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将軍白鳳凰
作者:幽己
晉江2014-12-5完結
峪關的城樓上,白鳳凰凝視遠處烏壓壓的敵軍,有片刻走神
此戰生死難料,她估摸今生該見不着他了
初相逢時,他說,我家世代經商,因得罪了司禮太監楚弦的門生,不得不背井離鄉
可如今,他成了皇上,後宮三千;她則是将軍,領軍數萬
內容标簽: 天之驕子
搜索關鍵字:主角:白鳳凰 ┃ 配角: ┃ 其它:幽己
楔子
建業八年,夏。
東陵。
徐秉謙終于來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六年前他曾到此地登淩山,并置辦一處院宅,不大,也就一個獨門院子,三間房舍。當時他想的是将來不再入朝為官,興許留在東陵了此殘生也不錯。只是未曾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淩山高聳入雲,由西至北綿延約百裏,有三處主峰。傳聞說最高的峰頂常年積雪,越往高處山路越是崎岖難登;那山上有成群或獨居的猛獸;傳聞還說那處峰頂長滿了靈芝,曾有人信心滿滿上去,卻再不見蹤影。至此,鮮少有人獨自入大山深處。
東陵就在淩山腳下,人們依山而居,汲山泉之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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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遠離京都,不似邊關那樣凄苦多戰,又不如江南那般富庶。如今的京城波雲詭谲,聖恩難測,東陵卻平靜如常,甚至東陵縣衙的官差們都不知道半年前發生的大事,更別提最近的事情了。它偏僻得像個世外桃源。
對徐秉謙來說,這是個隐居的好地方。
一路上他疲于奔命,身上的長衫已經破舊不堪,腳上的靴子沾滿泥土,灰暗的臉色,淩亂的發髻,再加上那一臉的胡茬子,整個人看上去像是逃難歸來。身上背着一個大的包裹,懷裏抱着一個小包裹,腰間別着一個棕黑色的水袋,右手又提着一個布袋,像是裝着幹糧。落日的餘晖照着他的側身,映射出的影子更凸顯他瘦削不堪。
他微微眯眼,側頭看了看緩緩西沉的落日,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這幾日除了手洗過之外,渾身上下就沒再沾過清水,都是汗打濕了衣裳後又捂幹,身上隐隐約約散發出些許馊味。
做完農活回家的人們總會被他這副近乎狼狽的模樣吸引,多打量他幾眼,胡亂猜測這大約是誰家的歸子,出去幾年,混得極差回來。他們一面打量一面讨論,和徐秉謙擦身而過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擡手掩住口鼻。
徐秉謙絲毫不在意這些,他旁若無人地朝北而去,直奔他當年買下的那個院子。大約又走了一炷香時間,他終于到達目的地,東陵最北的一處居所。再往北走四五裏路,便是淩山。
和五年前相比,這兒似乎沒什麽變化,除了前面多了幾家院舍之外,再沒有別的異樣。當然,他的院子除外。院子的大門上結滿蜘蛛網,院子裏雜草叢生,連石階上也不例外。草叢上,屋檐下,到處飛舞着捕捉蚊蟲的蜻蜓。真是說不出的蕭條破落。
徐秉謙看到這一切,又看了一眼只剩小半輪紅暈圈的夕陽,心想,明日大約會有暴雨,也不知道這屋子是否漏雨。心裏雖然擔憂,此刻卻也無計可施。
長嘆一聲,他擡腳邁進院子,順手關上門,踩着半人高的雜草,小心翼翼地讓懷裏的小包裹揮手驅散迎面而來的飛蛾,幾步便進了屋子。屋子裏也落滿了塵土,桌子上的積灰用手指輕輕一戳,都能摁出一個凹印。他用髒舊的袖子小心擦去桌子上的積灰,然後把懷裏的包裹輕輕放在桌子上,掀開包裹的一角,看到包裹裏的嬰兒紅着小臉安睡,看起來并無不适,方稍稍松了口氣。他接着解開背在身上的行李。拿下挂在腰間的水袋。這水袋裏裝的不是水,而是野鹿奶。
