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鄭斯琦贈的線香喬奉天是完全舍不得拿來熏樟腦丸的味兒的。要不得多鋪張多奢侈?等他七老八十有個院子養條狗了,每天閑來無事能喝茶逗鳥不操閑心的時候,差不多能玩玩兒這些東西。
這輩子是八成甭想。
喬奉天拉開了卧室的一扇移門櫃,把香筒和線香仔仔細細又放回了盒子裏,理了理櫃裏幾件換洗的衣服,騰出一個四方大的空隙,把盒子小心擺了進去。
拉上了櫃門,喬奉天又忍不住擡手嗅了嗅指尖。很神奇,只那麽拿起匣子觸了觸,指頭的肌理紋路裏都染了淡淡餘韻。不及香本身那樣濃郁敞亮,倒香的更委婉,更迂回。
喬奉天低頭碾了碾指頭上一塊莓子似的微凸的紅腫,抿了下嘴,把雙手揣進了外套柔軟的口袋裏。
隔周天晴,春和日暖,杏雨梨雲。
李荔早早來了店裏,心情頗好,歡愉地哼着首跑調跑去了姥姥家的民謠。手腳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似的麻利,替杜冬調好了發尾軟化的定型機,又跑去門外路牙子上收拾晾出去的一溜幹發巾。
喬奉天正低頭幫一個年輕男人推頭,瞄了一眼李荔,見她着了一身水紅的新衣。雙排扣式的短外套,裏頭壓了一件半高領的黑色打底衫,底下是同色的A字裙,腳下一雙半高跟。
挺張揚浮氣的顏色,勝在面龐俊俏年輕,衣襯佳人。
喬奉天挑眉,玩味看了一眼杜冬,朝她擡了擡下巴,道,“中六合彩了?”
杜冬弓腰,把定型劑一層層覆在客人的發尾,嘴裏噙着笑,眼睛也彎成了細細一道兒,“她倒想。”
“你也不對勁兒。”喬奉天盯着他。
“老子正常的要死。”
喬奉天關了電推剪,手往他下巴上一指,瞪他,“你小子在職高考試的時候,一跟我作弊就恨不得臉上挂個‘老子在抄給你看呢’,你別跟我裝蒜。”
杜冬心思大,不是能藏住事兒的人。
“嘿嘿。”果然憋不住地揚了揚眉頭,咧起了嘴,“你猜呗。”
“你倆等等要去扯證?”喬奉天眼皮擡也不擡地說。
杜冬的勾起嘴角霎時揚到了耳朵根。
喬奉天手下的電推剪不由得一頓,擡起臉怔了一刻,眨了眨眼,上下掃了杜冬一圈兒。
“真的啊?!”
“我倆就先登個記,不辦酒。”
理發的客人也像是得了什麽值得聽一耳朵的消息,倆人都回頭玩味地瞅着這個人高馬大的光瓢理發師,看他滿眼拘不住亮烈笑意。李荔也推了門,把手裏的幹發巾一條條碼齊在胳膊彎裏抖抖,在陽光下飛揚出精靈一般細小而缥缈的灰塵。她擡手沖喬奉天”噼啪噼啪”打了兩個脆亮的響指。
“咋?”柳葉尖兒似的眉尾飛揚,恃寵而驕似的瞧了眼杜冬,接着沖喬奉天努嘴,“瞧你大驚小怪的樣兒,怎麽,我一二十五的大姑娘配不上你冬瓜兄弟是咋?”
喬奉天失笑,“我不是那個意思。”,撥了撥劉海,來回又看了笑着的兩人倆眼。
只是有點不太敢相信。
“你倆……你倆之前都沒提過,突然就……”喬奉天失笑。
杜冬摸了摸腦袋,粗犷如他也局促出了幾分腼腆,“也就昨兒,陪她看了個啥啥電影瞅她哭的不得行,晚上就抱着我說想要——”
“草閉嘴!”
李荔張口罵髒,抽了一條咖啡色的幹發巾擡手要往他身上掄。喬奉天私心想聽他接着講,就忙伸手去護去擋。見有人撐腰,杜冬便有恃無恐地蹦着往後躲。
“你個二傻子你不許說!”
李荔繞着喬奉天追,杜冬繞着喬奉天躲。喬奉天像是個展翼護崽兒的老母雞,和李荔臉對臉,眼對眼,又互覺幼稚可笑似的繃不住一口白牙。
“你跑?你再跑!”
杜冬伸頭往前一探,單身倒計時,便惡從膽邊生,沖她瞪圓了吊梢眼,“敢說害怕別人聽是吧?你不讓說我還非就想說給別人聽聽了你說怪不怪?”
