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明明心裏想得是要寫得筆直筆直的,寫出來卻跟繞了幾道彎一樣曲折。她看着毛筆,突然想明白了什麽,轉身跑去,不一會又跑回來,手裏捏着一塊黑炭。
黑炭是硬的,她握緊,在紙上小心翼翼地又寫了一遍。寫完指着字對師父說:“師父你看,這下好一點了。”
她擡起頭,滿眼期待地望着師父,神情還有些小哀怨,就差把“我才不要去學繡花縫衣服”這句話說出來了。
她生怕師父不理解她的意圖,忙又說:“不如這樣,等哪天小白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和師父一樣好看,師父再接着教小白。”
白益笑着,拿起毛巾擦去她手心的黑漬,說:“好,師父同意。”
之後的一個月裏,白鳳凰努力練習自己的名字,直到她把這三個字寫得跟他師父一樣好看為止。她在今天下午寫完的十多張裏挑出最好看的一張,滿意地點點頭。
而她的小跟班吳小鹿此時正在認真研磨。
“小鹿,你看我的字,好看嗎?”
吳小鹿晃了晃腦袋,咧嘴笑說:“白妹妹字好看。”
“這三個字是白鳳凰,是我的名字。師父說了,就算再不識字,也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小鹿,我也教你?”
吳小鹿立刻點頭,“好的。”
白鳳凰提筆蘸墨,想了一下,卻又不得不放下。
“你怎麽不寫了。”
白鳳凰有些愠惱,撇嘴說道:“我……我現在只會寫自己的。你的名字,我、我還沒學。”
吳小鹿再次咧嘴笑了,說:“不着急。我也學白妹妹的名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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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終,白鳳凰還是決定放棄教吳小鹿寫字。因為那天她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在糾正吳小鹿要如何正确握筆。一直等到她師父回來,也沒能教會。
吳小鹿倒是知道自己是笨的,看着自己滿手的墨汁,衣服袖口上也全都是,慚愧地說:“白妹妹,我自己回去練習,我會學會的。”說完,低着頭就回家跑去。
白鳳凰此時無心關注吳小鹿,見她師父回來,趕緊把自己寫的名字給師父看,仰着頭期待他師父的一聲贊賞。等了半天,卻不見他師父說一個字。她有些失望地拿着紙,轉身躺回小床上睡覺。
白益此時已經知道白鳳凰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睡一覺,醒了之後情緒就會好很多。他去了竈房,開始一如既往地準備晚飯。
他在想白鳳凰的性格若能軟一些,簡單一些,甚至笨一些,都好過現在。人都是從小看大,她現在這麽要強,将來不知道要為自己這樣的性格付出多少。
粥還沒煮好,吳小鹿風一陣地闖進來,急促地喊着:“白妹妹,白妹妹!”
“怎麽了?你白妹妹在裏屋睡覺吶。”
“白叔叔,大黑子生了小狗狗!我喊白妹妹去看。小小的,可有趣兒了。”吳小鹿興奮地快要跳起來了。
大黑子是張大娘家的那只大狗,通身黑色,只有胸口那一塊的毛是白色的,于是就叫它大黑子。
吳小鹿的話剛落下,白鳳凰就火急火燎從床上蹦下,嘴裏嚷道:“我來了!”
