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孩子不要輕易試大人的游戲
黑暗。
淩遠覺得自己站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面前。他有點奇怪。做夢?
厚厚的黑暗四下裹着,淩遠覺得自己泡在黑夜裏,像标本。他好奇……在黑夜的對面站着。——他發現熏然坐在不遠處。
熏然?
淩遠上前去,自己面前當了層玻璃隔板,無論自己多努力,怎麽也過不去。
淩遠有點着急。他精密的腦袋告訴他,現在在做夢。但在夢境裏,他也不允許熏然孤零零一個。他連踢帶打,沖不過去。
他看見熏然垂着頭,雙手反綁,坐在椅子上,毫無生命力。
在沒頂的黑暗裏。
熏然嘴唇幹得龜裂出血。他閉着眼,全身輕輕顫抖。極度缺水,李熏然在昏厥與不昏厥之間。他反綁的雙手腫脹,繩捆的痕跡糜爛潰瘍,他不懈地掙紮。
——熏然?
淩遠覺得自己站在幕布前面,黑暗裏放了一場電影,自己的憤怒和幕布裏面的人毫無關系。
求你給他喝口水。淩遠的憤怒變成乞求,他甚至找不到誰關了李熏然。他在原地打轉,憤怒激得他停不下來。
他看見李熏然被人踢翻在地。
怒火如岩漿爆發了出來。
淩遠把自己氣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啥做這麽個夢,他看見熏然挨打,挨餓,挨渴,他毫無辦法。胸中的憤怒燃燒到他清醒,淩遠下床原地轉圈,嗆得他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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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夢。
淩遠轉了七八圈,平息了怒火。他想撕了虐待熏然的人,又覺得荒謬,是夢啊。
淩遠悄悄打開門,慢慢地溜進李熏然的房間。
李熏然睡的正香。
他裹着被子,躺在軟綿綿的被窩裏,舒适的氣息和緩綿長。李熏然并不打呼嚕,睡覺都輕輕的,生怕驚擾人一樣。
淩遠看見夢裏人浸在月光裏,像浮在寧谧的海面上,他聽見柔和的海浪聲,在血液的深處層層起伏。
感謝月光。
第二天淩院長精力充沛。他準時上班,查看日程,查房,應付該應付的。最近院長活得愉快,讓醫務工作者們有點猜疑,難道淩院長戀愛了?
淩遠路過住院部,被一個姑娘撞了一下。
淩遠扶着她,在缭亂的長發裏認出她是李睿的媳婦兒……姑且這麽說。許姑娘很漂亮,但總是慌張張的,全是心事。淩院長對她印象不錯,他希望她能好好照顧李睿。許姑娘雙目含淚看着淩院長,慌慌張張欲言又止。
“來看李睿?他挺好的。”淩院長不得已:“你怎麽了?”
許楠咬着下唇,僵硬地笑:“淩院長。”
淩遠道:“你……不舒服?”
許楠眼睛紅腫,全身微微發抖:“沒,沒事。”
淩院長實在不想為難她,只好道:“李睿很想你。”
許楠點點頭。
李睿陷入某種言情劇情,全院都知道。淩遠尴尬,結束了談話,去李睿房間裏查房。
李睿昏昏沉沉。他閉着眼,躺在床上。小夥子結實而英俊,年紀輕輕就是主任醫師,淩遠奇怪竟然會有人猶豫地愛他,而不是奮不顧身。
李睿在說胡話。
他拉着韋主任,很認真道:“我是不是腹腔感染?需要二次手術?并發闌尾炎?你和淩院長讨論我的手術情況我都聽見了。”
小郁大夫在紙上寫:他很久沒睡了。
淩遠只好安撫他,一邊讓人給他打了鎮靜劑。李睿終于睡過去,淩院長和韋主任商量李睿的病情。
韋天舒很恍惚。
他早上直愣愣地在門診部走,被同事拍了一下:“三牛幹嘛呢?”
韋天舒慌神:“我好像看到廖老師在查診……”
同事一激靈:“別瞎說!”
韋天舒少見地真不再說話。
他甚至不願意面對淩遠。
“我知道現在情懷是個貶義詞。”曾經在大山裏放牛,被廖老師帶出大山并資助日本留學的韋三牛困惑道:“當初老主任帶着我們,在這裏治病救人……淩院長是對的,經濟時代麽。問題是既然經濟時代情懷是垃圾,我在這裏幹嘛?不如去私立醫院啊?”
