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哀王孫

荒冷孤寂,茕茕孑立許多年的老舊宮殿上還爬着數不清的蜘蛛網,像是碎在空氣裏的虛無幻境,一呼一吸間都帶着像是從暗不見天日的地方中蔓延出來的絕望與窒息。

牆角爬滿了的是頑強的野草,可惜在別處旺盛嚣張的它們在這個地方生機也倦怠了,一株株軟趴趴的蔫吧着,無精打采的,也像極了蜷縮在這宮裏的人。

聽茶一手拎着衣裙下擺,一只手撥開一個勁兒往她身上蹭的蒼耳,在被雜草掩埋住的幾乎看不見的小道裏面穿行。

這個地方,比她當年過來的時候還要破敗。

很久以前聽素裁姑姑閑談時說,當年先帝爺還在位時,怕是連如今的寧钰宮都比不過這東六宮的喧鬧與尊貴。

當年這兒是先帝最寵的娴夫人住的地方,那個女子彙聚了先帝一生的愛慕,他恨不得金屋藏之,最後連她香消玉殒後,她唯一的孩子哪怕還在襁褓之中也是被立為太子。可惜最終天不遂人願,現在這一片荒涼裏,住着的卻是一個與這些恩怨無關卻被幽禁起來的孩子。

年久未修的宮閣裏,到處是灰塵的氣息。聽茶站了很久,也沒聽到人聲,想來也是那些被打發過來的宮女與太監見這裏荒涼,人也憊懶起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探頭走了進去,就被那嗆人的氣息給轟了出來。像是數年沒有整理過,帶着讓人感覺煩悶的陳年灰塵,還有一種腐爛的窒息的氣息。雖然她一貫脾氣好,現下也是怒上心頭了。

直到從袖裏拿出手絹捂着口鼻,她才敢闖進去。

…………

就像是闖進一道時空之門一樣。

走着走着,聽茶的記憶就回到了五年前。

很多年前,她只是一個剛剛入宮的懵懂女孩的時候,也曾這麽闖進來,只是當年的灰塵味道還是淡的,可能是因為素裁姑姑還在的緣故吧。

那時候,殿裏的那個被幽禁的人也真真只是一個幼孩而已。他比她還要小得多,瘦弱的身軀沒有帶一點點肉,像紙片一般幹癟單薄,只軟軟地趴在已經斷了一角的榻上,精致的眉眼還未長開,便已經見到日後的風華絕代,只是太過虛弱了,連喘着氣都是聲音粗啞帶着那種年久未言語的撕扯之感。

聽茶當時雖然對于以往的記憶一無所知,就只記得自己迷迷糊糊間跟着人便進了宮裏,成了一個生活在宮中底層的小宮女,可是她還是本能地排斥這種卑微的生活,就像從骨子裏帶來的回憶一樣,她應該是被奴仆丫鬟們圍繞着的而不是去伺候人的。可是,當她看見這個名義上是主子,可是過得連她都不如的小孩子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過得很好了。

雖然當時被分到禦膳房裏,可是她跟着的房嬷嬷是個古怪而不失溫暖的老人,有些小別扭,有些古板,但是對她總是很關懷,還有住在一起的小姐妹們,性格都是開朗的,會關懷她,撇開那一點點刻在骨子裏的小情緒,比起這位規規矩矩的住在宮殿裏的王子皇孫,她覺得自己很幸運。

Advertisement

盡管當年她還不大,但也明白這個瘦弱的跟貓一樣的孩子絕對是發燒了,而且還燒得很嚴重。見四周無人,她難得恻隐心犯了,竟然一味圖膽子大就有些肆無忌憚地把他抱到了床榻上,四處漏風,荒蕪一片的宮殿竟然連被子都是薄薄一層絮,竟然連她們宮女春天的薄被厚度都沒有,這哪是一個規規矩矩住宮裏的主子啊?

想着住在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裏的妃嫔們,奴仆環繞,連筷子勺子最稀松平常的都是銀制的,那麽奢靡的生活,再看看他,一時間聽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覺得心疼。

當即,她就跑到了自己屋裏,把自己的厚被子抱了出來,嚴嚴實實地捂住了他,又忙前忙後收拾了一大通,這才停了下來。

本來覺得這樣就算好人做到底了,她哪裏知道這個小孩子那麽難纏。明明自己沒闖進去之前還是軟軟地癱在那裏動都不動,放到床上,用厚厚實實的被子捂住之後,反而又哭又鬧,眼睛閉得緊緊的,喊起來的聲音卻絲毫不小,一邊喊着爹娘,一邊哭得一塌糊塗,把聽茶當即就吓傻了。

“小殿下?”

