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聞染疾

季晟瞪了她一眼, 眼神裏有些流轉的光芒,像是……委屈,過了片刻才幽幽開口道:“我還以為你忘了大半夜要問我的問題是什麽了呢。”

聽茶讪讪地讨好地笑:“哪能呢?我就是想問你你嘛,別人的我才不感興趣呢。”

這話聽得季晟舒心, 他眉頭一松, 眼神裏的委屈化成了淡淡笑意, 好像回憶以往,讓他也不那麽覺得難受了:“剛剛說到哪裏了?”

“娴夫人和你是怎麽結了善緣的?”聽茶好奇地問, 許是因為知道自己。

季晟想了想,言簡意赅道:“她救了我一條命, 也讓我有機會在先帝面前露了臉。”

他講得簡單, 但當時的經過其實還算有點波折的,好在最後他自己因為這件事情直接翻身,從掃地的小太監被先帝帶去了清心殿, 也算人生的一次大機遇了。

季晟想了想, 這裏面對的一些事情還是沒有細講, 反正聽茶那種笨腦瓜也聽不懂, 他在心裏有些好笑地想。

“然後後來也就沒什麽了,被先帝當時的東廠督公看上了,就去了東廠, 再後來順着當年幾王争奪的事情投靠了皇上,再再後來的事情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了。”季晟幾句話就把自己在宮裏面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經歷給概述了一遍,眉眼淺淡溫和, 依舊是翩翩公子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在這攤污水裏一步步掙紮往上走的狼狽不堪。

………

雖然他講起來這多年的種種頗有點雲淡風輕的意思,但是聽茶怎麽會不知道這其中的不為人知的艱難。

她在想一想剛剛夢裏那個桀骜的滿身傲骨的像一只蟄伏着的狼一樣的男孩子,在看看他如今硬是淡泊清遠的樣子, 就覺得難受得緊。

到底是什麽樣的日子讓他把一身尖刺都磨平了?又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歷讓他把眼裏的仇恨化成了三分淡漠,七分尋常的冷厲?

她無從得知。她知道或許他不提,就僅僅只是覺得自己的那些黑暗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沒有什麽跟她硬是要提一嘴的必要,但是她還是有點心疼。

她一把拉過被子,把自己往裏面使勁塞了塞,被子包裹住了她的頭和身體,也蓋住了她眼睛裏突然溜了出來的淚水,她沖外面道:“我困了,睡覺吧!”

季晟沒有回答她,只滅了榻上的蠟燭。

他依舊是剛剛端坐的樣子,目光幽幽地順着開了一半的窗戶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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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彎月挂在天際,明亮清冷的月色灑了下來。

萬籁俱寂,像極了他經歷過的每一個不眠的深夜,可是此時他耳畔有着她從被子裏傳來的細微聲響,好像驅散了他心裏冒出來的那份冰意。

***

一晃就已經快進了十月了,阖宮吵吵鬧鬧,原因便是那個懷了龍嗣的鹂嫔生日要到了,皇後征求了皇帝陛下的意見,準備大辦一場生日宴,也算給她肚子裏的孩子祈福了。

彼時的聽茶已經好了,跟在素裁姑姑後面,在皇後的寧钰宮伺候。

講來也奇怪,她一個在姝嫔跟前伺候的大丫頭,皇後也是眼熟的,可是她被素裁姑姑帶到她面前,說要把她留在她身邊的時候,皇後娘娘也只是沖着她笑了笑,頗有點調皮的樣子,也就順勢應了下來。

雖然聽茶并不太清楚她怎麽這麽幹脆利落,但是好在在皇後宮裏還算清閑,她是個随遇而安的性格,覺得不錯,心态自然随意淡定了下來。

在這期間,邀月閣的佩玉還有瞿麥也都跑過來找過她。

宮裏面肆虐了好一段時間的疫病終于退了下去,可惜還是死了很多人,好在她們沒有染上,可是琴貴人那裏可就不是這樣了。

“什麽?琴玉…琴貴人死了?”聽茶臉上全是震驚,眼睛睜得很大,滿是不可思議。

雖然後來出現了那些事情,可是她還是記得琴玉對于自己有多好的,她教她繡花,教她做鞋,她性子很是和氣,對聽茶也是頗為照顧,如今聽到她去世的消息,聽茶自然心裏有些沉郁。