杜冬一手搭着喬奉天的左肩,一手勾着他圍裙帶兒,扯着他作盾似的原地團團轉。理發的倆客人倒也不嫌理發師們誤了工夫,都透過鏡子看猴戲似的笑得起勁兒,有個幹脆随嘴吹了個流氓哨。
“她啊,她晚上就抱着我說,她想有個家!哎喲喂疼!”李荔猛一毛巾抽到了杜冬胳膊上,勁兒是真不小,疼的杜冬手直甩,“她說她想給我做飯,哎喲喲,想陪我逛超市,想哎喲靠!想一起養個孩子,想和我一起變老。”
杜冬一氣兒說完等死似的僵縮着脖子,看不到,喬奉天卻看的無比清楚。李荔的臉龐,此刻正如同暖春時令一般,淺淡的緋色一路從顴骨蔓延到鼻尖,徐緩綻出夭夭桃花。連那總是淩厲的兩顆瞳珠裏,都浮着層羞赧而無措的漫漫水汽。
春來折枝。喬奉天第一次見李荔抿嘴沉默,卻由內至外滿溢出一份和柔如水的少女感,一份酥糯如糖的幸福感。
杜冬便不鬧了,不嬉笑了。
他從喬奉天的身後伸出一只胳膊,溫柔之至地捧住李荔一邊染紅而微微發燙的臉,用拇指在一小塊光潔的皮膚上打圈摩挲。
“行了。”
杜冬往前探出身子,喬奉天巴不得不做這二十瓦的人形燈泡,後撤一步給倆人讓出了空間。
杜冬脊背寬闊,總給人能支撐住天地的挺拔與安全。李荔如柳,乍一微微低頭倚在杜冬胸前,就像一槳白帆,在日将西暮時悠然駛進了可供長久栖息的避風小港。
“別害羞啊。”杜冬低低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她,還是笑自己。
他虛捧着她的後腦勺,回頭頗無奈地看了眼客人,又看了眼正斜倚着理發椅的喬奉天,“原不是皮厚比地殼嗎,要當我老婆了咋還文靜起來了?”
“……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李荔睨他。
“是是是,咱回去跪主板兒還是跪榴蓮,由你。”
李荔給他胸口一拳,杜冬故作吃痛,抿嘴皺眉,見對方不接招兒,又揚起嘴巴笑得燦爛。
喬奉天不禁有些恍然,恍然曾經那樣頹喪消極的杜冬,也有如此鮮活飽滿,要瑩瑩發光融進日晖裏似的絢爛一剎。
李荔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姑娘。市儈,精明,嘴快心粗,好吃懶做,嚴格來看其實樣樣皆沾。他和杜冬的陡然交集,本就超乎喬奉天當初的預料之外。
“你喜歡她什麽?”不知出個什麽刁詭心态,私下曾這樣問過一句。現在想想倒真像是多嘴多舌。
杜冬也是如此這般,含着滿目溫柔,搔了搔脖子。
“不知道……反正就、就喜歡她呗!喜歡她老是嘚啵嘚啵說話說個不停,喜歡她嘴刁就挑好東西吃,喜歡她……喜歡她笑起來聲兒大,喜歡她總是健健康康蹦蹦跳跳,無病無災的。”接着又摳了摳手指頭,不大好意思地繼續開口,“喜歡她長得好看。”
喬奉天喜歡人的經驗,零,空如白紙。年少無知的好感是蒙翳的,混沌的,颠倒的,分不清根果的。時至此刻,他依然不能萬分明白,喜歡一個人,究竟為什麽會把他的缺點,也微笑當做可被欣賞的可愛之處。
抑或該是怎樣濃郁的喜愛,才能将人從綿綿雨季搡進斑斓花海。能讓孤孑了整個青年時期的人,動了遇一人,與一人,牽手走完渺渺一生的心思。
可無論如何,喬奉天都羨慕杜冬。
杜冬經歷的不少,失去的東西多了,對于有的,他緊緊抓牢。他既不拐彎,也不踟蹰,想東西總是當下的,而又坦闊的。喬奉天最欣賞他那副愛誰誰的勁兒,又豔羨他把他能抓的,都緊緊抓到了。
喬奉天替客人刷上了最後一遍定型劑,側頭瞥了杜冬一眼,成心是想壞一壞他倆的氣氛正好。
“洗手作人夫了,不考慮去植個發啊?回頭你丈母娘上一露面兒,人親戚當李荔從少林寺讨回來個對象呢。”
“哎滾!”杜冬攬着咯咯直樂的李荔,生給氣笑了場,“你大爺的損人比誰都厲害!”
喬奉天踮腳調試着燙發儀,“真心話,不蒙你。”
杜冬拱拱手,“您真會惦記人。”
喬奉天笑着說,“跟我還客氣。”
杜冬和李荔後來領回來的結婚證,小小兩張,不及巴掌大。李荔相美,杜冬相惡,并肩微笑倒還真的分外和諧。只這麽兩冊,印的是夫與妻,是法律意義上的伴侶,是祈願相攜一世的愛人。
喬奉天拿指頭摩挲豔紅封皮上的三個字,一時盯着看得深了,怔怔了良久。最後掏出手機,咔嚓拍了一張照,難得發了一條朋友圈,也是無字無句。
何前第一個點贊,并随手評論。
“小爺我也快了。”
喬奉天傍晚查收了消息,緊緊瞪着那六個字,竟一時不明白何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