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苑篇（一）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我對他所有的眷戀，一夕之間，盡數不見。——浮生盡
【小娘子，雙雕箭】
沭河鎮的這個早晨注定不平凡。
前一日因打賭留宿于董府的蓋世大俠夜十四莫名其妙被妖怪抓走不說，董冉的二夫人昨夜猝死府中，這兩件事怎麽聽都覺得詭異無比。
董冉沒有報官。
因為在華胥國，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官府。這裏的縣衙不過是擺設，黑麻子這樣的土匪可以做生意、夜十四這樣不靠譜的大俠可以伸張正義，足以見官府只是櫃臺上的花瓶罷了。況且，按照外界謠傳的董冉的性子，只怕死一個侍妾他也不會在意。
這件事雖然沒有傳開，但整個董府都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二夫人的死絕非偶然，而忽然出現在府內的這三個人，神出鬼沒，絕脫不了幹系。
唐昊一夜未眠。
當他睜開眼，看向床榻上睡的橫七豎八的夜瓊，微微搖頭，于是又閉上眼繼續打坐。
師父此番匆忙命自己下山除妖收集魂魄，雖覺得還是有些不妥，但唐昊覺得，既然下山了，這些日子抓到了不少妖魔鬼怪，也算功德一件，暫且不管這兩只妖，待收了殺害二夫人的妖怪再從長計議。
想到這裏，唐昊覺得夜瓊此妖實在奇怪。
世上善于變化形态的妖魔鬼怪有上古四大神跡之一的雙生蓮和九尾狐。可二者皆是神物，不屬六界，自然不會成妖。那麽夜瓊自然兩者都不是，那她又是什麽？
想到這裏，眼前突然出現夜瓊為自己擋去桐花的場景。那一刻，唐昊竟有些動容。
他一生之中深受師父教化，深知妖魔乃外道，此等邪物唯有一死。而此番自己前來抓妖，只為收集了世間最純粹的魂魄，助自己煉化成仙。可那一刻，他什麽都想到了，偏偏沒想到這個與自己相識不過一日的小妖夜瓊會舍身救自己。
唐昊睜眼看向床榻上的夜瓊。
她翻了個身，鵝黃色的衣裙散開在床榻上，像是一朵黃色的花。她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身後，上面只有一枚蜜合色的睡蓮簪子绾發，襯得夜瓊更添了幾分靈動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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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昊起身走到了床榻邊，漠然看着床榻上熟睡的人。
她的皮膚如同羊脂玉，光滑白皙，臉頰上微微泛着紅光。兩只手垂在床榻邊，皓白的右手腕上印着一顆紅色的痣。
夜瓊突然起身伸了個懶腰，吓得唐昊後退一步尴尬地扭開了頭。
“一大早你看着我做什麽？”夜瓊睡眼惺忪地問。
一貫不近女色的唐昊再一次被夜瓊逗得兩頰緋紅，咳嗽了一聲說：“我要出去小解，你遲遲不醒，我來叫你。”
“哦，我還以為你要殺我呢。”夜瓊語氣平淡說完，下榻穿鞋。
唐昊一怔，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移開了視線，恢複如常道：“你何時歸還我的斷壺？”
“那你何時解開我的禁制？”
唐昊冷哼，“解開了禁制，好讓你和那只鳥妖聯手對付我？”
夜瓊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一拍額頭說：“還有這茬！不過你放心好了，解開了禁制，我也走不了。”說到這裏一攤手，“你不幫他找到那個什麽河圖洛書，他就不會給我連星的解藥，我也就不會把你的斷壺吐出來。所以，你解不解禁制，也不那麽重要了。走罷，去如廁。”
唐昊眼神沉了沉，一瞬後眼裏透出笑意，低語：“是麽？希望你不要後悔自己說過的話。”說完徑直出門去了。
當夜瓊被禁制扯着來到了茅房，在外面站了将近半個時辰，夜瓊終于知道唐昊那句話的意思了。
“唐昊，你是不是便秘了？”夜瓊用手指堵住鼻孔，細聲細氣地說。
唐昊不回答。
“唐昊，我也想小解！”夜瓊催促。
“門未鎖，你進來。”
“……”夜瓊語塞。
“啊——”一聲慘叫傳來，震得夜瓊抖了一抖。
“這是什麽……”夜瓊話未完，唐昊已經站在了身邊，他蹙着眉說：“難道……又出事了？”說罷提步就走。
“唉唉唉！你不是便秘嗎？等等我！”夜瓊提着裙擺追上去。
兩人來到正堂時，董冉董大少和他的一衆小妾都在，當然還有換了另一身紫衣的琅鳥妖——驚塵。
