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陰謀生
季晟阖眸, 沒有了視覺的幹擾,耳邊的風吹草動聽得格外清晰。
像是有人在呼吸,聲音清淺,與空氣融為一體, 若不是季晟也曾是這樣隐蔽自己的, 他竟也會沒有察覺。
他勾唇一笑, 眼底的陰寒冷色卻絲毫沒有消散,沒想到啊, 皇上那個昏庸無能的,竟然到最後會這麽狠, 連他身邊最是隐蔽的暗衛龍鱗都出動了, 這是不殺死自己絕對不會甘心啊。
“我知道了。”他轉過身,背對着多壽回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多壽有些受寵若驚, 忙應道:“唉, 奴才知道了。”
“嗯, 那你先回去吧, 我待會就過去。”季晟攏了攏衣裳,掀開厚氈子做的挂簾,走了進去。
早起的寒風被隔擋在外面, 這間小小的屋子裏卻是暖意融融,季晟走到床前,端詳着聽茶被被子包圍着的嬌憨模樣, 心裏也是暖融融的,比喝了蜜還要慰貼。
只是可惜了,這抱着她起床的夢也就這一次了。
他沒有想到昨晚的環環相扣的計劃怎麽會中間突然出了纰漏,現在皇後宮裏也是風聲鶴唳, 若不是昨晚她偷偷跑了回來,現在倒黴的人裏面肯定有她一份。
這宮裏啊,水還是太深了,他實在舍不得自家的小姑娘在裏面掙紮了,還不如把她“假死”送出宮去,外面也有他的一批心腹在,在這種動蕩的時局下,絕對可以護她安穩。
若是……
若是自己最後真得走到那一步,她好歹還有條退路。
* *
寧钰宮。
昨晚還是花團錦簇的宮殿裏,今日便是一片蕭條冷瑟。
宮門緊閉,連門口邊站着的兩個小太監的精神都是萎靡不振的,更不用提這宮裏的主人了。
Advertisement
皇後連換一件光鮮的衣裳都沒有心情,只穿着昨晚赴宴的已經弄得皺巴巴的鳳袍,頹靡地癱在美人榻上,昨晚還是精致充滿淩厲的眉眼,今天只殘餘了疲憊。
“昨晚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連本宮都受到了牽連?”聽到身邊有腳步聲響起,她咬牙憤恨地追問道。
青蕙抿了抿唇,一直跟在皇後身邊的她現在也是一臉懵,她也不知道明明皇後娘娘,季督公,還有那位,這三個只會把別人玩得團團轉的人,怎麽這次通通在陰溝裏面翻了船,還讓自家娘娘白白一個人擔了這三分的罪責。
想到這裏,她對那兩位就更沒有什麽好感了,她一邊給皇後捏着肩膀,一邊不滿地說:“奴婢已經吩咐人把蘇素裁抓起來了,現在就關在側殿裏面,娘娘您要怎麽處置她?還有聽茶跟季大人,他們倒是好,誰都逮不住他們的罪,連一點點牽連都沒有受到。”
“青蕙,你說皇上是不是知道了一切,就在看我們這群人自作聰明?”皇後任憑着青蕙在她耳朵邊上絮絮叨叨,鳳眸微眯,一點點揣度着昨晚的一片狼藉,良久之後,她才突然擡頭道。
“你看,昨晚姝嫔中毒,就鹂妃最是驚慌的樣子,好像她馬上就要死了一樣,可是最後當太醫來說她沒什麽大事的時候,她臉上的驚愕不是講着玩的,恐怕她是真的要下狠手,這中間是不是皇上插手了?”
“另外就是姝嫔咬死了鹂妃肚子裏面沒有孩子的時候,皇上竟然絲毫不驚訝,好像早就知道這回事情一樣。”
“皇上是不是明明知道本宮同他們設的所有局,就看着我們怎麽耍着玩呢。”
皇後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心髒噗嗤噗嗤跳,這一條條分析下去,她突然覺得這好像就已經是真相。
要不然怎麽她一個好像跟這件事情完全沒有關系的人,也會被大怒的皇上下了口谕,說要禁足三月呢?