附院已經有兩個資深婦産科醫生跳槽到溫寧醫院。私立醫院不用半夜爬起來,不用被人套着醫德的枷鎖,醫療資源光明正大地向資本傾斜,窮鬼不用妄想,也不用醫鬧。
沒錢誰理你。
淩遠站在走廊的一端,韋天舒慢慢走到另一端。他默默地看着淩遠,轉身離開。
淩遠下午去查李睿房。李睿終于和許姑娘和好,兩個人握着手,你侬我侬說情話。淩遠僵着走進去,一切指标正常,查完了,瞄了躺在床上的李睿一眼。許姑娘實在漂亮,長發鋪在背上,散落在李睿身上。可惜李睿無福消受。
淩院長愛李睿,畢竟是他的驕傲麽。美人在側,李睿四仰八叉插着導尿管……
哎喲。
熏然的刀口理論上來說怎麽也得三個月後才能劇烈活動。李睿幹脆自己就倒了。
自己和李睿誰更倒黴?
淩遠用他那絕對豪華配置的大腦在一秒鐘內思緒翻滾。
肉體。
哭泣的眼睛。
修長的手指。
淩院長腦子翻滾完了自我批評一頓:
污!
然後淩院長一身正氣地下醫囑,許姑娘溫柔地聽着,淩院長卻想,家裏那個不省心地幹嘛呢?注意刀口沒?
李熏然也忙。他從父母家裏帶了警服,慢慢地換上。他端正了帽檐,慢慢地去了亮亮姑姑家——菜市場理發的女人。連哄帶吓,告訴她好好待亮亮。淩院長回家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年輕警官站在家裏,制服筆直端正,帽檐的陰影下是雙美麗卻如鷹的眼睛。
蕭蕭如松下風。
淩遠腦子裏冒出這一句,他微微一笑。
小孩子不懂事。他似乎在玩一個很有趣的游戲,用自己的美推濤作浪,招惹一堆火。淩院長鞋也沒換,站在玄關。李警官制服筆挺,站在他面前,微微翹起一端嘴角:“好看吧?”
“虧你自己能換上。”
“我媽給我換的。我脫不下來了。”
“我幫你?”
“好呀。”
淩遠幫李熏然脫了制服上衣,帽子,李熏然輕輕道:“我把新發的一個月工資都給了亮亮姑姑。這錢肯定用不到亮亮身上。但我能買他姑姑對亮亮一個笑臉嗎?”
淩遠輕輕擁抱他:“能。”
脫了上衣,該是褲子。淩遠解李熏然的皮帶,李熏然用修長的手指撫摸淩遠的臉。他喜歡淩遠的臉,也喜歡他魁梧的肉體。李熏然手指頭在淩遠臉上點點戳戳,突然被淩遠叼住。
李熏然卡機了。
淩遠也愛吸煙。老煙槍眯了眯眼,用煙瘾上來焦灼渴望的眼神冷冷地盯着李熏然。他半蹲着,仰着頭,李熏然仍然被他鎮住——他用牙齒,輕輕磨着李熏然纖細的手指。
宛如叼煙。
牙齒輕咬,嘴唇輕嗦。缺了尼古丁,只有愛人完美肉欲的手指……李熏然觸到了淩遠的舌頭。
李熏然這下真的傻了。
吓傻的。
淩遠是最精密的機器,最完美的天才,最可敬的院長。他冷峻,穩重,自持,可靠。
可他竟然有情欲。
他澎湃的情欲簡直要淹沒熏然。
李熏然僵硬地微微戰栗。淩遠解開他的皮帶,站起來,依舊叼着他的手指,含混不清地笑道:“小孩兒,我說了,不要撩我。”
等你傷好。
獅子飼養手冊 24
第24章 其實詩經在它的年代裏就是大白話:哥哥你還不來?哥哥我想你。
淩院長要去美國考察十四天。這個決定很早就有。他野心勃勃地想改變現狀,并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野心。當淩遠展望未來和希望的時候,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和許樂山有着同樣的表情。
茶幾上放着一只不大的旅行箱,李熏然坐在沙發上往裏填東西。洗漱用具,內衣內褲,襯衣,外衣外褲,備用西裝,一次性雨衣,拖鞋布鞋。淩遠負責把自己想帶的東西運到沙發上,然後等着看李警官慢條斯理碼進箱子裏。
“你……挺會弄的。”
李熏然得意:“別看你出過國,論出公差我們當警察的經驗誰比得上。上回我們跟着武警去雲南……”他話頭一頓,壓了壓嘴角。大概涉密,淩遠也不問。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現在有個人給他收拾旅行箱,這體驗讓他覺得新奇。
“我不在家,你去咱媽那兒住吧。”淩遠忽然道。
“為啥啊?”