驚塵斜倚在椅子上，手裏端着茶杯，輕輕搖晃着，好似在品茶，悠然自得的模樣讓人心生嫉妒。
很多年前夜瓊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人長得好看，做什麽都好看！不過，奇怪，他怎麽還留在董府？
“少主，喝茶。”夜瓊這才留意到驚塵身側站着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替驚塵換了一杯熱茶。
一個清麗出塵，一個妖嬈妩媚。
再看那兩個女子對驚塵的親昵神色，夜瓊明白了。想來，只怕是驚塵和董冉在“女人”這方面是志趣相投，一見如故了……
驚塵接過妖嬈女子遞過去的茶杯，朝夜瓊微微一笑，将茶水飲盡。
夜瓊細看才發現，其中一個不就是很久前被自己從黑麻子手中救走的那個小妾嗎？怎麽和驚塵在一起？
“天師！天師你可來了！求天師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啊！”黑麻子飛奔過來抓住唐昊的手臂就不肯撒手，一張臉上淚水鼻涕橫飛，加上麻子，越發駭人。
“怎麽回事？”唐昊鎮定地問。
“這還用問麽？又死人了。”夜瓊朝後院瞥了一眼。
果然，董冉往前一步，客氣地說：“天師英明。還請坐下，聽在下說來其中過節。”
待衆人入座，董冉這才娓娓道來，“不瞞諸位，在下那大夫人是明媒正娶的，我與她青梅竹馬，早年間……”說到這裏董冉臉上有了一絲淺淺的苦笑，“可惜她生不出兒子，我董府一門望族，豈能絕後？故而我這才娶了這麽些小妾來傳宗接代……在下以為自己并未做錯，我也着實是為了子孫。”
男人三妻四妾在沭河鎮也不是稀奇事，何況董冉名聲在外，更不奇怪了。衆人聽到這裏，都未覺得不對。
“可一年前，我大夫人搬到了別院去，從此再不與我往來。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董冉欲言又止。
夜瓊接話：“可是，如今你的二夫人、三夫人竟然接連死了？你懷疑是大夫人加害于她們？”
董冉搖頭，“非也。清苑她……她一貫清心寡欲，連對我也……且搬到別院後更是日日吃齋念佛，一直到不久前病重故去，此事斷不是她。可二夫人、三夫人的死确實蹊跷，我……”
驚塵用杯盞撥弄着茶梗，淺笑，“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大夫人定是知曉的。至于二夫人，她一直無所出，想來大夫人一死，過去能擋在自己前面的人沒了，她也無顏茍活，故而也去了。興許二夫人、三夫人本就是自缢而亡呢？”
唐昊不以為然，看着驚塵說：“二夫人、三夫人的屍身在何處？待我看過，方知其中究竟。但願如你所說，最好不要是有人胡作非為。”
顯然，唐昊依舊覺得董府死掉的兩個女人都是驚塵幹的。
夜瓊覺得沒有道理。雖然驚塵是鳥妖，的确很适合做這件事，可妖怪最清楚妖怪了，妖怪也有善良的一面。最重要的是，驚塵看起來一點也像壞人。呃，壞妖。
衆人一齊來到佛堂。
因為兩人都是死于非命，至少董冉目前這樣認為。所以他堅持将屍身放在佛堂，好清除妖氣。二夫人和三夫人并排躺在佛堂正中，胸前都放了一朵象征佛祖聖潔的白蓮花。
夜瓊跟着唐昊上前看，二夫人面容猙獰，卻被濃豔的裝束遮去了，果然是自缢。
的确很像驚塵所說，是自己羞愧之下吊死了自己。可絕不是那樣的。夜瓊從二夫人睜着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懼。一個自缢而亡的人，可以悲傷、哀恸，卻絕不會恐懼。
再看三夫人，如出一轍。
“你可有什麽仇家？”夜瓊和唐昊異口同聲問董冉。兩人問完都是一愣，莫名地看向了對方。
“并沒有。”董冉搖頭。
“二夫人娘家可有仇家？”
“三夫人娘家可有仇家？”
兩個人又一次一起發問，可惜這一次兩人的問題不相同。董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間不知道該回答誰的問題。
“那個，天師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娘家都沒有仇家的。”黑麻子當然不傻，跟在董冉身邊，什麽都見過。他也很了解女人。這世上啊，寧可得罪一百個男人，也不要得罪一個女人。
“誰是他夫人？”夜瓊不滿意地問。
黑麻子估計是真把昨日三人的打鬥當做了打醋架，加之昨夜夜瓊和唐昊住在了一個房間，他便作出了推斷。
八成是天師忙于抓妖，天師夫人不甘寂寞，去外頭勾搭了那個長的妖媚的男人驚塵，結果事發，天師大怒，三人這才會打起來。
驚塵一直一言不發，此刻笑着說：“請教，她為何不能是我的夫人呢？”
黑麻子愣了。
唐昊伸手摟住夜瓊的肩，看着驚塵說：“閣下說笑，拙荊自然是名正言順我八擡大轎娶進門的。”