青蕙翻了個白眼,覺得按照皇上的那個能力,還有那種說好聽叫直爽,說難聽叫沖動的性格,他應該也不會布下這天羅地網,看着別人往裏面跳。
如果硬要把這種功勞硬加在他身上,只能說他身邊有高人指教了,或者說,有另外一個人跳脫出去,從一開始目的就不僅僅是掰倒後宮裏面的這些女人。
過了一會兒,冷靜下來的皇後也是明白了這個道理,跟她好歹同床異夢過的丈夫又怎麽樣的智商,她還是明白的,當即她也不再慌亂了,卸下了手上戴着的精妙絕倫的護甲,一個個放到榻邊的小幾上,又撐着旁邊的扶手,自己站了起來,吩咐青蕙:“去備水,本宮要沐浴。”
“諾。”青蕙應了聲便要退下去。
皇後轉過身往淨房走,突然又背對着青蕙開口道:“放了素裁,她應當也是不知道的。只不過我是不太敢再用了,這次要不是因為留下她能跟晉绱走近一點,我也不會貿貿然用她,你就把她打發回東六宮吧,跟那位,我是不敢再合作了。”
“至于她帶過來的那個小丫頭,你也打發了吧。”皇後笑了笑,“季大人的人,我也是不太敢用的。”
青蕙屈膝行禮,柔柔應道:“諾。”
***
東六宮,流思閣。
幾年未見,晉绱的個頭竄得很快,比當年聽茶還在姝嫔殿裏跑過來看他的時候,高了遠遠不止一個頭。要是說當年他個頭只到季晟胸口的話,如今竟要比他還要高上那麽一寸半寸了。
他的眉眼也漸漸長開了,帶着點男孩子特有的青嫩的稚氣,又有着成熟男子的沉穩,糅雜在一起,讓他那張勝似女子的容貌多了幾分陽剛之氣,再也不會跟上一世一樣,竟有人因為他這張臉而取笑他其實就是個女子。
早起打完了一套拳的他轉身回屋裏,自己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臉,把毛巾擰幹了抖了抖,放到木架子上搭着,這才轉身往宮門口走。
門口的檻上,放着他再眼熟不過的食盒,他順手拎起來,又在牆上摸了摸,熟練地撬開了一塊磚,把裏面的紙條取了出來,往衣袖裏面一塞,轉身回來。
太陽升起,早晨的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裏鑽了進去,給他鍍了一層金光。
他坐在書桌前,先是打開了食盒,把裏面的一碗紅豆粥并上一些糕點和佐粥小菜端了出來,端端正正地在書桌上把它們擺好了,這才從袖子裏面掏出那張紙條,用毛筆蘸了蘸桌上一直擺着的那個小碗裏面的“水”,在鋪開了的紙條上抹了一遍,又拿起來對着太陽光抖了抖,這才開始細細端詳。
越往下看,他瞳孔越是緊縮,到最後只是直直盯着那張紙,竟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正當他發愣的時候,書房門被推開了。
他順着聲音看過去,是提着一個小包袱的蘇姑姑,跟皇後的憔悴不同,就算被關在了側殿裏面關了好幾個時辰,她現在臉上依舊帶着微笑,看起來像是沒有收到幹擾一樣。
“素裁姑姑?你怎麽回來了?”晉绱有些疑惑,眼睛閉了閉,又張開,發現她還是站在自己面前,不是眼睛被這陽光激得眼花了,他這才急急問道。
素裁笑了笑,麻利地把他這幾日扔在地上的團成一團的練字紙張收拾了起來,放到一旁的紙簍裏面,一邊開口回答道:“奴婢啊,被皇後娘娘趕了回來,看來只能再抱您的大腿了喲。”
這話,晉绱仔細辨別了幾次,覺得她還是調侃語氣多一點,這才放下心,只道不會再像上一世那樣,他跟這位不是生母,恰似生母的嬷嬷鬧離了心,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怎麽了?”他問道。
“殿下您是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嗎?”素裁擡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你就別騙我了,我知道你知道”的微笑。
晉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心情卻是很好:“我就想聽您講一講嘛。”
“唉,講什麽講。”素裁手一揮,眉眼間的表情滿是嫌棄,也不知道到底是對誰的,“我說您哪,就別想着拉皇後到您這邊來了,那就是一個蠢貨,還以為自己很聰明的樣子。”
她越說越嫌棄,“我就搞不懂了,她怎麽會被養得那般蠢笨,跟沒有頭腦毫無二致,要是您還要同她合作,只怕會被她害死。”
晉绱笑了笑,露出一顆老虎牙,看起來特別可愛,像極了人畜無害的樣子,只是他接下來說的這話就讓人有些不寒而栗:“我本來就沒準備跟她合作,她最多讓我墊墊背而已。”
“您知道就好。”素裁跟放下心裏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不是她看不上皇後,只是這京城暴發戶家族裏教養出來的孩子,與那種真正世家裏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孩子,簡直不能比。
無論是教養禮儀,還是謀略心計,還是層層手段,更或是容貌,都不上她的大小姐,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最後到底是怎麽了?”話講到了這裏,晉绱還是繞不開這個話題,又轉了回來,“皇上這是什麽意思?”