之後他走到井臺邊,打了一桶水。
他蹲着身子,撩起袖子,把頭埋進水裏,水清冽冰冷,一身的暑氣緩慢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迅速席卷全身的悲傷,由上而下,令他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到鑽心地疼痛。
他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回想九天前發生的一切,就這樣任由悲傷的情緒蔓延釋放,最後融入在這涼涼的井水裏。直到感到窒息時,他才擡起頭。淚水混着井水,順着臉頰滴落在髒舊的長衫上。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裏到底有多難過。
整整九天了,他耿耿于懷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他的悲傷甚至只能這樣偷偷釋放出來,不可對外人道,也無人可述。然而盡管如此,他亦不敢繼續放縱自己沉寂哀傷之中。如今的日子根本容不得他有絲毫懈怠。
又一聲長嘆後,他拭去臉上的水,扯下長衫下擺的一小塊權當抹布,開始仔細打掃起屋裏的灰塵。
他幾乎不曾做過這些事情,可如今乍然上手,倒也不覺得有多困難。不消片刻,屋子就被他掃陳完畢,原來屋子裏破舊的床褥之類也換了幹淨的,包括卧房裏的蚊帳。因草席是舊的,雖已被擦洗幹淨,但他還是在草席上鋪上幹淨的床單。忙完這些,他抱起此刻依舊安睡的嬰兒,輕輕地将她放進蚊帳內。
之後的一個時辰裏,他從竈房裏尋出一把生鏽的斧頭,在井臺邊的石上将其磨得能用之後,便把竈房裏堆砌的破舊矮凳劈成小塊,又砍了院子那顆合歡樹的一根枝條,粗厚的枝條被他削得扁扁的,看起來像根木劍。他用這把小木枝除了院子裏的雜草,堆在角落裏。忙完這些,他略休息片刻,煮了碗小米粥,燒了一大鍋熱水。
人的适應力是強大的。他第一次做這些事情,就跟他當年拿筆寫字一樣手到擒來。喝完粥,他洗了個澡,換身衣服,聞着自己身上再也沒有異味後才又快步回到卧室內,查看嬰兒的狀況。
嬰兒的适應力似乎比他還要強。生下來就沒有人奶喂養,可餓的時候,給口水也能喝得滋滋潤潤,鮮少哭鬧,每次給她喂吃的,她都半眯着一雙發亮的眼睛看着你,有時候還會咧嘴笑。她一笑,徐秉謙就會扭過頭。
那樣純真不知世事又像極了她娘的笑容,他不敢多看。
趕路的這幾日,他不是去抓一些動物擠奶就是厚着臉皮問一些農舍人家要口人奶。好在她很是能吃,只要逮着能洗出液體的就不停地吃,似乎知道下一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吃到。
此刻,總算是勉強安定下來了。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娃兒的小手,嘴裏呢喃道:“好孩子,苦了你了。從今天開始,咱們再也不走了。”
嘴裏這麽說着,心裏還得想辦法給她弄口吃的。水袋裏的鹿奶似乎泛着酸味,他不敢再給她吃。他想了想,決定去左鄰右舍問問看。他記得,五年前的隔壁家是個獵戶,好像戶主姓吳。當年他在東陵小住的那段日子裏,跟吳獵戶買過好幾回野味。如果他沒記錯,吳獵戶同他內人都還是和善的人。
五年前這家似乎有個剛走路的孩子,估計現在也沒奶水,不過可以打聽一下。這附近可有奶娘。人奶總是比動物的要好。實在不行,他也只能回來熬一些米粥,用米湯暫且湊合一晚。
人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屋裏傳來陣陣狗吠聲。
他用中指輕輕叩門。
“是哪位呀?”一位女子的問聲傳來。
緊接着,門被打開,開門的卻是五六歲的男娃。
男娃似乎并不懼怕生人,他擡頭看着徐秉謙,奶聲奶氣地問道:“你是誰?”