白益看着離去的兩個小娃娃,嘆道:“敢情這孩子其實沒睡啊。”
白鳳凰剛才确實沒睡着,她剛才從師父的眼神裏看到的不是贊許,而是質疑,因此她一下子覺得心情很糟糕,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師父會是那副表情。好在她的情緒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黑子生了一窩小狗崽,總共十一只。一只只小狗崽閉着眼睛,哼哼唧唧地鑽到大黑子肚子下,全神貫注地吃奶。
白鳳凰伸手輕輕摸着小狗崽的身體,軟軟的,暖暖的,有些地方還能感覺到跳動。
指尖觸及的每一處都讓她感覺新奇跡了。
其中一只小狗崽個頭瞧着是最大的,吃奶的樣子也頗為兇猛,總是用小腿使勁蹬周圍的同胞,非得把礙事的踹遠了才罷休。
此後,白鳳凰再也沒心情陪吳小鹿捉蚯蚓捉螞蚱抓蝴蝶了,弓箭的興趣也被她暫放一邊,每天除了學習師父晚上教她的字以外,剩餘的時間就都給了那一窩小狗崽。
而吳小鹿,自然是白鳳凰幹什麽他幹什麽。除了睡覺吃飯上茅房,其餘時間,他都一直黏着白鳳凰。也難怪,東陵北邊這塊人煙稀少,小孩子也不多,每家住的都有一定距離。只有白鳳凰和他同齡,兩家又一直很親近。
白鳳凰給這一窩小狗崽都起了名字,黑一到黑十一,她暫時識字有限,太難的名字也怕吳小鹿記不住。
她最喜歡的是黑一,也就是個頭最大吃奶最兇猛最霸道的那只。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就是覺得黑一比別的小狗崽都聰明,黑一第九天就睜開了眼睛,而其餘狗崽都是第十五天才睜眼。如今才過了一個月,黑一的個頭就竄得有兩個黑十一那麽大了。
這天,白益煮好飯菜,去隔壁吳獵戶家喊白鳳凰回來吃飯。他知道最近這倆稚童迷上了新生的小狗,就直奔狗舍。
他到的時候,看見白鳳凰把那些小狗崽挨個兒挨個兒地擺好,指着這些小狗崽身上的特點,告訴吳小鹿它們的名字。他不由得好奇走上前,聽白鳳凰是如何區分這些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小狗的。
黑一最好分辨,因為它個頭最大。
黑二和黑三黑四,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白鳳凰就找到三者的區別,黑二胸口的白色的毛比黑三黑四都要少,黑四肚臍眼那兒有一小塊皮膚是灰色的。
黑五尾巴上有一撮白毛。
黑六眼睛上的眉毛是棕色的。
黑七腿最短。
……
黑十一個頭最小。
最後,白鳳凰咽了咽口水,問吳小鹿:“你記住了嗎?”
吳小鹿點點頭,又搖搖頭,“小白妹妹,我們為什麽要記住它們的名字?我看除了黑一,別的都一樣。”
“哎,你笨死了。”白鳳凰伸手戳吳小鹿的額頭,“它們都是不一樣的,怎麽會看起來都一樣。等它們再大一些,跑起來更快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訓練這些狗狗。恩,到時候可以叫它們去對付山上的狼群。”
