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見故人
一縷白煙,從純金魑龍镂空香爐裏幽幽飄了出來,在寧钰宮空曠而冷清的側殿裏飄散開來。
靠窗的美人榻前,一個穿着淺粉色宮裝的少女,柔柔弱弱地跪在地上,露出一截白皙如玉般的脖頸,手指也是纖長如新竹,規規矩矩地捏着皇後的腿。
美人榻上,皇後懶懶地倚着杏色繡牡丹紋靠枕,穿着一件家常衣裳,可是渾身的貴氣卻是絲毫沒有收斂,淺淡的神情,卻蘊着淡淡的風暴。
她手裏捏着皇帝剛剛送過來的黃色絹布,用力到白皙手背上青筋綻起,指節間也是白得吓人。
“好一個鹂婕妤。”她的聲音也是淡淡的,帶着倦意,也說不出來是對于皇帝的失望,還是對于這個莫名其妙沖出來的鹂美人的不滿,聽着卻是十足的疲憊。
跪在下首的那個少女依舊是垂着頭,乖巧不過的樣子,任由皇後移過來的視線掃視着。
良久以後,皇後長長嘆息了一聲,對着一直站在她身後跟個木樁一樣的青蕙道:“本宮倦了,今晚皇帝要來,便引了他到偏殿去吧。”
只見下面的那個少女愣住了,擡起頭,看着皇後的姿态都是我見猶憐,俏麗的一張臉更是漫上淡淡紅潮,像極了禦花園裏夏日滿池芙蕖,卻只讓皇後一臉不虞,便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娘娘,不是說…”青蕙對于皇後突然的這個決定只覺得不太理解,見妙窈走了,忙問道。
“你且看看皇帝給本宮送來的聖旨吧。”皇後直起身,從美人榻上走了下來,把手裏揪成一團的明黃布綢塞到青蕙手裏,本來端莊大氣的眉眼裏滿是戾氣,“他現在是絲毫不把本宮這個發妻放在眼裏,也不想想當初要是沒有杜家站在他身後,他一個宮女生的兒子能爬上這高位?”
青蕙聽着自己主子這語氣越發不對勁,忙打開那聖旨瞅了一眼,只見是皇帝龍飛鳳舞的字跡,寫得卻是大封後宮的旨意,再細細看過去,饒是青蕙也不由得大怒,一向平穩淡然的聲音都變了:“皇上這意思是…”
“能有什麽意思,不過就是兔死狗烹呗,”杜皇後有些倦怠地回她,“反正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了。”
青蕙想說些什麽,到最後還是噤了聲。
“對了,改日你去東六宮一趟,把那個孩子帶過來讓我看一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皇後眉眼間閃過一絲笑意,看起來卻像是想通了,溫和地說。
縱使青蕙心裏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是淡淡的沒有波瀾,就這麽應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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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聽茶這邊。
算算跟在姝嫔身後,也是有不少時日了。看着天氣就漸漸就冷了下來,那時還是夏天酷暑呢,現在再過一月不到便要過冬至了,冬至過後,離年節就不遠了。
最重要的是,到了這個時間,便是宮人們要做統一的宮裝了。像她們這樣的宮女,都是清一色的石青色對襟小襖,配月白色裙子,看起來清清爽爽的,還幹淨利落,況且還保暖。
上午剛過了寅時,便有尚宮局的嬷嬷們帶着宮女上門來量尺寸,看宮門的小太監跑進來禀告的時候,正好她與佩玉在內殿伺候着,當即姝嫔便是似笑非笑:“你們且出去吧,別礙了你們打扮。”
聽茶聞言,與佩玉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心裏腹诽着:又來了,可是面上卻是絲毫不顯聲色,依舊侯在姝嫔身邊,該幹什麽依舊忙着什麽。
像平日,這樣也就把這個炸毛的娘娘給安撫下去了,哪知道這次卻是起了反效果。
姝嫔見她們一副要走不走的樣子,本來只三分的火氣也是噌噌噌漲到了九分:“本宮要你們出去,你們杵着這兒幹什麽?是本宮差使不動你們了,還是你們膽子肥了!”
聽了這話,她們兩個能怎麽辦呢?相對苦笑,忙福了身便退下了。掩上殿門,到底兩個還都是一幅愁容。
本來聽茶剛到姝嫔身邊時,姝嫔還是那個在後宮裏大殺四方,豔麗絕倫,被其他女子都是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到現在也只是一個失了寵的後宮閑人罷了。
當時她風頭正盛時哪會想到竟不被一個不出名的也不知道到底家世多麽破落的小宮女截了胡,她那把水靈靈的小嗓子竟是帶了鈎一樣,把一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皇帝陛下給勾住了這麽多個月。
一開始她還不把這個皇帝一時興起幸了的只封了一個小小美人的女子放在眼裏,只覺得會跌了自己的面子,哪裏知道這麽一個她都不屑的鹂美人竟有如神助,從美人爬到貴人,從貴人爬到了婕好,眼見着就這幾個月她竟要與她這個貨真價實的魏家嫡女并駕齊驅了。所以她怎麽會不氣?