“也不算吧,只是被送到那裏面去的人哪裏有活得下來的呢?”佩玉臉上也有點戚戚然,畢竟是跟自己相處了那麽多年的好姐妹,就算自己對她叛主這件事情很是不滿,可是這麽多年的情誼,讓她突然得知她要死的消息,心裏也是難受極了。

“我聽說,”瞿麥在旁邊有些躊躇地說,“琴貴人是故意染上時疫的。”

她這話一說出去,兩雙眼睛一起盯着她看,她有些被吓到了,往後面挪了一步,驚道:“你們幹嘛?”

“你剛剛講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佩玉率先問道,聽茶随即點頭,眼裏的疑惑呼之欲出。

“我也是聽院子裏的人閑聊講到的。”瞿麥說,“還記得一開始在院子裏面伺候的小宮女環兒嗎?她後來不是被分到貴人那邊去伺候嗎,她後來,也就前幾天跟院裏的那群小丫頭們閑聊的時候被我聽到了。”

她頓了頓,見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環兒是誰之後,繼續說道:“她講有一天琴貴人把人都支開了,就偷偷去了當時第一個得了這病的那個太監的屋裏面,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拿了一副茶盞。”

“什麽?”聽茶并上佩玉都是大驚,面上被吓得連血色都沒有了,心裏都暗暗道,琴玉也太不惜命了吧。

瞿麥繼續說道:“這也是她那天剛好躲清靜,在後院那邊的花後面繡手帕才剛好撞見的這一幕,她也是閑聊的時候提了一嘴,我剛好聽到了,後面這麽具體的事情,還是我晚上偷偷把她拉到房裏才問出來的。”

“那,她這是何必呢?”聽茶有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兩個人,眼神裏帶着水光,還有很多便是疑惑不解。

“我哪裏知道?”瞿麥反問道,她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也是一臉懵,她要是看得懂,現在也不會這麽雲裏霧裏地跟着她們講這一件事情啊。

“大概是她也不想活了吧。”佩玉臉上的痛意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瞬間就已經變成了波瀾不驚的樣子,“一個叛主的奴才就應該死的,這不是從來的道理嗎?”

聽茶默。

她知道佩玉對于琴玉後來做出了這種事情的怒火很重,可是她實在沒有想到佩玉竟然恨她到了這種地步,就好像她死就是必須的一樣。

這舉動真的讓人有點心寒。是不是,自己這樣也算背主了,她也想讓自己去死呢?

她向來單純,臉上仿佛就像寫了這些字一樣,于是便赫然落在了佩玉眼裏。

佩玉笑容有點苦澀,但是還是對聽茶說:“你跟琴玉不一樣,她和我一樣都是娘娘從家裏帶過來的家生子,都是要好好侍奉主子的,可是你只是受了季大人的牽連才被娘娘入了眼睛,本來就不存在這些。”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你還記得我當時找你說過嗎?你既然自己找到了出路,不在那冷宮裏面待着,自然是好的,我也為你高興。”

“嗯。”聽茶低下頭,眼神落在鞋上,只從嗓子裏哼了一聲,當是應了。

佩玉和瞿麥對視了一眼,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了別,就走了。

“也不怪你心裏不舒坦,這話聽着我也不太舒服。”素裁姑姑逮住了一臉不太開心的聽茶追問發生了什麽,當她把剛剛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她彙報了以後,她也這麽安慰她道,“可是她們對你一直是好意,你又有什麽理由去怪她們呢?”