“不可能的啦,狗是打不過狼的。只有老虎才打得過狼。”吳小鹿露出糾結的眼神,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質疑他的白妹妹。
“一般的狗當然打不過,可是它們不一樣啊,它們将來會是戰犬。”白鳳凰的眼睛裏流露出不一樣的神采,“你知道什麽是戰犬嗎?”
吳小鹿搖頭。
“它們就跟戰馬一樣,都是戰争的時候用到的。”白鳳凰把黑一抱在懷裏,說,“我看黑一就很不錯,适合當戰犬。”
“戰争是什麽?”
“戰争……恩……就是打仗……”白鳳凰想起她師父講的那些故事,雖然會提到戰争,但是好像沒告訴她具體什麽叫戰争,“師父沒細說給我聽,不過我想和打架也差不多,但是應該會是很多人一起打架。額,就是……一萬個你和一萬個青兒姐姐搶一塊酥餅的樣子。”
說完,白鳳凰把黑一放下,拍拍黑一的腦袋,說:“好了,黑一乖乖,去吃奶吧,明天我再來看你。”黑一在她腳跟下繞圈,哼哼唧唧,似乎舍不得離開,最後在她驅趕下搖着小尾巴沖向大黑子,并且再一次霸道地擠走自己的同胞,搶占了最佳位置吃奶。
而這時的吳小鹿卻緊張起來。他覺得一個吳青兒和自己搶酥餅就已經很可怕了,一萬個那得多驚悚,真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害怕啊。他不由得想握緊白鳳凰的手,才剛握住,白鳳凰就騰地離開地面。他擡頭一看,是白益叔叔抱起了白妹妹。
“白叔叔。”他稚嫩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甕甕的,仿佛夾雜了些許垂頭喪氣。
白益笑眯眯地抱着她,伸出另一只手摸摸吳小鹿,說:“小鹿,我要帶你白妹妹回家吃晚飯了。”說完,白益抱着白鳳凰大步回屋。一進屋,白鳳凰就聞到一陣撲鼻而來的飯菜香味。
“師父,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一直被抱到飯桌前才被放下的白鳳凰急忙伸長脖子看滿桌的飯菜。
“師父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白益面露慈愛,“今日是你生辰,師父第一次給你過生日,希望你以後每一天都能過得簡單快樂。”
白鳳凰并不急着高興,而是偷偷地觀察自己的師父。
她知道自己幾年三歲,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生辰具體是哪天。先前吳小鹿生辰那天,還問她是幾日,她只能裝作不知。随後曾問過師父,得到的卻是模棱兩可令她聽不懂的回答。
今日破天荒給她過生日,她感到不妙。
不過直至一頓飯結束,師父也未曾流露出半點奇怪。為了表示對師父準備這麽多飯菜的感激,她積極地表示自己可以洗碗,換來的卻是師父一陣嫌棄的目光。上回也是她自己主動要求洗碗,卻一下子摔壞了兩個碗一個碟子。她家裏總共就五個碗五個碟子三雙筷子。
被師父的眼神給打擊了,白鳳凰只好搬個木杌子坐在院子裏合歡樹下,默默享受傍晚時分的宜人天氣。
一切忙完了之後,白益拿出筆墨,把呆坐的白鳳凰叫回屋裏,問:“今天教你的字都會寫了嗎?”
