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心疼
明明應該是如玉君子, 官家少爺,現在卻淪落成這樣,說是從天上跌落到地上也不為過。
如玉染了塵埃,是揮不去的痛苦吧, 對他來說。
此時聽茶甚至不用細細去想, 就已經知道他在宮裏茕茕孑立這麽多年, 一步步費勁心思,使盡權謀, 爬到現在的高度,足夠傲視群生, 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情。
她心疼了。
如果, 她不奢求別的,就僅僅是想,如果她當時能夠陪在他身邊有多好, 起碼當他累了的時候, 有個人可以提供一個肩膀讓他靠一靠。
剩下的事情, 她無從得知, 因為她的夢裏突然闖進來了陌生的動靜,就像是傳說中的地龍動了一樣,夢境裏的宮牆在不停晃動, 還有就是季晟焦急的聲音:
“聽茶,你醒一醒!”
“聽茶,你怎麽了”
像是一只聒噪的烏鴉, 一時不停的叫喚在她耳朵邊上響着,她煩躁地下意識地擡起手臂就想揮開那東西,一邊使勁地想睜開雙眼。
她的手臂被牢牢擒住,握住她一截肌膚的是手心略帶灼熱的溫度, 還有着一點點汗意。
當聽茶努力把仿佛被漿糊黏上了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之後,落在她眼裏的就是這個樣子。她的小臂被他的大手握住了,露出來的一截肌膚恰好被他掐在手裏,他手是蜜色的,她的小臂肌膚顏色雪白。
她的臉瞬間紅了起來。
還沒有等她開口,季晟急急忙忙問道:“你剛剛怎麽了”
聽茶有些不明所以,擡頭問他,表情無辜,眼睛裏還帶着剛剛睡醒的水意,波光粼粼的,看着他心都要化成了一灘水。
季晟突然放開了她的手臂,就像是他手裏握着的不是心上人,而是什麽仇人一樣。光放開她的手臂他還嫌不夠,還往外面坐了坐,就一點兒靠着床沿,視線游離,在這間屋裏到處飄,從屋脊飄到中梁,再在屋子各處上打轉,最後還是盯着蚊帳頂,吞了吞口水,跟她開口道,“你剛剛怎麽都叫不醒,還一直在哭,我就問問你怎麽回事。”
季晟故意不看聽茶,卻忘了聽茶一直盯着他,他耳垂連着耳朵後面一片肌膚都是殷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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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茶不知道是該因為自己夢裏失态而窘迫呢,還是因為他難得的這般羞怯樣子而好笑,只是她想了想,要是自己因為他這樣子而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嘲笑他,恐怕自己良心有點不安。
何況剛剛自己不知為何做得那個夢。
她收回來了臉上不自覺露出的揶揄和淺微笑意,偏過頭,視線牢牢釘在他身上。
“世謹,你能跟我講一講你當年的經歷嗎?”
聽茶笑意融融,可是季晟卻仿佛看到了她眼底深處的淚光。
他的心一下就化了,像是千年冰山突然被放到火焰上炙烤一樣,春水潺潺在他幹涸已久的心間流淌。
“好。”他仿佛聽見自己這麽說。
其實沒有什麽好說的,可是如果她真的想知道,那就跟她講就是了,反正她,他自己這輩子也不會輕易放她逃離自己的視線,一步也不能。
“我是罪臣家裏的男丁,當年祖上被人陷害通敵叛國,正好又逢先帝好大喜功,信奉道祖,聽信讒言,竟派人就地斬殺我的祖父祖母,叔伯父母,還有我的已經成年的兄長。”季晟沏了一壺茶,坐在榻上,手指尖摩挲着溫潤光滑的杯壁,一邊目光飛向了遠方。
“那你呢?你當時是怎麽?”聽茶插話道。其實她大概是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的,只是看着他好像一臉沉郁的表情,就下意識地只想去打斷他這種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她面前的感覺。
季晟頭偏了偏,對着她笑,笑容多多少少有些澀澀的,但是看起來還算有了點生命力的樣子。
聽茶心下安定了一點,繼續眨巴着晶晶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季晟心裏有些笑意,把回憶以往的那種酸澀感也算沖走了大半,他繼續說道,“我當時還沒有滿十五歲,就被官兵押送到了京城,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幾個堂弟,還有季家的女眷,都被帶回了京城。”
“從季家世代鎮守的北疆蘭城,一直到京城,路途遙遠,死了很多人。”
“我的長姐,也是我爹娘唯一的女兒,她生來身體就不太好,她是走得最早的一個,才出了蘭城,她就病倒了,沒有幾天就去了。”
“然後是我的大伯娘,二伯娘,然後就是我娘親,都在路上颠簸着沒的。”
季晟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麽要講這些,可能他只是想把當年的所有記憶,只要是他記得的,就要和她講一講吧。
聽茶眨了眨眼睛,有些遲疑地問:“那最後,和你一起到了京城的還有誰?”