聽茶與佩玉她們幾個最近也是受夠了這個娘娘的氣,到底是嬌縱着長大的,更是聽說當年魏府準備送上京的不是這位嫡小姐,而是那個前幾年在江南帶風光無二的魏府嫡長女,也難怪心性到底不是按後宮妃嫔的氣度培養出來的,少了幾分沉穩淡定,也難怪現在這般陰陽怪氣的樣子。
聽茶與鬧玉也迅速在姝嫔毫無間隙的刁難下,成就了一番革命情誼。想來也好笑,本來聽茶不在廚房裏待着的時候怕佩玉是遠甚于琴玉的,可是在主子身邊伺候的這些日子裏,她卻跟看着刀子嘴,實際豆腐心的佩玉處得更好些。
嗯,可能跟她們二人被姝嫔罵得次數更多,而琴主更會把炸毛的姝嫔主子給哄好有關吧。
這天也是琴玉告假,她們倆個直面姝嫔娘娘怒火的一天。本來按以往的慣例,姝嫔這通火一般都是得到下午才發出來,哪知道今日這日升時分的小事就讓她大動肝火呢。
連帶着聽茶與佩玉到底後來的心情也不太好,就算要換新衣服了,面上表情都是淡淡的,全然不像其他人那般喜形于色,看得連元宵這個傻丫頭都知道有些不對了,忙拉着聽茶走到了屋裏裏面,嘟着一張越長越圓的臉蛋,好奇地問:“聽茶姐姐,你又怎麽了?”
“還用解釋嗎?”佩玉從旁邊插過來,聲音不鹹不淡,倒是看着元宵還是露了一個笑:“小丫頭,這些你就不要管了。”
佩玉跟聽茶好的這段日子,元宵見她見多了,自然也就沒那麽怕她了,此時也是笑嘻嘻地,鬼靈精的眼神在佩玉和聽茶身上滾了一圈,到底還是沒有言語。
…………
“咦,聽茶?”忽然那被一堆宮女圍成的人群裏傳來一句問話,這聲音雖然不大,但是落入聽茶耳裏時還是清晰可聞的。
順着那道聲音看過去,果不其然是一個熟人。竟是她當年被分到東六宮伺候時的流思齋的掌事姑姑素裁,她怎麽今日會混在尚宮局裏過來?
似乎看出了聽茶的疑問,素裁突然笑了笑,便把手裏端着的茶盅放到了小幾上,跟聽茶揮了揮手喚了她出來。
“素裁姑姑,你怎麽到了尚宮局幹活了?也不同我講一聲。”一出門,聽茶就迫不及待地說道。
素裁笑了笑,本來就三十多歲的老人了,笑起來還是一樣的溫柔和藹,雖然眼裏多了幾分滄桑,但是聽茶能感覺她現在的精神頭絕對比當時要好很多。
“傻姑娘,你要我怎麽告訴你,你當年被調出去的時候走得匆匆忙忙的,又不跟我講一聲,這後宮這麽大,我怎麽知道你在哪裏?”素裁嗔怪地說,聲音和氣婉轉,像是江南水鄉裏蒙蒙的霧氣一般。
講着姝嫔是江南世家出身,可是她自小學的卻不是吳侬軟語,而是正正經經的北方官話,嗓音聽起來就沒有那麽柔和,反而像是在北地長大的,不像素裁,從南方走到京城,這麽多年了,聲音裏猶镌刻着南地水霧。
聽茶笑了笑,忙又斟了一壺茶,雙手捧着遞到素裁面前,看着恭恭敬敬,實際心裏也是再尊敬不過:“姑姑,您請喝茶。”
素裁也是指了指她額頭,笑道:“你這小丫頭,別以為這杯茶就能讓我原諒你,當初千叮咛萬囑咐要你給我遞個信兒,我是左盼着右盼着,就是沒你一點消息。你是要急死我啊。”
聽茶就只是站在她下首,任由她罵着,也不敢還一張口。到最後,她歇下來了,聽茶才敢弱弱地擰着自己的衣袖回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東六宮那種地兒消息怎麽傳得進去,再說當時我又是被黃公公給揪到又扔回禦膳房了,在他手下我實在不敢…”
“那你後來到了邀月閣還不敢啊,瞅瞅你現在都是大宮女了,拿着的份例可比那厮多多了,你還怕他。”素裁看着她也是一臉恨鐵不成鋼,就差沒戳着她腦門子了。
一個溫溫柔柔的淺淺淡淡的美人,就這麽突然暴起,若非不是真把她放在心上疼,又怎麽會這樣。
聽茶只笑着聽素裁的責罵,聽到最後竟然還笑了。看着準備繼續罵下去的素裁也是無奈地收回了手,摸起手裏的茶杯喝了一口茶。
這小傻瓜傻得可憐,她怎麽舍得繼續罵下去。
後來便是她絮絮叨叨地問後來她被調開東六宮發生了什麽,聽茶幹脆就搬了一個小繡墩坐在她腳下,帶着讨好的笑,把這些年的事情都一一跟她講了。
素裁細細地聽着,直到最後走的時候,似乎欲言又止,可是還是想了想說:“聽茶兒,你要是有空,回東六宮走一趟。”
還帶着笑聽着素裁講話的聽茶臉色卻是瞬間變得煞白,可是在素裁凝視的眼神下,她竟說不出一個不字,躊躇了許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