白鳳凰點頭,拿起筆,寫出了那幾個字。
“還不錯。雖然你現在還小,可是師父很擔心你。你若是能好好領悟這幾句話,也算了了為師的一樁心事。”
白鳳凰望着那幾個字,半晌不言語。
“喲,小小年紀,還撇嘴不開心?”白益抱起她,揉着她的小手,“好啦好啦,那你告訴師父,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我才沒什麽想法。”白鳳凰撇嘴,振振有詞地解釋自己的想法,“反正我總有一天長大。”
“唉。”白益用手指揉着太陽穴,他只希望,在她及笄的時候,把她說給靠得住的人家,一輩子過這種簡單自在的生活。然後他回到那刀光無影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回歸他徐秉謙的身份。還是說這東陵,困不住白鳳凰?她可還只是個小丫頭呢。
“師父?”白鳳凰從未見過師父如今神色,不由得擔心。
白益嘆息,低着頭似是自言自語:“你個小小人,嘴上總惦記着打仗幹什麽。你可知那上萬人對抗的戰場是多麽殘酷?可能剛肖想完打完仗感覺歸家享福,一眨眼就命隕敵人的刀劍之下;有幸活下來看到的畫面也只能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白鳳凰愣了下,似乎被吓着了。
“你是女孩子,不管是男人的戰場還是官員的朝堂,都不是你所能觸及的。你所要的,就是快樂地長大,長大後嫁一戶好人家,生個一兒半女,承歡膝下。”
聽完白益這番話,白鳳凰目光忽然堅定起來,“師父這麽說,意思是您以前也曾上過戰場?若師父在,小白就不怕。”
白益苦笑:“你還真是什麽都不懂。”
“不是有師父嗎?”
“早知你打小就有這想飛的心思,就不該給你起名叫鳳凰。”
白鳳凰瞪着大眼,煞有介事地點頭,說:“那現在改名字呗,就是不知還來不來得及。不過小白覺得名字定下來就是緣分,不改為好。”
白益心在左右搖擺,為難極了。最終他還是敗給了白鳳凰那雙麗眼。她的眼神裏流露出期待和懇盼,正如她娘最後一刻看他那般。
既然她心思玲珑,不願愚鈍一生,白益思來想去,索性好好培養她。若真有那麽一天她飛起來,也算對得起鳳凰這個名字。”
從那一刻起,他對白鳳凰開始傾囊相授。
他不知道這樣到底對不對。
也許以後會後悔這個決定,他想。
第 4 章
“……建業十九年春三月辛未,帝崩于長相宮……”
看着黃榜告示,白鳳凰知道前天師父說的小道消息是真的了。
皇上駕崩自是大事,素來消息滞後的東陵總算也及時得知新帝登基了。新皇登基,定國號為永安,大赦天下。
三個月後,人們似乎就忘了皇帝已經換了人。生活一切照舊,感覺皇帝換不換都沒有改變,窮人依然很窮,富人自然更富。唯一變化的,似乎是當官的路數變了。連東陵人都知道,如今給司禮大人捐兩千兩銀子就能當上知縣,捐五千兩銀子就能撈個知府,若捐個一萬兩,興許會在京中謀得一職。
這一年,白鳳凰十一歲。每每趕集的時候,她總愛去茶舍小坐片刻,一面品茶,一面聽着茶舍裏三三倆倆的青年公子們議論這些事情。
她突然有些明白師父的話了,果真是懂得越多,越會發現這世上淨是些令人糊塗的事情。好在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簡單,聽到那些人議論的朝堂之事也與她相離甚遠,因此也只是覺得困惑而已。
當然,她的生活并非一成不變,張大娘的長子吳虎子終于說了門親事,定在秋天過門。吳青兒的繡工越來越好,連員外的七姨娘都跑過來找她繡衣裳。吳青兒對她說,自己繡衣裳的錢都存在她的小箱子裏,将來都會是她的嫁妝。
白鳳凰的個頭似乎要比同齡的女孩子高出許多。因為五年前她執拗要學捕獵,所以她迄今為止都沒穿過裙子,有時候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吳青兒每次看到她都長籲短嘆,說她一點兒不像女孩子,并親手給她縫制了兩套衣裳。
白鳳凰拿到衣服的時候,感嘆一聲:“可惜了。”
吳青兒有些不明白,問道:“怎就可惜了?白妹妹,這可是我熬了好幾個晚上做出來了,很好看啊。還是照着你的身材做的。”
“衣服好看,可我不會穿的,所以可惜了。”白鳳凰解釋完,吳青兒就氣得好幾天沒跟她說話。
吳青兒一面想她展示自己的生活之道,一面熱心奉勸她趕緊別再像男孩子一樣天天瞎玩。
白鳳凰對此表示甚為感激,可扭頭就繼續像男子般習文練武。吳青兒的臉色當時就青了,直說自己這輩子也不會管她的閑事。好在,吳小鹿和她一直都沒變。這個小跟班真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白鳳凰。
初夏的天氣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昨天刮着涼爽的風,今天就能熱得讓你想吃冰鎮西瓜。萬幸的是,這樣的天氣适宜捕獵。
今天,白鳳凰和吳小鹿各騎着一匹小棗紅馬,領着一群大黑子的後代,浩浩蕩蕩地往淩山奔去。大黑子兩年前就不在了,它哺育的第一胎中,也只剩下黑一還活着。黑一受過好幾次傷,有一次被野豬當頭撞暈在地,吐了一嘴血,最後愣是被白鳳凰給救活回來。好生養了半年之後,又恢複了先前的勇猛。此後,更不見它面對敵人有任何恐懼。
白鳳凰訓練黑一的時候才三歲,雖然後幾年,白鳳凰訓犬的經驗越來越豐富,訓練起來也得心應手得很,可沒有一只能比得上黑一。
黑一已經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戰犬,不管對面的敵人是什麽,只要白鳳凰不說退,它就龇着牙咧着嘴,随時準備沖上去搏命。只有黑一這樣的才被白鳳凰認為是合格的戰犬,其餘的頂多是合格的獵犬。
有了這群獵犬,小小年紀的白鳳凰便能輕而易舉地獵捕同她個頭差不多的野豬野山羊什麽的。
每次倆人騎馬去陵山,張大娘都會扯着嗓子喊道:“鹿兒你可得當心慢點騎!照顧好你白妹妹!”