為什麽感覺到他好像到了京城的時候,所有親人都死光了的樣子?
他表情這麽沉痛,一個個親人在他面前就這麽沒了,他心裏也很難受吧。
聽茶心裏很是柔軟,現在更是因為那個大半夜的夢境而覺得季大人真是一個可憐的寶寶。
“一起來的有快二十人,到這兒時也就我同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了。”他低頭道,卻隐瞞了自己其實還有兩個弟弟,在路途上被她們一群人護着偷偷逃走了的事情。
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他們也一直杳無音訊,但好歹只要活着就好,不求他們再為季家複仇,只求他們可以将值得季家所有人驕傲的血脈傳下去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他這個哥哥來就好了。
“那她們呢?”聽茶靠在床上的枕頭裏,把偷偷溜下去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咬了咬唇,盯着他問。
“她們,不知道。”季晟攤攤手,明明很潇灑的動作,給他做出來時滿是愁意蕭瑟。
“自從到了京城,我被帶進了宮裏,然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季晟有些惆悵,“其實官家罪女們最後都擺不脫淪為娼 妓的命運,我想她們也是吧。”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擡頭,眼神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聽茶一眼,聽茶還沒有意識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他就已經低垂下頭,繼續看着滿是茶水的杯子裏茶葉升騰再落下的畫面,淡淡開口繼續道:“只是我後來找了再找,也沒有搜到她們的蹤跡,只怕她們兩個已經在我還沒有能力去找她們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
“我找了三四年,翻遍了整個京城幾乎所有那種腌臜地方,都沒有消息,就放棄了,只後來偷偷命人在報恩寺給她們一人點了一盞長生燈,只願她們下輩子安康順遂,不要再像今生一樣,淪落成這般境地。”
他說這話的時候,頭微微擡了起來,順着窗戶往外看去,正好露出一邊側臉。
像是神的恩賜,聽茶再一次這麽感覺,哪怕已經看過許多次了,她還是很輕易地被迷得五迷三道,越看,她就越覺得他就不應該是這塵世之人,就應該是九天上下凡歷劫的神仙。
塵世總感覺不太配得上他此時這種頗有些飄飄欲走的樣子。
季晟轉過頭來,看着她癡癡呆呆看着自己發花癡的樣子,突然一笑,帶了點些微的痞氣,聲音像是一把小刷子,刷着她的耳廓,“看什麽呢?看我有多好看嗎?”
“啊?啊!不不不。”聽茶老臉一紅,只覺得自己好像沒臉看人了,恨不得現在就把自己給埋到被子裏,不要露出頭再給他看到。
簡直丢臉丢到姥姥家了。
季晟實在掌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這才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道:“你怎麽這般可愛啊?”
他尚嫌不夠,繼續取笑道,“你還要看嗎?我在這裏給你正大光明地看啊。”
聽茶悶悶的聲音從被子深處傳了出來,“你繼續說,不要逗我玩了。”
季晟有些不滿足,有些可惜,只覺得自己找回來的這個小宮女怎麽這麽經不起逗,就這樣就縮回去她那個小盒子裏面去了,簡直太不好玩了,一點也沒有小時候那個樣子好玩得緊。
可是給她這麽一鬧,他剛剛心裏那些難受也不知不覺就散了,收拾了下心情,就繼續說道:“想聽我到宮裏是怎麽熬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我講給你聽啊,你慢慢聽着。”反正;你聽不聽得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他還沒有那個自信相信她竟然能聽得懂她可以看穿自己這一步步走的棋,畢竟她從小時候起就是一個傻丫頭,到現在也沒見得聰明到哪裏去。
“我當時跟着人進了宮,後面發生了什麽你也知道。”講到這裏,季晟渾身有些不太自在,手不自覺地從炕榻的邊上一個抽屜裏掏出來了一個小香包,手裏使勁揉捏着。
淡淡的香味在這狹小的屋裏蔓延,揉着它的季晟表情鎮定了點,見聽茶一直縮在被子裏面,他臉上的狼狽不堪他看不見,他也就放下了心,繼續說道:“我還算好的,幸好我是武将家裏的孩子,從小舞刀弄槍的,身子骨皮實,這一條命也算保住了,當時和我一起進宮的那批人,一個個都是……”
他漫長的沉默似乎就已經默認了他們的結局。
聽茶想到夢裏出現的那些鮮活身影,再想想他們最後連真正的宮裏都沒有進去過,更別提過那種跟他們父母想到的那種“富貴”生活,就已經在這裏失去了性命,然後随便用張草席一包,就扔到了不知哪個荒山野嶺,她就覺得這人命的确分貴賤。
但好在,她的世謹還好好的,還活着,自己才能看到現在的他。
是的,她的世謹。
她在心裏默念了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好像剛剛突然覺得酸澀的心,也漸漸舒緩了下來。
季晟不知道她窩在被子裏又想了些什麽有的沒的,他又續了一盞茶,繼續說道,“我最初被分配的任務,是去掃宮道,就是從皇帝的清心殿一直到東六宮那一邊,嗯,也就是晉绱被困在的那一片。”
“當時娴夫人還在,先帝也還沒有去世,那一邊可謂是煊赫,在東邊當差的人感覺骨子裏就要比在西邊當差的要高上一點一樣,你不知道當時娴夫人宮裏的那些掃地的奴才,走起路來都帶風,比先帝的皇後她們宮裏的總管都要狂一點。”
像是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季晟突然笑了,講這幾句話的時候笑容都有點太過刺眼,像是在懷念當時的歲月?