徐秉謙還未來得及回答,剛才說話的女子走了過來,這位女子模樣普通,看起來約莫三十有餘,梳着簡單的低髻,插着一根桃木簪子。眉眼間依舊有着當年的熟悉模樣。
女子似乎不認得他了,雖見他面生的很,看着倒也不像是歹人,邊上下打量他邊問:“敢問這位……”
“吳夫人打攪了。”徐秉謙垂下眼眸,拱手作揖,語氣卑微恭敬,“在下……在下白益。就住在隔壁,前些年一直在外,今日剛歸家。夫人可能不太記得我了,六年前我也曾在此小住。”
“白益?”女子細細打量着他,心裏想着幾年前隔壁是曾住過一位公子,可那時她忙着照顧孩子,本就沒注意,此時自然也想不起來當時對方的容貌。可既然他這麽說了,大約就是真的了。
徐秉謙繼續說道:“夫人,在下此番前來叩門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夫人不要介意。”
“白公子請講。”
“我家裏沒有奶娘,可我如今有個待哺的娃娃,敢問夫人,您知道這附近是否有奶娘可請?”
“奶娘?”女子搖頭,咧嘴一笑,“咱們這都是小地方,哪有什麽奶娘。你娘子若是奶水少,我倒是能勻一些給你們。”
徐秉謙忙作揖道謝:“那太謝謝您了。不過這不是長久之計,只因……只因那可憐的孩子,出生時母親便去了。是難産,大夫想盡了法子,也無計可施。”
女子聽了徐秉謙的話,怔了怔,似乎不能想象一個大男人怎麽帶孩子,半晌才說:“可怎麽這麽不幸,孩子剛生下就沒了娘得多可憐。你且先去把娃娃抱來我瞧瞧吧。”
東陵靠山這片兒,多為樵夫和獵戶,以砍柴打獵為生。徐秉謙的這位鄰居,确實是個獵戶。戶主是吳大壯,剛才的女子便是他的妻子吳張氏,人們習慣叫她張大娘。也算是徐秉謙來得巧。張大娘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六歲,叫吳虎子,閨女兩歲,叫吳青兒,小兒子剛生下一個月多,名字未定。張大娘生了三個孩子,奶水從來沒缺過,有時多的只能擠出來倒掉。叫她多喂一個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徐秉謙回到家的時候,躺在蚊帳裏的嬰兒睜着眼睛,皺着眉頭,撇着一張小嘴,一看就知是餓了。他趕緊抱着她去了吳獵戶家。
張大娘一見嬰兒的安靜的樣子,忍不住心聲愛憐,啧啧嘆道:“真是個好孩子,不哭不鬧的,不像我家的幺兒,一醒了不見人就哭。”說話間,她把指頭往嬰兒嘴邊放了一下,嬰兒立即扭頭想要吮吸,于是擡頭對徐秉謙說,“瞧這模樣,果真是餓壞了。您先稍等,我去裏屋給這孩子喂幾口。我相公一會就回來了。”她抱着嬰兒進屋的時候還不忘吩咐她的大兒子虎子給白叔叔倒杯熱茶。
出于禮節,徐秉謙仍舊立于門外側,并未進堂屋。
沒過一會兒,院子裏的黑狗似乎聽到腳步聲,快步跳起來沖到門口,不停搖尾巴。徐秉謙站了起來,知道這該是吳獵戶回來了。吳獵戶人未到聲音先傳來,“娘子,我回來啦。今天可真是個好兆頭,我竟獵到一頭小鹿,還抓到一只山鳳凰。回頭,殺了炖湯給你吃,你說可好咧……咦,這位是?”
