,只是面色沉沉的看着腳下的黃土小路。

陸忘川抱着胳膊慢悠悠的走在他旁邊,仰頭看着天上游走的流雲,忽然沒頭沒腦的感慨了一句:“都是重情的人啊”

“......你說誰?”

“誰應我,我說誰”

江華別開頭,嗤了一聲:“不知死活的東西,我管他死活”

陸忘川看他一眼,笑說:“這麽想就對喽,有些事不是你想管就能管的......人家不領情你也沒辦法麽,是吧”

江華心事重重的沉默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陸忘川彎腰拔了一根路邊的草根叼在嘴裏:“我?”

“嗯”

江華說:“你快意恩仇,活的潇灑,多麽大逆不道的事你做起來都潇灑果斷,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你能做你想做的,說你想說的,雖然很離經叛道千夫所指,但是你好像不在乎這些,不在乎世人的評斷,也不在乎把路走絕了死路一條,好像活在當下,明天死了都不可惜一樣,你就連斷袖都斷的幹淨利落,和你那個師兄也是......陸忘川,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你走到世人齊誅的地步,究竟想得到什麽呢?凡是人都有目的,你的目的是什麽?”

陸忘川被他問住了,瞪着雙眼目光無神的停栖在天邊的流雲上,黏在嘴唇上的草根忽然掉了下去......

“嘿......”

他神經病似的笑了一聲,又彎腰掐了一根草放在嘴裏慢慢的嚼着,又沒了聲響,直到把嘴裏的草根嚼爛,嚼出苦味,和着唾沫把嚼爛的草根咽了下去才說:“我也是個重情的人麽”

說着說服自己似的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嗯,沒錯沒錯,我也是個重情的,我不薄情,不薄情,薄情的那個人不是我啊”

然而此刻江華已經無心顧暇他在說什麽了,注意力都在他含在嘴裏的那根草上爬了一只蟲子,雖然那只惡心的黑蟲子蠕動着身軀從草根上掉了下去,但是江華再去看陸忘川,比看那只胖蟲子還惡心,于是嫌惡的離他三尺遠。

陸忘川吐掉草根,擡手摟住他的肩膀把他撈了回來,大刺刺道:“不就走了個沒良心的麽,別跟死了娘一樣,我娘死的時候我都沒咋樣,走走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散散心,保準兒你沒去過”

“......什麽地方?”

“有美人的地方!”

☆、落幕曲

陸忘川口中的好地方,江華果真沒來過,且不說江家和赫連家的家規允不允許他涉足這種地方,單單是他那心氣極高的性子都不會準他近了此地十丈遠。

華燈初上花燈街市。紅男綠女紅裙羅褥,金麟城不夜也......

“爺,進來看看清楚可好嘛~”

三兩成群的年輕姑娘倚在二樓欄杆上,揮動紅巾翠袖賣弄風情。

江華在衆女子的調笑中漸漸的憋紅了臉,看不出是羞的還是氣的,甩開陸忘川摟着他脖子的手就要走。

陸忘川不依不饒的把他拽住:“幹嘛?來都來了,走走走進去看看”

說罷朝樓上的姑娘抛去一個風流的笑:“妹妹們下來迎一迎啊”

随着一陣衣裙贊動,從二樓飄下暖香入骨的脂粉香,四五個風塵女子團團的把他倆圍住了,擁簇熙攘着往裏推。

江華在一衆女子的體香中霎紅了臉,咬牙切齒的沖着陸忘川說:“你最不正經,我吃錯了藥才會跟你來這兒!”

陸忘川不睬他,自來熟的領着姑娘們,以及被姑娘們挾持的江華上了二樓的雅間,大馬金刀的往錦凳上一坐,一雙風流似水的柳葉眼把這些姑娘掃了一遍,随手摟過一位面容嬌俏的橫于膝上,輕佻的捏了捏小美人兒的下巴,用比她還風流的語氣低低笑問:“多大了?”

姑娘一雙碧藕摟着他脖子,咯咯笑着倒在他胸膛裏,軟軟糯糯道:“十六了”

“會伺候人嗎?”