“我不在家你吃什麽。”
“叫外賣啊。”
“……那個應應急。還有你千萬聽話,別進廚房,我擔心煤氣。”
淩院長我遇到你之前的二十八年也活過來了。李警官鼓了一下臉,表示他同意。
李警官的面部表情肢體語言都很豐富,各種高難度的都有。通常一個代表一種意思,但偶爾也會有借代和單詞組合。淩院長觀察他很久,把這套鬼臉語言系統揣摩地爐火純青。比如李警官的笑,都是大笑,張着嘴前後搖就要比張着嘴往後靠開心一個LEVEL。最頂級的是笑得出溜下去,這個不大常見。
“可是我回家我媽就讓我去相親。”
“……哦。”淩院長擡手耙頭發,耙了半天愣住,這個動作似乎不屬于自己,幸好李警官專心致志收拾箱子,沒發現。“那也……沒事兒,你就權當出去跟人聊天了。”
“我要被相中可怎麽辦。”李警官揚起一邊眉毛,超級得意:“我條件這麽好。”
小獅子自我感覺良好地甩甩尾巴,眯着眼沖他得意。大草原的天是清朗的天,陽光親吻小獅子的臉。小獅子就打了個哈欠。
自己當初還搞了個“療程”,什麽一期二期,還有預後,除了一期,都沒用上。計劃比變化快,老天可能終于同情他了,事情竟然是往好的方向變化。
這個人,正坐在他的家裏,給他收拾旅行箱。
“成功!”李熏然把被塞得整齊壯實緊緊一大塊的旅行箱蓋翻上來:“你把蓋子壓着,拉上拉鏈。基本的我都裝好了,你到美國缺什麽現買吧。”
淩遠壓着箱子拉上拉鏈,放手裏掂掂:“倒是不很沉,可你塞這麽緊我到美國打開塞不回去咋辦。”
李熏然翻個白眼。眼睛大,翻白眼的效果特別好。
淩遠去機場,李熏然想去送他。淩遠在他身後摟着他的腰:“你現在老老實實呆着比什麽都強。”
李熏然發現淩遠喜歡這個姿勢。格鬥術上來講叫後抱腰,重心被制住,攻擊力低的人很容易被制服。他嘆口氣,只好讓淩遠抱着:“前段時間我特別容易困,現在精神了。所以我術後恢複挺好。”
淩遠,悶笑:“要不你跟着咱媽跳廣場舞吧。”
“起開。”
醫院的車淩晨來接淩遠去機場。李熏然檢查了淩遠的證件銀行卡外幣胃藥,淩遠穿上外套換上鞋,站在玄關和穿着居家服的李熏然道別:“等我回家。”
原來我真有說這句話的一天。
淩遠想。
淩遠十四天的行程排的很緊。好幾家醫院,到一個地方就打卡一般發一條微博,彙報今天的行程,早上幹嘛中午幹嘛下午幹嘛。李熏然淩晨醒過來看微博,淩遠那裏正好下午兩點,彙報了中午吃什麽。然後加一句:不咋樣。
淩院長出差第一天,李警官什麽感覺都沒有。淩院長出差第五天,李警官百感交集。
早上起來覺得淩遠在廚房準備早餐,或者出去買早點剛進門。中午都不在家還好點,晚上老覺得淩遠躺在主卧,随時一個電話把他摟到醫院去。
李熏然在客卧睡不着,懊喪地慢慢坐起來,耙耙頭發舔舔嘴唇,很煩惱。他披着毯子摸黑進主卧。窗簾只拉了一層紗,月光清水似的流淌在李熏然的腳面上。他坐在主卧床邊,愣神。愣了半天沒有擠出一點明月皎皎照我床的愁緒。也可能有,但是李警官挺爺們的內置系統不能識別。
李警官放棄,一撩被子,裹着毯子整個躺進去。涼氣讓他瑟縮一下,但很快溫暖起來。他左右滾滾,把自己包好了,睡覺。
……睡不着。
李熏然縮在被子裏看手機,淩院長大概在忙,沒有更新微博。李熏然作為刑警出國比較麻煩,所以也沒真的出去過。然而也沾不到淩遠的光,淩遠根本不拍照。
李警官把自己想象成老北京雞肉卷,到處卷的妥妥當當,然後稀裏糊塗睡着了。
淩院長出差第九天,李警官晃蕩到警隊。他堅決不同意去相親,誰勸也不行。李老太太告訴他,要麽去相親,要麽別回家吃飯。李警官心想我能找不到飯轍嗎?吃食堂呗。