素裁姑姑的話本來就是對的,她也沒什麽好說的,而且剛剛在心裏也是這麽跟自己講得,聽茶有些郁郁地,覺得自己實在太過矯情了。

算了,她搖搖頭,逼着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情,又換了話題:“可是我沒有想到琴貴人竟然……”

“她怎麽了?”素裁對什麽琴貴人玉貴人的不太感興趣,但既然她好不容易換了個話題,還提到了,她就順勢問了一句。

“聽我在邀月閣的小姐妹說,她好像是故意自己去染了時疫,現在也移到了那個宮裏面等死呢。”聽茶手裏拽着腰上系着的縧帶,用它一圈一圈纏在右手中指上,又松開,又纏上,手裏動作不停。

“那你……”聽到這個消息,素裁一驚,沒有想到這位得了皇帝寵的妃子是怎麽想不開幹了這種事情,“難不成是真的?”

“不太清楚。”聽茶搖了搖頭,眼睛閉了閉又睜開了,道:“姑姑,我想去看看她。”

“你瘋了,那種地方你可以進的嗎?萬一你再有個什麽事情,季大人不得劈了我。”素裁一把拉着她往偏僻的地方避了避,瞪着她,一臉嚴肅。

“可是我想去看看她。”聽茶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好想去見她一面,可能是還記着她對于她的一點點恩情吧,讓她覺得把她扔在那種地方,她良心有點不安。

素裁看了她一眼,眼神帶着點厲色:“不許去,你敢去我就讓人把你給拘起來。”

她都忘了姑姑現在在寧钰宮也算是個老資歷了,皇後娘娘還頗為重用她,就算跟在娘娘後面一起入宮的那兩個女官也對她頗為尊重。

也就是說,她要是真想把自己關起來,她還真的會被關起來。

她癟了癟嘴,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應道:“好的,知道了,姑姑。”

“這才乖。”素裁給了她一個贊許的眼神,又對她說,“該幹嘛去就幹嘛去吧,別想着偷偷跑出去去看她,萬一又帶了什麽髒東西回了寧钰宮,沖撞了娘娘怎麽辦?”

“哦。”聽茶最近在素裁姑姑身邊當差,被她慣得脾氣也多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種沉穩的性子了,反而多了點古靈精怪。

好吧,主要還是那些天季晟慣得她這毛病。她被他硬是逼着在他身邊待着養病兼動手動腳的一個半月,被他寵得都可以爬到他頭上耀武揚威了。

………

但到底最後,她還是找到機會偷偷跑了過去,順便還捎帶了一個死活要跟她一起的季大人。

沒辦法,他的意思就是,你可以去,但是必須帶上我,要不然我就讓你不許去。

聽茶還是屈服了,不就是帶着他跑過去一趟嗎?她帶他去就是了。反正她感覺能看到琴玉這件事情比較重要。

雖然是宮嫔,可是染了這病的她躺在用幾塊木板随意鋪成的“床”上,面如土色,氣若游絲,渾身狼狽不堪。

看到聽茶進來,她先是疑惑,後來竟突然大笑了起來:“沒想到到了最後,還是你比較有良心啊。”

“琴玉…琴貴人。”聽茶默了默,喚了這一句之後,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就只定住了一般站在她的“床頭”,目光有些不忍。

“怎麽了,不敢和我說話,還是覺得我這個個樣子太過礙眼?”琴玉倒是用手肘處撐着自己坐了起來,靠在牆上,看着她,眼神裏滿是取笑。

“你知道我不會的。”聽茶急急忙忙辯駁道。

“沒事,我知道。”琴玉嘴角含了一抹笑意,“沒想到你會過來,本來我一些話都想就這麽憋着被我帶走了,你一來我就想和你講一講了,不然到了下面,我非得憋死不可。”

她捂着嘴唇咳了咳,又轉過頭來笑道:“時是不是覺得我太不知道好歹,竟然還做了這些事情,沒有好好當個丫頭,就想着一步升天啊。”

聽着她面色如常的重複着佩玉當時與自己說的罵她的話,聽茶一震,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滿了不可思議:“你怎麽知道佩玉姐姐講了這些話?”