“會呢,爺”

陸忘川擡眼看了看對面滿臉通紅瞠目結舌看着自己的江華,指腹輕輕的刮過懷裏美人的鼻尖,哄孩子似的說:“乖,把你的好姐妹都叫過來給這位公子過過眼,他出手可是闊綽的很”

姑娘連連諾着去了,留下兩位機靈的給他倆斟酒。

因為江華自打進門來就沒露出過好臉色,所以幾位姑娘一股腦的擁到陸忘川身邊,一個個的往他懷裏鑽,敬酒的敬酒,說俏皮話的說俏皮話,陸忘川也會來事兒的很,左擁右抱來者不拒,送到嘴邊的酒杯都沒讓空着回去,倒真想那麽回事。

江華板着臉看着他,簡直不知說什麽好,木頭樁子似的呆坐了半晌才道:“看不出,你竟是這等登徒子!師姐真是太不值了!”

陸忘川擡了擡下巴示意姑娘們把酒杯放下,方才得空道:“別總說的我欠了誰一樣,喝杯花酒怎麽了?又不跟你滾到床上去”

“你還想留宿?!”

陸忘川閑閑的瞥他一眼:“多新鮮,不然我到這兒幹嘛來了”

說完轉頭問他懷裏那個:“房間備好了嗎?”

姑娘嬌媚笑說:“早備下了呢,我們姐妹呀,今晚一定好好伺候大爺”

“真識趣兒”

陸忘川贊許的捏捏她的臉,擡頭又對江華說:“你什麽時候能識趣兒啊,我請你到這兒來是來逍遙的,不是為了看你這張入殡臉”

江華拍着桌子站起來:“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這時呼啦啦的進來一大群姑娘美人,一股腦的圍在他身邊擠的他呼吸都困難了,江華的家教是不許他對女人發難的,于是便陷在無法脫身的溫柔鄉裏咒罵陸忘川。

陸忘川見他難得狼狽一回,很不客氣的哈哈大笑一番,然後各摟着一個姑娘丢下他進房去了。

那位十六歲的少女正在房裏等着他,端坐在花影搖曳燈火樊明的正堂裏,懷抱着一把琵琶,見了他進來便盈盈笑問:“公子,聽曲兒嗎?”

陸忘川在她身旁的軟塌裏坐下,拖着下巴笑眯眯的問:“你還會唱曲兒?”

小姑娘流水似的媚眼瞟他一眼,低眉信手敘敘彈了一首“黃花舊”,很是纏綿悱恻的調子,意外的好聽。

陸忘川看她在燈火下緋紅如霞的臉靜靜聽了一會兒,冷不防的問:“誰會喝酒?”

歪在他身上陪他聽曲的姑娘道:“都會呢,爺想怎麽喝”

陸忘川輕輕的把她探進自己衣襟的手推開,瞬間變了個人似的,一點也不見輕佻風流,語氣略帶低沉的笑問:“我是說,誰的酒量不大好”

姑娘們明顯怔了一下,彈琵琶的姑娘止了琴聲,略帶小心道:“我,這裏就我最不能喝了,要不給您叫個別人來?”

陸忘川往後靠在軟枕上,揉着額頭面露乏累道:“那就你留下吧,陪我喝兩杯”

其他人出去後,小姑娘備了簡單的酒菜,關上門回到他身邊,把披在身上的薄紗解去露出一雙渾圓凝白的肩膀,嬌憨問道:“公子,到床上去呀?”

陸忘川撐着額角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唇角一掀笑了出來,又把她扔到矮桌上的紗衣遞給她:“穿好衣服,只喝酒”

小姑娘愣了好一會兒,見他自斟自飲起來才連忙穿好衣服幫他倒酒。

“容奴家妄言一句,像公子這樣不為尋樂,只為買醉來的,還沒見到過”

陸忘川逗她:“你正陪着我,不就是最大的樂子嗎?”

小姑娘掩唇笑了笑,到底是風塵女子,雖然年紀尚幼,但一舉一動都極盡姿妍,一颦一笑都妩媚生情。

“像您這樣,說話兒哄我們開心的,也沒遇見過”

“現在不是遇見了麽,倒酒吧妹妹”

小姑娘給他滿上,又端起杯子陪他喝了一杯,道:“公子應是有什麽煩心事,抑或是傷心事,奴家看人可準了呢”

陸忘川好整以暇的笑道:“那你看看我,好好看看,看我有什麽心事”

小姑娘一雙杏核眼仔仔細細明明白白的看他片刻,抿着唇角笑道:“想不出,是什麽樣的人,能讓您失意憂愁呢?”