虎子沖到吳獵戶跟前,雙手攀住吳獵戶的大腿,搶着說:“阿爹,他是咱家的鄰居白益叔叔,今日剛從遠處歸家。”
徐秉謙再次作揖,把自己是來歷目前簡要跟吳獵戶又說了一遍,他說得十分小心謹慎,生怕對方有所誤會。吳獵戶倒是個爽朗的漢子,聽了并未覺得不妥,反而安慰徐秉謙。他依稀記得徐秉謙的,當時他還同徐秉謙講了很多自己如何在東陵獵到一只兇狠的野豬。他說道:“白公子如今的意思,可是要定居東陵了嗎?”
徐秉謙點頭,笑得有些苦澀,說道:“這幾年在外,本想謀個一官半職,無奈人才濟濟,我終究只能回來。畢竟孩子不能跟我一樣總在外漂泊……我這娃兒其實并非我的,只因孩子的父母同在下是極其要好的朋友,祖上又算是本家,且對我有救命之恩,因此她家人都不在了,我才要把她養大,也算是還她父母的恩情。”
“既是恩人,那撫養恩人的後代那是自然不可推辭的。”吳獵戶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好了,我娘子的奶水素來是多的。我們又恰好是鄰居,以後你就把娃娃給我娘子喂養好了。”說完,他又扯着嗓子對裏屋喊到,“娘子,你說可好?”
張大娘坐在裏屋回答說:“行的。”
徐秉謙忙說:“那在下就先謝過吳大哥和吳大嫂。只是剛回來就平白受人恩惠,白益心裏過意不去,我身上倒還有些碎銀子,權當是給大哥家的幾位小娃娃買些零嘴兒吃。”
吳獵戶見推辭不過,只好收下,心想就用這銀子去集市扯些布,讓娘子給白公子家的小娃兒做些衣裳。
過了一會兒,張大娘抱着娃娃出來了,再一次贊道:“這孩子一邊吃一邊對我笑,真是越看越讨喜,長得也俊。對了白公子,可取了什麽名字?”
“還未取名。”
“我們家幺兒也沒取名字吶。”張大娘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娃娃的小臉蛋,“不如此時一塊兒取了。”
吳獵戶說:“咱們這兒,取名字素來沒什麽講究,有時候看到什麽便順口叫什麽了。我看咱們幺兒就叫小鹿好了,今晚正好獵到一頭。娘子你說呢?”
“都一樣,小鹿就小鹿,将來長大了活蹦亂跳的。”
自己家幺兒的名字定下了,吳獵戶又熱心地催問徐秉謙:“白老弟你這娃娃想起個什麽名字?”
徐秉謙扭頭看了一眼房子院子裏的獵物,一頭小鹿,一只山鳳凰。其實那山鳳凰就是公的雉雞,東陵人看這雉雞側面倒像是壁畫裏的鳳凰,便叫它是山鳳凰。可……總不能給她起名叫雉□□。徐秉謙蹙額,思忖片刻,最後說:“就叫鳳凰吧,白鳳凰。”
于是,在她出生了第九天,她有了名字——白鳳凰。
第 2 章
又是一年盛夏時節。
東陵最北的那處小院看着比前三年闊氣多了。房頂換上了青瓦,牆壁也都用紅磚新砌了一遍,連窗棂也都是上好的松木,湊近了或可聞到那若有若無的松木清香。屋子裏的地板鋪設了一層地板磚,這磚頭皆是上好的青磚,雕刻着木石花紋。若是冬日,白鳳凰的屋子裏還會鋪上一層深灰色的毛氈地衣。
三歲的白鳳凰似乎對自己的以前的生活環境并沒有多大怨言,因此面對愈來愈舒适的家也不表現出驚喜。這個家,只要有她師父在,她就覺得很好。她的師父,大家都稱呼他為白畫師,單名一個益字。