“大概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惱羞成怒,火就通通往皇後身上撒了去吧。”素裁漫不經心地揣摩道。
晉绱卻有點思疑,總覺得不太對,他修長手指在桌子上攤開的書本上摩挲了幾遍,眼裏的暗色凝了又散,散了又聚,最後沉沉定住了。
只怕是,他出動了龍鱗。
只是想想龍鱗出的後果,他搖了搖頭,只暗自腹诽道,這皇上怕不是傻了,這把利刃指不定就沖着他下手了呢。
誰讓他的身世其實那麽尴尬呢?
***
清心殿裏,季晟也是這個心思。
他在禦書房等着皇上下朝,下了朝又跟着皇上回了清心殿,然後就被他罰跪罰到了現在。
地上本來鋪了一層厚厚的波斯絨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撤了,現在季晟的膝蓋與板磚親密接觸着,陣陣寒意從他的膝蓋處往裏面鑽,又順着他渾身筋脈在他身體裏游走。
冷,是真的冷啊。
他垂着頭,眼睛死死盯着膝蓋前的那條板磚縫,眉眼緊蹙,有些惱怒。
“你自個兒說吧,鹂妃背後那個人是不是你?”良久之後,把茶壺裏所有茶水都灌進自己肚子裏的皇上終于纡尊降貴開口了。
季晟擡起頭,看着端坐在上首龍椅上的皇帝,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如果忽略他因為太過荒淫貪欲而導致的一臉頹敗萎靡,他的眉眼生得的确也算不錯,但是說是有帝王的龍威,還是別瞎扯了吧。
總之呢,就是一個撿漏撿來的皇上,真說有沒有本事,這句話問他自己,他都得覺得心虛。要不是當年他掌管東廠,皇後母族手裏握着重兵,還有另外兩位王爺鬥得你死我活的慘狀,怎麽也輪不到他來坐這龍椅。
如今,這叫風水輪流轉?
他自嘲一笑,淡聲道:“您都知道了,還問做幹什麽?”
“所以,你就扶持這樣一個罪臣家裏的蠢貨來對付我?”皇上手裏把玩着一個琺琅茶盞,聽了他這話,氣得把它直接砸了出去,剛好砸到季晟膝蓋上,然後滾出去,四分五裂,幾塊小的碎片還濺到了季晟臉上。
他絲毫沒有驚慌,連失措也沒有,頭擡得高高的,像是其實不是皇上俯瞰着他,而是他俯視着皇上一樣,眼底滿是輕蔑,雖然沒有言語,可是他心裏想着,跟他臉上擺的表情意思一模一樣。
就這樣,還便宜了你。
黃上又摸了一個茶盅砸了出去,手指着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好一個季晟,好一個季晟啊,自己這些變竟然被他耍得團團轉,還一直以為自己有多神通廣大,連他這個不顧管教的逆臣都可以馴化呢,誰知道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他再想想自己對季晟的那些小心思眼,他都覺得難受,這種企圖挑戰他權威的人,在他還沒有了解真相之前,想睡他是夙願,他冷冰冰的樣子,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的抗拒叫欲擒故縱,在他了解真相之後,這叫叛逆,這叫忤逆,這個樣子的他,只想讓他分分鐘把他扔到午門當即就斬了。
“其實我好奇的是,皇上您是怎麽會突然啓用龍鱗的呢?”季晟一臉淡定,懶得跟他計較鹂妃的事情,語音淡然,似乎潛在暗處的那些聲音對他完全沒有幹擾一樣,漫不經心地,還難得帶着點淺笑問道。
龍鱗者,帝之心腹也,非急令不得出。
所以哪怕是先帝在位時,哪怕當時情況都箭在弦上了,離逼宮只有一步之遙,離生靈塗炭也近在咫尺,先帝也未曾召喚龍鱗出,龍鱗自然也不曾出現過。
如今這個時候,這位坐在龍椅上的人是又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