“......和你一樣,是個美人”

“公子的心上人?”

“什麽是心上人?”

“能讓您心心念念的,就是心上人了”

“......那就是了”

“為何憂愁?”

“......他走了,或許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去了哪裏?”

“西方,不知在哪兒,我正找他”

“西邊兒......”

小姑娘拖着香腮陪他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拊掌笑道:“對了,我一個遠親在西邊官道驿站做事,來來往往每天都要見許多人,或許可以幫公子打聽打聽,我現在就寫封信”

她急急忙忙的下了軟塌,風風火火的出門找齊了筆紙,擺在矮桌上提筆時又犯了難,羞赫的擡眼往他:“我還不會寫幾個字呢”

陸忘川哈哈大笑,把紙筆拿過來擺在自己面前,沾了沾墨道:“你口述,我執筆,找到我心上人的希望可就寄托在這封信上了”

“嗯!”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的認真,一字一句的交代起了遠親的言語.....

陸忘川鋪展白宣,執着毛筆靜默了片刻,在燭光搖曳中低眉颔首,認認真真的,一字一句的寫下字跡,只是那字,卻是和小姑娘口中所說的,無一字相同......

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想起前些日子在冷月泉邊,聽過劉思追吟唱過的一首詞,他學藝不精,不知出處,只覺得那陰差陽錯,有來無完的感傷與無奈,是他最能感同身受的,于是便循着回憶,一字字的臨摹下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栖芳草。

......

他的字總是醜的,寫完擱筆趁着燭火看了一遍,總覺得糟蹋了這詞,但是讓他在寫一遍,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提筆的......

小姑娘尚在絮絮叨叨,陸忘川卻看着燭光下書成的一篇白紙黑字,暖黃的燭火在他沉靜柔和的眉眼上跳躍,他的目光凝滞而滄桑,像是持一盞燈點亮了封塵已久的古舊壁畫,畫中人影斑駁,面目模糊,只有那一雙眼中沉痛而凝着的□□尚清晰可見......

“就這樣吧,寫好了?我看看”

小姑娘伸手要接,卻見他把紙張拿起來放在了燭火上......

“哎呀!公子?!”

陸忘川把燒到指尖的信紙扔到腳下,笑說:“字寫的這麽醜,誰會讀?”

小姑娘眨眨眼,不知說什麽好了,只好陪着他一時的沉默。

待紙張燃成了灰燼時,房門被人拍的呼咚直響。

“陸狗蛋滾出來!出來!”

陸忘川往後倒在軟枕上,笑呵呵的說:“軟玉滿懷,抽不開身啊,有事明天說吧”

“真不要臉!快點開門!不開門我就踹了!”

“诶诶诶,吓着我的美人了”

話音剛落,就見房門呼咚一聲被踹開,梨花帶雨的閃到兩邊。

江華怒氣沖沖橫眉豎眼的站在門口:“沒多少出息的東西,早晚溺死在你的溫柔鄉!”

陸忘川沒心思和他吵嘴,擺擺手轟他出去,卻見他身形一錯,從他身後走出一位玉貌豐姿的翩翩佳公子,正笑意淺淺的看着他。

陸忘川眉心一壓,猛然坐直了身子:“紅菱?你不是......”

來人正是男扮女裝的江紅菱,褪去赫連家弟子打扮的她換上一襲藍袍白衫,面若敷粉眉如新月,眼波似水膚白唇紅,身姿玲珑英氣勃發,任誰看了都不由得嘆一句——誰家郎君正風華,春風十裏碧萬家。

江紅菱信步走了進來,掃了一眼陸忘川身邊衣着完整的青樓女子:“出去”

小姑娘見了她,連話都不會說了,急忙忙的出去了。

一向沒皮沒臉沒羞沒臊的陸忘川此時也有些羞慚,幹咳了一聲說:“怎麽回事?江華說你在青龍山”

江紅菱落落大方的坐在他旁邊的軟塌上:“趁他們不防備,逃出來了,你呢?怎麽到了這兒?”