警隊裏在讨論一起兇殺案。市裏領導高度重視,因為竟然是槍殺。現場找到子彈殼,裝在證物袋裏,李熏然拿過來一看,很自然道:“仿的是.45 Winchester Magnum 彈藥。”
技術鑒定部門剛送來報告,上面還真是這麽寫的。李熏然也沒看報告,笑道:“仿制的人手藝不錯。不是正品,你們追查槍支會挺難。”他修長的手指把子彈殼轉了一圈:“我提供一個思路。仿制的人用心程度極高,不是黑市裏土彈藥那麽簡單。這麽大的子彈,讓我想起灰熊溫徹斯特馬格南手槍。如果仿制的人連槍一起配套仿制的話,灰熊這種沉重後坐力強悍的槍一般臂力用不了。持槍者應該是個男人。你們看到現場如何?一彈致命?”
費解道:“師父,被害人一槍致死,幹淨利落,現場也沒有什麽慌亂的痕跡。”
“一個不是有射擊愛好就是有打獵愛好的男人。”李熏然靠在轉椅上,修長的手指貼近嘴唇:“射擊愛好倒好說,國內能打獵的人都不是低等階級,你們麻煩大了。”
“當然,都是我推斷。”李熏然放下子彈:“比如說看子彈推斷槍其實不靠譜。但作為愛槍的人,子彈怎麽會用錯。”他微微地壞笑:“我就絕對不會。”
哪怕是仿的。
李熏然一直睡着主卧。這幾天小楊樹缺陽光,葉子都打蔫,所以睡得都挺早。淩遠進門就看到自己的床上擱着一只巨大的……老北京獅子卷。
應該挺好吃。
淩遠吞咽一下。他上去拍拍他:“熏然?”
李熏然腦袋埋在被子裏,只有呆毛翹在外面。他迷茫地伸出頭,看了淩遠半天,又閉上眼想接着睡,忽然發現這不是在做夢,立即清醒,睜着大眼睛看淩遠:“你回來了?”
淩遠哭笑不得:“回來了。”
李熏然大大方方地依舊躺在淩遠的床上,也沒一點羞澀:“歡迎回家。”
淩遠道:“我先洗個澡。”
李熏然表示他随意。
“然後我得睡一會。”
李熏然在床上蠕動,空出一個人的位置。
淩遠無法,只好去洗澡。
洗出來,吹頭發換內衣,李熏然在床上睡得很香,沒有醒的意思。淩遠去客卧把李熏然的被子搬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躺下——李熏然似乎睡得很沉。
可是他耳朵紅了。
淩遠看着天花板出神:“咱倆,算同床共枕了吧。”
李熏然沒反應。
淩遠笑道:“千年修得共枕眠。”
李熏然還是沒反應。
也是小別的思念容易讓人不理智。在機場等飛機時淩遠突然注意到來來去去急急忙忙的人群。機場那麽熱鬧,可是誰都不認識誰。邂逅,相遇,多麽不容易。
淩遠輕聲道:“真有前世,你說咱倆認識麽?千年以前咱倆有緣分嗎?”
“一千年前是北宋。我覺得咱們的緣分肯定更久遠,不止一千年。宋,往前五代十國。五代十國往前是唐,唐往前是隋,隋往前是南北朝……”
李熏然動了一下。
淩遠伸手,隔着被子攬着他。他吻了吻他紅透的耳朵:“我們是什麽時候相遇的呢。”
李熏然縮了一下。
也許真有前世,許多前世。有緣無分,有分無緣,兜兜轉轉。時光太長,歷史太久。兩粒渺茫的塵埃,一錯身,便再也不見。
李熏然伸手,握住自己腰上淩遠的手。
“想那麽多幹嘛,反正咱倆現在躺一張床上。”
淩遠低笑,笑聲在胸腔裏共振。
“對,想那麽多幹嘛。”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呼吸慢慢變得悠長。
好夢。
獅子飼養手冊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