她喜歡師父晚上給她洗腳時眯着眼睛對她笑的樣子,每次這個時候,師父會溫柔地跟她講故事,從上古神仙到飛蟲走獸,無一不讓她覺得世界很大很新奇。不過後來她漸漸發現,自從他師父開始講故事起,皺眉的次數就更多了。她一直沒弄明白為什麽。
直到三個月前,白鳳凰才恍然大悟。
那天,白益給她洗完腳,把她抱到床邊,然後就開始長籲短嘆。他看着安靜的她,眉頭緊鎖,語調凄涼道:“小白,為什麽都快三歲了你還不會說話,連一個字都不會啊。”
白益一直都在擔心她是不是因為不常聽他講話所以快三歲了還不曾發出一個音,于是每天一到家就在她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個不停,也不論她能否聽得懂。
白鳳凰出生那一晚哭得震天響,可也稀奇,那之後她就沒哭過。到現在依然不見這孩子開口說話,他快急死了,已經開始憂慮是不是她剛出生那幾日沒照顧好,以至後來聽不見人說話,也就不會說話,成了啞巴了。
其實,白鳳凰本就不愛說話。此刻明白師父是為了這事一直郁結于心,她不禁莞爾,伸出小手輕輕撫摸白益緊鎖的眉頭,終于在人面前開口說話:“師父,眉皺起來,一點兒也不好看。”
吐字清晰,發音标準,斷句準确。
她說話的語氣像個小大人。白益愣了半天沒回過神,這心裏落差太大,有點不能接受地瞪着他心愛的小徒弟。
白鳳凰抿了抿嘴,居然還有些奇怪:“師父,我會說話的。原來你們一直都不知道?”
“你一直都不開口,師父怎會知道?”
“師父你們想太多了。”
白鳳凰小手攥在一起,眉眼間盡是頑笑。
白益此時又驚又喜,壓在心裏兩年多的石頭總算落了下來。也都是先前,張大娘總是愁眉不展地跟他講不管怎麽誘使,小白都不開口。
白鳳凰看了看師父,歪着頭想了想,覺得師父說得有道理,不禁紅了臉。
在很早很早之前,張大娘就經常嘟着嘴兒親她臉頰,誘使她張嘴叫大娘的,還說她叫一聲就給好吃的……對于這種□□裸的誘惑,白鳳凰很不習慣,于是也下意識養成了外人越是着急催她張口說話,她越是傲着,偏要扭過頭不搭理她們。
還有張大娘家的幺兒吳小鹿,也總把流着哈達子的嘴湊到她跟前,奶聲奶氣地說:“白妹妹,白妹妹,你叫我一聲小哥哥我就親親你。”白鳳凰流露出不願搭理他的情緒時,他還着急催問:“白妹妹,你不叫我,我就不親你,不疼你。”
白鳳凰很是困惑,她一面默默扭過頭一面暗自憂心:你別這樣啊,我真的不稀罕你親我的,你快走開啦。
吳小鹿那張留着哈達子揪着小嘴巴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樣子深深印在白鳳凰的心裏了,她估計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喊他小哥哥的。
她轉念一想,師父又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如果師父說“小白你叫我一聲師父,師父就親你一下”這樣的話,那她肯定會說的。
不過,此時此刻,她似乎需要解釋一下。“我也是才剛學會。”說這句話的時候,白鳳凰不自覺地撇開臉。她也覺得撒謊很不好,尤其對師父撒謊。
“哦,才剛學會?”白益微微眯眼,上下打量她,分明不相信她的話。