吳小鹿這時候總會紅着臉小聲解釋:“白妹妹,我娘就是啰嗦了點,你從來都不用我照顧的。”
白鳳凰想,他這倒是實話,若說照顧,從八年前開始算起,就一直是她在照顧吳小鹿。
兩人帶着十多只獵犬騎着并不算高大的棗紅馬在田埂間招搖過市的時候,還是挺惹人注意的。北東陵的人每每看見她和吳小鹿一起的身影,總要打趣兩個孩子是青梅竹馬天生一對,笑着說等過幾年,一起喝他二人的喜酒。當然,也有愛嚼舌根的人,嫌棄白鳳凰一點都沒有女孩子的模樣,說她果真是沒有爹娘教養的野丫頭,以她為反面教材,教育自家閨女千萬莫學她。
吳小鹿較為腼腆,每次有人問他等到幾時會去提親,他都要低着頭,緊緊抿着唇,好像被人占了便宜。白鳳凰倒是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一樣。成親這種事,對她來說實在過于遙遠,對于這項未知且多變的事情,她實在不願像吳青兒那樣費神費力。
不一會,兩人就來到山腳下。
這群獵犬被白鳳凰訓練得十分成功。淩山的山路崎岖,十分難走,根本沒辦法騎着馬上去。就算有時候看到獵物,在山路上也追不過這些靈活的獵物。但是有了這群獵犬就大不一樣了。
黑一會用嗅覺聞出哪兒有成群的動物,然後帶着一群獵犬把那些動物堵到山下。
一旦動物下了山,那就是白鳳凰拉弓瞄準的事兒了。假若運氣極好的時候,也會遇到成群的野鹿。野鹿藥用價值極高,白鳳凰和吳小鹿靠着捕野鹿倒也給家裏添了不少家用。白鳳凰心裏總想着,若家裏不缺家用,師父也該不會那麽辛苦地早出晚歸賺錢。
一開始,白鳳凰只能拉小弓,射出的距離不足五米,後來,她可以拉稍微不那麽小的弓,射程可達十米;如今,她力氣也不是很大,比不上吳虎子,卻也沒遜色多少,因此五十米之內,從未失手。
連素來嚴格的師父,都會感嘆,她就不該是女兒身。
可是今天,白鳳凰在拉開弓弦後卻停了下來。
“白妹妹,怎麽了?”吳小鹿問。能遇到鹿群可是及其難得的。
“你仔細看那只鹿,似乎不太尋常。”白鳳凰指給吳小鹿看。
一般情況下,鹿被趕下山,并不會站立不動,而會到處奔跑,最終想法子繞回到山上。今天她瞄準的這只鹿,卻站在原地,左右走動,很是焦躁,卻不跑。
白鳳凰不由得好奇。她輕輕踢了踢馬肚,走上前去。
獵犬們已經圍住了這只鹿,張大嘴巴,嘴角挂着哈達子,似乎就在等白鳳凰的一聲令下。
走近了白鳳凰才發現鹿的肚子下縮着一只瑟瑟發抖的小鹿。因小鹿太小,被草擋住,剛才她才沒有看到。它們大約是對母子。小鹿很緊張,看見白鳳凰過來,立刻縮在在母鹿的肚子下連頭都不敢擡。母鹿此時似乎接近絕望,它不停地轉圈,似乎在尋找這個包圍圈是否有可以沖出去的可能。
白鳳凰拉動弓弦,對準了母鹿。
母鹿感覺到了危險,它扭過頭,看着白鳳凰,發出喲喲的鹿鳴聲。
一人一鹿,就這麽對峙着。片刻後,白鳳凰松開弓弦,嘴角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笑容。她輕喝一聲,把圍成圈的獵犬招呼回來,随後再次拉動弓弦,對準母鹿的眼睛。
此時的母鹿,只要用力奔跑,是有可能活下去的。然而,白鳳凰一直等到手都酸了,也沒見母鹿有任何要飛奔的跡象。而躲藏在她肚子下的小鹿,因為沒有周圍圍城一圈的獵犬,似乎已經戰勝了剛開始那戰戰兢兢的恐懼。它踢了踢腿,在母鹿輕輕舐舔後,向山的方向奔去。本想要追過去的獵犬們也都因白鳳凰的喝止而原地不動。
最終,她沒有放出這一箭,并決定提前結束這次打獵。
獵犬中一陣騷動,白鳳凰訓了一句:“安靜!”那些身體前傾目光緊盯着鹿背影的獵犬們雖然不甘,最後卻也都安靜下來。
白鳳凰望着鹿遠去的方法,心裏冒出一陣陣莫名的酸楚。
有些事情,是她長大這麽從未問過師父的。
她拉動缰繩,對吳小鹿說:“走吧,回家。”
回去的路上,吳小鹿感嘆着:“那母鹿真是膽大。也就是碰上了你,若是別的獵戶,怕是早就捉了它和小鹿。”
白鳳凰道:“留着母鹿和小鹿,鹿群才有未來,不然一下子獵殺光了,以後咱們就再也獵不到。”
“就白妹妹嘴硬,明明是自己心軟了舍不得下手。”
白鳳凰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大哥就要成親了,也不知道嫂子會是什麽樣的人。”
“什麽樣的跟你有什麽關系?整天瞎操心,你到現在連三字經都沒背全,你也不嫌害臊?我看黑一就是不會說話,不然它聽你讀了那麽久的三字經,也都能倒背如流了。對吧,黑一。”
平時每次打完獵,黑一都會跑在白鳳凰身側,今天居然不在。
她又喊了一聲:“黑一。”
黑一沒有回應。
白鳳凰猛拉馬缰,回過頭,看着那些獵犬,一個個看過去,沒有黑一。她心裏一沉。
“糟了,黑一呢?他不會出事吧。”吳小鹿的話音剛落,白鳳凰已經揚起馬鞭,飛快向淩山奔去。
吳小鹿趕緊也跟上。
好在兩人才跑了沒幾步,就看錢不遠處一個小黑點快速朝她們飛奔過來。白鳳凰幾乎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黑一。她趕緊下馬,黑一一個猛勁沖過來,差點把她撞倒在地。
“今天怎麽一個人落在後面了?”白鳳凰揉了揉黑一的腦袋,“黑一,快告訴我你跑哪兒撒野去了?”