這時,素裁跟一束光一樣,照進了這間破落的宮殿,聲音還是如現在一般的溫柔,幾個字像是在嘴裏滾過一圈再出口一樣,帶着獨特的韻味,雖然穿的衣服都已經洗得泛白,還帶着零零落落的補丁,可是她仿佛自帶滿身榮光,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就這麽闖進了聽茶的記憶裏。

像是才看到聽茶一樣,她在那張缺了一角的軟榻前站定,聲音難得帶了幾絲厲色地問:“你是?”

當時聽茶只呆呆地看着她,都說宮裏的宮人裏面雲尚宮氣勢最盛,可是僥幸看過雲尚宮幾次的聽茶卻覺得她尚不及面前女子的十之二三,甚至于,連她那僅剩的二三分都是東施效颦來的。

見聽茶答也不答,她的神色更加肅冷了,像是夾帶着京中臘月的寒霜一般望而生畏。

聽茶一個剛剛換牙的孩子哪裏經得住這種眼神的淩虐呢,當即就吓得面色發白。過了好半晌,她才對快步走到榻前擁着那個小孩子的姑姑嗫嚅道:“我…我是禦膳房的宮女聽茶。”

好在看見那床新被子以後,素裁總算也猜到了點事情原委,面色也緩和了下來,像是退盡了寒霜,柔和的聲音傳到聽茶耳裏:“多謝了。”

“沒事沒事。”聽茶忙回道。只聽素裁嘆了口氣,便繼續道:“你且抱着這被子走吧,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兒。”

“可是…”聽茶不明所以,眼神盯着那一團小人兒,有些怯怯地說。

“沒事,我在呢。”素裁苦笑,只可惜當時的聽茶還不懂她笑裏的古怪,直到後來她匆匆趕回去卻還是被禦膳房的一個老資歷的嬷嬷逮到,被總管罰去東六宮伺候後與這二人朝夕相對間,她才明白這種悲哀。

……………………………………

“聽茶姐姐?”

破敗的簾子後,一個小小的少年端坐在缺了棱角的書桌前,腰背挺得筆直,手裏拿着蘸滿墨水的毛筆,聽到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後,他一擡頭,驚異地喚道。

聽茶笑了笑,下蹲行了個福禮,聲音裏帶着幾分親昵,聲音依舊柔柔地道:“見過小殿下。”

“你怎麽來了?”晉绱的眉眼裏都帶着笑意,像極了一個懵懂少年,連話裏都帶着雀躍。

聽茶的眼裏閃過一絲複雜,只恭恭敬敬道:“前幾日見到素裁姑姑了,她說讓我來一趟。”

晉绱眉頭微蹙,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符的沉郁,嘴唇抿動,到最終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

兩個人竟相對無言,一個無話可說,一個不知從何開口,讓闖進來的季晟只覺得這間屋子裏待着兩個木頭人。

靜谧到連心跳都聽的一清二楚的內室,讓他進來時的步伐聲都清晰地鑽進聽茶的耳朵裏,他一步步就這麽緩緩而來,迎着漏進來的陽光,竟有幾分聖潔如神诋一般的美。

聽茶聽到這腳步聲,只覺得一陣慶幸,忙擡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心裏也不由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而晉绱黢黑的眼眸裏閃過的是幽暗深邃讓人看不懂的流光,竟讓人不敢相信他只是一個七歲稚童。

季晟在晉绱面前站定,他并沒有看位置正好躲在簾子的聽茶,只是定定地盯着這個可以說身世曲折得很的王子皇孫,不發一言。

“督公這是幹嘛呢?”晉绱毫不畏懼地迎上季晟的眼神,噙着一抹溫和而疏離的笑容,一字一頓地說。

季晟看着他,卻還是不發一言。

他沒有想到這個自幼被皇帝幽禁在深宮的幼王最終還是長成了皇帝所沒有想到的樣子。

他眉目精致如一卷水墨青花,濃淡和宜,像極了當年傾盡風華的娴夫人。在這個被封閉的流思閣裏,不問世事,卻沒有一點點不熟人情世故,看他的眼便知道他難得通透。

最終,季晟還是嘆了一口氣。

罷了,不說當年娴夫人與他結交的一樁善緣,就想想皇帝這些日子看着他愈發肆無忌憚的眼神,他也要扶他一把。

畢竟皇帝登基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王爺活下來了。

他也沒想到本來以為一個尚有幾分賢明的皇子最後做到了皇帝以後竟然變了那麽多。

算了,就當自己在這宮裏手握重權,難得弄政吧。

“見過督公。”聽茶見這兩個人終于結束了漫長的對視,這才從簾子後饒了出來,跟季晟行了一禮。

季晟的眼神落到聽茶身上,定了片刻後待眸眼裏幾絲疑惑散去以後,他才淡淡點了點頭:“起來吧。”

晉绱的眼神落在季晟與聽茶之間,鋒利如刃的眉眼難得眯了起來,含着幾分讓人不懂的耐人尋味,看起來更不像是七歲的孩子,倒像是經歷過千帆風雨的老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