“嗯,也不算是才剛學會……”白鳳凰被白益盯得心慌慌,忙不疊更正,“也就一兩年前。”
“那為何一直不開口?”白益撫摸她的腦袋,“怎麽了?為什麽一直不跟師父講話?我想也沒什麽會欺負你。”
“我不知道說什麽。”白鳳凰默默低下頭。
白益也不知道小女娃兒心裏想得是什麽,反正她不是聾子不是啞巴那就可以了。他長呼一口氣,霎時間,覺得渾然一身輕。她為什麽不愛講話的原因此刻已經不重要了。
後面的三個月時間裏,在白益的諄諄教導下,白鳳凰的話越來越多。白鳳凰想,既然自己講話能讓師父覺得欣慰的話,那她就順從一下吧。當然,後來她也發現了,講話交流确實比自己沉默寡言方便得多。
她的師父經常會去東陵的大戶人家臨摹名人字畫,賺取一些家用。有時候一大早忙完早飯,就會把她帶去隔壁的張大娘家,跟張大娘的孩子一起玩耍。白鳳凰也早就習慣了白日裏寄居張大娘家的生活。
每次她來張大娘家的時候,張大娘的小兒子吳小鹿就總愛黏着她。張大娘每次都跟吳小鹿說要照顧好白妹妹,最後卻總是白鳳凰照看吳小鹿。說起來,吳小鹿也就是比她早出生一個月而已。
吳小鹿學說話要比白鳳凰早,可論利索程度卻遠遠遜色于白鳳凰。如今,白鳳凰的語言能力和吳小鹿的大哥吳虎子一樣,連吳小鹿的二姐吳青兒都比不上。
吃了午飯,白鳳凰板板正正地坐在大門檻上,吳小鹿自然也緊挨她身邊坐下。
“白妹妹,你在看在什麽呀?”
白鳳凰伸手噓了一聲,視線依舊緊跟着半空中盤旋的那只鷹。她看着鷹在高空盤旋片刻之後,果斷向下俯沖,俯沖落地後的畫面白鳳凰未曾看到,因為視線被擋在。不一會鷹便又升入空中,不同的是,它的利爪下勾着一只小田鼠。
這時,她咧嘴笑了,說:“我剛才就猜它要捉食物,果不其然。”
吳小鹿學着她眯着眼跟着看天空,困惑不已:“白妹妹,你在說什麽?你說飛的那個是鷹嗎?”
“應該是吧。”白鳳凰伸手摸摸吳小鹿的後腦,“走吧,我帶你去捉蚯蚓。”
于是,兩個走路都不是很穩當的小娃兒跑到張大娘侍弄的田裏,用樹枝掰弄松土,一點一點刨開泥土。白鳳凰每次都能準确挖到蚯蚓,吳小鹿一臉欽佩,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白妹妹,為什麽你的土下都是蚯蚓?我的蚯蚓怎麽都躲着看不到了?”
白鳳凰望着比自己大三十天的吳小鹿,本想跟他講,但又覺得講了他大概也不甚清楚,索性回答他:“因為我就是找得到啊。”
吳小鹿一聽,從此更加仰慕白鳳凰。
其實很簡單,白鳳凰只不過是每次挖的時候都會看一眼,後來她就發現,但凡那片兒有新鮮的類似顆粒便便狀的泥巴堆時,下面就肯定有大的蚯蚓。不一會,白鳳凰就挖到五條蚯蚓,她一條一條擺好,比劃着它們的長度,最後挑了最長的一根,對吳小鹿說:“小鹿,這條送給你。”
吳小鹿開心地捧在手裏,仰着臉對白鳳凰說:“白妹妹,你對我最好了。”
白鳳凰拍拍手上的泥巴,說:“不客氣。我們把它們給雞舍裏的小雞吃吧。”
吳小鹿開心地點頭。
于是兩個小娃兒,一只手抓幾只蚯蚓,跑向雞舍,卻不料在半途中遇到吳青兒。吳青兒最害怕這些軟體的蟲子,吓得尖叫起來,嘴裏喊着:“娘!你快來看啊,小弟和白妹妹又挖蚯蚓!惡心死了!”