陸忘川喝了杯酒,說:“路過,歇歇腳”

“別聽他瞎說,師姐......”

江華義憤填膺的就要口誅他的種種惡行,被江紅菱淡淡打斷。

“子淵,你怎麽總是沉不住氣,快把門關上說話”

江華瞪了還在喝酒吃菜沒事兒人似的陸忘川一眼,朝門外不耐的說了聲:“進來啊,聾了嗎?”

嗯?

陸忘川轉過頭,正看到一個身着青色袍子頭戴黑紗帷帽的男子擡腳走了進來。

“誰?”

陸忘川盯着站在堂中紋絲不動的男人,問江紅菱:“他是什麽人?”

江紅菱道:“這也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想你......應該熟悉他”

說着起身走到青衣人身邊,取下他的帷帽......

聶華陰......

陸忘川在看到他的臉的一剎那,便握緊了拳頭,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野獸,暗自磨牙允血。

聶華陰清瘦欣長的身軀站的筆直,清淩淩的目光毫不躲避他過于兇狠的眼神,像是感知不到他洶湧的敵意般安之若素,淡之如水,只是他的面目過于平靜,平靜的有些倦怠蒼白。

“忘川,你認得他嗎?”

江紅菱道:“我從赫連家逃出來的時候,在地道裏發現了他,被鎖在地下,渾身是傷,像是赫連家的階下囚,我見他與你有些相像,便把他帶了出來,你看他是不是......”

話沒說完,就見陸忘川忽然跳了起來,像一頭伺機已久沖向獵物的野獸般沖過去擒住了他的脖子,咚!的一聲巨響把他撞進了牆角,緊緊桎梏他的喉嚨的手背青筋畢現。

“你還活着?你為什麽還不死?!啊?!”

陸忘川瘋了一樣滿目血紅的注視着他,恨不得把他脖子掐斷一樣用力,雙目決眦幾欲爆裂。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早在幾百年前你就死了,早就沒有你了你明白嗎?!”

陸忘川的瘋狂不在江紅菱和江華的預料之內,他們傻眼了一會兒才上千勸阻,不料卻被陸忘川雙雙的甩開。

“你回來想幹什麽?你想從我身上奪走什麽?!”

聶華陰痛苦至極的緊皺雙眉,雙唇漸漸被憋出一片青紫,握住他的手腕卻沒有用盡全力去反抗,像一只落入獵人陷阱身受重傷性命垂危的病狼。

“忘川!不要沖動!”

眼見此人就要命斷于陸忘川手中,江紅菱沖過去抱住他的手臂,大驚失色:“有什麽事三思而行,你先放開他......快啊”

在聶華陰的窒息之前,陸忘川終于放過了他。

江紅菱連忙跑過去探了探無力跌坐在牆角的聶華陰的鼻息,責備道:“什麽仇怨?他受了重傷尚靠一口氣吊着命,何必下這麽重的手?”

聶華陰氣息不穩的跪坐在地上,面色倦怠唇色蒼白,清瘦的身形像一支雨打風吹中的柳枝,他的眼神早已沒有以前的冷傲和殺氣,就連他眼角時常迸射的毒刺般的鋒芒都變得異常朦胧模糊,與其說此人是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不如說他是落難的書生。

五百多年忘川河冷,果真把他的戾氣都消磨的幹幹淨淨,只剩下清淩淩一副傲骨,支撐着不肯倒下。

江華提防着陸忘川再次發瘋,把他向後推了幾把:“什麽人?你認得他?”

然而‘聶華陰’這三個字陸忘川死也不願意說出口,攥着拳頭幾乎把自己的手骨捏斷,毒辣刺骨的目光牢牢盯着聶華陰,冷笑道:“什麽人?真正的忘川君回來了”

聶華陰這三個字被視為禁語,從來沒人敢提起,世人只知幾百年前偷練封魂陣走入魔道的魔頭封號忘川君,鮮少有人知聶華陰。

江華恍如雷驚......