夜瓊一個激靈，看着唐昊：什麽？
驚塵輕輕哦了一聲，笑看着夜瓊說：“不知姑娘覺得，如何？”
夜瓊知道驚塵想替自己整唐昊，可唐昊設下的五步禁制讓自己根本沒選擇啊！自己只能跟在唐昊身邊，五步之內！
夜瓊心知唐昊必定得意，一聲嬌笑靠進唐昊懷裏，嗔道：“相公說些什麽呢！叫人家好生害羞！”
誰知道唐昊竟然毫無反應，笑着說：“娘子莫要害羞。”
夜瓊聞言，不想自己反倒被将了一軍，猛地咳嗽不止，連連擺手說：“夜，夜瓊……叫我，叫我夜瓊就好。”
“既然娘子吩咐了，只有從命。我們還是快些抓妖的好，娘子以為如何？”
夜瓊趕忙點頭。唐昊這才松開了夜瓊，俯身去查看屍身。
驚塵看向驚魂未定的夜瓊，眼神滿是淺淺的笑意和深深的打量。夜瓊沒有多想，只是報以歉意、尴尬的一笑。
“娘子，不要與他人眉來眼去，快些來替我看看這妖怪的手法你可見過。”唐昊陰魂不散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生生打斷了夜瓊和驚塵的目光。
夜瓊垂着頭說：“來了。”
兩人回到房內，夜瓊大口大口喝水，唐昊一聲不響坐下。
“唐昊，你就解開我的禁制罷，我發誓不殺你還不行？”夜瓊放下茶杯，抹了抹嘴上的水漬。
“你的發誓有用嗎？”
夜瓊險些被水嗆死，咳嗽着說：“那你要如何才能解除這個禁制？”
“永遠也不會解開。”
“你不要過分！”夜瓊不高興了。
唐昊平靜回視夜瓊，說道：“我是天師，你是花妖，你以為你我還能有話可談？我沒有念咒将你打回原形是念在你昨夜舍身救我，你該感激涕零的謝我才是。”
“花妖怎麽了？花妖怎麽了？妖怪也有好的！”
唐昊哼了一聲，“是麽？我還沒有遇上過好心的妖怪。”
“我啊！我啊！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就是我啊。”夜瓊指着自己，“你解開禁制，我就會證明我是好心的妖怪！”
“不、可、能。”
“你你你你……“夜瓊氣得冒煙，恨不得一掌拍死唐昊這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得了！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夜瓊和唐昊一起看向門邊，驚塵靠在門邊，模樣憊懶。
唐昊立即起身，一副戒備的樣子，“你來做什麽？”
“我來示好。”
唐昊道：“不必。人妖殊途，我與你們這些妖魔沒什麽好說。”
“噢？是麽？那麽還請天師解開她的禁制，讓我們走，或是要殺要剮也比如此拖延來的痛快。”驚塵說。
唐昊眼神變冷，緩緩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怎會與我無關？服下連星之後，我與她的命連在一起，有些話要與她單獨說。也好談一談如何解開我們這個死局。”
唐昊冷笑道：“那是你們的事。”
驚塵不動，笑說：“我們的事？天師忘了你的斷壺在她肚子裏了？”說罷深深看了一眼唐昊，見他略有些動搖，“既然我們三人眼下息息相關，誰也殺不得誰，何不聯手解決了這個在董府作怪的妖怪？”
夜瓊道：“妖怪？你什麽意思？”
驚塵走了進來，腳步輕盈，好似飄着一般，在桌邊坐下，道：“前些年，我與座下的一只鳥妖一同來到華胥國尋找河圖洛書，可她背着我逃出來玩鬧，無意間見到沭河鎮的一位男子，心儀那人，便不肯再離開此地。”
“你的意思是，殺了這兩個夫人的人是你座下的小妖？”夜瓊問。
“然也。”驚塵笑睨着夜瓊，“不久前璎珞曾來過沭河鎮辦事，夜瓊想來是知情的。我昨夜又命璎珞和珊瑚拜訪了一些……嗯，朋友，總歸了解了一些關于沭河鎮董府的私事。”
“什麽事？”唐昊問。
驚塵微微嘆氣，故作惋惜狀，“此事……只怕不宜外傳。”
唐昊會意，卻不說話。
夜瓊看這兩個人都不讓步，只能自己來做和事老，笑着說道：“如果驚塵助唐昊抓住了那妖怪，你們可以暫時休戰否？如果可以就不說話。好！就這麽定了。驚塵，快說，快說。”
驚塵卻道：“此事也算和我們三人都有關系，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可願聯手？”說罷還深深看了一眼夜瓊。
夜瓊舔了舔嘴唇，說：“這個，聽起來和我……好像沒有……确實和我有點關系……呵呵呵……”說完看向唐昊。
唐昊一本正經問道：“你可知那妖怪在何處？”
驚塵搖頭，補了一句，“但我知道她今日一定會再來董府，而且會再殺一人。”
“四夫人？”夜瓊問。
驚塵含笑點點頭。
夜瓊眼神裏發出光芒，摸着下巴壞笑着說：“那就容易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