回去的時候,黑一似乎心神不寧,昂着腦袋,走幾步就停下來,白鳳凰下馬後,它就用頭蹭她,還用嘴咬着她的袖口,輕輕拽着,連連低哼,仿佛是在跟她說着什麽重要的事情。
“小鹿,你先領着獵犬回去,該給它們喂食了。”
“那你呢?”
“你別管我,我先帶着黑一四處走走。”
白鳳凰翻身上馬,扯着缰繩,朝反方向走去。黑一心領神會,立刻又朝着淩山的方向奔馳而去。一直到山腳下,黑一才停下。白鳳凰下了馬,跟着黑一往山上走。走了沒一會兒,就聞到一股血腥味。
她想:該不會黑一剛才幹掉一頭大獵物,此時是要帶着她來取回?
走了幾步,白鳳凰聽到林子裏有聲音。她本能地掏出靴子裏的短柄刀。黑一似乎并不緊張這聲音,它一直朝前小跑,時不時停下腳步等着白鳳凰,最後,在一處野草足足有半人高的地方停下不動。
白鳳凰一眼望去,對面五米遠的那顆碗口粗的棗子樹下,半跪着一個男子。
男子背靠在樹上,目光直視着她,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的模樣卻透着令人生畏的寒意。他穿着一件青衫,手裏緊緊握着一柄長劍,胸口似乎中箭,血把周圍的衣服都染成了暗紅色。
和煦的微風輕輕拂起男子額間零落的散發。
白鳳凰這時方看清了他的臉,那一張蒼白無血的臉,令她微微一怔。
此時正值春末,棗樹開花。一簇簇透着微黃的棗花幾乎與綠色的葉子混為一體,絲毫不豔麗,卻也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清香。白鳳凰不記得自己此生見過多少次繁花盛開的美景,不記得聞過多少回芳香撲鼻的桂花,也忘了竹林蘭梅傲雪淩松,卻獨獨牢記這一天的棗花。微風和着花香,撲面而來,固結于心。一切只因在白鳳凰眼裏,那樹下男子,宛如畫中人。
饒是受了重傷的模樣,卻依然令白鳳凰由衷稱贊:這世上,居然有比自己師父還要好看這麽多的人。
白鳳凰看着對方一臉戒備,倒是露出一個示好的笑容。她把手裏的短刀插入靴間,大步朝對方走去。男子看到白鳳凰向他走來,也不知道是明白了對方并無加害他的意思,還是根本就已經沒有力氣抵抗,只是一動不動。
白鳳凰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輕聲地問他:“你,可還好?”
“你說……我……這樣……算的上……好?”
男子一張口,白鳳凰就更加篤定,他此刻是強撐最後一絲力氣在說話。
“別擔心,我會救你。”白鳳凰說完,雙手扶起對方。她本想駕着他走,無奈自己雖高,卻遠不及這位男子。畢竟她只有十一歲,對方看着卻和吳虎子差不多大。
“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白鳳凰。”
“好,好,白……鳳凰,我……記住……了。”男子說完,側頭對白鳳凰燦然一笑,昏厥過去。
第 5 章
白鳳凰看到他傷勢很重,她又還小,雖然着急想把他盡快帶回家,可又不得不慢慢走。等她把此人馱到家後,天依然黑透了。好在回來這一路上天色已晚,倒沒遇見人。不然她還得想法子避過去,畢竟還不知道這受傷對方的身份。要是被那些長舌婦瞧見她拖着一瞧着面生的男子回家,還不知她會被說成什麽樣。
總之,隐蔽些也是好的。
家中無人。師父還沒回來,吳小鹿此時應該正在吃晚飯,估計一會吃完就該跑來找她了。她趁着這時間,趕緊把他扶進師父房中。
才剛要打算找些止血類的繃帶,就聽見吳小鹿站在門口問道:“白妹妹,你回來了嗎?”