江紅菱從陸忘川口中得知他的身份時,并無表多驚訝,只是多看了眼前這清隽如風的男子幾眼,把他攙扶了起來。

聶華陰垂首站定,雖然氣息虛弱,但他的脊梁挺的筆直,雙肩堅韌,似乎肩上壓了兩座大山也絕不會垮下去一星半點,這頂天立地,孤高自傲的氣勢,倒是幾百年來從未變過。

“陸公子”

他的口吻像是從深潭中飄出的幽幽寒風,無悲無喜波瀾不驚,垂着眼眸淡漠道:“不必非難,該離開時,我終會離開”

陸忘川壓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冷冷注視他片刻,忽然擡手揪住他的衣襟拉到自己面前:“就算你不離開,我也會送你離開,你不是早死了嗎?誰把你複活的”

“......我沒活”

“裝神弄鬼?你的魔劍現在在我手上,我一劍砍了你信不信?”

聶華陰微阖眼眸看着他,嘴角牽出一點若有似無的零星笑意:“你在我眼中看到魂光了嗎?我的魂在你身上,現在的我不過是靠着幾縷殘魂拼湊的死魂填充如今這幅身軀,活死人罷了”

陸忘川眯起眼睛,将信将疑。

江紅菱道:“沒錯,忘川,他的确以死魂吊命”

陸忘川不依不饒的問:“是誰把你從墳裏抛了出來.....段浔陽嗎?”

“......不是”

“那是誰?”

“我不記得了,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陸忘川松開他的衣襟,向後退了一步:“那你說說,你怎麽會在赫連山莊的地牢裏”

聶華陰猛然的皺緊眉心,頭疼似的捂住額心,頓了頓才道:“我說過,很多事我都不記得”

陸忘川不為所動的盯着他,顯然很懷疑這句話的真假,嗤笑一聲道:“那你從墳裏跑出來做什麽,一問三不知先生?”

聶華陰長輸了一口氣,擡眸看着他道:“世事與我無所牽繞,我只想找一個人”

陸忘川唇角那點笑意迅速的凝結成冰,問:“誰”

“段浔陽”

聶華陰|道:“你也正找他是嗎?我知道他在哪裏”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從另一個人嘴裏聽到‘段浔陽’這三個字,這不是他的‘秘密’來着嗎?

此刻,陸忘川無比的想把他的嘴縫上,或把這人再埋進土裏,送進地獄。

憤怒過了頭,就變成了詭異的平靜,陸忘川道:“山河澗,誰不知道”

聶華陰|道:“我知道山河澗在哪裏”

山河澗是封存山河契書的地方,是人神不入的禁地,由三生老祖看守,除了他,再難有他人知曉,聶華陰竟然說他知道山河澗在什麽地方......

“我應該信你嗎?”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我,只要你能幫我把他救出來”

陸忘川勃然又怒了,擡手指着門口:“滾!段浔陽是生是死都跟你沒有關系!救不出他,我就跟他一起死了!”

聶華陰很平靜,淡淡道:“死了又有什麽意義”

你沒嘗過忘川河底的孤寂,才會說的這樣輕巧。

也是,死了有什麽意義?化作兩具白骨長埋地底嗎?

陸忘川愣了愣,一時竟無話可說。

聶華陰看着他一臉怔愣的模樣,笑着搖了搖頭,慢慢走到他面前,道:“我從未想過如今的你會是這樣,也好,我欠他了,都由你替我還了”

陸忘川卻說:“我并沒有替你償還什麽,我只是比你更大逆不道,你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我敢”

“是了......”

聶華陰笑道:“是我不領情,現在後悔算不算太晚?”

陸忘川道:“晚了,你我都晚了”

聶華陰擡手搭在他的肩上,淡淡的笑說:“不,你還不晚,你還活着”

一夜相顧無言,第二天晨曦微亮時,陸忘川牽了四匹快馬在客棧門前等,片刻後,江紅菱和江華,以及聶華陰出門與他彙合。

聶華陰把黑紗帷帽戴在頭上,踩着馬镫翻身坐在馬背上,揚鞭指向東升的太陽還未普及的一方,說:“在那”

陸忘川勒轉馬首迎着他的鞭子所指的方向:“你帶路”

聶華陰點了點頭,震動馬缰朝着天邊遠山一點飛奔而去。

“駕!”

陸忘川和他并駕齊驅,江紅菱和江華緊随其後,一行四人在深秋略帶寒意的清晨中,迎着濕潤的晨風,漸行漸遠——

急促的馬蹄聲驚動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第一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到此為止,第二卷……我不确定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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