吳小鹿被他姐這驚恐萬分的尖叫吓得趕緊松手。白鳳凰倒是斜着眼睥睨吳青兒,面不改色地撿起地上的蚯蚓,抓在手中。
“白妹妹,那些蟲子很醜很髒!你是女孩子,不要總跟阿弟學壞!”吳青兒驚魂甫定之時,還不忘努力教導比自己小兩歲的白鳳凰。
白鳳凰想了想,又仔細看了看蚯蚓的模樣,收起一臉的不屑表情,慢吞吞地回答:“好像……它們是醜了點兒。不過雞喜歡。”随後她走近雞群,蹲下身子,把手攤開。雞群裏的領頭公雞遲疑一下後,大膽地啄起一條。随後的幾只雞也跟着膽大起來,紛紛走上前來。一眨眼,白鳳凰的兩只小手裏就空空如也了。
吳小鹿這才回過神,撅着嘴,帶着哭腔埋怨吳青兒:“姐姐,你幹嘛吓我!”
因吳青兒的那聲尖叫,正在家中學着如何使用弓箭的吳虎子也走過來。他一看白鳳凰和阿弟的手,沾滿了泥巴髒兮兮地,連膝蓋也髒了一片,就知道青兒所言非虛。他忙去打水,然後叫白鳳凰和吳小鹿洗手。
白鳳凰洗手的時候瞄到吳虎子手裏的弓箭,兩只眼睛就再沒挪開。她好奇地問:“虎子哥哥,你手裏的是什麽?”
虎子道:“這是弓箭?我打算好好練習射箭,回頭跟爹爹一起去打獵。野鹿難捉,當年你剛來東陵的時候,我爹爹好不容易才捉到一只小野鹿。若是能抓到野鹿,倒是可以去集市上賣好些錢的。”
“哦……”白鳳凰又仔細看了看虎子手裏的東西,嘴裏呢喃,“原來這東西就是弓箭。”
傍晚,白益從王員外家回來,給吳家的三個娃兒都帶了小禮物,然後就領着白鳳凰回去。白益在竈房生火燒飯的時候,白鳳凰拿着一個韌性十足的樹枝和先前吳青兒送給她的紮頭繩,塞進白益手裏,撲閃着一雙大眼,一臉期盼地望着她師父。
“你要做什麽?”白益一臉迷茫,心道難道要我給她紮頭發?好像不太可能。
白鳳凰笑着擠進師父的懷中,也學着吳青兒跟張大娘要東西時候的撒嬌模樣,說:“師父,小白想要弓箭。”
“要那個幹什麽?”白益笑着揉揉她的腦袋,“你連半小袋粟米都拎不起,會拉動弓弦嗎?”
白鳳凰說:“虎子哥說了,弓箭可以射殺野鹿。我想要一個,回頭我也能跟這虎子哥哥去射殺野鹿,到時候便可以賣錢,這樣的話,師父你就不用每天那麽早離開這麽晚回來。”
見師父猶豫不語,她繼續說:“師父,小白拉不動大的,師父你先弄個小的。讓我早些習慣一下嘛。”白鳳凰輕輕搖了搖他的胳膊。
“小白,那些都是男子該做的事情。你那兒适合去打獵?”