“佩玉不就是這樣嗎?她脾氣太潑辣了,藏不住什麽事情,還天天想要匡扶正義一樣。”琴玉笑了笑,倒不覺得聽茶的話有什麽奇怪的,帶着點懷念的笑意,柔柔地說,“要不是這中間有一堆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和她還能做一輩子的好姐妹呢。”

“什麽事情?”聽茶越聽越覺得雲裏霧裏,不由得反問道。

“沒什麽,”琴玉搖搖頭,“就是一些家恨吧。”

她說得輕松,可是她眼神裏淡淡的殺意倒不是假的,像是抛棄一切要去拿一把去殺人一樣的表情,帶着猙獰與仿佛來自地獄的嗜血。

聽茶印象裏,琴玉一向溫柔和善,什麽時候會出現這種簡直讓人覺得心驚膽顫的表情啊,她心裏有些怕,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正好後面的磚石鋪得不好,有一個小角翹了出來,她剛好腳下被它一絆跌倒了,聲音還挺大。

琴玉先喊了起來:“聽茶,你沒事吧?”

之後沖進來的便是聽到了屋裏這聲響動的季大人,他一臉焦急,眼神絲毫不往旁邊亂飛,直接就釘在了聽茶身上:“聽茶,你怎麽了?還好嗎?”

他一邊說,一邊上前把她扶了起來,拉過她的手就開始替她輕柔地拍去身上的灰塵。

一邊低頭輕拍,他一邊沉聲問:“剛剛發生了什麽?是不是你動手了?”

琴玉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才是被他逼問的那一個,有些想笑,她道:“你覺得我能推得到她嗎?季大人你就算再心疼她,也不要随便把髒水往我身上潑吧?”

聽茶也半窩在他懷裏道:“不怪琴玉姐姐,是我剛剛不太小心。”

“剛好我一直有些事情想和人說,既然季大人都來了,不妨聽一聽吧。”琴玉沒有想到竟然到了最後,真的有人跑過來看她,本來有些想帶到棺材的東西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而且,這些話講給這兩個可能是與她在世上最親密的人,更好了。

嗯,也不知道她死了之後有沒有棺材,會不會就随便弄張草席,還是和那些人一樣随便燒了,骨灰也随便撒一撒。

她搖搖頭,把突然沖到她腦子裏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搖出了腦袋,笑得溫和,道:“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也沒有管他們兩個想不想聽,她就擅自開口道:

“我其實當年是有個姐姐的,應該叫堂姐吧,反正我們玩的最好。她和我一樣也是被輾轉賣到了京城裏面。”

“當時我們不懂事情,被押到了人牙子手裏的時候也不聽話,天天想着要逃出去,恨不得要把她家給拆了,到最後卻被關得更牢,也被他們看得更緊了。”

“我就和姐姐天天哭,然後就天天被打,他們那群人是真打,用手臂粗細的荊條就在我們身上使勁抽,我和姐姐皮糙肉厚,活了下來,可惜當時一起的其他幾個姐姐就沒有受得住,一個個沒有了。”

“再後來,我就和姐姐學乖了。”她頓了頓,看了一眼季晟,頗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繼續說,“其實是她先學乖的,她安安靜靜,把當年在家裏的那些教養繼續擺了出來,很快就得了貴人青睐。”

“貴人?你們不是在人牙子手裏嗎?”聽茶插了一句嘴。

“別講話,聽她說。”季晟捂住了聽茶的嘴唇,眼神有些凝重,聲音也沉了下來。

聽茶乖乖閉了嘴,繼續靠在他懷裏聽琴玉講故事。

琴玉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帶着點細微笑意,還有不知道來自哪裏的一點點安心坦然,繼續道:“說道哪裏了,是姐姐她受了貴人青睐對吧?”

見聽茶點頭,她繼續往下說去:

“她被‘貴人’買回了家,也不算把她自己去賣得多貴,因為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我帶走。”

“那個‘貴人’允了,我就和姐姐一起去了那個‘貴人’家裏。”

“他家是真富貴,金做房子玉做地板,我還和姐姐就住下了。當時我還去埋怨姐姐沒有家中父兄的胸懷,就只記得要過富貴日子,只想自己日子過得舒坦,就為這件事情,我還跟她置了好久的氣,完全沒有想到姐姐準備去幹什麽,後來知道了,她都已經沒了。”

“她幹了什麽?”是季晟焦急得有些不可思議的聲音。

琴玉看了他一眼,不急不慢地繼續往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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