白鳳凰道:“已經回來,方才弄髒了衣服,正要洗漱。要是沒什麽事,你就明日再來。”
“你回來就好。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尋你。”
白鳳凰确實因該換衣服了。她的衣服上都沾上了此人的血。可這當務之急,應該想法子幫他包紮傷口。拜她的獵犬所賜,她倒是很會照顧重傷的狗。她想,照顧人應該也大差不離。
她打來一盆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去男子傷口處的贓物。男子的身上除了有各種刮蹭以及磕碰的傷疤外,還有三處較深的刀傷,最致命的,是刺入胸口的那一小截短箭。她猜想箭身缺失的那一部分應該是他自己折斷的。
她知道,沒有止血之法,不能輕易拔出那根箭,可不拔也不行。最後,她只把男子別的傷口都處理了一下,只有胸口的傷,等她師父回來再說吧。
正巧這個時候,她就聽到大門開的聲音。她急忙出去,看見是師父回來,說:“師父,你可回來了。今日怎麽這麽晚?”
白益進屋,撣去身上的塵土,臉色暗了暗,說道:“過幾日員外家的閨女要出閣,讓我畫了幾幅畫。這才晚了些。”
白鳳凰一直不是很明白師父蟄伏在此是為了什麽。自從八年前師父每晚悉心教她各種知識之後,她就覺得以師父的才識,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實在不必當一個小小的臨摹畫師。雖然她心裏一直有這些疑問,卻從沒問過。她想,師父或許是當年科舉未中,或許是家境清寒沒錢給京中大人通融。
隐隐約約地,她又覺得可能與自己有關,說不定她其實是師父的私生女。因為她想不出,天下除了至親的父母,還有誰會對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這麽好。師父可能年輕時候犯了錯,于是有了她,最後為了保住她衆叛親離,一個人淪落到東陵來……白鳳凰猛一激靈,連連吐舌,暗道真是服了自己的想象力。怎麽可以把自己的師父想成這樣!
她一直把師父當成父親的。既是父親,自然跟她心意相通,一定不會怪罪她多管閑事的,更何況是救人這樣的善事。
她輕咳一聲,說:“師父,今日我同小鹿一起去淩山打獵,無意中發現了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
“你救了?”白益一進門就發現她眼神閃爍,似有心事,果不其然。
白鳳凰點頭恩了一聲。
“人呢?”
白鳳凰伸手指了指他的房間。白益搖着頭走去,看到那個人之後,臉色微變,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小白,他是你和小鹿一起就回來的嗎?”
“不是。”白鳳凰搖頭,“我一個人。”
白益又問:“只你一人,沒有人看到?”
白鳳凰趕緊點頭:“是的。回來得晚,一路上沒看見人。一回來就幫他止住刀傷;那箭傷看着有些嚴重,我沒敢動,怕□□他會失血過多。”
白益輕舒一口氣。随後他折身出門,邊疾步走邊囑托她道:“你自己先弄點吃的,師父即刻回來。”很快,白益就回來了。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道傷口,手裏卻提着一堆藥包。
“師父,你怎麽了?”白鳳凰臉色微變。
“我沒事。快準備幹淨的水,我準備馬上去給他拔去胸口的箭。”他邊說着便拿起一根白布條裹住自己的傷口。
白鳳凰看着他師父焦急的神色,有些摸不着頭腦。原以為師父出門是去請大夫,可是看着師父手臂上的傷口,以及那一包包的藥材,她不禁心中生疑。救人事急,她暫且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立刻當起了師父的下手。
那柄箭就射在男子的胸口,差一點便是要害之處。白益拔出箭頭的動作非常小心,一手用力捏住箭露在外面的部位,另一手拿着裹着藥的白包,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拔出箭頭,立刻摁上白包止血。稍許片刻,他對白鳳凰說:“過來撒上止血藥末。”
白鳳凰不敢有誤,小心地把碾得細細的藥末覆蓋男子的傷口。随後,白益又小心為男子包紮傷口。
“好了,小白你去休息吧。”
“師父……”
“怎麽了?”
“早知道師父會割傷自己去醫館拿藥,小白就提前去請大夫了。”白鳳凰內疚地嘀咕一句。
白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