“可是我就想要弓箭。”白鳳凰擡頭,眼神堅定地望着白益,“你不給我做,我就自己做。”
迫于無奈,白益還是動手給她做了一個簡易的弓箭,很輕巧,幾乎不用力就能拉開。
吃完晚飯,白鳳凰撐着眼皮不睡覺,不停把玩那把小弓箭。白益則在油燈下臨摹畫作。
白鳳凰突然問他:“師父,你之前講古時有個飛将軍李廣射石搏虎,很是厲害。你再講這些故事,小白喜歡聽。”
“那你說說,你都記得射石搏虎講的是什麽?。”
白鳳凰說:“你講的我都記得啊。”她把先前白益講的又複述一遍,末了還總結一番,“我覺得飛将軍大約眼神不好,眼神不好的時候力量偏又是大的。”
白益手裏的筆驟然停下。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一年前他講的故事。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白鳳凰,這個只有三歲的女孩:她還在低頭認真地把玩手裏的小弓箭,也不知道這小小的簡易弓箭到底有什麽可讓她研究這麽久的。
看着白鳳凰對弓箭愛不釋手的模樣,白益甚為憂慮。他希望白鳳凰能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喜歡花草女紅,而不是那些對女孩子來說是奇怪的東西,譬如蚯蚓、飛鳥、刀劍之類。說也奇怪,他這小徒弟一旦對什麽感興趣,就總能很快摸索出來,真是聰明得讓他害怕。
他放下臨摹的畫筆,仔細端詳白鳳凰,眉頭蹙了又蹙。良久,他說:“小白你過來,師父教你寫字。”
第 3 章
本想白鳳凰是初學者,按常理他也該教她簡單的字,可在落筆那一瞬間,白益換了主意。只見他大筆一揮,在紙上落下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
他對白鳳凰說:“小白,這是你的名字——白鳳凰。小時候為師第一次拜夫子,就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可以做到。要是做不到,那你就安安生生跟着張大娘學學女紅。”
張大娘最近正開始教吳青兒刺繡。
白鳳凰一想到自己以後要和吳青兒一起在屋子裏刺繡,就覺得腦瓜仁兒疼得緊,忙道:“要我馬上就會寫也可以,師父你得再寫一次給小白看……”她歪着頭又想了想,“恩,還要寫得慢一些,寫得大一點。”
白益提筆蘸墨,慢慢地又寫了一遍,如對聯上的字一般大小。
“可記住了?”
“恩。”白鳳凰鄭重點頭,自信滿滿道,“我看不用三日,明日我就能寫得和師父一樣。哼,照着葫蘆畫個瓢誰不會呀!”
白益擡眸淡淡掃過她臉,對于她這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不鼓勵也不打擊,只是默默地把手裏的筆遞給她。
白鳳凰接過筆,試了幾下,這才有些後悔自己剛才過于放肆了。寫字看起來簡單,等手中握了筆才發現這可比在泥巴裏挖蚯蚓難多了。她第一次發現五根指頭無法調節,好像怎麽拿筆都不對。
白益看到她皺着眉頭不知所措的模樣,嘴角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他并不指點白鳳凰,而是轉身去給自己斟了杯茶。端着茶杯,慢慢品着。透過袅袅茶氣,他只看到白鳳凰右手執筆,半天未動。茶飲半杯後,他問:“要不要把你剛才說的話收回去?”
白鳳凰緊緊握着筆,擡頭瞪着白益,倔強地說:“不用!”
“犟脾氣又來了?”白益輕笑着搖搖頭,放下茶杯,低低地呢喃一句,“一看就随你娘。”
白鳳凰此時滿心都在手中的筆上,未曾細聽師父末了的那句話。
她揉揉眉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回憶剛才師父拿筆的姿勢——大概是拇指在前,食指中指在後,無名指小拇指緊貼在前。好像就是這樣的。她睜開眼,望着紙上蒼勁有力的三個大字,小心翼翼地在另一張紙上寫着。
寫完這三個字,她手心全是汗。
雖然沒有寫錯,可對比自己寫的和師父寫的,她羞愧地低下了頭。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堪比鬼畫符。
可白益卻吃驚地站了起來。從方才她落筆開始,他的目光就一直沒離開過筆。第一個“白”字還好,“鳳凰”二字可不那麽好寫。
他陷入了難以抉擇的境地。
白鳳凰似乎是個奇才,出于一種本能,他恨不得現在就把自己會的那點都教給她,可于私,他又恨不得她這輩子都庸碌平凡。雖說當年他也是第一天就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可那時候他都六歲了。
白鳳凰被自己的表現羞紅了臉,擡起頭對着白益讪讪地笑了下。
白益輕咳一聲,說:“先前有個與你差不多大的娃娃第一次寫字,就寫得方正圓潤,你看看你寫的,不用師父說了吧,自己評價一下。”
白鳳凰有些喪氣地嘟嘴,說道:“師父,是小白太自以為是了。”
她感覺毛筆太軟了,寫起來完全不聽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