可惜聽茶還捂在被子裏面,倒是錯過了他這麽明亮,又帶着點諷刺的笑。
季晟繼續說:“當年娴夫人也算救了我一命,倒讓我不得不對晉绱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子好一點。也算湊巧,你竟然也在他身邊待過,我們真是跟他們祖孫二人有緣。”
“晉…小殿下是娴夫人的孫子?”聽茶把被子掀開了一角,探出頭問,表情懵懂,看着季晟特別想揪住她的頭發好好揉一揉。
好在他還是有點良心的,手沒有下下去,只是右手的後三指蜷縮着,在杯壁上磨了又磨,看着聽茶的眼神,像是再說她怎麽這麽傻。
聽茶有些莫名的悲憤,嘟着唇氣鼓鼓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能別用這種表情看我嗎?”
“你怎麽會不知道?難道他們就沒有跟你說過?”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把話題歪到了這個角度,可是他還是有點不可思議,“難道真得沒有一個人跟你講過嗎?”
“我是被莫名其妙地調到那邊去的,當時那裏荒廢不堪,下人也就我和素裁姑姑,連個別人都沒有,他們不說,我怎麽知道啊?”聽茶控訴道。
季晟聽着竟然覺得很有道理,他有些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他們竟然連這個都不和你講的嗎?”
“沒有。”聽茶一陣沮喪,本來不覺得有些什麽的,現在只覺得有些難受,為什麽他們連這種東西都不和她提上一嘴,她竟然到現在都不知道小殿下竟然就是當年引得皇帝“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紅顏禍水”娴夫人啊!
白白讓他笑話了自己,真是不太舒服呢。
“娴夫人當年生了兩個皇子,一個早夭,就沒有在玉碟上上名號,另一個長大了,說起來按排行算是現在陛下的幺弟,但身體不太好,所以才十幾二三歲就被娴夫人逼着娶了妻子,沾了風月,也生了幾個孩子,後來小殿下剛過周歲,他就不行了。”季晟像在講什麽笑話一樣,把他所知道的這些皇宮密事跟聽茶講着玩兒,“晉绱是他的三兒子,也是唯一一個在當年動亂裏面活下來的男孩子,其他兩個男孩要大一點,都被剛剛忙着要登基的皇上給下令處死了。”
“争這些,可是孩子是無辜的呀!”聽茶有些不太舒服地嘟哝着。
“皇家要斬草除根的,傻瓜,”季晟取笑她,“何況他們的命不好,祖母是娴夫人,在他們出生的時候命運就已經注定了,除非當上皇帝的是娴夫人的孩子,不然他們都不會有什麽好遭遇。”
他頓了頓,繼續說:“皇上留下小殿下已經算是仁慈了,要不是當時他才幾個月大,他的遭遇和他兩個哥哥一樣。”
“那素裁姑姑是怎麽一回事?”既然都講到這裏了,聽茶頗有些好奇地問道。
季晟看了她一眼,明明剛剛講得是想知道自己在宮裏的日子,她現在是怎麽這麽自然地把話題轉到這邊的,真是…
他搖了搖頭,認命地回答她:“我不太清楚,但可能是當時王妃身邊的老人吧。”
“王妃?”又聽到一個陌生的詞,聽茶重複了一遍,眼睛亮閃閃地看着他,問,“她是小殿下的母親嗎?”
“嗯。當年娴夫人的幼子被封為瑞王,王妃就是江左顧家的嫡長女,比他還要大幾歲,後來生了小郡主的時候跟着去了。”季晟沉聲說,“說起來她與姝嫔也算有些親戚關系,也是好笑,江南那邊幾家世家的女兒都進了宮。”
他搖了搖頭,也是有自己家母親那個傻子才呆呆地跟着武夫爹爹走了,要不然皇宮京城處處繁華,不比邊疆苦寒舒坦得多嗎?
“這些又是些什麽啊?”聽茶實在有點懵,她覺得自己還是太笨了,不太能懂這些皇室秘辛,又想了想被自己歪到這裏的話題,覺得有些對不起大半夜被她弄醒,來講他身世的季大人,她讨好地對他笑,果斷轉了話題:“還是繼續說你吧,我還是好想知道你是怎麽走到現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